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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里、雅座上,客人们知道这是宜和三少要请贵客,也都好奇地望向大门。一个胖客商对身边的瘦客商说:“神仙洲的背后有几十个老板,平时互相斗气互相拆台,眼下这气派,也就宜和三少张罗得起来。”
瘦客商说:“就不知道来的是哪路神仙。”
就听二楼快嘴吴七唱道:“浙江蔡爷到——”
百众瞩目中,一个中年儒生带着一个小厮走了进来。
一直等在大厅的周贻瑾就带着穿隆赐爷迎了上去,看清来人相貌,不由得一怔——这哪里是蔡清华?
那中年儒生其实是总督府另外一个清客,这时笑笑让到一边。
那俊俏小厮上前道:“给周爷请安了。”
周贻瑾认出他倒是蔡清华身边的贴身书童,皱了皱眉道:“蔡师爷呢?”大庭广众的,他言语间便避开了师徒关系。
小厮道:“我家老爷正要出门,忽然总督老爷来了指令,让他引一个叫卢关桓的保商去见,我家老爷便留下来等候那卢保商了,因想起今晚的邀约,就让小的来,多多拜谢三少和周爷,并为爽约致歉,日后找个时间,再向周爷赔罪。”
他服用过药物,延缓了变声期,声音虽然不算很大,却清脆可闻,此时厅内又静,三层楼上的人也都听得清楚。
沈小樱哈的一声,转身就消失了。
银杏笑了笑,就坐了下来看好戏。
只有秋菱还保持着笑容。
周贻瑾的一张脸,黑得如同涂满了墨水,俊俏小厮行了个礼,这会场面话说过了,就不用再装,便与那总督府清客一起离开了。
三层楼上,珍珠帘放下了,遮住了吴承鉴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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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贻瑾奔回春元芝,俊美的脸上,罕有地现出怒色。
这一路路程虽短,却已经让他收够了各种幸灾乐祸的嘲弄目光。
戏台上,昆曲班子草草收场,如同逃跑一般离开了。大厅中,不知多少客人议论纷纷。
雅座上,一些人更是放肆地大笑,甚至有类似“吴家看来到头了”的言语飘在风中。
进了门,周贻瑾闷哼一声坐下:“师父的这一手,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他的涵养甚好,但蔡清华来的这一招实在太过,这已经不仅仅是在给吴承鉴难堪,人群总是见风使舵、跟红顶白的,在当前的局势下,蔡清华这一手几乎是当众将悬崖边上的吴家推入深渊之中。
这是牵涉到吴家全族生死祸福的大事,吴承鉴对周贻瑾有恩,所以一想到可能产生的最坏结局,周贻瑾心里就急了。
吴承鉴这时却已经冷静了下来,就坐在桌子边,眼睛向上望,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不一会,吴七、赐爷也都进来,他们的脸色也都很不好,这一转眼间,他们都第一次在神仙洲感受到了不待见,甚至连一些最卑贱的龟奴,也在背后投来白眼与冷笑——这种事情,以前是不可能发生的。
吴七、赐爷一齐道:“三少?”
吴承鉴回过神来,道:“接下来几天,咱们的日子可就要难过了。”
吴七道:“这个蔡师爷太过分了!不来就不来,偏偏搞这一手。”
吴承鉴笑道:“我们上次不是刚刚摆了他一道么?难道只准我们借他的势,却不许他落我们的面子?这个啊,就叫礼尚往来。”他居然还笑了一下,只不过笑容也有些生硬。
吴七有些奇怪:“我的少爷啊,你居然还笑得出来。你知不知道,现在外头的人看我们是什么眼光?刚才我一路走上来,感觉他们看我就像看一条落水狗。”
周贻瑾也摇头:“不同的,不同的,上次我们虽然设了个小算计,但那只是个玩笑,于我小有利,于彼全无损。但这一次…师父他太过分了!”
吴承鉴道:“伤害的程度虽然不同,但算计反击,也要看彼此的位势。猫去调戏老虎,老虎反掌来一下,就能把猫拍死了。两广总督府是老虎,咱们就是猫。”
周贻瑾见吴承鉴说的理性,知道他果然已经调整好了心态,既佩服他的豁达,也知道他已经恢复了冷静。
“那我们要再反击算计他一次吗?”吴七问。
“就此打住吧!”吴承鉴对周贻瑾道:“这一次,算是换了上一次我的小算计,我与蔡师爷之间算是扯平了。贻瑾,我希望不要因为这次的事情,影响了你和蔡师爷的师徒情谊。”
周贻瑾犹豫了一下,才勉强点了点头,知道因一件小事开了个头,如果双方都不肯放下,纠缠到后来将不可收拾,那只会对吴承鉴更没好处,便道:“三少,接下来你还有办法么?”
“只能按照之前的计划行事了。”吴承鉴道:“九死一生啊!”
第三十五章晋商伸手
神仙洲已经待不下去了,再说老爷子和大嫂多半也在等自己,吴承鉴就想回去,不料隔壁银杏派了人来请。
吴承鉴笑道:“这会有些人应该已经开始躲着我了,银杏居然还敢凑上来。这是什么路子?”
周贻瑾道:“银杏的身后,似乎有几个山西人的影子。”
吴承鉴哦了一声,瞬间明白。
吴七却还不懂:“山西人?山西人关我们什么事情?”
周贻瑾看看吴承鉴,吴承鉴笑道:“贻瑾如果不嫌烦,不妨指点他两句。”
周贻瑾这才说:“十三行虽然不一定是十三家,但如果再破两家,只剩下九家的话,怕就有些少了,到时候可能会有新的执照放出来。这次的祸事,根源在北京,晋地临近京城,从大清开国之初,晋商就与满洲人关系匪浅,这群山西人多半是嗅到腥味,跑下来想分海外贸易的一杯羹了。”
“原来是这样。”吴七道:“可就算有执照空了出来,批执照的也是粤海关监督啊,他们应该去找吉山,怎么来找我们?更何况我们吴家现在形势不妙,根本不可能帮得上忙吧。”
“并不是吉山愿意批就行了的。如果那样,吉山直接把执照批给他的家奴不是更好?”周贻瑾说:“打铁还需自身硬!能否做成保商,虽然也要有官方照拂,但终究还是要看实力——第一是能否解决国内的货源与货运,第二是能否摆平洋商,第三嘛,他们晋商万里南下,在广州全无根基…”
“我懂了!”吴七说:“他们看上我们吴家的产业了!”
“对了一点。”周贻瑾冷笑道:“吴家就算破败了,仓库铺面走不了,仓库中的国货洋货走不了,这些都是实产。甚至,吴家的货源体系、货运体系,乃至与洋商的旧关系,这些东西对别人来说可能不名一文,但对于有足够实力接盘的大商人来说,这些可都是万金难买。”
“哦…”吴七道:“所以那几个山西人,是看准了吴家要倒下,就想来吃我们的肉、啃我们的骨?”
周贻瑾:“他们倒未必一开始就知道是哪一家,但不管倒下的是哪一家,他们都愿意上来啃上几口的。现在是看死吴家要倒,准备上来啃了。”
“走吧,小七,”吴承鉴道:“去银杏房里喝杯酒。这种寒风冷箭,等咱们宜和行再爬起来,你就很难在再体验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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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滨菊小筑内,灯光晃动,不见暧昧,却觉阴暗。
银杏长得娇小玲珑,皮肤甚白,只是面如银盘,虽然不至于如沈小樱所咒骂的一般是什么“大饼脸”,但也与她娇小的身形不甚相称,平时打扮,都是尽量让发型衬得自己的脸小一些。
人是米脂美人,酒是山西汾酒。
吴承鉴举起杯子,笑道:“从北京回来后,我可就再没喝过这么正宗的杏花村了。”
银杏笑道:“三少这根舌头,千金难买。只要轻轻一点,什么酒都瞒不过你。”
“今时今日的宜和阿三,能得神仙洲花魁一赞,都不容易了…”吴承鉴满饮了一杯,道:“行了,夜都这么深了,今晚还得回西关,走了。”
银杏连忙一拦:“急什么啊,三少。这才喝了一杯。”
吴承鉴道:“我阿爹大嫂这会多半没睡,若喝得一身酒气,回去总得挨骂。”
银杏笑道:“现在宜和行不是三少当家么?还挨骂?”
吴承鉴也笑:“我就是做了两广总督,那也是我阿爹,那也是我嫂子,怎么骂不得我?”
“两广总督,跟咱们都没什么关系了…”银杏整个人靠了上来,身子挨得吴承鉴重新坐下:“不如谈谈眼前事?”
吴承鉴嘻嘻笑道:“你这么勾我,不怕三娘知道了吃醋?”
银杏道:“三娘靠的不都是三少?现在三少你都快自身难保了,我还怕她?”
吴承鉴道:“你这么跟我说话,就不怕我动火?”换了以前,便是四大花魁,对吴承鉴也是竭尽心力地迎奉,就是言语之间,又哪敢有半分无礼?每个字都要陪着小心的。不料一夜之间,境况全变。
银杏咯咯笑道:“明人不说暗话,今天白天,保商议事处的事情,满白鹅潭早就都传遍了。本来大伙儿还观望着杨家之外要倒霉的‘第二家’是谁,可那位蔡师爷的娈童,今晚可是把天窗都捅给神仙洲的人看了。两广总督?人家现在保的是卢家!”
吴承鉴笑道:“那叶家呢?”
“哈哈——”银杏道:“三少你不问这话还好,问了这话,更让奴家知道你们吴家果然是失势了。”
“嗯?”
“叶大林今天日落之前…”银杏靠在吴承鉴耳边,低低地说:“先是去了趟蔡宅,然后蔡、谢、叶三人的轿子就一起出来,跟着进粤海关监督老爷府上了,进去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出来。”
吴承鉴的身形,不自觉地僵硬了一下。
银杏又笑了:“人一失了势,耳目就会闭塞,放在昨天,这些事情哪轮得到我先知道?可是现在,半个神仙洲的人都知道的事,偏偏你三少就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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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鉴是万花丛中过的人,虽然明知道银杏只是在逢场作戏,但刚才银杏投怀送抱,他的双手也就顺势地触软摸香,然而这时已似乎没了心情,放开了银杏,自斟了一杯酒喝。
银杏道:“现在宜和行是什么形势,三少比我更清楚。杨家的女眷,连上吊的绳子都准备好了。甚至还有人看见,杨商主的手边总有一杯酒,那杯酒啊,他自己一碰手就发抖,大概是用来自我了结的,只是不到最后一刻,终究下不了那个决心。”
吴承鉴道:“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银杏道:“杨家的今天,不就是吴家的明天么?”
吴承鉴看着银杏的眼睛,两人四目距离极近,但这时是一点暧昧与风情都没有。
好一会,吴承鉴才说:“你跟我说这些,是要奚落我,还是有什么门路能帮到我?”
银杏笑道:“三少果然是爽快人!不愧是神仙洲第一恩客。银杏我能有今日,也多亏了三姐的照拂,三姐的照拂,不就是三少的照拂么?现在啊,自然是要想法子帮帮三少的。”
她的话说的甜而且腻,就像糖浆一般,甜的浓稠。
吴承鉴道:“现在的形势,大局已成:上有粤海关总督压着、两广总督对我宜和行又弃若敝屣;下有十三行其它保商,都眼睁睁地准备喝我吴家的血、吃我吴家的肉——就连做了好多年生意的东印度公司,这时只怕也只想着逼赔款了。这个窟窿实在太大,除非有另外一个保商破家为援,否则根本就没人救得了我们。但这个世界上又哪里真有愿意舍己救人的事情!”
银杏笑道:“就算有另外的保商舍命为援,就能救得了吴家了么?”
吴承鉴默然无话。
银杏又说:“把吴家的窟窿给补上,自然谁也做不到。但救人不救场,却还是可以办到的。”
“嗯?”吴承鉴似乎听到了一点苗头了:“怎么说?”
银杏道:“有几位手腕能通天的大人物,让我带句话给三少,他们能保吴家满门老小,平平安安。”
吴承鉴沉吟道:“只是平平安安?”
银杏冷笑:“三少,你不会到现在还想带着整个宜和行全身而退吧?”
吴承鉴道:“若我想呢?”
银杏呵呵连声:“若你真是那样,那就真是外人眼里的无用纨绔、败家二世祖了。现在都什么时局了,吴家倘若能够苟全性命,就可以去烧香拜佛了。”
吴承鉴沉吟片刻,道:“对方要什么?”
银杏伸出三根指头:“福建茶叶的货源、东印度公司的关系、宜和行的伙计。”
吴承鉴一下子笑了:“好算计,好算计,果然是好算计。”
银杏道:“若是一切顺利的话,那几位大人物,也许还能为吴家谋一座茶山,以后你们就回福建去,一家人守着一座茶山,也够一辈子无忧了。”
吴承鉴道:“有道理,有道理。”
银杏见他这么说,嘴角的笑意更弄了,站起了身来,执壶斟满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到吴承鉴手上,道:“那么三少,我们满饮此杯?”
吴承鉴笑吟吟地接过酒杯,银杏就要举杯来碰:“那么这笔买卖,就算成了?”
忽然吴承鉴将酒杯一泼,满满一杯杏花村,全部泼在了银杏的脸上,把银杏泼得整个人呆住了。
吴承鉴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跟我做生意?你也配?”
他将酒杯在桌上一顿:“银杏,你给我听好了。神仙洲是广东人的神仙洲,外地的妖魔鬼怪要进来,你给递个话可以,但屁股要是坐歪了,真的跟着妖魔鬼怪混,小心到最后落得个没下场。”
说完挥挥扇子就出了门,点点守在门外的吴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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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杏愣在那里,直到吴承鉴出门,她才反应了过来,这一下子情绪失控,跑到房门,大声咒骂了起来,然而吴承鉴早已去得远了。
第三十六章拦路
吴承鉴离开了神仙洲,一路上别人的眼光他都不作一顾。
他坐了一艘小艇上了岸,早有安排好的马车在岸边等着了。
这一带不在广州城内,宵禁没那么严厉,但因为人烟密集,而且居住的还有很多是有财有势的人,所以还是有定期的巡逻,路上就遇到了两拨夜里巡逻的捕快。
往常吴家的灯笼打出来,相熟的可能会上前打趣两句顺便讨点赏,不熟的就断不敢贸然上前得罪的,今天第二拨巡夜捕快却“不长眼”地上前,要查检马车。
吴七怒道:“检查车马?你没长眼睛吗?没看到这灯笼吗?”
那捕快笑着:“就是看到灯笼,这才过来啊。”
吴七在车外气得跳脚,就算吴家真要败落,也轮得到这些虾兵蟹将来欺负?他就要发作,吴承鉴在车内道:“阿七,住手!差爷也是照章行事。”
那个捕快嘻嘻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三少识做。那么就请三少下车吧,我们看看车内有没有违禁之物。”
吴七的肺都要气炸了,吴承鉴却说:“好,我下车。”
还没掀开车帘,有群人快步奔近,灯笼举高一照,那捕快脸色一变,原本脸上的那副猖狂姿态也都收敛了,叫道:“周捕头。”
来的正是南海县捕头老周,他快步走近,他是积年的老吏,只看了周围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狠狠抽了那捕快一个大嘴巴,骂道:“没眼力的东西,也不看看这是谁的马车!”
那捕快被抽了一嘴巴,半边脸登时肿了,却一句话也不敢回。
吴承鉴道:“算了,老周,他也不是没眼力,是眼力太好了。”
老周赶走了拦住的手下,亲自去牵马,吴承鉴冲出半边身子来握住他的手说:“老周,使不得!”
老周笑道:“你要还是半个月前那样子的势头,就是打断我的手脚也休想我老周来给你牵马赶车。但今天我就要给你牵马,我要让满西关的人都知道,这广东地面,还是有几个不跟红顶白的人!”
吴承鉴的眼睛一下子有些红了,手放开来,老周把吴承鉴推回马车,真个牵马赶车,一路把吴承鉴护送到了吴家大宅门外,吴承鉴要请他入内喝杯酒,老周道:“今晚不是喝酒的时候,等你们吴家度过了难关,我再来讨杯酒喝。”
“好!”吴承鉴道:“到时候我独自为你开一席。酒池肉林,不醉不归。”
老周摇头:“你啊,二世祖当惯了,现在还拿钱来说事。其实只要你们平安度厄,就算只请我喝杯薄酒,我也替你高兴。”
吴承鉴呆了一呆,他对人对事素来强横惯了,哪怕也面临危难也毫不示弱,这时却被老周的两句大白话给说的脸上一烫心里一羞——对方以情义待自己,自己却要以酒肉来报答,这话便是说错了,再抬头,老周已经带了人走了。
“老周真是一条好汉!”吴七说:“《水浒传》里那些好汉,最多也就这样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仗义每多屠狗辈,对吧三少?”
吴承鉴摇了摇手:“有些话,有些人,心里明白记着就行。走吧,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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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家大宅的气氛非常压抑。似乎连猫都提不起精神。蔡巧珠掌着这个内宅,不让有半分慌乱,然而压得住下人们失措的举止,却也禁不住她们惊惶的心情。
春蕊守在门房,她眼睛下面妆容都乱了,想是哭过的,这时是秋天,白天偶尔回热,到了晚上就转冷,这边风不小,吴承鉴抽出她的手一握,冷得像没有温度。
吴承鉴给她搓了两搓,春蕊声音带着哽咽,说:“别管我了,我有什么要紧的?快去后院吧,老爷等着呢。”
吴承鉴想先往右院去,春蕊在后面看到他脚步的方向,就说:“大少奶也在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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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的房中,提前点了个小火炉,因为这个晚上似乎特别冷,似乎寒气忽然间就来了。
杨姨娘和好几个大丫头都跟着待在房里,陪着老爷和大少奶——就算是非常时期,蔡巧珠也不好独个儿待在公公房里头,让这么多人陪着,这是避嫌。只不过杨姨娘已经是连打哈欠。
看到吴承鉴来,该退下去的人就一个个都退下去了。杨姨娘也迷糊着眼睛去睡觉了。
吴承鉴看杨姨娘也退了下去,问道:“二佬呢?他居然不在。”
吴国英说:“他等到了二更,我看他哈欠连连的,就打发他睡觉去了。”
吴承鉴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家这个二哥没有做大事的智谋与毅力,却有着自以为行的野心,真是要命。
吴国英是老风湿,每年春潮一生、北风一来,他都要膝盖疼,吴承鉴想想外头的冷风,便将炉子搬近老爷子一些,让热气对着老爷子的膝盖。
吴国英挥手:“别费这些不打紧的事了,只要我们吴家还有生机,这双腿就算疼得断了,也不打紧。”
吴承鉴却没接口,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旁边蔡巧珠再忍不住,丝织的手帕就悟出了口鼻,夜太静了,以至于那一点抽噎也被人听到了。
吴国英拍着椅腿:“哭什么!哭什么!”
蔡巧珠将气息都屏住了,以止异声。
吴国英问道:“那位蔡师爷在神仙洲掀台的事情,是真的?”
吴承鉴点了点头。
吴国英道:“卢关桓入总督府、叶大林入监督府的事情…”
吴承鉴道:“这事我也是听别人说,但想必是真的。”
卢关桓从长麟在任时就和两广总督府往来甚密,许多相关之事都办得十分顺手,长麟虽然走了,与总督府相关的中下层人员却还留着不少,朱珪需要人来办事,卢关桓能够办事,加上有总督府中下层的老根基在,再次被新总督接纳那是顺理成章。
所以吴承鉴也没提卢关桓的事情,只说:“两广总督一到,广东巡抚就权柄大削,与广州将军、广州知府等,都没法压得吉山低头。更何况吉山的后面还有和珅撑腰。我那未来岳父,和总督府没什么关系。若是求不到两广总督,则求其他权贵都不如求吉山来得靠谱。”
吴国英拍着扶手:“可我们就要做亲家了啊!就要做亲家了啊!就这样抛下我们,自个去找吉山…他叶大林怎么就拉得下这张脸,狠得下这份心!”
“哼,我早知道叶家不是好东西!再说…”吴承鉴道:“杨家的哭声我没亲耳听到,但听说满西关的人都听见了。看着这个活生生的榜样,谁还敢冒险?整个家族的生死大事,一门亲事而已,随时丢了就是。”
吴国英沉默了半晌,才道:“昊官,你给我透个底…你是不是也没办法了?”
吴承鉴道:“有的。”
“哦?”吴国英急催:“快说,快说!”
吴承鉴道:“第一,找回茶叶。第二,让吉山在‘上六家’另外换一家来宰。若是那样,咱们不但能得脱大难,甚至还能趁乱分一杯羹——那个数字,宰了一个杨家不够,再宰一个‘上六家’就有余。而且这个‘上六家’排名越靠前,有余的就越多。”
蔡巧珠眼睛一亮:“三叔,茶叶有线索了?”她是喜极了,乃至有些失礼地冲在公公前面问,但吴国英也没怪她。
“没有。”吴承鉴道:“对方做的很干净,南海三班人马暗中都出动过了,都没找到半点线索。”
蔡巧珠道:“那吉山老爷那边…你是不是有什么暗线埋着?”
“也没有。”吴承鉴说:“之前我们主要都是通过蔡总商联系,平时有所献贡,走的也是呼塔布的门路。大哥没病倒之前,一直很反感这些事情,所以吉山家后宅的争端我们没介入,哥哥不喜欢的。再说若忽然越过蔡家去做这种事情,也怕因此弄巧成拙,反正呼塔布和我们家的关系也不错,通过他吉山对宜和行的印象也很好,所以呼塔布出事之前,我就一直没动。可等到呼塔布忽然倒了,我觉得嘎溜对我们有些异样,再想有所行动,却已经来不及了。”
“若是这样…”吴国英望着屋顶,长长一叹:“那是大祸将至了…”对吴承鉴说:“你到门口守守,不用关门。”
吴承鉴应了一声,也没问什么,就走到门口,门外只有吴二两守着,也不关门,就听老爷子说:“家嫂,我们吴家对不住你。”
蔡巧珠一听,再忍不住哭了出来,吴承鉴没回头,却也猜到此刻蔡巧珠一定跪在吴国英跟前了。
又听吴国英说:“今天从种种迹象看来,亲家那边得到的消息果然不假,他们要留你,也是人之常情。覆巢之下无完卵,吴家如果真的倒了,一家男女老幼都没好下场。你入门以来,相夫教子、孝顺翁姑,实乃我吴家佳媳。我吴家却没能让你过上几天好日子,反而让你日夜管账操劳。如今大船即将倾覆,能逃一个是一个,不如你便寻个由头,回大新街去吧…”
第三十七章后路
“老爷!”吴国英还没说完,就被蔡巧珠打断,这时她也不哭了,收了眼泪,语气满是坚决:“我自嫁入吴家,公婆护着我,丈夫爱着我,小叔敬着我,这不是好日子什么是好日子?十二年了,便是没有光儿,我与吴家也早就血脉相连,还说什么彼此,老爷你这般说,是还将新妇当外人吗?”
“何曾是外人,何曾是外人!”吴国英的声音也带着哽咽了:“我吴国英有女儿,可女儿也不及你亲啊。正是为你考虑,才不愿意你跟着遭难啊。”
蔡巧珠的声音变得更加刚强起来:“老爷,别说了!眼下还没到最后定局!杨家的财、货、人都被人看住了,就这样杨商主都还不肯喝下那杯酒,我们也一样不能放弃。且再谋谋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