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那一天,确切地说,就是跟郑达远目光相对的那一刻,玉音心里突然没了恨,真的没,好生奇怪啊,怎么就能在瞬间没了恨呢?玉音心里升起的,也是一股雾,真的是雾,袅袅的,跟太阳照在雪地上一样,晶晶灿灿中,就有了一股雾气。动着,舞着,跳跃着,盘旋着,就把心给包裹了起来。
包裹了起来。
玉音后来才明白,是那个男人打动了她。试想一下,这冰天雪地,这荒漠野滩,有谁愿意守着一个疯婆子?是的,那时候的姑姑简直就是一个疯婆子,思想疯,行动疯,说出的话,更疯。疯得一沙湾村的人都不敢跟她打交道了,疯得沙湾村的人都不敢让她回村子了。夜里吓唬小孩儿,实在没招了,就说:“再哭,再哭把你抱给疯婆子去!”那孩子立马儿就没了声,真的,很灵验,包括拾草都试过这方儿,灵。
一个孤魂,一个让玉音时时刻刻放不下心的孤魂,居然有人陪她吵架,居然有人在雪后替她生炉火。而且,那人的样子,哪像个专家,分明就是个……
玉音扑哧一声就给笑了。
郑达远也笑了。
那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的笑。
那是他们第一次为对方绽出笑,很灿烂,很明亮,跟阳光一个颜色。
也是在那次,玉音知道了姑姑很多事儿,有些事儿,难,真难,难得几乎让一个女人没法撑过去,只有变疯。幸亏有他。
后来玉音才明白,人的一生,注定有些灾难要你独自去承受,注定有些寂寞让你一个人去品味。也是在后来,她渐渐明白,姑姑的生命,是不需要别人去支撑的,有他足够。
那么,这种情况下,玉音还能替姑姑接受那些“关怀”吗?
2
枣花的情况不容乐观,送进银城医院后,她已出现三次昏迷,就算清醒时,也是畏寒发热,体温始终在38℃左右,全腹胀痛,腹部已明显膨隆,尿量不断增加。所幸的是,在肖依雯的帮忙下,她父亲肖天抛下手头的研究工作,担任起了主治医。
二次会诊会刚刚开完,肖天认为,患者主要是因心情抑郁,情志郁结,肝脾失调,肝气不畅,久郁化热,加上患者饮食无节,伤损肝脾,食积气滞,升降失调,气机阻滞,水液停留。此症属于肝病中的顽症,耽搁不得,但也急不得。肖天提出,采取中西医结合的治疗方法,以疏肝解郁,健脾利湿为要,先使肝气畅利,脾气健运,然后再考虑施以手术。方案刚定,肖天正要跟玉音通气,牛根实突然闯了进来。
“肖院长,不行,我得把病人带回去。”
“带回去?”肖天不解地盯住牛根实。
“这伙狗日,前两天还吵嚷着要往北京送,话还没说个清楚,一眨眼,一个鬼影子也跑得不见了。”
原来,牛根实是生沙县的气。牛根实错误地以为,这次他逮着了机会,一看沙县方面那么重视,他乐得心都要开花了。天呀,三十年终于等来个润腊月,这回说啥也得拿他一把。于是,牛根实跟老婆苏娇娇一道,天天跑政府,跑妇联,哭着嚷着,把妹妹的病夸大到了天上,把妹妹受的苦,也夸大到了天上。沙县方面明知他有趁火打劫的嫌疑,却因了牛枣花的重要性,只能耐上心子跟他做工作。不做工作还好,一做,牛根实的牛势劲越发大了,大得很。条件提到了天上,不但要把人治好,还要把这几十年治沙种树的工钱算给她。两口子夜里睡在宾馆,掰着手指头算,你算一遍她算一遍,越算越多,越算越兴奋。兴奋得简直没法睡!算来算去,竟也没算出一个子儿。除了沙县民政局补贴给的一千元扶助金,到现在,牛根实一点儿好处也没落上。
这也罢了,丫头玉音背着他们将枣花挪到省城,直把他们一场好戏给搅了。两口子恨了三天,发誓不认这个无义种了,也不认牛枣花这妹妹。又一想,不认不行,事儿还没了结哩,沙县这边红口白牙,吐出的话一项也没落实哩,于是又撵到省城,想大闹一场。谁知,两口子还没摆开架势,沙县的人竟给跑光了!
“我叫他跑,跑了和尚还能跑了庙?县政府的大门开着哩,我给他背回去!”
看着这个一脸沟壑的庄稼人,肖天想说什么,没说。肖天已知道沙县官员撤走的事,是女儿肖依雯告诉他的。女儿说,沙县方面已知道国际组织派官员私访的事,很恼火,认为遭人戏弄了。对牛枣花,他们突然就没了兴趣,自认为干了一件很愚蠢的事,所以没跟医院方面打招呼就把人撤走了。女儿说这话时很气愤,流露出一腔正义。肖天笑了笑,他理解女儿,女儿还年轻,对这个社会,看得还不是太透。等女儿再经历些风雨,就不会这么激动了。不过对牛根实,他却是另种态度,这个外表老实巴交的男人,有点儿可恶,还有他那个老婆,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念在他是病人家属的份上,肖天忍了几忍,没把心里的不满发泄出来。牛根实嚷了一阵,见肖天不接茬,恨恨道:“算了,不跟你说,你们穿的一条裤子,就想着挣钱,老百姓的死活,你们看不见!”说完,提着他那个一直提在手里的蛇皮袋子,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肖天发了好长一会儿怔。意识到自己开小差,他忙收住思绪,苦苦笑了笑,去找玉音了。
听完肖天的话,玉音感激地点点头,说:“怎么治,我全听医院的。肖叔叔,我姑姑她不容易,你一定要救救她啊。”肖天忍住心里的难过,点点头。两个人从办公室走出来,肖天又为枣花做了一次检查,什么也没说,表情沉重地走出了病房。玉音跟出来,一直跟到楼梯口。肖天停下步子,问:“医药费有困难吗?”玉音憋着嗓子,道:“医药费的事,不用你们担心,我一定会凑齐。”肖天想说,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啊,又怕加重这孩子的负担,沉默了片刻,告辞走了。
玉音再回到病房,就见姑姑已换好自己的衣裳,打病床上走了下来。
“姑姑,你这是干啥?”玉音惊问道。
“音儿,不治了,咱回去,回沙窝铺去。”牛枣花挣弹着,想努力让自己的病表现得轻点儿,可她那样儿,哪里能努力得起来。话还没说完,人便费力得喘不过气。
“姑姑,你乱说些啥?快躺下,你可别再吓我。”玉音边说边将姑姑抱回床上。真是想不到,这才几天,姑姑便轻得如同孩子。玉音感觉抱在怀里的已不再是姑姑,而是一捆子干柴。
“音儿,听姑的话,咱回去,这省城的医院,哪是咱住得的。”
“姑姑——”玉音真是不知该咋劝说姑姑了,这些天,为了让姑姑安心治病,她算是费尽了口舌,简直把这二十多年的话都赶在一起说了。
“音儿,你个傻丫头,姑没事,姑硬朗着哩。姑这一辈子,连个药片子都很少吃。你让姑躺在这里,姑难受……”
“姑——”玉音心里,早已是翻江倒海,除了哭,她还能说什么?
就在两个人抱头相哭的当儿,门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玉音抹了把泪,又慌忙把姑姑脸上的泪也给抹掉,这才跑去开门。门一开,就有一大束鲜花先送进门来。驼驼坐在轮椅上,鲜花把他给遮没了。等鲜花进了门,玉音才看见,后面跟着的,还有护士肖依雯和气质不凡的江长明。
一看是玉音的朋友来了,枣花想挣弹着起身,被肖依雯拦挡住了。肖依雯说,她刚刚换班,正好看见驼驼跟长明,就一并过来了。驼驼说:“真是不好意思,这两天我去外面演出,昨天才回来。”说完,又掉头问枣花:“姑姑,感觉好些了没?”
枣花一听驼驼的口音像沙乡人,忙问:“你说话咋这么熟?”
驼驼笑道:“我家也是沙乡的,跟你们近,就在羊路。”
“羊路?”枣花费劲想了半天,猛然道:“你不会是驼六爷的孙子吧?”
“姑姑眼真是尖,我爷爷就是驼六爷。”一听枣花认出自己,驼驼忽然就亲切得不成。玉音悄悄拿脚踩了他一下,又给他挤了个眼色。当初玉音给驼驼输血那档子事,姑姑虽是知道,但玉音一直瞒着姑姑,并没告诉她救的人就是羊路村的驼驼,玉音只说是个陌生人,后来没救下,死了。这阵儿见驼驼一口一个姑的,生怕他一漏嘴,把实话给说出来。驼驼并不知情,他还正想着怎么婉转地把这层意思表达出来呢。江长明见状,忙插话道:“驼驼,病人需要多休息,我们先走吧,改日再来。”
驼驼像是不想走,他今儿来,是真心报答恩人的,这一次,说啥也要把这份情还上。就在玉音几个眼睛挤来挤去的空儿,枣花又发病了,胸闷气短,呼吸有点儿艰难,大约是在这里见了沙乡人,有点儿触景生情。肖依雯赶快上前施救,同时摁响了呼救器,病房一时又乱起来,驼驼只好跟着江长明,悻悻下了楼。经过收费室时,他跟江长明往枣花的账号上存了些钱。驼驼存了三万,江长明存了五千。做完这些,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然后无语地离开特病区。
外面的阳光很艳,阳光打在脸上,竟然还是生出一种疼痛感。
第二天,江长明回到了沙县。
迎接工作虽然草草收了场,但对沙漠所而言,工作却一刻也不能停留。江长明有个愿望,一定要把老师这项成果推广开,不但要推广开,还要名正言顺为老师争取到应该得到的荣誉。人虽是走了,成果和荣誉,却永远属于他。
与此同时,另一件事也在秘密展开。江长明这次没惊动任何人,他向周晓哲保证,无论背景多么复杂,他都要拨开这层层迷雾,让该显的真相显出来。
第一个进入他视野的,是马鸣。自打孟小舟当了沙漠所所长,马鸣跟沙漠所,突然拉开了距离,尤其是专家队进驻沙县后,马鸣更是小心谨慎,绝少在场面上露脸。江长明已了解到,沙县沙生植物开发公司是县政府跟北方光大实业联合出资兴办的一家股份制企业,代表县政府行使管理权的,是一个姓董的女人,这女人很神秘,多的时间,她不在沙县,开发公司的事,她也很少插手,公司说穿了还是马鸣在经营。还有消息表明,自从成立沙生植物开发公司后,马鸣的主要精力都用在了这边,他原来的北方光大实业,反倒成了个空架子。工商局一位知情人士说,北方光大实业原本就没多少资产,马鸣用一辆奔驰蒙住了别人的眼,加上他敢于花钱,财大气粗的样子让人误以为他是富商。马鸣是沙县招商引资引来的,是沙县政府官员的座上宾,这一点,也使他在沙县具备了某种呼风唤雨的能耐。有证据表明,他跟沙县县长白俊杰关系非同一般。白俊杰被带走后,马鸣突然变得收敛。不只如此,最近他突然扔下沙生植物开发公司不管,又将精力投入到北方光大实业。
江长明通过关系,以合作推广“达远三代”为名,将马鸣约到了一家酒店。两个人原本就认识,只是关系很淡,江长明到沙漠所不久,马鸣就下海经商了。但毕竟,也算同在一起共过事,所以见面也没显出多少生分。
“我想跟你谈谈‘达远三代’的事。”江长明开门见山,将合作意向摆到了桌面上。
“怎么想起要找我?”马鸣问,目光扫过酒桌上几张脸。除研究生方励志外,今天作陪的还有尚立敏,这是江长明刻意安排的。以前在沙漠所,尚立敏算是马鸣的师姐,两个人同在龙九苗手下,尚立敏对马鸣,还格外照顾。
“在沙县,不找你马大老板还找谁?”江长明也换了一种腔调,想不到他打起这种哈哈来,还很江湖。
“可惜呀,长明,你找错人了。”
“怎么?”江长明略略一惊,马鸣的态度有点儿出乎他意料。
“不瞒你说,兄弟我现在对经商不感兴趣了,想尝试着换种活法。”
马鸣此言一出,桌上的人都惊讶起来,尤其尚立敏,正在夹菜的手猛地停住,看稀有动物似的盯住马鸣:“怎么,你想洗手不干呀,这可不行,‘达远三代’还靠你呢。”
江长明并没将自己的真实意图说给尚立敏,只说是让马鸣帮帮忙。尚立敏呢,她原本就是个急性子,又缺心眼儿,啥问题都不爱深想,一听马鸣流露出不想帮忙的意思,她的急脾气就上来了。端起酒杯说:“来,师姐敬你一杯,这忙,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反正又不让你白帮,放着钱不挣,你还是个老板吗?”
马鸣客气地一笑,屁股并没起,只是在椅子上动了动,手轻轻一推,将尚立敏捧在眼前的酒杯推开。“师姐,对不起啊,我戒酒了。今天这酒,还是免了吧。”
尚立敏的脸兀地一红,感觉被人调戏了一把,她可是很少给人敬酒的,没想马鸣这点儿面子都不给她。
江长明道:“酒随意喝,既然马老板戒了,咱们也就不勉强。”说着,接过尚立敏手中的杯子,一仰脖子,饮了。
尚立敏讨了无趣,怀恨在心,坐下不说话了。江长明又道:“马老弟如果真的志不在此,我也就不勉强了,不过,‘达远三代’要是推广开,效益可非同一般。不知道除了马老弟外,还有没有人对此感兴趣?”
马鸣没有立即接话,他在蛮有滋味地啃羊排,同时,眼角余光扫在尚立敏脸上。尚立敏仿佛情绪受挫,一时调整不过来,酒桌上的气氛怪怪的。江长明并不着急,这顿饭,他原本就没打算吃出个结果,只要能跟马鸣接上线,不愁事情不会向前发展。
这顿饭果然没吃出结果,马鸣后来倒是态度缓和了一点儿,不那么摆谱了,不过对“达远三代”,他是真的没兴趣。他甚至说,他现在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就想去西藏,西藏真美啊,湛蓝深远的天空,一望无际的草原,还有那圣洁的雪山……马鸣吟起诗来了。在座的人谁也没了继续谈下去的兴趣,桌上的菜还有一大半,可谁也没了胃口。
谁都在拿眼瞪江长明,心里怪他花钱请来这么一头倒胃口的猪。
饭后,马鸣打的走了,江长明这才相信,马鸣没骗他,他现在果然连车也养不起了。看来,马鸣不是对挣钱不感兴趣,他可能已经没能耐挣这份钱了。
江长明随后得到消息,说马鸣真的遇到了麻烦,这麻烦不只是白俊杰带来的,事儿很有可能出在龙九苗身上。调查组对龙九苗进一步的审查中,发现了两份可疑合同,一份是龙九苗仿照郑达远字迹签的,一份是龙九苗自己签的。合同另一方,是沙生植物开发公司,但当事人不是马鸣,而是那个姓董的女人。
两份合同标的接近一百万,内容是沙漠所向沙县提供沙生植物开发及种植服务,包括常年性技术指导。这合同粗看起来没问题,沙漠所本来就有这项服务,收费标准也符合所里的规定,可细一追究,问题就暴露了。
龙九苗拒不承认那字迹是他伪造的,还说另一份合同也是郑达远安排他签的,至于钱,龙九苗说自己没收过,沙漠所的账上也没收到这笔钱。但沙县这边确实将款付了,分三次付的,收款人都是龙九苗。
再查,龙九苗就不得不招出,钱是马鸣替他领的,不过到现在马鸣也没将钱给他。
案件忽然有了方向。
3
就在调查工作朝着有利于江长明他们发展的时刻,沙县那边的情况突然发生变化,鉴于白俊杰涉嫌卷入龙九苗一案,五凉市委做出决定,由李杨接替白俊杰,出任沙县代县长。
不知怎么,江长明听到消息,心里突然一暗。对李杨这个人,江长明真是有点儿后怕。
江长明跟李杨的认识,还是因了沙沙。那时沙沙还在沙漠所,具体从事数据分析,但她的心思完全不在数据上,整日幻想的,就是下海办公司,或者,就像自由人一样在社会上飞来荡去。有一天,沙沙突然跑进他的办公室,很神秘地说:“晚上陪我去吃饭,跟你介绍一个人。”沙沙常有这样的饭局,也常有陌生的男女介绍给江长明。江长明真是搞不懂,沙沙哪来那么多关系,为什么总是有人请她吃饭,难道她真是一个别具魅力的女人?想法归想法,每次沙沙叫他,他还是都老老实实跟着去了。
那次的饭局设在银城新开张的一家粤菜馆里,江长明跟沙沙赶到时,其他人都已到了。江长明略带几分不安地解释:“不好意思,路上堵车,让大家久等了。”坐在两位漂亮女孩儿中间的男士起身,很有风度地笑了笑:“没关系,我们也刚到。”说着请江长明入座。沙沙一边跟那两个女孩儿亲热地打招呼,一边跟江长明他们介绍:“这位是李杨哥,这位是江长明,我们所的年轻专家。”李杨再次起身,彬彬有礼地握住江长明伸过去的手,微笑着道:“我叫李杨,省委办公厅的,请多关照。”
江长明当时心里便愕了一声,省委办公厅,好厉害的来头呀。等饭吃到中间,江长明才发现,真正让他惊愕的,不是李杨的来头,而是这家伙的能耐。就这么一阵工夫,江长明就听他接了不下十次电话,每次电话里,他好像都在帮人办事,而且顺带要说出几个领导的名字。有两个名字,江长明很是耳熟,细一想,不正是天天在电视新闻或是省报头版上看到的那两位吗?那么神秘的人物,到了李杨嘴里,竟跟说他们亲戚一样随便。江长明有点儿傻眼了。李杨倒是不在乎,电话一合,亲热地喊他一声江哥:“来,夹菜,这些人真是烦,弄得让你饭都没法吃。”他身边那位叫雪儿的女孩子趁势道:“李杨哥,是不是在背后也这么说我们啊?”李杨忙给雪儿夹菜,“哪啊,你们是我妹妹,跟他们不一样。”
那天的饭江长明吃得很堵,但也很开眼界。饭后那两个女孩子嚷着要去唱歌,李杨非要拉他一道去,说一回生二回熟,往后大家都成朋友了,没必要拉开距离。江长明借故晚上要加班,硬是从李杨的热情里逃了出来。沙沙有点儿不高兴,她是一心想让江长明陪她去的,见江长明硬着个脸,好像一去唱歌就把他的道德品质还有他的良好形象给唱坏了,一赌气就说:“不去拉倒,没见过你这么没情调的人。”江长明刚要生气,就见沙沙已在那位叫雪儿的女孩儿的煽动下,跟着李杨他们走了。
那晚江长明睡得很不踏实,第二天一上班,他便问沙沙:“这个李杨到底什么来头,你跟他怎么认识的?”沙沙眉毛一扬:“来头不小啊,怎么,你也学会当警察了?”
无论江长明怎么问,沙沙就是不告诉他怎么跟李杨认识的。不仅如此,那一阵子,沙沙跟李杨来往得很密,而且有意不让江长明知道。江长明心里很不安,总感觉李杨不像个正经人,至少,不像是省委办公厅的。他托人打听,结果把他吓了一跳。李杨不仅是省委办公厅的秘书,而且,他是前省委要员后来的省人大主任的二公子。这一下,江长明才真正傻了。啥叫个井底之蛙,啥叫个有眼无珠,啥又叫个孤陋寡闻?总之,他将自己狠狠恨了一顿,然后沮丧地念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吧。
江长明这番感慨,是发给沙沙的,他知道沙沙的野心,也知道沙沙做起事来有点儿不择手段。果然不久,他就看到李杨开着车子到大门口接沙沙,沙沙呢,那一阵子简直神采飞扬,眼里都没有别人了。江长明曾经婉转地提醒过她,意思是李杨是有家室的人,跟他接触,应该注意点儿分寸。
“啥叫分寸?”沙沙故作吃惊地瞪住他,见他一副灾难深重的样子,又道:“我跟你之间,是不是很有分寸?”江长明不敢再说什么了,沙沙的脾气他了解,你越是阻止她,她越是要拗上性子跟你作对。
有次师母问他:“沙沙最近是不是在恋爱啊?”江长明硬着头皮道:“可能吧,最近我也很少见她,等有机会,我问问。”师母叹了一声:“这孩子,我倒不是怕她恋爱,是怕她……”师母没往下说,但师母想说什么,江长明能想得到。怕是天下养女儿的,都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女儿充当第三者。但这世道就是跟你作对,一度时间,当第三者简直成了潮流,好像清清白白跟一个没有婚姻的男人谈情说爱,对女孩子来说,是件很没档次的事。但凡有点儿姿色,有点儿野心的,都想一脚踩进别人的家里。女孩子们私下把这叫做“掠城”,或者就用一句时髦的话:你的地盘我做主。
出事是在那年秋后,落叶铺满街道、秋风打得人脸疼的一天,江长明刚走出沙漠所大门,就被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给叫住了。“你是江长明?”那女人问。
江长明点点头,目光警惕地盯住女人,那时候白洋已离开他,对陌生女人的造访,江长明有种本能的警惕感。
女人说她姓何,有件事想跟江长明聊聊。在那个秋风瑟瑟寒气袭人的秋末的黄昏,江长明跟姓何的女人来到滨河路上,多情的滨河路其实也是个很伤感的地方,这儿洒下的叹息跟眼泪并不比弥漫着的浪漫和温馨少。其实有多少亲昵就有多少诅咒,爱和恨、喜和悲就跟黄河两边的岸一样,你能说哪边的长哪边的短?人生说穿了还是一个等式,得到和失去,幸福和痛苦,温暖与寒冷总是很公平地降临到你的头上,一个人如此,一个世界也是如此。
姓何的女人并不善谈,她说出的话甚至比发出的叹息还要少。这样的女人往往是能让人生出怜悯的,在脚步跟落叶沙沙的摩擦声中,江长明总算听清了她要表达的意思。其实她用不着这么费劲儿地表达,她刚一开口,江长明就把事情的真相甚至解决的方式都给猜到了,不过姓何的女人还是让他吃了一惊。
“如果她能友好地离开,我可以给她一笔钱,算作补偿。”她说。
“其实她错了,李杨只是玩儿玩儿她,压根儿不会娶她,更不会帮她办什么公司。他拿这一套,已骗了不少女孩子。”她又说。
“我并不是舍不得离开他,是我不能。可能你不知道,我们毁掉过一个孩子,五岁了,是第一次离婚时,因为打架,吓慌了孩子,他从楼上跳了下去。”女人顿了顿,又说:“现在这女孩儿是后来生的,快满五岁了,上天让她患了先天性恐惧症。”
江长明后来才知道,李杨结婚很早,这跟他父亲有关。李杨的哥哥是个独身主义者,而姓何的女人则是父亲打算要娶给老大的,算得上一门政治婚姻,只是可惜得很,她嫁给李杨不久,身居要位的父亲突然中风,现在她不但要拉扯女儿,还要赡养生活不能自理的父母。
她也算是个可怜的女人。
那天的江长明并没向女人承诺什么,他知道替沙沙做出承诺等于是欺骗了这个善良的女人,所以他选择了沉默。不过从那天起,他开始做一件事,极力阻止沙沙跟李杨见面,为此他还厚着脸找过李杨,没想那时的李杨跟另一个女孩子打得火热,已经没心思再请沙沙吃饭了。
沙沙遭到了报应。呕吐是从某天早晨开始的,起先她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后来意识到出了问题时,她绝望地发出一声长啸。沙沙就是沙沙,没办法,这点上,她比哪个女人都坚强,也比哪个女人都清醒。她知道自己一开始就是在玩儿火,结局无非就两种,要么被火烧死,要么,就玩儿出一场更大的火。可惜两种结局都没看到,沙沙表演给江长明和自己母亲的,是一场出奇的冷静,还有果决。打掉孩子的当天,她便背着包南下了。
沙沙后来跟江长明谈起过这事,她说:“你们都不了解李杨,他天生一个魔鬼,只是上帝给他穿了件人的衣裳,还给了他一张特能引诱女人的脸。女人碰上他,只能自认倒霉,如果胆敢跟他讨价还价,雪儿就是下场。”
那个时候的雪儿已离开这个世界,带着她的梦,还有她的不甘心。雪儿是出车祸死的,就死在滨河路上,跟驼驼出事的地方不远。不过是在午夜,肇事逃逸的车辆一直没找到。
死去一个人是很正常的,不值得大惊小怪。好在沙沙很清醒,她跟江长明说:“我可不想死,不就那么点儿屁事,犯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