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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场大清帝国最高层的博弈,而吴家还是靠着因缘际会,才“有幸”地成为了这场棋局的一枚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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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甫,大屋之内。
吴二少对众多亲族说道:“近来关于十三行逼捐的事情,大家都听说了吧?”
这话一出来,屋内当场就群情汹涌。
福建人素好抱团,当初吴家初到广州,人生地不熟的自然要抱团取暖,而等立定脚跟之后,又从老家引人入粤,亲带堂堂带表,一带就带了一整窝子出来。几十年前,西关还没有今日这般繁华,这里是城外郊区,有些地方也就成了外来户的聚居地,福建吴氏就这样在广州城的西门外定居下来,形成彼此呼应的格局。
等到吴国英离开潘家开始创业,在创业伊始也的确得到了同乡和宗族的许多帮助,别的不说,光是资金筹集这一块,从这些人手里借贷出来的钱就占了吴国英启动资金的三分之一。而且当初要摆平各方关系时,也需要这些同乡亲族上阵来造成一个人多势众的声势。
虽然随着宜和行的生意逐步走上正轨,吴家对同乡亲族的依赖逐渐减少,但吴国英念旧,秉持“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只要是能交给族人乡人的生意,便优先交给了他们,如此便带动了数十户亲族同乡的富裕,使得西关之外,闽音众多。
今天能来到这大屋之内的这些亲族,他们家的大小生意,多多少少都与宜和行有关,所以听说了十三行发生的事情,早就都急的火急火燎了。
七八个人同时开口,人多口杂,但所问的无非是:“二少,逼捐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吴家也被逼捐了吗?宜和行会不会倒?”
当然还有更赤裸裸的话,这时就不好说出来了,比如“会不会牵连我们”之类。
吴承构叹息了一声,说:“这件事情,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
“什么?!”
“你怎么会不清楚!”
“你在宜和行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又是二少,怎么会不知道。”
“是啊!”
吴承构说:“大家静一静,静一静!”
众人好容易静了静,吴承构才说:“这件事情,不是我出的面,我爹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因为我大哥病了,那天开保商会议的时候,竟然让老三代表我们家去开会。你们想,就老三那副德性,他去开会,能争出什么好结果来?于是,局面就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了。”
众人哦了一声,若有所悟,六叔公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咱们吴氏出了这么个败家子,迟早要出事。以前有承钧当家压着他还好,现在国英不知道是不是吃多了猪油蒙了心,竟然把家交给这个败家子当,这下可就好了!宜和行要是遭了殃,咱们这些人还不得跟着倒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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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鉴忽然站了起来,整了整衣服,对蔡清华深深一个鞠躬。
蔡清华笑道:“不用多礼,我帮你这一次,也是顺势而为。”
不料吴承鉴却说:“这一礼,是吴承鉴赔罪。”
蔡清华呆了呆:“赔罪?”
吴承鉴道:“大方伯有命,吴家不敢奉命,故而赔罪。不过请蔡师爷放心,今夜一会,在逼捐一事了结之前,吴某不会泄露只言片语。大方伯若另有方略,不会因为吴某泄露消息而有所耽误。”
这一下轮到蔡清华惊讶了,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惊又怒:“你说什么?”
吴承鉴道:“我说,吴家不敢奉命。”
蔡清华将吴承鉴上下打量:“吴老弟,你知道你们吴家现在是什么形势吗?你知道拒绝我的代价吗?”
“知道,自然知道。”吴承鉴道:“吴家现在,大概连落水狗都比我们要好上三分。落水狗只要上岸就能活,但吴家现在人在水里,岸边却还准备好了刀剑,我们不上岸是死,上了岸也是个死。等几日后保商会议一投筹,那大概更只有家破人亡四个字足以形容。家父和我少不了一根绳子挂着横梁上,然后其他男丁发配边疆,女眷打入贱籍,都有可能。”
蔡清华森然道:“既知如此,你还敢拒我?”
吴承鉴道:“本来不敢,然而,不得不拒!”
第四十章论商
蔡清华望向周贻瑾,周贻瑾笑道:“怎么样,我说过,三少不会答应的。”
蔡清华摇了摇头,似乎无法理解。
周贻瑾道:“别人能进这个棋局,也许会受宠若惊,但我们三少却是从来不甘心去做别人的棋子的,无论执棋者是谁。”
蔡清华冷笑:“不想做棋子,那是想做棋手了?可是做不做得了棋手,也得先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处在什么位置!以当下局势而言,还奢言什么不想做棋子,这等意气用事才是真正的愚蠢。”
“不敢不敢。”吴承鉴说:“吴某人算什么东西?敢在大方伯、和中堂面前做棋手?不敢,不敢。不过嘛,吴某以为,大方伯若真是士林清流、国家栋梁,就不应该这么对待我们吴家。”
“你们吴家怎么了?”蔡清华道:“大方伯愿意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们吴家来办,那已经是极之看重了,你还不满意了?”
“不敢,不敢!”吴承鉴道:“吴家是做生意的,商贾在士人眼中,乃是贱业,但蔡师爷可知道,商贾之中,亦有国士。”
“国士?”蔡清华冷笑道:“黄山谷云:士之才德盖一国则曰国士。商贾之流,其在士农工之末,连士都算不上,还敢称国士?”
吴承鉴道:“要论一个人是不是士,是世俗说了算,还是圣贤说了算?”
蔡清华道:“自然是圣贤说了算。”
吴承鉴道:“考科举走仕途的人才能叫士,这其实是赵宋以后世俗的说法。但古代圣贤可不是这么区分的。孔圣人说: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之士。也就是说,一个人立身有道德底线、行事能明辨是非,在这个基础之上出外办事,能够不辱君命,便可谓之士。可见圣贤区分国士与宵小,不是看身份与职业,而是看他的行为、道德与操守。相反,那些虽然做了官却不称职的人,圣人是怎么说他们的?‘今之从政者,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蔡清华哈哈一笑,心想这个满广州人人都称之为败家子的宜和三少,原来倒也读书,便道:“好,算你说的有理。可是你们商贾之中,有这样的人么?岂不闻圣人云:为富不仁,为仁不富。说的就是你们这群终日追逐蝇头之利的奸商。”
吴承鉴道:“可圣人也说,君子的境界是贫而乐、富而好礼。若我们富而好礼,那不但是士,且是君子,而不是奸商。”
蔡清华道:“你敢说你们吴家做到了?”
吴承鉴道:“不敢说已经做到,但我们一直都以此为追求,一家子有志于此道而且二十多年来积极践行的人,这不就是士了吗?”
“哦?”蔡清华道:“愿闻其详。”
周贻瑾不经意地看了蔡清华一眼,便知从这“愿闻其详”四字开始,师父就要被三少装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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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听吴承鉴道:“天下谁都知道,我们十三行与普通商人不同。乾隆十年,圣天子从广东商行之中,挑选出其中财力雄厚的五家作为保商。被选中的保商,必须承保外国商船到粤的贸易和纳税,承销进口洋货,承办出口华货,甚至就是外商的仓库住房、工役雇佣,也全都由保商负责。此外,洋人若有向官府交涉禀报事宜,不能直接接触官府,也必须由保商代为转递,保商还要负责约束外商的不法行为。可见我们十三行的保商,从一开始就不是普通商人,而是有实无名的皇商,是奉行君命,为国聚财。”
“按理说的确如此。”蔡清华道:“然而我到广州之后,看到的却是你们这群保商,借着圣旨垄断华洋贸易,为自家赚得金山银海,生活更是奢靡无度,这也敢自称奉行君命、为国聚财?”
“生活是节俭还是奢靡,这是小节。管仲的生活也不节俭,但孔圣人仍然称他仁。”吴承鉴道:“当然蔡师爷说的没错。我们保商之中,也分有三等,其中最下等的保商,的确是借着圣旨垄断谋利,为了赚钱不择手段,真货也卖,假货也卖,好事敢做,坏事也敢干,甚至就是违法犯禁、祸害国家的事情,只要利之所在,也敢出手,卑躬屈膝的事情也是趋之若鹜,为了钱银养就一副奴颜媚骨,这样的人也就是世俗所谓的奸商。就是这样一帮人,把我们商人的声誉都给败坏了。
“至于第二种,他们做生意讲究良心,讲究底线,讲究货真价实,讲究公平交易,这样的商人,真可谓良心商人了。若再讲一点义气,那就是卢关桓这般人物了,这是商人中的中品人物。”
蔡清华自觉已经猜到了吴承鉴的诡辩套路,笑问:“那么上品呢?”
吴承鉴道:“上品之商人,是要在货中立品,在商中立德。他们不止在做买卖,还要做货品,不但要做货品,还要立德业…”
蔡清华听到这里,大笑了起来:“古人云,天下有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天下读书人学问再大,也只敢求立言,便是大方伯这等大儒,也不敢说自己已经立德。而你告诉我,区区商人之中,也有人敢自称立德?”
吴承鉴道:“不敢自称太上立德。但保商之中,的确有一二户,是在无声之中,建功立德的。请蔡师爷听我细说。十三行的保商之中,大部分都只是凭着执照,垄断着华洋贸易,对国内坐地收货,再卖给洋人,左手低入右手高出,靠着其中的差价来赚取高额利润。比如下五家中的潘易梁马杨都是如此。这些商行倒了破了,也不过是一家一户的衰落,最多再倒掉几十家供货的商户。换一个商户来领了他们的执照,生意照做。于国于民,影响都不大。可能在大方伯与蔡师爷看来,我们这群保商,全都是这样的人吧。所以选我们吴家做过河卒子,可能在大方伯看来,我们吴家应该受宠若惊才对。”
蔡清华沉吟着,不置可否,他已经隐约听出了吴承鉴的暗中所指。在卢关桓来投之后,他也算更深入地了解了十三行中各家各行的情况,知道虽然同是保商,但各商行又有所不同。
果然就听吴承鉴继续说:“保商之中,又有第二等人物,乃是根基渐深,已经建立了相对庞杂的货流体系,商贸往来渗入到南方各省,如‘上四家’中的蔡、谢以及我的未来岳父叶大林,都是如此。这几家商行如果忽然倒闭,而没有资格相当的人接手其遗留下来的摊子,造成的影响就要深远得多,可能若干府县的商流都要受到波及,因此牵涉到这几家的话,就必须慎重。”
蔡清华道:“听你的说法,莫非你刚才没点出来的潘、卢、吴三家,又与蔡、谢、叶不同?”
“当然不同!”吴承鉴道:“我们潘、吴两家,在赚得海上暴利之后,又将银子投入到上游的实业里去,以图改进货品,潘家经营丝绸,我家经营茶叶。将银钱投入到丝、茶的改进上,风险高、投入大,周期又长,见效最慢。这就是家父起步虽早,然而积两代之力,排名却至今在蔡、谢、卢之下的原因,因为如此吃力不讨好,所以大部分保商都不愿做下这个苦功,做这个苦活,只有老卢目光也算高远,近年也终于在瓷器上发力了。
“然而靠政策垄断致富,是注定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一旦时局有变,执照换人,也就是内务府一纸命令的事。如粤海金鳌之经营丝绸,背后牵涉到的作坊何止千百家,织机何止千万架?又如家父家兄之经营茶叶,背后牵涉到的茶山何止百十座,茶厂何止百十家?丝之既成,茶之既收,然后加工制作的人员,不知包括多少织造巧手、多少制茶师父,而后海陆两道的运输的人员,又不知包括多少苦力与好汉。这两条线,赖之生存者,不下万人,因而致小康者,不下百家,而因整盘生意而多少获利者,怕不下数十万人。”
听到这里,蔡清华总算有些明白了。
吴承鉴是要告诉自己:潘、吴两家和十三行其它家族的不同,是他们的资本已经进入到实业领域,他们如果出事,直接受影响的就不止是他们自己、不止是合作商户,而是涉及到桑农、织户、茶农、运输苦力在内的许多底层人群。
官员们其实不怎么在乎商户的死活,却都会担心底层民众的生计。这不是出于慈悲心,而是出于恐惧心——因为商人阶层软弱,而底层民众没饭吃却是敢造反的。
吴承鉴所列举的三种商人,第一种死了就死了,将执照换个人便可;第二种商人,却要安排好人来承继其商流;而第三种商人牵涉面更广,在处理他们时,的确要比对前两种人更加谨慎些。
便听吴承鉴继续说:“在十三行这个最后关卡上,潘老与家父每从洋商那里多争一分利,回头对国内便多让一分利,蔡师爷你或许看不起这一分利,可就是这一分利,便能泽及千百户人家,惠及成千上万的人。他们二老,每每为此忧心,于洋商面前,多争利益,转头面向丝厂茶山,则多让利,常常跟我们说:‘我们这一头多让十两银子,丝头茶头虽然不可能就将这十两银子都让给织工、茶农,但最后让利个一二两,对这些下贫之家来说,他们的生活也能有所改善了。’蔡师爷,存着这样的好心,做着这样的好事,不是立德业是什么?”
蔡清华嘿嘿两声,道:“若潘、吴两家,真的如你所说,倒也算商贾中的良人了,但你刚才自称国士,却是有些自抬身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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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鉴也不辩驳,却拿起那个装酒的玻璃瓶来,道:“这瓶葡萄酒固然价值不菲,但装酒的这个玻璃瓶,造价却也不低。蔡师爷,你觉得此瓶在我大清价值几何?”
蔡清华道:“约莫数十金。”
这是他们读书人喜欢用的仿古词汇,数十金就是几十两银子的意思。
吴承鉴道:“国家以农为本,天下米价,取其中位,每石约莫白银一两半到二两二之间,中等稻田,亩产二石,去皮得米,出米七成,则农夫在一亩田上辛苦耕耘,一年所得,不过二三两白银。国朝人多田少,一夫所耕,不过三数亩,则其一年所得,不到十两白银——这还是不算各种盘剥的总产出。而这么一个酒瓶,就需要一个农夫在田地里劳作五六年。那么蔡师爷知不知道,这玻璃酒瓶是做怎么来的?”
蔡清华虽然博学,却刚好不知此事,然而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在意的,就也没有回答。
“是沙子!”吴承鉴道:“这玻璃是用沙子做的,泰西的几个熟手工人,一天大概就能吹出几十酒瓶。几十个酒瓶,他们一天吹出来,然后就能赚走一条小村子所有农民一年的收获了。”
“这又如何?”蔡清华道:“按你这样说,我大清出产的陶瓷,也都是沙土制成。丝绸,不过蚕虫所吐。茶叶,不过茶树上的叶子。可就是这些沙土、虫唾、树叶,却每年都为我们大清赚成千万两的白银。”
他自觉得已经驳倒了吴承鉴所论,却听吴承鉴道:“那他们为什么要用白银来买这些瓷器、丝绸、茶叶?我们为什么要花重金去买玻璃?”
蔡清华笑道:“这还不简单。因为他们不会制造陶瓷、丝绸,没有茶树,而我们不会制造玻璃啊。四海之中互通有无,此乃自古皆然之理。”
吴承鉴道:“那如果他们学会了制造陶瓷、织造丝绸、种植茶树,而我们还没学会制造玻璃呢?”
蔡清华一愕。
“是因为他们暂时还没有我们的技术!”吴承鉴道:“天下只要土质适宜,就能制作陶瓷,别的不说,日本、朝鲜就都会造了,只是没我们造的好罢了,可见并非一定只有中国才能造。同样,桑树可种,只要得到蚕种,欧罗巴的人还来买什么丝绸?至于茶树,蔡师爷可知道,洋人已经在谋盗茶种和茶树苗。而我们大清呢?这么多的官员尸位素餐,在国内权谋算计一个比一个厉害,但眼看着玻璃价格高企不下,却有哪个官员曾想过去改进玻璃的制造?更不要说,近年泰西已经出现了比玻璃更重要的国之利器。”
蔡清华对没听说过的什么“国之利器”毫不在意,他的眼界毕竟还是有局限的,但听说洋人要盗蚕种茶种,脸色便微微一变,这件事情,可大可小,便道:“洋人谋盗蚕种茶苗,可是真的?若是真的,这事可得速速上禀!”
第四十一章以茶而争四海之利
“我们早就上禀过了。不过上头的反应,也就那样。”吴承鉴道:“而且长久而言,这秘密总是很难保的,因为不止我们,日本、朝鲜也有蚕、茶啊,他们从大清这边得不到,转去日本朝鲜索求呢?十年八年,我们保得住秘密,百八十年呢?只要对方有心,总有守不住的一天。”
蔡清华道:“但你刚才也说,日本、朝鲜之丝、茶,虽能织、种,品种却远不如我中华。”
“不止是织、种。还有后面更加复杂的工序。”吴承鉴却道:“丝我不懂,但茶叶之所以成为茶叶,不是从山谷之中,采取茶树叶子就够了。先是选种,之后培种,一代又一代,择土而种,望天看气候采摘,而后筛、切、选、拣、炒,一道道工序下来,繁复无比。料来丝之织、瓷之制亦若是。
“士大夫渴而坐饮,而不知一杯之水,背后有多少匠人的血汗。为什么洋人会万里远来,以金山银海来换取这一片片黑乎乎的茶叶?因为我们卖的不是树叶,而是将这树叶变成良饮的技术。而这技术,是自秦汉以来无数茶农茶匠中的聪明才智之士,积二千年才得以领先于四海的制茶技艺。神农分五谷,天下人赖之以饱,而丝、茶、瓷诸道,华夏赖之以富。则丝、茶、瓷的发明者与改进者,其功实不在神农之下。”
蔡清华这时已有些被吴承鉴说动了,只是他毕竟是读儒家经典长大的,重农鄙商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所以一时不愿意承认这个观点。
但他脑子很活泛,很快就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既然你说这三门技艺,乃是我中华千年所积,那么洋人就算偷了茶种、蚕种,多半也没什么效用了。”
“数十年内,或许没用,但百年之后呢?”吴承鉴道:“洋人能用沙子造出玻璃,可见他们中间也有聪明才智之士。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丝、茶涉及的是成千万两白银,有这么大的暴利作为吸引,不愁没人投入钻研。再加上已经看到我们的丝、茶成品,则我们如果故步自封,而让洋人迎头赶上,或数十年,或百余年,恐怕洋人就不需要再从我们这里买茶了,甚至有一天,我们的丝、茶之出品,还将不如对方呢。若如此则将如何是好呢?
“我大哥吴承钧为了这个问题,常常彻夜思索,最后终有所得,对我说:洋人能进益,我们也当有进益。只要我们的进益在他们之上,那我们就能保持领先,使中华之丝茶瓷器,出品高于四海,那洋人就得永远花大价钱,来中国购买丝茶瓷器。
“因此我大哥才会日夜不休,将从十三行赚到的钱,一笔又一笔地投入到茶山上,维持着制茶工艺的不停改进,目的就是要让我中华的制茶工艺,永远领先于天下。蔡师爷,你明白了吗?我大哥他不只是一个商人啊,他是要以茶为利器,为华夏争四海之利。
“匹夫具有此等心胸、此等眼界而且能身体力行者,若这还不是国士,请问什么才算国士?此等国士,实为国之瑰宝。对这样的国之瑰宝,大方伯却要当作过河棋子来使用,蔡师爷,你觉得这样对我大哥公平吗?对我吴家公平吗?”
一口气说到这里,吴承鉴才停了下来,脸上犹带激动。
蔡清华沉吟道:“就算你大哥当真如此了不起,然而你宜和行所牵涉的,最多不过十万人之生计,茶之一道,也不过国家一隅。而和珅之害,祸在天下,贪腐所败者,更是国之根本。以利害权重而言,亦当以前者为轻,而以后者为重。”
吴承鉴道:“蔡师爷,你扪心自问,杀了和珅,贪官就能绝吗?天下就会好吗?”
蔡清华一时沉默,终道:“至少不会更坏。且让天下有向好之望。”
吴承鉴又道:“再退一步说,把我们吴家推出去做过河卒子,就一定能倒和珅吗?”
蔡清华道:“就算没有十成把握,亦有七八分。”
吴承鉴又问:“然则,一定是要我们吴家吗?”
蔡清华不答。
吴承鉴道:“大人物有大人物的方略想法,但小人物有小人物的苦衷。大方伯要进行的这场斗争,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在大方伯那边,他败了不过后退一步而已。而在我们吴家,一有个闪失那就是万劫不复。且就算一时赢了又如何?一入此局为棋子,宜和行往后将永陷漩涡之中,哪里还能静下心来,钻研提高茶艺?
“蔡师爷,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吧?我不但是要保住吴家,我要保护的还有我大哥所创立的这个事业,以及赖以创立这份事业的德心。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能让我大哥所创立的这份利国利民的功业,因为那些此伏彼起、永无休止的的政治斗争而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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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清华走了,他没得到希望得到的承诺,然而脸上竟无愠色,反而带着一二分歉疚。
他走了之后,吴承鉴也没回家,直接让铁头军疤将小艇荡到花差号上,两人舱内坐下,周贻瑾忽然道:“承钧兄真有这么了不起么?”
吴承鉴笑道:“当然,我大哥是大大的了不起。”
周贻瑾嘿嘿了两声:“我来广州也非止一日了,见多了各式人等,反而是令尊与令兄都没见过,但我怎么觉得,你所说承钧兄的那些豪言壮志,更像是你自己的话。”
吴承鉴嘿了一声,不答。
周贻瑾道:“你会拒绝师父的提议,我倒是料到了,然而之后那么长的一番言语,却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你这番话可是有什么深意?”
吴承鉴反问:“为什么你料到我不会答应?”
“这还不简单?清流其实不可信任,更不可依赖!”周贻瑾道:“清流们志存高远,手段却不多。真的由你们吴家当出头鸟,害得和珅跌个大大的跟头,以和中堂的个性手段,回过头来一定会先拿你们吴家开刀,那时候,大方伯未必保得住你。”
“跌个大跟头?”吴承鉴道:“贻瑾也认为这件事就算办成了,也倒不了和?”
“我认为倒不了。”周贻瑾道:“国库也好,内务府也好,那些钱是怎么亏的?虽然我们看不到账簿,但想想当今圣上的性格,以他这般强硬的个性,真有人敢在他眼皮底下弄出这么大一个钱窟窿?依我推测,这些钱窟窿,穷究到底,只怕还是皇上花了去。两征准格尔、两征廓尔喀,两定大小金川,这花出去的白银,一亿也打不住,再加上皇上他自己的开销也大,加在一起,光靠国库收入肯定是不够的。”
“当然不够。”吴承鉴道:“江南盐商的口袋,一个两个都瘪成什么样子了。所以现在也要轮到广东了。”
周贻瑾道:“钱虽然是皇上花的,但清流们为尊者讳,自然要把责任全推到和中堂身上去。但既然钱是皇上花的,皇上心里能没数?和珅是为陛下挡风挡雨挡污秽的一面墙,这面墙再脏再黑,皇上也要回护的,怎么会真让他真的给倒了。”
周贻瑾冷笑道:“所以啊,你若真的答应了大方伯,那吴家才是死路一条。也幸亏你没答应。只是你刚才那一番话…啊!我真是糊涂了!”
吴承鉴摊了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