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们作假去吧,她气愤地摔开手头的科研材料,又把导师安排给她的另一个课题锁在了抽屉里,然后就坐在小楼里发呆。
祁连山茫茫苍苍。这山看似并不险,没有奇峰危谷,没有刀凿斧劈的那种凌厉,但你真到了它面前,就感到它的雄浑它的冷峻了。邓朝露是突然决定离开省城的,她要去见路波,她必须见到路伯伯。
邓朝露跟谁也没说,甚至没跟导师秦继舟打上一声招呼。自那天起,导师眼里多了东西,见到她不再那么从容自然,目光惶恐而紧张,想往她脸上搁,又怕,生硬地躲着,可又明显躲不开,反把她弄得心乱。还有说话的语气也变了,以前导师总是带着命令的口吻,根本不容她和其他弟子讨价还价,但那天起,导师对她,明显是另一种语气了。
导师语气里多了样东西,明显带着温暖,但是……邓朝露不敢想下去,很多事她都不敢想下去,现在她想躲。躲开那些谣言的追杀,躲开一道道诡异的目光,以及假惺惺朝她伸来的那些所谓的关爱之手。
路波在石羊河最上游杂木河水文站当站长,往杂木河去本来先要到毛藏县城,弄不好还要在那住一夜,因为从县城通往杂木河水文站的班车一天一趟。邓朝露不想去县城,更不想在那里留宿,她心里塞着急不可待的东西,她抄近道。以前跟导师去杂木河,他们是从草原上直接穿过去的,导师喜欢步行,喜欢走走停停,有时候甚至喜欢睡在草原上,他说他能听懂草原的话,哭泣或者歌唱的声音,能看到草原流出的血,草原以前是流乳汁的,现在流血。邓朝露起先怀疑,后来信了。因为她发现自己也能听懂草原的声音,不只草原,她还能听懂山的声音,河的声音,甚至能听到草木发出的微弱的喘息,便相信人跟万物原本没有隔阂,都是自然的生灵,生灵间当然会有感应。
现在邓朝露就有那强烈的感应了。真的,当她站在祁连山脚下,面对这片辽阔的草原时,心头的郁闷还有惆怅立刻减了许多,窄闭的心扉瞬间宽畅。她深呼了一口气,再呼一口,双臂不由得就展开,像是飞出的翅膀。哦,草原,哦,雪山,哦,我的牛羊。邓朝露学着青年洛巴的样子,连连哦出几声,抖抖肩,将旅行包往紧里背了背,急切地扑进了草原。
邓朝露决计步行而去。如果能遇上一位漂亮的骑手,带她一程,她会在天黑前赶到杂木河水文站。遇不到也没关系,太阳落山之前,她肯定能到那幢白房子。
一想到白房子,邓朝露的心飘忽了一下,脚步忽然疑惑,犹豫着不敢往前迈了。就在这当儿,一只鹰从头顶掠过,打了个漂亮的旋,猛地一蹿,往极高处飞去了。
“疾风!”邓朝露高叫了一声。她认得那鹰,是青年洛巴的“战神”,以前曾被草原上的汉人们误伤过,后来洛巴给它取了一个汉语名字,并真诚乞求那些以猎鹰为乐趣的汉人们,让它飞翔吧,它要是折了翅膀,草原便没了天空。汉人们被这位年轻人打动,再见了“疾风”全都举目仰望,再也不敢轻易地端起土枪了。
“疾风”并没听到她的声音,很快飞到她目光够不着的地方。邓朝露脚下来了劲,只要“疾风”在,青年洛巴一定就在草原深处。一想今天有可能见到洛巴,邓朝露心里竟漫开一层怪怪的涟漪。
邓朝露跟青年洛巴是有故事的。那还是在她大一的时候,暑期母亲去了以色列,考察滴水灌溉技术,邓朝露没有回谷水城那个家,径直到杂木河路伯伯那里。事实上小时候,邓朝露常常由路伯伯带,那时路伯伯并不在杂木河水文站,是在龙凤峡水库。母亲只要有事,就把她往路伯伯那里一塞,路伯伯既当爹又当娘。对于一个从没见过父亲的孩子来说,路波几乎就是邓朝露心目中的父亲,她在这里得到温暖,也弥补父爱。只是随着年龄的增大还有工作的繁忙,她去路波那里的次数才越来越少。
那个夏天太阳格外足,前一年冬季落了不少雪,春季又连着下了几场透雨,石羊河水猛涨。杂木河又是石羊河上游最大一个分支,算是源头,那年的杂木河格外美丽,河水碧蓝清澈,能照得见人的影子。河两旁盛开着娇艳的格桑花,满山遍野都是,绚烂夺目极了。那是雪域高原的幸福之花,生命之花。藏在山谷间的还有金达莱、野百合,以及耀眼的马兰花。太阳一出,杂木河便泛起道道波光,花们像是争相斗艳似的,铆足了劲疯长。那时候路伯伯刚调到水文站不久,担任站长职务。邓朝露去了,便赢得全站人的喜欢。站上还有一个漂亮的女孩,是从水利学校毕业的。邓朝露跟她住一个宿舍。白天女孩陪她上山,采撷野花,编成各式各样的花篮,要么戴在头上,要么围在腰间。水文站的人见了,都夸她们比花还美。有人甚至就叫邓朝露格桑花,说只有这个名字才能配得上她。邓朝露甜甜一笑,说她不是藏族女儿,真要是,就这么叫了。路波也很开心,邓朝露变换着花样打扮自己时,路波就站在远处,痴痴地看着,目光里蠕动着很多东西。路波这一生没结过婚,邓朝露听母亲说,路伯伯曾经深爱过一个女人,是那场浩劫毁掉了他的爱情,也毁掉了他一生。那年龙凤峡水库修完,母亲邓家英还有导师秦继舟都去了谷川县,谷川又连着搞了几次大会战,修了好几座水库。路伯伯却留在了龙凤峡,脚步再也不肯往外迈。
母亲说,路伯伯那时候就在等,他要等奇迹出现。
若干年过去了,当年青春年少意气风发一个人,等得白了头,奇迹却还是没有出现。路伯伯的意志消沉就跟生命中这次爱情有关。
当然,只要邓朝露去了,路波就不会消沉。他会忽然焕发出精神,心情晴朗地跟邓朝露讲当年兴修水库的故事,带着邓朝露去山上辨认各种植物,还会坐上那只皮筏子,带邓朝露到河水最深处观测数据,教给她很多水文知识。路波是土专家,但这个土专家很有权威,有时候导师秦继舟也得听他的。按导师的话说,路波比他更属于这条河。
那是一个午后,阳光很暖。水文站那女孩去了谷水城报资料。邓朝露一个人闷得慌,中午她又不忍打扰路伯伯休息,一个人信马由缰往河边去。她走过那道木桥,到了河的另一边。山上怒放的格桑花还有马兰花吸引着她,让她一路寻着花走去,不知不觉间就连着过了两道山梁,到了山的那一边。那里还有一条河,当地人叫紫水河。那河果然是紫色的,邓朝露甚为惊讶,她见过的河要说也不少,可从没见过紫色河。后来再看,原来水面的紫色是太阳的投影,她越发奇怪,太阳怎么会把河水照成紫的呢?她像探秘似的,沿着河边不停地寻找答案,后来终于发现,是半山腰间的紫杉树惹的怪。那是一种极其罕见的树,树干弯曲,从岩间伸出来,曲曲弯弯的朝上盘升。树枝很密,硕大的树叶在夏天里全都变成绛紫色,在半空中就将太阳遮住,太阳透过它射到河面上,就成了紫色。邓朝露后来才知道,这种树只有祁连有,世界上也极为罕见,它跟云南那边的红豆杉有点类似,但又截然不同,是两个不同的树种。
那天邓朝露仰着脖子,好奇地盯着半山腰岩石上那密密的紫杉林望半天,感觉就像发现了一个巨大秘密。后来她坐到河边一块岩石上,目光忽而飘向山顶,忽而又投向河面。紫水河比杂木河要小得多,水流平缓,水面安静,她像一个静静的少女,在山的怀抱中半卧着,享受着大山还有密林给她的庇护。阳光温暖地打下来,打在邓朝露脸上,让邓朝露生出某股冲动。她感到身体在起伏,心也在起伏,那是山给她的冲动,河给她的冲动,太阳给她的冲动。后来她脱去外衣,只穿着贴身内衣,慢慢走向河边,蹲下,双手捧起水,试着往脸上放。奇怪的是,紫水河的水远没杂木河那么冰凉,不像是雪水,倒有点温泉的感觉。水面映出她年轻的面庞,那么端庄,那么秀美,看得她都有些嫉妒了。她取开发卡,将长长的头发垂下头,那是多么漂亮的一头乌发啊,邓朝露怔怔盯着河水中自己的影子望半天,扑哧笑了。接下来她要洗头了,就用这紫水河的水。太阳像是很体贴似的,比刚才又热了许多,邓朝露往自己头发上掬着水,边洗边哼着那首美丽的《格桑花》:快乐的格桑花在阳光下开放,
飞舞的哈达迎着金色的太阳,
我穿过云朵的走廊,
追寻花朵的天堂。
我问小河,
小河悄悄地流淌;
我问星星,
星星默默地张望;
呀啦嗦,呀啦嗦,
美丽的雪山草原,
呀啦嗦,呀啦嗦,
格桑花的家乡,
哎……家乡。
幸福的格桑花在彩霞里唱歌,
晶莹的雪山披着洁白的盛装,
我挽起彩虹的衣裳,
追逐花朵的方向。
我问小鸟,
小鸟扇动着翅膀;
我问蝴蝶,
蝴蝶飞向了远方;
呀啦嗦,呀啦嗦,
美丽的雪山草原,
呀啦嗦,呀啦嗦,
格桑花的家乡,
哎……格桑花的家乡,
家乡。
等歌唱完,邓朝露的头发也洗完了,但她还是不过瘾,感觉还没跟这条河亲昵够。忽然间,她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她的脸一下红了,心也跟着怦怦跳。可那个想法太是古怪了,一经冒出来,再也抑制不住,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在挑逗着她,又像是一个美丽的少年在引诱着她,不得不让她做出些出格的事。邓朝露抬起头,四下瞅了瞅,确信不见人影。山谷里静极了,刚才还在叽叽喳喳叫着的山鸟仿佛也像闻到了什么气息,全都静了声,无风,水面静得就像一面阔大的镜子。邓朝露咧开嘴巴,很得意地笑了笑,然后就宽衣解带。
那天邓朝露把自己扒了个干净,一开始她还想穿着背心和内裤的,后来一想实在多余,于是大胆地褪去。当水面映出她赤裸的身子时,她羞涩地闭了下眼,快快用双臂环抱住,遮住诱人的胸。再后来,她竟坦然了,大方地展开双臂,将自己青春的胴体完全呈现出来,一点遮拦也没。她亲眼望见,自己的胴体也成了紫色,闪耀着奇特的光芒。
她朝河里走去,像孩子走向母亲,像禾苗走向太阳,一步,又一步。紫色的河水没过她的脚踝,没过小腿,没过膝盖,慢慢浸吞着她,她的腿不见了,饱满而又结实的臀不见了,最神秘的地方不见了,她蹲下去,让河水吞得更深一点,河水滑过她的小腹,滑过她的腰际,然后……
邓朝露那天好像做了一个梦,天浴般的神秘让她体验到快乐,也感受到惊险,后来她竟有种睡在水中的奇妙幻想。当太阳滑过西边山顶,河谷里吹起阵阵凉风时,她从虚幻中醒过神。她知道自己必须离开这条紫河了,这事绝不能让水文站的人知道,不能让路伯伯知道,更不能让草原深处的藏民们知道。藏族同胞对河是有许多禁忌的,断然不许女人赤裸着身子没入河中。想到这层,她快步离开那个暖暖的水窝,往河岸上走去。可是,河岸上不见了衣服。她明明脱在那块岩石上的,还用一块干净的石头压着,可就是找不到。急切中她看到一片硕大的树叶,足有芭蕉叶那么大,不知是从什么树上落下的,再一看,就看到一条格桑花撒出的小径。是的,是条花径,幽长而又充满神秘地从岩石这儿往东边山谷里去了。邓朝露已经顾不上多想,抓起树叶,遮住身体某一部分,踩着花径,往山谷里走去。
她看到了衣服,整齐地堆放在山腰一块裸石上,裸石边是一棵巨大的松,再往前就是密密的灌木了。邓朝露情急地抓起衣服,匆忙中就往身上套,边穿边四下张望。山林幽静极了,也神秘极了,仿佛四处布满眼睛,又仿佛一道浓浓的幕布,完全把她掩在了尘世外。不多工夫,邓朝露听到了鸟鸣声。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打破这异样的沉闷。蓦地她看到身后一双黑黑的眼睛。
那双眼睛真亮,仿佛两眼深情的泉,明亮,深邃,却又藏满东西。
那是青年洛巴的眼睛。不,那时候他应该是少年洛巴。
“你——”邓朝露在巨大的惊慌中怒瞪住这个天外来客,下意识地用双手护住了胸。洛巴回避了她的眼神,对那一声质问不理不睬。他的脸看上去安静极了,一点不因自己刚才做的事惊慌。阳光打在他的身上,让他发出一种古铜的颜色。邓朝露往后退缩一步,她是被少年洛巴的镇定骇住的。
“你偷看我洗澡?!”过了一会,邓朝露又一次问,声音比刚才温和了些。洛巴脸上飞过一团红,但很快又恢复镇定。他说:“山里有狼,衣服是狼叼走的,我把它从狼嘴里抢了回来。”
“你才是狼!”邓朝露自然不相信洛巴的话,以为洛巴说谎。
洛巴怔怔地看邓朝露一眼,转身而去,显然不愿跟邓朝露吵架,更不愿让邓朝露把他说成是没有“规矩”的人,走几步又停下,冲邓朝露说:“那河是不能洗澡的,谁也不能,河神会怒。”
“去你的河神,唬我啊,小……”邓朝露差点骂出流氓两个字,是山里突然出现的奇怪声音打断了她,让她把那两个极不文明的字咽回肚里。声音很怪,阴森森的,连着叫了几声,山谷突然静下来,极静。邓朝露侧耳细听,听着听着,心蓦地揪在了一起,头发根也跟着竖了起来,身上早已冒出冷汗。
狼!那的确是狼的声音。邓朝露扑过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身上套衣服,边穿边往洛巴的方向看。讨厌的洛巴,竟然丢下她独自走开了。
那天回去的路上,邓朝露甭提有多紧张,密密匝匝的树林里,她果然踩到了新鲜狼屎。可是讨厌的洛巴,竟把她丢在了路上。
洛巴看到过她赤裸的身子。截至目前,洛巴是唯一看过她身子的男人。

第6章 草原上

邓朝露并没在草原上遇到洛巴,这是这天里令她扫兴的事。她一个人孤独地走着,眼里没有了原来绿茵茵的草原,没有了肥美的水草和牛羊。跟前些年比起来,草原全然另番样子,早已看不见“风吹草低见牛羊”那种美景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草滩的消失,夏日里那连片的枯黄格外刺目。牛羊已经搬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这里养不活它们,原来叫牧场的地方现在都成了光滩。邓朝露用专家的眼光审视着这片草原,心里不由得就去判断水土流失的程度。她想,照这个速度下去,兴许用不了十年,毛藏草原就彻底消失了,下游更是不知该何去何从。一股伤感涌来,邓朝露的脚步变得缓慢沉重。她虽然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但面对地下水位的急剧下降和冰川的提前消失,以及生态的日益恶化,内心的忧虑无法不重。兴许这是职业病吧,从她上大学那一天起,她的心里似乎就比别的女孩多了样东西,别人可以看着草原的退化无动于衷,看到沙尘肆虐顶多叹几声气,她不能,她马上就会想到许多,甚至想到死亡。是啊,死亡,河流死了,土地当然要死,那么人呢?
一片将要消失的家园。
邓朝露无不悲观地在日记本上写下这样一行字。她像一个哲学家一样,开始陷入宿命的思考,并被这种思考折磨着。有段时间她甚至沉迷到古代楼兰,沉迷到罗布泊。她翻阅了大量资料,那些从图书馆博物馆找来的资料还有照片刺激着她,震撼着她,让她越发地陷到某种东西里出不来。母亲邓家英为此很急,一段时间都不想让她学这个专业,更不想让她考研。母亲的观点是想让她简单,说女人越简单越幸福,母亲只想让她幸福。但导师秦继舟却抓着她不放,秦继舟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居然非常高兴,说她就应该像哲学家一样思考。“我们面对的不是一条河流,也远不是一个流域的存亡,而是人类繁衍生息的根本,人类到底何去何从。”这是导师的原话,是她大三的时候教授讲的。时间过去了这么多年,这条河并没有因为导师的呼吁而受到保护,开采仍在加剧,下游沙湖每年仍然以百分之三十六的速度加剧着用水量。这些水都要由这条河供给,可河是断然没有这个能力的。因为祁连冰川正在退缩,其速度快得惊人,就连国际冰川界也感到震惊了。雪线一年比一年远,以前只要到毛藏草原,就能感受到雪岭,哪怕是灼热的夏季,你也能感到来自天际处那道白色的力量。可是现在却很难了。邓朝露这阵就被火辣辣的太阳烤着,身上满是汗,这在以前的草原几乎是件很难想象的事。邓朝露小时候就常来草原,母亲和路伯伯是这一带的常客,她还跟着母亲在草原上住过好几个夜晚呢,记忆中草原上的人们夏天都要穿很厚的衣服。就算是她上大学读硕士那些年,草原也没这么暴热。刚跟洛巴熟悉的那两年,每次见到这个藏区的少年,他都是头戴毡帽,身上层层落落裹着衣服。肥腰、长袖、硕大的衣襟,虽然那是藏族传统,但也绝对跟这里的气候有关。要不然,他是走不动路的,热汗会像鬼怪一样,盗走他的精神,阻止他敏捷的步伐。但现在,还没到春季结束的时候,这里的人们就急着脱去宽大的藏袍了,因为他们比下游的人们更受不住太阳。
他们爱太阳,但他们不喜欢太阳发脾气,更不喜欢太阳把他们的家园烤焦。
可怕的太阳。
邓朝露吃力地走在草原上,这天的草原没有风,如今连风都成了稀罕,不得不频频掏出纸巾擦汗。可汗是擦不干的,她记起洛巴说过的一句话:“河流被妖魔附身后,草原便没了精灵,清风会绕道走开,到远处圣洁的地方去。布谷鸟飞走了,乌鸦却飞过来。”
邓朝露停下脚步,抬头眺望远处。她看不到洛巴说的那个远处,那个没被妖魔附身的地方。
天黑时分,邓朝露的脚步停在了白房子前。
这座白房子大约修于七十年代,或者比这更早。一开始并不是白色,某一天草原深处来了一干人,说要驻扎下来,研究草原,研究这条河,研究这个流域。他们拉来红色的砖瓦,拉来钢筋水泥,用清冽的河水将水泥和沙子和成浆,然后就在雪线之下修起了这座房子。一开始叫祁连山森林生态站,专门研究山上的树种、苔藓、动物还有菌类。后来又改名为祁连山水源涵养林研究院,研究的范围更广。邓朝露就先后见过这里的地面气象站、林内与草地气象观测场、小气候自动观测系统、林冠截留与树干茎流样地,还有不同海拔梯度设立的降水观测点、冻土观测点、径流观测场和一些叫不上名的固定监测样地。这里孕育着科学呢。关于这座白房子,青年洛巴还跟她说过一个有趣的故事,当时房子修起来,是红色,象征着科学对这个神秘山林的占领。但那醒目的红色怎么看怎么扎眼,毛藏草原的藏民们看不惯,认为这扎眼的红色会惊动山神、树神、河神。洛巴的父亲、一个草原上说一不二的汉子有一天找到研究院里去,说神灵不喜欢这样的颜色,让他们拿牛奶把墙壁涂了,草原喜欢白色,那是纯洁干净的颜色。院里的人们一开始听不进洛巴父亲的话,认为他是一个愚昧的人,满脑子充斥着迷信,还跟他讲了很多道理。没想到这以后洛巴父亲天天来,来了并不进院,就给他们唱圣歌。洛巴的父亲嗓音极好,如果是现在,他很有可能成为一名出色的歌手。洛巴的父亲平时很少唱圣歌,他的嗓子是用来喊醒草原的。
每天天不亮,星星还在睡觉,洛巴的父亲就醒了,喝过酥油茶,披上藏袍,他会来到辽阔的夜空下,放开洪亮的嗓子,冲远处的山,远处的河,远处的人们呼喊。洛巴的父亲会学很多种声音,马麝、雪豹、野牦牛、白唇鹿,只要祁连山有的,他都能学会,包括山鸡,虫鸟,他都会,学得十分逼真。他就用这样的声音来唤醒草原,唤醒那些还在梦乡的人们,该起来看太阳了。草原上的人们是不能错过太阳升起那一刻的,洛巴的父亲因此有了一个“喊山者”的雅名,但他从不承认自己是喊山者。他说他喊的是人们的灵魂,灵魂不能久长地沉在睡眠中,那样会生锈,就跟天空不能久长地被乌云遮蔽,那样不但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月亮。但他绝不学两种声音,一是狼,一是乌鸦。那是鬼魂附身的人才会发出的声音,是邪恶之声,死亡之声。洛巴的父亲就这样喊了一辈子,后来他死了,用火烧死了自己。这是一个痛苦的人。邓朝露第一次听到洛巴父亲的故事,就感动得呜呜大哭。洛巴的父亲是孤独而死的,绝望而死的。因为草原上那些马麝、雪豹、野牦牛、白唇鹿一个个没了,再也听不到这些伙伴的声音,他的嗓子失了灵,发不出任何声音。后来他拿刀割破了喉咙,用枯树枝还有艾草点燃一堆篝火,坐进去,跟火一起消失了。洛巴继承了父亲的遗志,但他不再喊山,山已经喊不醒了,洛巴用双腿代替父亲的嗓子,他跑山,不停地行走在山峦与沟壑间,行走在河流上下……
洛巴的父亲在那座红房子前唱了一个月,里面的人终于被喊醒,他们不再小瞧这个穿藏袍揣藏刀喝着酥油茶的男人,他们开始敬重他,并在他的指引下,拉来涂料,将这座雪线之下冰川之下河流之下蓝天之下的房子涂成了白色。
白房子便成了草原的一个象征,一个立在极限处的略带缥缈的梦想之地。藏人们称它吉祥地,汉人们称它白房子。
秦雨之前就在这里工作。
邓朝露本来是要绕开白房子的,某一天起,关于这座白房子,在她心里全变了味。那些温馨甜美的记忆,全都变成了苦涩的泪水,变成了伤。她的爱情种植在这里,在这里发芽,偷偷生长,快要见太阳时,却被乌云遮蔽被暴雨浇灭。邓朝露不久前还发誓,再也不到这伤心的地方,要在心中永远将它忘个干净。但走着走着,脚步还是不由自主来到了白房子前。她站在外面,站在苍茫的暮色下,伸出目光,有点不甘心地望着里面。白房子四周很静,里面也很静,黄昏把它最后的光芒洒到了草原上,也洒在了这座宁静的院子里。太阳残留在草原上的热浪跟马牙雪山吹来的冷风裹在一起,让草原在夜晚降临前变得模糊,变得让人看不清它的真实面目。神秘趁势压来,攫住了邓朝露的心。她站在晚风中,发了一会儿呆,脑子里想起以前一些事。那些事里有她跟秦雨的一次致命邂逅,她少女的情怀如何不知不觉中为一个男人打开,尔后心就再也不能宁静。现在站在白房子前,她仿佛看到以前那个自己,看到那个一步步走向爱情深处的女人。后来她叹了一声,冲自己说,爱情死了,被那个叫吴若涵的女人夺走了。邓朝露你真没用,连自己的爱情都看不住,你还能干什么?正在气得跺脚,院子里传来脚步声,邓朝露抬头看时,就见研究院的老院长范琦走了出来。
老院长也是邓朝露的老师,邓朝露读大学的时候,范院长还在北方大学,后来调到了这家研究院。
“是小露吗,真是小露吗?”范院长看到了她,急慌慌地走过来,发出一连串惊喜的声音,看清是她,脸上表情一下生动。“真是你啊小露,你妈今天刚来过,天这么晚了,你怎么这个时候在草原上?”
“我妈来过?”邓朝露惊讶了,真是没想到,母亲也会在今天来白房子,目光下意识地四下里张看,好像母亲的影子还在。
“下午四点走的,来拿一些数据。”范院长说着,接过她手里的包,硬要拉她进院,还一个劲地冲院里喊:“都钻宿舍干什么,快来看,山上来客人了。”
话声未落,好几间屋子的门同时打开,探出一张张脸来,见是研究所的邓朝露,屋子里的人哗地跑出来。两个女孩紧抓着她的手,亲热地叫她露露姐。有个分来不久的男研究生站在女生后面,他的个子非常高,几乎要高过邓朝露一个头,见邓朝露望他,腼腆地笑了笑,说:“真是稀客啊,怪不得今天山鸟叫个不停。”
山上是很难来客人的,有时候半年都不来一位。院里的工作人员也很难把脚步送到山下去,他们戏称自己是和尚,一旦跟这家研究院结了缘,日子真就跟修行一样。至于那些女孩,刚来时还对这里的山水草木充满惊奇,不觉得生活乏味,日子一久,那种寂寞或孤独就有了,所以只要有客人来,大家全都显得兴奋。邓朝露被簇拥着走进范院长办公室,大家手忙脚乱地替她倒水,递毛巾,又问她吃饭没。一听她还饿着肚子,两个女孩急着就去为她做饭了。高个子男生说他那儿有邓家英上午拿来的苹果,急着去取。邓朝露被他们的热情感动,略带羞涩地望着范院长,不知说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