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九苗决定反击,孟小舟不让他好过,他也不让孟小舟安稳!他挖空心思,开始想孟小舟干过些什么,最好也在经济上找到他的把柄,这样,他们两个就又回到同一起跑线上了。
可这太难,龙九苗想了好几天,愣是想不出孟小舟有什么事儿,特别是在经济上,他干干净净,仿佛早就料到有人要算计他,所以格外小心。郑达远活着的时候,龙九苗在沙漠所分管内务还有外培项目,孟小舟却一直跟郑达远做项目,做课题,跟钱打交道的机会很少。龙九苗失望了,看来,要想在钱的问题上扳倒孟小舟,真不是太容易。他换了个方向,开始在别的问题上给孟小舟找把柄。工夫不负有心人,几天后龙九苗终于有了收获,他在国际组织的一个合作项目上查出了蛛丝马迹,顺着这条藤慢慢摸下去,龙九苗发现了一个惊人事实:孟小舟跟那个叫罗斯的外国人有阴谋,他们合起手来在学术上造假,不但欺骗了沙漠所,也欺骗了国际组织。这个发现一下子令他兴奋,尽管学术造假比贪污听起来要轻一点,但这是沙漠所,专门搞学术的地方,况且,孟小舟头上,还有国际组织!
就在龙九苗打算写揭发材料检举孟小舟时,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
这天调查组再次传唤他,负责跟他谈话的还是以前那两个人,一个姓胡,一个姓李,都很年轻。两个人先是像以前那样给他讲了一堆政策,让他认清形势,主动坦白,把自己做下的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的事主动跟组织讲出来,争取宽大处理。姓李的同志见他支支吾吾,又要装糊涂,提醒道:“龙九苗同志,我们这是给你机会,不要以为你做的事我们不知道,组织是念在你是一个老专家,老党员的份上,想多给你几次机会。”
“知道,知道,组织对我的栽培,我铭记在心。”
“不要乱打岔子,谈正题。”
“是,我谈,我谈,我想想,还有什么没向组织交代。”
就在他想的空儿,姓李的同志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他跟姓胡的同志。姓胡的同志先是沉闷了一会儿,见他不张口,叹了一声,道:“老龙啊,你这把年纪了,政治觉悟还这么低,真是让我失望。”说完,拿给他一沓信纸,递给他一支笔:“这么着吧,你要是不想说,就写,把你干过的,都写在这上面。”说完,姓胡的同志也出去了。龙九苗望着那沓信纸,忽然就老泪纵横。
半天,他擦掉泪,拿过那沓稿纸,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真的往上面写实情时,奇迹出现了,那沓纸里掉出一张字条,二指宽,藏在稿纸里。龙九苗猛地一悸,莫非?
他情急地捧起那张纸条,一看,紧着的心哗地落了下来,一线光明腾地升在他眼前。
纸条上只有简简单单三个字:拖,咬,王。
龙九苗连看几遍,确信自己没看花眼时,才学电视剧里的地下党员一样,将那纸条放嘴里吞了,尔后,他脸上露出一丝笑,一丝很欣慰很自豪的笑。
这三个字,意义不简单啊——
拖,不是暗示他要稳住,不要发急吗?自己真是不成熟,差点儿就给……可笑,真是可笑!亏他还在位子上干了这么些年,亏他还是吃过官饭的,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如今哪件事,不是拖的,拖才能拖来机会,拖才能把自己从黑暗拖向光明处。是啊,拖才是硬道理。
咬,不是暗示他可以乱咬人么,咬得越多越好,咬得越猛事情越有利。对啊,自己咋就把这点儿给忘了!只当自己是罪人,只当自己已经没救了,只能老老实实交代。如今哪个人抓进去,不乱咬人;不乱咬人,你还不被孤立死!咬是一种策略,一种自救的途径啊,咬也是硬道理!
这王,就更有意思了。龙九苗眼前,哗地就闪出秘书长的面孔,刚才自己还在骂他哩,骂他见死不救,骂他口是心非,看来,是自己小人了。王秘书长并不是不管他,不救他,关键时候,不是派人送来了这张救命的字条吗?
他几乎要对王秘书长感激涕零了。
此后,龙九苗突然就变了一个人,调查组不问便罢,一问,他嘴里来啥说啥,想起谁就扯谁。包括郑达远,包括孟小舟,甚至江长明,还有那个老宁,都让他交代出来了,说大家都有问题,事情是沙漠所集体研究过的,集体分红,集体承担责任。有本事,你把沙漠所所有人都给双规了。
调查工作有点儿进行不下去了。
孟小舟这边,情况也是一团糟。孟小舟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以为只要当了所长,万事就可大吉,就可按他的计划,一步步往目标处走,哪知,他屁股还没坐稳,一桩桩事便接踵而来。
先是沙县白县长找到他,婉转地提出,要把以前的账对一下,最好能采取些补救措施,将几笔资金在账上弄实在。孟小舟一听,心里就犯了怵。白县长这个人他了解,过去也打过交道,知道他是一个魄力远远大于能力的人,啥事都敢做,啥险也敢冒。他说的那些账,孟小舟更是清楚,以前在郑达远手下干,耳闻目睹的,知道了不少事。马鸣跟那个沙生植物公司到底在搞什么鬼,他更是清楚,但他一直装糊涂。孟小舟的原则是,不该自己染指的事,绝不染指,不该自己承担的风险,绝不承担。白县长第一次跟他提起,他说考虑考虑,过了没几天,白县长又找到,问他考虑得咋样?他推托道,眼下沙漠所一个烂摊子,老郑刚死,龙九苗又对他虎视眈眈,还是过段时间再说吧。白县长听完,就不高兴了,脸上一扫往日的热情,换成一种令孟小舟吃惊的脸色,道:“孟所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找你谈这些事,也不是我的意思,我白某人也没这个能耐敢让你孟所长替我平账。是上面的意思,至于是谁,我就不明说了,想必孟所长也是聪明人,不会猜不到。事情我已跟你说了,这种话,可不是乱跟别人说的,既然说了,我就得把事情做干净,要不然,我的日子会很不好过。你如果有难处,可以跟我提,但事情,得做,而且得快。”说着,白县长拿出一沓钱,推到了他面前。“要是嫌少,可以跟我讲,钱的事向来不是问题。”
“不,不,不,白县长,千万别这样,我不是这意思。”孟小舟一阵惊慌,这沓钱真是把他给吓着了。
“那你是啥意思?”白县长忽然盯住他,出其不意地露出一脸凶相。
那沓钱他最终收了,不收没办法,这是规矩,按白县长的话讲,拿出来的钱,不会再拿回去,你收不收,都等于是收了。收了钱的孟小舟并没急着按白县长的意思做账,他还抱着侥幸,想跟白县长来点儿迂回战术。就在他跟白县长再次坐一起商量事儿时,白县长突然被双规。就在同一时刻,他听到一个更为可怕的消息,姓王的秘书长对他极为不满,正在暗中派人调查他呢。
那沓钱让他终日惶惶不安,王秘书长更像个幽灵,不时跳出来,惊他一惊。就在这时候,他暗暗期待着的事儿发生了,龙九苗出事了。这本来是个利好消息,值得他孟小舟庆幸,谁知他还没兴奋上两天,问题就来了。有人向他透露消息,说上面审查龙九苗是个幌子,是在遮人耳目,目的,是要保住龙九苗后面的人。这话立刻让他想到王秘书长,孟小舟别的事儿不知道,龙九苗跟王秘书长的事,却一清二楚。当初他还犹豫,举报龙九苗,会不会殃及到王秘书长,如果殃及到,就有可能引火烧身。后来一想,王秘书长是何人,会让一个龙九苗牵住?于是便大着胆子,将举报信投了出去。没想,火真的让他引上了身。
孟小舟坐卧不宁,表面看,他风光得意,一副春风相,实则,他比谁都急。他有多大背景,他自己最清楚,在官场这个舞台上,说穿了他还是一棵没有依靠的小树,随时都会让操刀手砍伐掉。这么想着,他又恨起了父亲,恨他没在在位时,给自己打好铺垫,弄得他如今这么艰难。他对父亲的态度越来越粗横,粗横得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变态,但他控制不住,不但控制不了,一听母亲唠叨,又把心中的愤懑发泄到母亲身上。后来他索性连脚都不往父母那儿送了,免得一看见他们,就条件反射似的来气。这都是小事,孟小舟担心的,还是姓王的。如果真要像外界传言的那样,姓王的能躲过此劫,那他的末日也就不远了。
所以他孤注一掷,开始重新追求林静然,只有抓住林静然,才能依靠周晓哲,这样,风暴来临时,他才有可能找到一棵可供依赖的树。
可惜林静然不吃他这套,孟小舟简直气得要吐血。
三天前,孟小舟再次听到消息,说有人跟调查组打招呼,暗示将龙九苗一案往别的方向引。别的方向?当时孟小舟不明白,也不太懂这话的含义,等听到龙九苗在疯狂咬他时,他猛然惊醒,所谓别的方向,就是有人要借龙九苗这把火,烧死他。孟小舟慌了,这一次是彻底的慌。怪不得调查组迟迟不对龙九苗采取双规措施,怪不得龙九苗的案子越审查越听不到希望。他本能地就想,自己在美国干下的那些事儿,会不会真的被翻腾出来?联想到那天江长明说过的那句话,他的心一下就黑暗得没边了。
不行,我不能这么坐以待毙,不能这么束手就擒,我要搏,我一定要体体面面去美国,在那儿重新捞回自己的梦!
就算是毁灭,我也要先让他们毁灭,包括那个姓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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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开祯作品
第六章
1
乔雪闯祸了!
那天乔雪百无聊赖地走在水库边的林荫小道上,她的心情沮丧透了。本来工作就不顺利,加上玉音姑姑的病,她的心情就更加灰暗得没法提。谁知节外生枝,导师苏宁突然被指控对观测员周正虹性骚扰,意欲图谋不轨。这事恰好又让老铁给撞上了,导师一时有口难辩,周正虹又不善罢干休,将小事吵成了大事,结果,导师苏宁被带走了。
“真他娘的王八蛋!”乔雪快要气疯了,导师怎么会对那女人性骚扰呢?导师正经得见了母羊都要躲着走,在她跟玉音面前,简直正经到了迂腐的地步。常常是布置工作都要让她们两个人一起去,如果实在是只有一个人的情况下,就将门开得很大,让屋子里的一切清清楚楚呈现在众人面前。况且,给导师当了一年多学生,导师色不色,她还不清楚?
“一定是这鸡婆自作多情,或者,就是个陷阱。”乔雪愤愤地在心里骂了声。私下里,乔雪将打扮前卫、行为举止极不端庄检点的周正虹称为“鸡婆”,对这种想开放却总也不会开放的女人,乔雪是看不起的。“来自乡下的粗俗女人”,“女人中的暴发户”,她总是挑最恶毒的语言来表达自己对这个庸俗、轻浮而又自以为是的女人的不满。现在这女人居然公开指控自己的导师想调戏她,还把她的内衣给撕破了。天呀,她那也叫内衣?恨不得自个儿撕破自个儿,把那堆肥肉给暴出来!
“绝对不可能,你一定是看错了!”导师苏宁被带走的一刻,乔雪冲老铁嚷。
“我咋个能看错么,我一推门,就看见……看见……”
“看见啥?”
“我说不出口!”老铁涨红着脸,这一天,同样的话他已说了不下五遍,每个叫他进去的人,都要他将看到的一幕重复一遍,越详细越好。到这阵,他实在不想重复了,那些话,说一次让他脸红一次,心跳一次。他五十多岁的人了,不是二十来岁的小年轻,对那事儿,他羞。
“说!”乔雪恨出一声,她的目光要吃人。
“说就说么,你凶个啥?”接着,老铁硬着头皮,又将看到的景儿重复了一遍。听完,乔雪没话了。别人的话她可以怀疑,老铁的话,她只能信。既然老铁再三保证,说出的话如果掺了一句假,他就去死,咋死都成!那么,导师定是冲动了。
他咋就能冲动呢?男人咋能见谁都冲动呢?看来,自个儿对男人的了解,还是很少。
走在林荫下,乔雪心里充满了茫然,不只是对导师苏宁的茫然,更多的,是对这个世界的茫然。从被导师召来到现在,见的,听的,感受的,都跟学校不一样。岂止不一样,简直就是两个世界。乔雪怎么也搞不懂,外面的世界咋这么混账!
这个下午,心情糟糕的乔雪最终是跟两个外国人度过的,那是一对情侣,看不出年龄,但他们的亲昵与和谐感动了她。或者说,这个下午她是不能看见情侣的,只要是情侣,哪怕是假情侣,野鸳鸯,只要有个亲昵的动作,她都会被感动,叫感染也行。后来她才明白,这个下午,她是怀春了。
一个将近三十岁的女人,却意外在沙漠里怀春,真是滑稽,荒唐!乔雪最终哭了。
后来她将电话打给了表姐肖依雯,肖依雯问她哭什么?乔雪哽咽了半天,说:“我想恋爱。”电话那头的肖依雯完全被这句话说愣了,半天,带着试探性的口吻问:“雪,你不会出什么事吧?”
“我能出什么事,人家就是想恋爱嘛!”说完,哭得更猛了。
乔雪被有关方面带进那间神秘的办公室时,事情已过去好几天,她的心情也恢复到了正常。这中间,她还帮玉音办成一件事。玉音不想让姑姑再受打扰,她想尽自己的力治好姑姑。乔雪完全支持她,她也最烦那种假惺惺的关怀了,表面是在关怀,背后还不知想什么呢。这社会,真是很难看得清。所以玉音一说出这个心思,她马上拍着胸脯道:“我舅是医院的专家,我表姐是医院的高级护士,这事儿,我包了!”谁知,玉音带着姑姑刚住进肖依雯所在的医院,她便被有关方面带到了这里。
“你是不是跟两个外国人接触过?”问话的是一位中年男人,很干部,很有威严。
“记不清了。”乔雪的回答懒洋洋的。她现在也算是学会了跟干部模样的人打交道。
“那你好好记记,九月十六日下午,你跟谁在一起?”
“我说过,记不清了。”
“请你态度好一点儿。”
“我还想请你态度好一点儿呢,我犯啥法了,啊,你们凭什么带我到这儿?!”
“乔小姐,请你冷静点儿,你犯的事,重着哩,如果说出来,我怕吓坏你。”干部就是干部,说出的话包括说话的姿势还有腔调都跟学校里那些教书的有天大的不同。
“少叫我小姐,我有名字!”
“那好,乔雪同志,请你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你有病啊,谁是同志?!”
干部愣了愣,他不明白同志这个词怎么了,小姐这个词如今很容易让人想歪,可同志是我们党最传统最亲切的一种称谓啊。
“那好,乔同学,这样总可以吧?”
“随便。”
乔雪当时是真不知道他们带她来的原因,如果知道事情会有那么严重,说啥她也不敢有那态度。
她涉嫌泄密!
那两个外国人并不是旅游观光来的游客,更不是什么情侣,他们假扮成情侣,来到沙漠水库,目的,就是想获取沙漠水库的第一手资料。
他们是国际林业组织派来的专家!
外国人做事真他姥姥的绝!哪有这样派专家的,人家轰轰烈烈搞准备,搞迎接,五个专家队苦战一个多月,沙县上上下下忙活了一个月,工作还没做好呢,方方方面面的事儿还没打理清楚哩,他们居然就给来了!来就光明正大地来,干吗跟做贼一样,还扮成情侣,把那么多人给蒙了!
不过外国人就是这样做事的,他们向来不喜欢兴师动众,再说,在中国,你兴师动众,人家也会来个兴师动众,那么,你还能看到真相吗?
看不到!
要看到真相,就得不经然的,装作满不在乎的,走到哪儿看到哪儿,聊到哪儿。高兴了,顺手再来几张照片,真相不就全到了手?
晕,这不是游击战那套么,他们倒是学得快!
等沙县方面知道实情时,一切都已结束。谁能想得到,就在五个专家队下到沙县那一天,这一对情侣,就已在沙县转悠。中间他们去了五佛,去了苍浪,总之,将胡杨河流域转了个遍。他们将看到的、听到的、拍摄到的,包括沿途村民抢水的镜头,大地晒得裂皮的镜头,沙漠里骆驼渴死的镜头,还有沙乡人在沙漠深处抓发菜的镜头,一个不漏地向总部做了报告。很快,国际林业组织做出了决定,暂停对胡杨河流域拨付救援性治理资金,跟流域的合作性项目全面进入审计阶段,他们觉得这资金好像没用到地方上,或者,按他们的术语说,就是没有达到预期效益。
这话算是够客气了。如果严格按照当初的协议办,他们是有权中止合作的!
问题出大了!
国际林业组织的责问信刚一到,银城便炸了锅,紧跟着,沙县这边就吵翻了。忙活了这么长日子,吃不香,睡不宁,冒着这毒的日头,在沙漠里进进出出,该补的不该补的窟窿都要补,该做的不该做的工作都要做,最后却换来个白忙活。鸡也飞了,蛋也打了,这工作做的,丢人,窝囊!上面迅速发下话,要一查到底,看谁向两个外国专家泄露了秘密,把不该讲的讲了出去?这一查,就查到了乔雪头上。因为那个下午她在绿荫下的冷饮摊陪着两个外国人喝饮料,口若悬河讲个没完没了,这场面让沙漠水库不少职工看到了。
乔雪赖不掉。
乔雪没赖,她如实向那个干部承认,那个下午她确实陪两个外国人坐了一下午。
“你都跟他们谈了些啥?”
“这也要汇报?”
“要汇报!”干部的口气突然威严起来。
“我的私生活。”
“什么?”
“外国人对私生活感兴趣,我也对他们的私生活感兴趣,那个下午彼此交流得很愉快。”
干部小看了乔雪,谁也小看了乔雪,问来问去,乔雪还是那些话。后来她被带到了更大的干部那儿,这次乔雪发火了:“怎么,你们也对我的私生活感兴趣?”
“……”
追查不了了之。接下来,专家队撤走,迎接工作宣告结束。有消息说,这事闹得很多方面好没面子,只能草草收场。乔雪被送回学校,有关方面责成校方对其进行批评教育。乔雪却接近疯狂地说:“我要退学,早知道当专家那么窝囊,打死我也不念这书!”
银城医院,玉音的生活却是另番样子。
玉音坚持要将姑姑送进银城医院,并不仅仅是因了乔雪跟肖依雯这层关系,她是烦沙县那种做法。当名目繁多的各色关怀汹汹涌进那间病房时,玉音心里突然跳出一个怪诞的想法:这还是我的姑姑吗?的确不是。从某一刻开始,牛枣花不再是牛枣花,她成了一个符号,成了一个必须引起沙县各方关注的新闻人物。甚至,有人将她的救治上升到政治高度。天啊,姑姑有这么伟大,这么值钱?玉音惶恐了,不安了,在父亲牛根实和母亲苏娇娇的一片得意里,玉音开始让自己清醒。她想起了以往的日子,漫天风沙中,姑姑拖着疲惫的身子,忧伤地跋涉在几道沙梁子之间,那个时候没有关怀,连句问候的话也没。如果有,也不是来自沙县,不是来自父亲牛根实,而是来自那个叫郑达远的男人。好几个假期,玉音都看见,陪姑姑在沙窝铺种树育树的,就一个郑达远。那个冬天,沙漠破例地落了一场雪,那雪好美,覆盖了沙漠,覆盖了草丛,也覆盖了远远近近的村落,世界只剩了雪,美白美白的雪。那个冬天玉音才上大一,故乡在她的心里,还很圣洁,还很让人留恋。落雪的那个早上,母亲苏娇娇让她跟着哥哥玉虎去抓鸽子,苏娇娇爱吃鸽子,馋得很,天上飞过一只鸽子她都要咂半天嘴。好不容易落场雪,苏娇娇当然不肯放过机会。沙湾村的人都知道,一落雪,就是抓鸽子的好机会,在枯井里,在麦场上,只要平日有鸽子的地方,你拿个竹筛子,抓几把秕谷子,准能抓到鸽子。玉音那天真是抓到了鸽子,好几只哩。后来,后来她想起了姑姑,想得很突然。天呀,这厚的雪,姑姑她……
有了这想,玉音就再也耐不住了,急得很,硬是嚷着要进沙漠,要看姑姑。哥哥玉虎气得骂:“就你有姑姑,妈想吃鸽子,你能不能少提你姑姑!”玉音不管,扔下筛子就往沙窝铺这边跑。那天是拾草陪她去的,拾草回娘家,瞎仙却到羊路唱贤孝去了,还病在了羊路。拾草一宿未合眼,天亮后也不管雪薄雪厚,一头就扎进了雪里。走了没多久却记起两个娃还在娘家炕上睡着哩,忘了给着吃早饭,只好掉头回来。二次上路,就跟玉音碰在了一起。两个人结伴,路就不那么远了。大中午,她们碰见老羊倌,就是六根的爹。老羊倌看见玉音,隔着老远就喊:“娃,你可来了,快去,快去呀,你姑跟那个男人,打起来了。”玉音跌跌撞撞,雪里滚雪里爬,总算赶天黑前到了沙窝铺。老远的,就望见红木小院的门敞开着,几只鸡在雪地里觅食,那只大黄狗卧在院门旁的草堆上,警惕地竖着耳朵。
玉音站在雪中,突然就不敢往前迈步子了。不知为什么,每次到沙窝铺,她都会有这种怪怪的恐惧。说不清恐惧什么,反正会恐惧。她颤着,抖着,呼吸格外的紧,心几乎要跳出来。远处的雪,近处的沙,还有院门前那棵歪脖子树,树下觅食的几只老母鸡,仿佛都成了她梦境的复活,成了她生命的某种暗示。是的,梦。玉音在那一刻忽然就记起了梦,在随风逝去的二十多个岁月里,她做过太多关于沙窝铺的梦,她像是把自己的什么遗忘在这里了,醒时拿不走,就等梦中。可梦中她更拿不走,那层层叠叠的梦,那比沙漠更苍茫更浑沉的梦,反把她牢牢地囚禁在了沙窝铺。
哦,沙窝铺。
玉音在那一天,突然有了诗情,真是一件不敢想象的事。
恐惧稍稍消逝了一点儿后,她看见了那个男人。郑达远顶着一头雾气打院里走出来,把一片迷蒙带给她。真的是雾气,玉音那一天的感觉准极了,能在白花花的太阳下看到那层气,还能一下想到是雾气,可见,那一天的白雪是给了她灵感的。只是,后来她才明白,那不是雾气,那是烟。郑达远是给姑姑生炉子,大约柴湿着,怎么也点不着,结果就在自己的头发里藏了迷迷蒙蒙一层烟。郑达远起先没看见玉音,他的心情肯定坏透了,一出院门,就气急败坏冲歪脖子树下几只老母鸡发脾气,差点儿一脚将一只鸡踢上树。好在他很快就抬头朝玉音这边望了,这一望,雪中的两个人就都傻了。
玉音确信那天是自己先傻的。她本来是恨着郑达远的,这个男人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进入她的心灵,而且到现在还顽固地占据着位置,驱都驱不掉。她记得自己小时候叫他郑叔叔,等大了一点儿,大约是过了七岁,就跟着村子里的拾草她们唤他郑老头,后来再大点儿,就直接换成了老郑头。每换一次称谓,姑姑的脸色就变暗一次,那种暗不是写在脸上的,是写在姑姑心里,别人发现不了,玉音却能感觉出。她就不明白,姑姑为什么能允许别人这么唤他,自己一唤,她却要无端地脾气变坏?玉音将这笔账记在了老郑头头上,这跟父亲牛根实和母亲苏娇娇有关。没有哪个孩子的成长会跟父母无关,父母对世界的好恶直接决定着孩子对世界的态度,大到一个人,小到一件事,孩子的好恶都来自于这里。大约是父母对老郑头太恨了,玉音心里,就很难对他好起来。玉音本打算是将他继续恨下去的,这个男人太霸道了,他有家有城市,还有那么好的工作,却偏要赖在沙窝铺不走。母亲苏娇娇说,他是附在姑姑身上的鬼魂,迟早要把姑姑的命要掉。父亲牛根实则说,他是个天上落下的扫帚星,偏巧砸在姑姑头上了,姑姑这辈子,不受他的难,难!玉音认为父母说得对,她甚至认为,他是个厚颜无耻的扫帚星,他是想让姑姑一辈子白为他服务哩。
玉音那时候已经知道他是个专家,治沙种树的专家,还知道他的很多成果都跟沙窝铺有关,是沙窝铺成就了他。可姑姑得到了什么呢?可怜的姑姑,老实的姑姑,向来不知道为自己争什么的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