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同时,朱天运这边也开口了。朱天运开口就跟戏剧一样,别人都以为他要把难堪给到底,让林组长他们无从下手。林组长他们确实也被他难住了,毕竟不是双规,毕竟还要注意到他的身份地位,不敢胡来。可他又坚决不配合,要么装傻,要么就非常原则地说那些让人无从下手的话。可是他突然开口了。
还是要感谢茹娟。怕是没人想到,打开这个结的不是别人,是茹娟。
林组长他们所在的宾馆是极其保密的,戒备更是森严,甭说朱天运身边的人,怕是连赵铭森于洋他们,想在这种情况下接近朱天运,都不可能。中纪委三个字,还是很有震慑力的。远不像省纪委市纪委那么随便,那么容易被人左右。但茹娟就能找进去,还能见到朱天运。
茹娟不是直接找朱天运,她找林组长。她跟北京那边通了几个电话,去宾馆的路就为她畅开了。于是她打扮一鲜,非常时尚地站在了林组长面前。林组长看着她,不相信自己认得这个女人。可茹娟非说他们认识,在北京某家饭店还吃过一次饭呢。那家饭店林组长当然知道,离他家不远,有亲朋好友去,常在那家饭店招待。茹娟又说了两个人,这两个人的名都比林组长的名大,都是首长身边的人,林组长确实也跟他们吃过饭。这下林组长就不敢怀疑了,认认真真跟她交谈起来。两人天南海北扯了一大通,扯得林组长云里雾里,不知道茹娟找他什么事,好像嘛事也没,但又扯着不走。后来当着他面,打了一电话,说几句后,将电话送他手中,就传来一个让林组长肃然起敬的声音。林组长本能地站起,身子笔挺,对着电话大气不敢出,只顾着嗯。连嗯几声,那边压了线。林组长再给茹娟还手机时,手就开始抖了,目光也在抖。
不管啥人,总还是有怕的。不管你处在何种位置,总还有更强势的位置制约着你。官场是这理,任何一个场也是这理。所谓任何时候都要保持低调,就是告诫你不要犯这种低级错误。
人可以栽在大事上,绝不能栽在鸡毛蒜皮上。但太多的人就是毁在了鸡毛蒜皮上,原因是他们没把鸡毛蒜皮当成个事。官场无小事,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事,都能毁掉一大批人,是一大批,而不是一个人。当然,官场也无大事,大事是小事堆积成的,你把每件小事都消化了,哪来大事?所谓的大事,就是跟你不沾边的事,你能听见但永远也摸不着的事,因为你还没到摸着它的资格!
林组长深吸一口气,目光抖抖索索地重新搁到茹娟脸上,心里此时已不只是敬畏了,很复杂。“慢待茹小姐了,做得不周的地方,请茹小姐多多包涵。”
“哪的话,林组长干嘛跟我客气呢,我也是听说林组长在这边,很辛苦,过来看看。反正我是闲上,想起谁就来看谁,林组长可不能怪罪哦,谁让我们是朋友呢。”
“不敢,不敢,茹小姐说的对,我们是朋友,朋友。”林组长已经有点手足无措了,他真不记得自己有这样这一个朋友,接完刚才那电话,更不敢冒失地拿茹娟当朋友。
茹娟莞尔一笑,露出一脸的妩媚来:“对了林组长,你们在这边办什么案啊,我看挺神秘的,我这人好奇,林组长能否悄悄透露一下,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茹娟扮了个鬼脸,她的样子有几分俏皮,更带着可爱。
“这个…”林组长显出难为情来。
“不问啦,知道林哥哥是钦差大臣,不敢让林哥哥犯错误的。好啦,小妹告辞,不敢造次啦。”说着,真装出要走的样子。林组长这下急了,忙堵在她面前说:“难得茹小姐这么有心,再坐一会吧,其实也没啥,最近海州有位领导惹了点事,我们过来调查一下。”
“了不得,上次我就说,我们林哥哥绝不是等闲之辈,看,让小妹说准了吧,都能查海州领导了?对了,不是柳大市长吧?”
“不,不。”林组长连连摇头,本不想说是谁,但茹娟眼巴巴地等答案,终还是拗不住地说:“不好意思,是天运书记出了点事。”
“真的啊?”茹娟做出非常吃惊的样子,接着又问:“怎么会呢,我可从没听说朱书记有什么不良嗜好啊,还一直想认识他呢。”
“你不认识他?”林组长被茹娟弄糊涂了,脸上起满狐疑。
“我算老几,能认识这么大人物?哎,能不能让我去会会他,就看他一眼,我太好奇了,还从没见过你们纪委收拾别人呢。”
“不是收拾,是调查。”林组长纠正道。
“都一样,公安抓坏人也说是调查。”茹娟吃吃笑出了声,见林组长面色不好,忙拿手掩住嘴,傻傻地等林组长回答。林组长不好拒绝,但又不敢随便答应,犹豫着问:“茹小姐真想认识他?”
“想啊,我是商人,哪有商人不想认识官的,快帮我认识一下吧,机会难得哟。”
“好吧。”林组长默了半天,终于道。其实他已知道茹娟今天来的目的了,可惜他权位太低,阻挡不了,于是装傻道:“我们有规定的,见面不容许超过五分钟,茹小姐千万别见怪呀。”
“用不了五分钟,又不是跟他谈情说爱。”茹娟扮出鬼脸道。
看见茹娟的一瞬,朱天运楞住了神,不过很快,他就装若无其事。林组长陪茹娟进去,冲值班人员示了个眼色,值班人员看了一眼茹娟,跟着林组长出来了。屋子里只剩了茹娟跟朱天运。
“不错嘛,挺享受的。”茹娟道。
“是啊,好享受,茹大老板怎么来了,看热闹还是?”
“少说话,他们不知道我认识你。”茹娟赶忙提醒朱天运。朱天运笑说:“我俩本来就不认识嘛,对了,茹大老板也调纪委了?”
“少奚落我,现在没心情听书记训人,也没时间。怎么样,手里牌还不想打出去?”
“什么牌?”
“什么牌书记应该清楚,玩玩就行了,别把小戏当大戏唱,不值。”
“什么意思?”
“一件小事玩这么大,书记不觉得太浪费时间?书记的时间可是相当金贵的啊,别因小失大,让外人钻了不该钻的空子。”
“你个小丫头,云山雾海说什么呢,我朱天运听不懂。”
“听不懂最好,当我没说。”茹娟扭过脸来,嘴上装生气,其实小丫头三个字还是狠狠地撞击了她,让她觉得心的某个地方猛烈地那么一动。
“呵呵,脾气还不小嘛,好,我想想看,谢谢茹老板。”
“我叫茹娟。”
“小丫头,还挺有个性的嘛,改天我请你喝茶。”
“真的?!”
“共产党人从来不说假话。好,你回去,把手头工作抓紧,改天我可要听你汇报的。”
“谢谢您。”茹娟脸上蓦就开了花。
朱天运很快就配合了。他说,他是经常收到一些礼品,什么茶叶啊名烟名酒啦,能交的就都交了,可以到纪委去查。实在交不了的,就拿来享用了。“不能把啥也当腐败,反腐败不是反得让人一点人情也没有,大家互相送点小东西,表达表达心情,这跟腐败没关系吧?”他反问林组长。
“请回答我的问题,到底收没收唐雪梅礼品。”
朱天运耸耸肩:“我真是想不起来了,要不你们去我家查,或者找我司机跟秘书,是不是他们代我收了?”
林组长没回答,事实上在朱天运“隔离”第二天,有关方面就搜查了他的家,要不,萧亚宁也不会闹到这地方来。但他的家实在是太清白了,啥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找到。不过朱天运说司机跟秘书,还是让林组长心里一动。
“我这人粗心,有时人家送了我实物,我懒得理,顺手扔给司机和秘书,让他们代我处理,莫不是这两个家伙发现是宝贝,私吞了?”他很认真地思考一会,又说:“不会,他们跟我这么多年,最起码的觉悟还是有的。对了,你们去门房看看,我咋把这忘了,有时候我会把一些没用的东西送给门房老头的,比如香烟啊酒啊还有土特产什么的。不会是人家把古玩藏这里面吧?”
他的表情真就让人觉得,他是经常这样做的一个人。林组长在笔录纸上记了几句,抬头,征求同伴的意见。同伴点点头,他们很感激,如果朱天运不说这些,他们真不敢四处去找线索的。
两小时后,林组长带着一干人,驱车来到朱天运住的小区。司机和秘书孙晓伟也在车上。单独问话的时候,两人很紧张,近乎到了前言不搭后语的程度,不过两人都说,朱书记确实有这个习惯,经常把一些不重要的礼品顺手送给门房老头。有时他们也送,反正是朱书记不喜欢的,与其扔了不如送给那些需要的人。
市纪委书记赵朴也在里面,只要一牵扯到外调,市纪委就得出面配合。
一干人进了门房,门房老头躺在床上看电视,见这么多人进来,不满地问了句:“找谁啊?”
赵朴抢先一步说:“老人家,有件事想找你核实一下。”
“是调查低保吧,我没吃,都让有钱的吃了。”老头气哼哼说。
“不是低保,老人家,市委朱书记住这个小区吧?”
老头警觉地瞅了眼赵朴,又看看四周的人,坐起身子,一本正经道:“又是跑官送礼的吧,告诉你,他不住这里!”
“老人家误解了,我们不是跑官送礼的,我们是来调查一件事。”
老头很顽固地说:“跑这里的人没一个是说送礼来的,可哪个也不空着手来,但也没见这么多人一起来送啊,你们不会是县里来的吧,县里出大事了?”
赵朴哭笑不得,只能求救似地望住林组长。林组长往前迈一步,问:“老人家,我是中央来的,想跟你了解一件事,你这里有朱天运同志送的东西吗?”
“没有!”老头硬梗梗丢过去一句,捣鼓他的电视机去了。电视机还是很早那种,也没数字信号,吱吱乱响,突然不出图像。摆弄半天,又出了。
“这电视就是他的,不是送,他送我干什么,是人家送他,他嫌多,顺手扔给我的。”
林组长刚刚提紧的心又落下来,喜笑颜开地说了一个大约时间,问老头在这个时间里收没收过朱天运送的东西。老头不满道:“说了不是送,你还非说是送。”又道:“我哪记得这么多,随便找吧,这屋子里除这张床,其他都是他送的。”
一干人便迅速找起来,不大功夫,那古董就到了林组长手里。古董摆放在很暗的一个角落,里面插了一朵塑料花,跟它放一起的还有一古玩。林组长拿起两件古玩,认真把玩一会,道:“老人家,这是朱天运同志送你的吧?”
“说了都是,这屋子里除这张床,还有床上东西,其他都是他断断续续给的。对了,还有这两个年轻人给的。”老头突然盯住司机和秘书,很诧异地问:“你们咋也来了,朱书记呢,没出什么事吧?”
孙晓伟尴尬道:“没,没出事,谢谢老人家。”
“他是好人啊,这世上好事真不多,尤其当官的。”老头说话一点不讲究,让所有人脸红。
当林组长提出要带走两样古董时,老头不依了,说什么也不让,他要还给朱书记的。没办法,只好由赵朴出面,给老头写下一字据,才将两件古董拿走。
出得门来,孙晓伟和司机脸都绿了,如同经历一场大战。孙晓伟嗓子都干了,之前他根本没得到一点暗示,真怕老头这里找不到东西,难以交差。现在他可以长长松一口气了。
林组长马上安排人,连夜将两件古董送往北京,请专门部门鉴定。听到这消息,赵铭森暗暗松下一口气。心里说了句,朱天运啊,你这嘴巴咋就这么难撬!
2
北京那边很快反馈来消息,经专家鉴定,两件古董一件是假的,民间仿制,顶多值几百块钱。唐雪梅送的那件,绝对正宗,而且是稀世珍品,黑市价应该在八百万以上。
林组长写给中纪委的材料说,种种迹象表明,朱天运确实不知情,被唐雪梅蒙了。林组长做出这个判断,跟秘书孙晓伟和司机的反应有关。那天林组长是认真观察了二位的表情的,他怕朱天运跟手下合起手来,跟他演一出三簧,事实证明,他们没。这点让林组长非常欣慰。鉴定结果出来后,林组长去了趟北京,一同去的还有省纪委书记于洋。林组长跟中纪委领导做了长达三小时的汇报,就自己到海东这段时间看到的听到的如实做了汇报,最后他说:“这件事是阴谋,有人故意陷害朱天运,想给海东制造混乱。通过这段时间的了解,我觉得海东的问题不在朱天运身上,而是另有其人。”纪委领导并没就这话题深入,这话题目前还有点敏感,在没有确凿证据前,不能怀疑任何一位同志,更不能将矛头乱指,这是纪委这种部门必须坚持的原则。毕竟纪委跟别的部门不同。官场上最怕进的门有两道,一是纪委和反贪局,二是老干部局。前者进去了,意味着你有问题,很可能会进一步到监狱去。后者进去了,表明你的政治生涯已经结束,只能为一张报纸没及时送到春节慰问先去了别人家后去了你家而发发牢骚。与之相反,最爱进的门也有两道,一是组织部,怕是没有哪个官员不喜欢被组织部召唤,就跟女人没一个不喜欢被时装店召唤一样。另一个,就是一把手的门了。
但一把手的门太难进,就算进去了,后果也有多种可能,不见得进去后都能拿到喜报。可纪委这道门,只要进来,一准没啥喜报。所以纪委工作久了,不管是领导还是工作人员,都很谨慎,轻易不敢在心里装上谁。有个段子就讲,有天下班时候,纪委工作人员给组织部打电话,让通知电子局长、交通局长、能源局长还有好几个局长第二天一早到纪委。因为快要下班,组织部小干事也草草应付,只将电话打给这些部门的办公室人员。没想第二天惨剧发生了。电力局长触电身亡,把身体献给了电力事业。交通局长连夜出逃,结果出了车祸,也算是死在岗位上。能源局长打开煤气,被老婆发现,没毒死,紧着往医院送,不幸出租车没油了,耽误致死,让能源给害了。其他几个局长倒是没想到死,但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第二天去了,纪委只是开一个短会,例行教育,组织各局长看一个警示片。
朱天运很快回到了工作岗位上,这是于洋和林组长共同努力的结果。于洋按照赵铭森的指示,再三讲明,海州离不开朱天运,既然证明他是被陷害,就应该让他立即回到岗位上。高层一时还有些犹豫,毕竟别人还扯出了朱天运其他问题。这个时候有人出面为朱天运讲话了,是老首长,他说:“如果有人一告我们就去查,谁还干得了工作?”纪委领导刚要解释,老首长发火了:“我觉得现在你们要查的不是朱天运,而是那些设法往朱天运身上泼脏水的人!”
就这么一句话,改变了朱天运的命运。大家都没想到老首长这个时候会站出来,更没想到他以自己的人格还有一辈子对党的忠诚为朱天运做担保,弄得大家都很被动。
林组长也再次回到了海州,不过这次他又有了新使命。鉴于目前情况,高层命令他,全力介入骆建新一案,结合海东目前政治斗争新动向,尽快帮海东查清查实骆建新案,在海东率先掀起一场打击裸官外逃的斗争。
八月的海州骄阳似火,桑拿天让海州架在了蒸笼上,就连树叶也在冒汗,空气更是随便捏一把就能捏出水来。市委大院里有点异常,这异常已经持续了一段日子,到今天还没完全消除掉。办公大楼静得出奇,不是静,而是一种特殊的气氛,似乎谁也不敢发出声音,大家都在使劲憋着气。楼内没有哪个女干部敢穿高跟鞋,更不敢走路时发出那种咯噔咯噔的声音。脚步着地那一刻,所有人都在提醒自己,轻点,再轻点。几乎每张脸上,都写着胆小谨慎,就算是笑,也是很轻很轻的那种,生怕脸上笑得重了,会有声音发出。大家见了面,只是匆匆望一眼,以前还习惯性地要问一句:“忙不?”最近什么也不敢问,就那么一望,快速收回目光,钻自己办公室去了。
高层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都会让整幢里的人骇然失色,何况这次整出这么大动静。
朱天运的车子开进市委大院时,很多目光是看到了的,其实那些目光一直藏在玻璃后面,就看局势怎么变,有人担心朱天运会长住在那里,也有人担心很快会换到更可怕的地方去。当然,也有一大批人,天天盼着他的脚步不再走进来。可是,他还是回来了。
朱天运并没上楼,步态熟练地绕过两个花园,往西院去了。他的身子被几株高大的香樟树遮住时,藏在窗户后面的那些目光才一一隐去。这些目光神态各异,心思也各异。
朱天运径直来到西院那幢小洋楼。整个西院这天倒是呈现出一派宁静,甚至还带着祥和。秘书长唐国枢像一位忠实的老管家一样弓腰跟在他身后,没话,所有的话都在脸上,就那么跟着,脚步踩着朱天运的脚步,他能踩得一点不差,如果海州这地方有雪,让他们在雪地里玩一个游戏,朱天运走前面,唐国枢走后面,不让他们刻意,就那么随心所欲地走,等走过去时,你不会看到两串脚印,只能看到一串,而且只是朱天运一个人的,根本看不出唐国枢的脚印在哪。
什么叫秘书长,怕是只有当到这份上,你才能让人明白,秘书长三个字的真正含义。
秘书孙晓伟老早就候在西院小洋楼下,他是没资格跟在后面的,只能提前去站在那里,像门僮一样恭候他的主人。西院显然是刚刚清扫过的,地上一片树叶也没,水洒得很均匀,地面升腾起来的热流被绿树吞吸着,感觉特别饱满,特别有生气。花草一个劲地往直里升腰,这样就显得站在树下小径旁的孙晓伟腰弓得有些过了,不过没关系,他的双腿特别直,特别有力量,朱天运一眼就注意到了。友好地笑笑,说了句:“不错嘛,阳光足,草的味也足。”
孙晓伟赶忙往前迈半步,接过他手里小包,侧身站边上,等朱天运和唐国枢过去,才步子谨慎地跟在后面。这阵你再看,孙晓伟的步子就怎么也踏不到他们的节拍上,不是慢一秒就是快半秒,尽管他很想踩到那个点上。
有人告诉过孙晓伟,说官场一切学问是从走路开始的,先学走路后学说话,再学斟茶倒水提包打车门什么的,因为你路走不像,其他自然做不像。人大毕业的孙晓伟一开始认为这是笑谈,很是不屑一顾,但是跟了朱天运一段时间后,猛然发现这是真理。因为他看到朱天运在各种场合迈的步子是不一样的,同是一个人,却能走出无数种步伐来。去省委是一种步子,去基层是另一种步子,在家里是这么走,在办公大楼立马又换成别的走法。再注意唐国枢,就越发坚信这是真理了。孙晓伟这才开始学步子,说来可悲,都大学毕业到单位了,才学走路。但官场就是这么一个神奇的地方,让你觉得一走进这个场,你什么也不会,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不会写文章,甚至不会帮人倒一杯茶。有次朱天运办公室来了客人,叫孙晓伟过去斟茶。孙晓伟就当平日跟别人沏茶一样,泡好直接就把杯子捧给了别人。那天正好唐国枢也在,见他如此不懂规范,默无声音走过来,将客人已经接过去的杯子重新讨要到自己手里,只说:“这水怕是没开,我重新给领导换一杯。”然后,从柜子里拿出水杯,用心洗了三遍,从朱天运后面的柜子里拿出茶叶,取一小勺,放入水杯,用开水烫过,倒掉,然后才正式冲茶。这些都不是关键,这些孙晓伟都学会了,也是按这个步骤去做的。关键在于唐国枢给客人捧杯的姿势,尽管都是双手捧给客人的,但唐国枢的腰是弓着的,看不明显,但的确是弓着的,而孙晓伟给客人递茶时,腰是直的。腰一直,你的茶就变了味,这茶,客人或许会喝,但喝下去后感受决不一样。
一切皆在事物之外,这才是官场的核心,可惜孙晓伟到现在还没悟透。总以为是自己没学会走唐国枢那种步子,其实不,是他没唐国枢那份心。心不到,万事皆不到。
一走进自己办公室,朱天运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其实刚才在小院,他就感觉到些微的异常,疑惑哪儿不对劲,但就是一下判断不出来。这阵,他心里清楚了。朱天运的办公室平常不是由专门的清洁工打扫的,为了落实下岗职工再就业政策,也为了更好地安排“40”“50”人员,市委大院带头,将一些下岗职工或者低保职工吸收进来,安排各种“闲活”,其中打扫卫生就是一项。但朱天运的办公室包括整个西院,都不是这些人打扫的。不是朱天运嫌他们地位低,不具备这身份,关键是这些人做事没章法,打扫卫生也是一样。而朱天运又是一个十分讲究章法的人,办公室怎么摆,花是向阳还是背阳,迎着窗户还是稍稍背对窗户,办公桌上签字笔往哪放,资料夹该放在什么地方,都十分的讲究,稍一动,他就找不到感觉了。好像他不是市委书记,而是一诗人或作家。朱天运有个作家朋友,这些年写官场小说,就这毛病。屋子里看似乱七八糟,但什么东西放在什么位置,他顺手就能拿起,要是有人怀着好意帮他整理一下,他一下就乱得找不到了,而且面对电脑,再也敲不出一个字,说是整个气场被破坏了。朱天运虽然没这么严重,但也不喜欢别人不按他的喜好乱给他整出新的“规矩”来。于是打扫办公室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落在了唐国枢和秘书孙晓伟身上。听上去真是残酷,让秘书长给他当清洁员,可唐国枢当这个清洁员,竟然当得津津有味,实在抽不出时间时,才轮到孙晓伟。
今天这办公室显然不是他们两人打扫的,对一个十分注重自己生活或工作习惯的人来说,任何细微的变动都能引起他的警觉。朱天运蹙着眉头扫了一圈,又用鼻子嗅了嗅,知道异味从哪来了。这房间包括楼道包括下面的小院,绝对是老婆萧亚宁打扫过的!妻子的味道留在哪,哪就是家,而不是办公室!
唐国枢敏锐地捕捉到了朱天运的变化,但他没敢解释,萧亚宁再三叮嘱,绝不能告诉朱天运,卫生是她清扫的,花是她买的,包括喷的空气清新剂,也是她到超市挑选的。如果容许,萧亚宁可能会把这套办公室所有的家具换掉,装修砸掉,请人重新弄一次。萧亚宁在自己的事上从来不信邪,但事情只要关乎到朱天运,立马就信起邪来。朱天运被“隔离审查”那些天,她偷偷跑到南山,抽签算卦,可惜抽了下下签,又是凶卦。心里那个不安哟,夜夜睡不着,眼一闭朱天运就离开了她们母子。她听指点迷津者说了一堆话,马上就着手落实,借清扫卫生的空,在朱天运办公室设了“机关”。在柜子里贴了几张符,又在花盆里栽了长青树,还暗暗在他椅子下藏了一个算命先生叫“稳若泰山”的小石雕,预示着一屁股坐下去,再也不会被人掀翻。
“不错嘛,啊,感觉就跟没离开一样。”朱天运看够了,故意冲唐国枢笑说一句。
唐国枢涨红着脸道:“书记不批评就行,最近忙,过来的少。”
唐国枢不说这句朱天运或许不会多想,说了这句,朱天运就明白,在他“离开”大院这些日子,唐国枢的步子肯定是天天迈到这边的,说不定来了,还要固执地在这间办公室坐上那么一两个钟头。这也是个性情中人啊,朱天运太了解他了。
好的秘书长有两种,一种是脚踏实地型,他或许给你参谋不了什么,但对你的生活细节、个人嗜好、饮食习惯、包括睡觉解乏等等了解得一清二楚,凡事根本不用你张口,动动眼神或者眼神都不用动,他就能马上意识到,而且做得十分到位。他是你的生活秘书兼保姆兼保健医兼保镖兼…第二种是高瞻远瞩型,这种人可能对细节不在乎,或者做不到位,但他能帮你看清一切分析透一切,能准确把握你的未来并帮你扫清障碍,一步步地扶携你到梦想的那个位子上去。这种人不爱夸夸其谈,但总是在你将要迈错步子的一瞬把你的脚步扭回来。在你心不狠的时候逼迫你狠,在你下不了手的时候强迫你下手。这种人把凡事都能看清看透,自己可能做不了,但总能让自己的主人去做到。这种人往往被人称作高参。就仕途而言,大多数官员都想找到第二种人,可就安全性而言,第二种远不如第一种。因为官场充满变数,第一种人就算将来有了啥变数,自己也不至于太惨。第二种则不,很多对手会把所有仇恨记他头上,会第一时间找他算账。因此,在官场,只要你是第二种类型的秘书长,你的结局一定很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