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饭菜简单,如果不是母亲正好来过,邓朝露是吃不到新鲜蔬菜的,好在山上永远有吃不完的野生菌,还有稀奇古怪的山珍,绝对的绿色食品。邓朝露很快填饱了肚子,大伙围坐在一起,开始聊天。聊着聊着,竟又提起了那条河,提起了下游龙山和沙湖。范院长说她母亲邓家英今天来,就是为下游的治理跟他讨办法。邓家英目前是石羊河流域管理处处长,这个处归谷水市管,级别要比苗雨兰和秦雨所在的那个生态治理中心低,人家是省级单位,不过要干的具体事却很多。邓朝露的记忆中,母亲这辈子就没闲过,总在为工作奔波。聊了一阵,范院长突然问:“对治理你怎么看,你是秦老最得意的弟子,又是这行的后起之秀,这个任务怕是要由你担起来。”邓朝露脸红了一下,进而又白。她现在最怕听到的就是治理两个字,这条河的治理提出来已有十年了,邓朝露还没读研究生时,导师就已把精力投入到这方面,如今十几年过去了,每年围着治理,总要出台不少举措,大量的资金和人力投入进去,母亲的忙也跟这分不开。管理处嘛,自然就是围着河转,围着这个流域转。可结果呢?邓朝露不敢说得太灰心,那不是一个科研人员的态度,但她实在不敢乐观,因为看到的听到的包括检测到的,都是令人沮丧的事实。
但这个问题又躲不过去,走到哪都能碰到。说句宿命点的话,她们这些人,已经被绑到了这条河上,绑到了这个流域里,无法逃脱。但邓朝露害怕做殉葬者,一种不祥的预感告诉她,所有的努力不过是要见证一件事,一条河的消亡。
邓朝露垂下头,兴奋从脸上慢慢退去,代之以暗色。范院长看出她的难堪,讪讪笑道:“我们的大才女也学会沉默了,好吧,不说,大家都不说。你走了一天,累了,早点休息。”
躺在客房里,邓朝露怎么也睡不着,起先还有点睡意,那是累的,可躺了一会,睡意居然奇怪地溜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东西。那东西黏黏糊糊,漫在她心上,黏在她皮肤上,弄得她心痒痒,肌肤也痒痒。夜越来越深,越来越浓,山风从遥远处吹来,呼啦儿呼啦儿,吹得院里有不少响动。这响动打在她心上,就成了另一种声音,另一种声音啊!邓朝露翻起身,望着窗外,窗外好黑,但又好亮。她望得有几分痴,有几分醉。往事忽然就涌来,一下子把她覆盖,把她蛊惑,把她怂恿。邓朝露不能自已了,穿衣,下床,走出客房。
夜色很快吞没了她,牢牢地拥紧了她,生怕她逃走似的,伸出有力的手,将她揽了进去。
邓朝露就身不由己地往前走了,彻底地没进黑夜里。
非常熟练的,邓朝露就又来到白房子北边那个山包。山包上有一座大大的玛尼堆,堆在山包最高处。那是毛藏高原最大也最高的一座玛尼堆。这座玛尼堆至少也有五百年历史了,上面的经幡挂了没没了再挂,世世代代飘在山的最高处,风的最高处。风带走祈祷又送来祝福。山包下是一片阔大的草场,每隔五年,高原上的人们就要在这里举行一次盛大的聚会,他们赛马,他们射箭,他们摔跤,他们把欢乐撒在这片草原上,也把祈福留在这里。当年邓朝露他们就在这片草场上举办篝火晚会,那是大学四年里最别开生面的一次,是一次浪漫而又激情四射的暑期社会实践活动。
正是那晚,她注意到了秦雨。以前虽说知道他是导师的儿子,也跟他有过一些接触,但都客客气气,也平平淡淡,从没在心里激起过涟漪。可那晚不一样,她跟同学们围着篝火跳锅庄时,秦雨站在人群外,火光映红着他的脸庞,让他跟篝火一样明亮。有同学跑过去,想拉他进来。那时秦雨大学毕业不到一年,才分配到这里,邓朝露也想把他拉进来,跟他们一起狂欢。秦雨起先不肯,似是有些拘谨,又好像要躲在他们的欢乐之外。后来院里不断有人加入进来,跟同学们一起跳舞,一起唱歌。大约夜里九点的时候,秦雨终是没忍住,来了。居然径直来到她面前,拉起她的手,跟她一同跳起欢快的步子……
那晚陶醉死了。后来很多个夜晚,邓朝露都想起那晚的情节,火光下俊美硬朗的脸,高高的鼻梁,健康的肤色,明亮的笑,还有跟她说笑时欢快的声音。每一个细节都让她感动,都让她贪恋,她居然不假思索就把那一切珍藏下来,一有空就拿出来咀嚼。
爱情就是这么产生的,来自一场篝火晚会,来自简简单单的一次拉手。来自……那晚下起了雨,是晚会快要结束的时候,雨丝细密,落得很柔情,很有点诗情画意。同学们先后都躲到院里去了,也有的钻进不远处另一座山包的藏包。邓朝露没走,他也没走。他陪着她,就站在细雨中。那是他们第一次郑重其事地聊天,说了很多话。他学着父亲的样子,叫他小露,她有些娇羞,一时不知该叫他什么,后来,后来她唤了一声秦雨哥,他居然答应了。
秦雨哥——
夜色浓得化不开,把什么秘密也掩藏了进去。邓朝露站在玛尼堆前,居然控制不住地,又在心里一遍遍叫他唤他了。这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所以不选择去毛藏城,不在毛藏县城住一宿,执意步行而来,目的,竟仍是想看他一眼!
邓朝露的眼泪哗就下来了。原以为自己不在乎的,能忘掉他的,能忘掉这座玛尼堆忘掉夜色下那片曾经燃过篝火的草滩,能忘掉细雨中无声披到她身上的那件外衣,还有看她时那朦朦胧胧的目光。可是谁知……
邓朝露站着,傻想着,痛苦着。不知何时,山下突然亮起灯火,等她看到时,灯火已串成一片片。那灯火忽明忽暗,在飘,在移,忽而在这个方向,忽而又到另一个方向,但分明都是向着她移来的。邓朝露惊了一下,身上顿时有了冷汗,脑子里忽然想起“鬼火”两个字。就在她要转身逃跑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别怕,不是鬼火,是神火。”
“神火?”邓朝露回过身,看清站在她身后的是范院长,松下一口气问。
“其实也不叫神火,但他们那么说,也只能当神火了。”范院长走近她,呵呵笑着,声音里含着某种无奈。
邓朝露不解,暗夜中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想急着搞清山下那些灯火是怎么回事。范院长咳嗽一声,不紧不慢跟她讲起来。听完,邓朝露怔住了。
原来那是火把。
每当深夜,毛藏高原的男人们都会点亮火把,在草原上移来移去。他们说,河神迷路了,山神迷路了,不再庇护他们的草原牛羊了,他们要打着火把,把迷了路的神灵引回来。
邓朝露听见草原上发出的呼唤声,轰隆隆的,神秘,诡异,急切……
“他们是急了,草原急了,整个流域都急了,可就是找不到好的法子。”范院长无限伤感,后来又说,“原谅他们吧,原谅这些无助的人,他们只能用这种愚昧的方式。”

第7章 水文站

杂木河清凌凌地流淌在她面前。
从研究院到水文站,也就三个多小时的路程,邓朝露走得并不累。正午的阳光照在天险岭下那年代久远的一院平房里时,邓朝露的步子迈过了吊桥。她听到一阵笛声,心里一阵喜,那是路伯伯吹出的。很快她的心又暗下来,因为那笛声是凄凄婉婉的《苏武牧羊》,一个人的流放与绝世爱情,从西汉飘来的华美的绝望。
一只狗从山下的小院里冲出,四只腿发着欢儿,嘴里汪汪叫,奔几步忽然停下,又掉转身冲院南边林子里的听山石前奔去。狗叫黄黄,是路伯伯忠实的伴,它是去叫路伯伯了。不大工夫,黄黄咬着路伯伯的裤腿,摇着小尾巴跑过来,冲邓朝露摇头摆尾。邓朝露一把抱起黄黄,又是亲昵又是欢喜,亲热了一阵才冲路波说:“路伯伯好。”
路波认出是露露,两只手兴奋得不知往哪放,上上下下瞅着邓朝露,瞅半天,声音发着颤儿说:“怎么又瘦了,你这丫头,老是不好好吃饭。”
邓朝露俏皮地一笑:“哪有瘦嘛,都成小胖猪了。”说着又在黄黄头上亲昵地贴了下脸。“黄黄,告诉姐姐,跟爸爸淘气没?”黄黄汪汪叫几声,看看路波,再看看邓朝露,羞涩地摇了摇头,把头钻在了邓朝露怀里。
“你咋来的,没车?”路波朝河的方向望去,顺河而下是一条路,那路一直延伸到山下,延伸到谷水城。可路上干干净净的,一点尘埃也没有,更看不到车辆的影子。
“走来的,昨天就出发了。”邓朝露说。
“不会吧?”路波讶异地望住邓朝露,又问,“昨晚住哪,山下?”
“毛藏城,天亮搭三码子,到红沟河下的。”邓朝露撒了个谎,没把山上住宿的事说给路波。路波跟山上的范院长有矛盾,昨晚范院长跟邓朝露说起过路波,是看完那些游走的灯火后,范院长说睡不着,最近老失眠,不如再坐会儿?外面风很大,吹得人站立不住。邓朝露也不想睡,跟范院长到了办公室,两人又拉开了话头。谈起路波,范院长无不忧心地说:“你路伯伯变了,一蹶不振,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路工了。现在又多了一个坏毛病,成天跟不三不四的人搅和在一起,干些莫名其妙的事。”邓朝露正要惊讶,范院长又说:“也怪不得他,他这一生,遭遇的不公实在是太多了,没倒下就算大幸。”
“他们那个时代,都一样。”邓朝露无不感慨,心里其实对路波是有袒护的。
“也不,尽管都遭遇不幸,但有些人留的伤痛不重,能缓过劲来。你路伯伯留的伤痛太重,况且他这一生……”范院长说一半,不说了。邓朝露的心狠狠响了几下,范院长隐去的话,她都懂,她怎能不懂呢?路波一生未娶,他“文革”中失去的爱情,还有关于他和恋人的种种传说,一直是同行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只是这些年人们不大说了,揭人伤痛有点残忍,不过太多的人还是在替他扼腕。这阵邓朝露忽然想起昨晚范院长的话,不由得就深情望过去。
路波比以前更憔悴更显老了,上次见时鬓角头发还没那么白,眼角皱纹也没那么深,现在居然两鬓花白了。一个人咋就老得这么快?
“秦老还好吧,身体怎么样?”路波边走边问,有人出来跟邓朝露打招呼,邓朝露微笑着点头,完了冲路波说:“他身体也不是太好,刚刚住过院,还没恢复呢。”
“一晃都老了,年龄不饶人啊。”路波叹了一声,伸手捋捋稀疏而又花白的头发。邓朝露一眼就望见了那个伤疤,心里咯噔一声。
那伤疤是为她留的。大四那年,邓朝露来水文站实习。那个夏天雨格外的多,天气像个脾气古怪的孩子,几分钟前还烈火骄阳,突然间雷声一响,就把黑压压的云滚来,紧跟着就是瓢泼大雨。杂木河水那一年也是不断地上涨,水势凶猛,下游水库不断告急。有天邓朝露自己坐着羊皮筏子去河中测数据,一连测了三个点,往第四个观测点去时,天上突然响来滚雷,紧跟着天就变了,还没划到观测点,大雨就瓢泼而下。第四个观测点离水文站很远,等路波闻讯赶来时,羊皮筏子已被突然暴涨的河水冲出老远,邓朝露掌握不住,接连发出惊恐的叫声。路波在河边大声唤她,告诉她怎么控制皮筏子,站里的人全都冲出来,紧张地看着她。邓朝露慌张极了,双手早已不知道做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叫。又一股洪水冲下,羊皮筏子连着颠几下,翻了。
邓朝露那天被咆哮的河水冲出十几丈远,恶浪打着她,根本就翻不起身来。洪水如同猛兽一样,将她孱弱的身体吞了进去,而且没打算再吐出来。人们都说,那天要不是路波,邓朝露就没命了。母亲邓家英也说,是路伯伯捞回了她一条命。路波头上那块伤疤,就是为她留的。
路波的确病了。看到桌子上还有床头放的一堆药瓶,邓朝露就知道,路伯伯的身体正被疾病困扰着,情急地走过去,抓起药瓶,总感觉母亲在瞒着她,路伯伯也在瞒着她。看完几个药瓶,心里松下来,原来还是老病,并没她想的那么可怕,便冲路波笑了笑。
“你这丫头,就是鬼多,瞎看什么呢?”
“你们合着瞒我,我得监督一下。”邓朝露扮个鬼脸,忙着帮路波整理屋子了。路波的屋子太乱,乱得几乎让人无法插脚,这人一生都没把自己整理干净过,永远活在乱中。邓朝露每次来,头件事就是替他打扫卫生。
不断有人进来,跟路波说事。有认得邓朝露的,就热情打招呼,认不得的,稀罕地看她两眼,听说是站长侄女,啧啧两声出去了。杂木河水文站是流域里建站时间最长的水文站,又处在石羊河最上游,地位自然不一样,工作人员也比其他站多。路波给邓朝露倒了杯水,让她歇会。邓朝露说不累,她是被屋子里的乱象弄得着急。
收拾完屋子,邓朝露坐下来,盯住一幅画一样盯住路波。路波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说:“傻看着干什么,你妈让你来的?”
“我自己来的。”邓朝露愉快地应了一声,见床头柜一片凌乱,走过去收拾。路波突然说:“那儿你别动。”邓朝露停下手,想退回来,却又好奇地往前走两步。她看见一个相夹,扣在床头柜上。路波这里的东西她都熟悉,这个相夹却是陌生的,带着古旧,忍不住就拿起来,照片是二十世纪的,一位中年妇女跟一个年轻女子的合影。中年妇女留着短发,那个时代的干部头。跟她依偎着的年轻女儿一张白净秀气的脸,鼻梁挺高,两只眼睛黑黑的,非常有神,鼻梁右边有颗黑痣,两条长长的辫子甩在身后。
邓朝露没见过这两个人,一时好奇,问了句:“她们是谁啊,看上去很亲切。”路波脸色陡地一暗,走过来要过相夹,一言不发地又扣在那儿。再坐下时,两人就都不说话,邓朝露心里忐忑,那两个女人是谁,她们跟路伯伯什么关系?路波也像是沉浸到某样东西里了,一时显得茫茫然然,忘了身边还坐着邓朝露。
母亲的电话是下午三点打来的。研究所有急事,找不到邓朝露,就将电话打给邓家英。邓家英也不知道女儿去了哪,问来问去,才打听出女儿到了杂木河。
“怎么不打招呼就走呢,你这孩子。”邓家英说。邓朝露说我想路伯伯了,过来看他。母亲说看你路伯伯是应该的,可你应该跟单位请假啊,这样下去怎么行?母亲照例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听上去很教条,也很正统。邓朝露觉得没劲,她们那一代人怎么就那么守纪律呢?于是说:“他们有意见咋的,大不了炒我鱿鱼,我还不想干下去呢。”
“乱说!”邓家英批评了一句。过一会,邓家英又说:“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怪不得教授要发火,你马上给教授打电话,先做检讨。”
“山上没信号,我回去跟他们解释。”邓朝露搪塞道。路波也说:“单位受委屈了,这个秦老头,他就不能通融一下啊。”说着要给秦继舟打电话解释,邓朝露拦住了路波。
邓家英有点不高兴地挂了电话。就在这时候,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紧跟着就响起喊叫路波的声音。
“路老头,路老头,今天咋没吹笛子呢,一路听不到你的笛子,心里慌啊。”
路老头这个称谓让邓朝露很不舒服,抬眼望去,见来的是一群怪模怪样的人,一个个面黄肌瘦,头发凌乱,身上衣服也脏兮兮的,看那不讲“规矩”的样子,就知道遇着了“笨波”。
关于“笨波”,毛藏高原有许多说法。最早的“笨波”其实是高原上汉人派往藏区的“使者”,毛藏高原是一个藏汉混住的地方,一大半地方尤其雪山下的草原,居住的都是藏胞,但在草原的四周还有毛藏城内,却住着大量的汉人。汉人一开始是想跟藏胞友好的,就派使者去跟藏胞交流,熟悉他们的生活方式、劳作方式,从他们手里换得牛羊和酥油。后来这些“使者”喜欢上了“把窝”,感觉“把窝”们很神秘,上知天文,下通地理,还能用神灵的语言跟万物说话。汉人们就把他们当成了神,很虔诚地跟随在他们后面。再后来,汉人中就有人冒充“笨波”了,他们把这当作一门营生,用来养家糊口,也用来骗得女人和财物。他们说自己会观天象,能知道别人的生老病死,还能知道这高原上发生的大事。汉人们简单的脑袋很快相信了这些,将他们看成比“把窝”还神奇的人。家里有了病人,要请这些人去“医”,坟里没了风水,要请这些人去添,村里出了怪事凶事,要请这些人出来化解、禳眼。于是这片天空下就有了他们活下去的土壤,几代人后,这些人在汉人中就很有威望了,成了汉人的精神领袖。
那场大运动中,汉人中冒充“笨波”的和藏区里真正的“把窝”遇到了同样的命运,他们都被打成牛鬼蛇神。当年修水库,五类分子队伍中就有这些人,邓家英一度还领导过这些人呢。洛巴的父亲当年就是水库上挨批挨得最凶的人。时过境迁,这些人又活跃起来,不过,他们的行为还有德行远不如以前那些人了。这些人喜欢煽风点火,喜欢造谣生事,没事干时总爱聚在一起,搬弄是非。他们占着藏人的便宜,暗地里又说着藏人的坏话,还偷藏人的牛羊,在圣洁的玛尼堆上屙屎屙尿。到了汉人中间,他们又学着“把窝”们的腔调,装神弄鬼,制造是非。他们的行径气坏了“把窝”,一段时间,毛藏草原上真正的“把窝”跟他们关系煞是紧张,洛巴的父亲临死时就提醒自己的同伴,千万别上他们的当,别把他们当成自己人。洛巴也奉行着一个原则,绝不跟这些人来往。可是河流给了他们机会,让他们轻而易举就修复了跟“把窝”们的关系。如今,他们俨然成了草原和雪域的代言人,成了流域里救世主般的角色。
因为这些人太会利用矛盾了,他们看清楚一点,上下游之间,汉人与藏人之间,最大的矛盾其实就是河的矛盾。雪山之下草原之上的藏人一直认为天空是他们的,雪山是他们的,河流当然也是他们的。但下游的人不这么认为,他们认为河流的水流到哪就算哪,根本不该固定给谁。他们的祖先就是喝这河水长大的,轮上他们,当然也得喝,他们有权开荒,有权拿河水灌溉农田,有权用河里的水为他们造福。总之,他们比上游还有理。矛盾越深,这些冒充“笨波”的人就越高兴,他们有时充当说客,和解着这个矛盾,当说客不顶用时,他们故意制造矛盾,让上下游的人更加仇视。
“这是一伙利欲熏心的人,他们是真正的魔鬼。”青年洛巴曾说过。邓朝露虽然对这些人不了解,但心里却充满鄙视。但凡对河抱有别的企图的人,都不能算河的守卫者,充其量是一伙阴谋家,这是邓朝露的理解。
路波闻声走出去,脸上绽开会心的笑。“来了啊老于,来了啊五羊。”叫老于的和叫五羊的立刻走上来,抓住路波的手,很神秘地说:“听说了吗,上游放水的事没弄成。”路波哦了一声,回头瞅了眼屋子,见邓朝露没跟出来,其他屋子的人也没探出头来,拉着老于和五羊的手说:“外头说,到外头说。”
一行人就朝外头走去,坐在了路波常坐的那块听山石前,七嘴八舌谈论起来。
他们谈论着下游的水荒,说到了沙湖也说到了龙山。老于是个光头,头上肉很少,同伙们都叫他于干头。这些人里最是于干头声音大,说起话来唾沫横飞。五羊个子矬,还不及邓朝露高,两只眼睛长成一条缝,他是属羊的,生下时家里很穷,爹妈拿他换了五只羊,等于是卖到了藏区给别人家当儿子,因此就有了五羊这个名。这人说话声音很怪,滋啦滋啦的,哑,又不像哑,一团羊毛塞嗓子里,把声音弄变形了。
邓朝露有点伤感,还真让范院长说对了,路伯伯跟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不只是来往,兴头还很大。她往外头去了两趟,没到听山石那边,见路波跟那些人说得眉飞色舞,心里就呼呼来气。这么远跑来看他,竟然把她一个人放办公室,他倒好,跑去跟人家侃大山了。邓朝露想把路伯伯吼回来,又不敢,只能自己跟自己生气。后来她安慰自己,兴许路伯伯不是那样的人,是别人乱说呢。这些假“笨波”们虽然讨厌,但也不见得就不做正经事,没准路伯伯跟他们,还真有正事呢。这么想着,心里好受了些,再次回到屋子里,感觉有点困,想睡一会,还没到床上,忽然又看见那相夹,忍不住拿起来,捧着仔细看。看着看着,脑子里突然跳出一想法。
照片上这年轻女子,莫非是路伯伯当年那位?
天呀,真笨,咋没想到这层呢。
邓朝露一下兴奋了,将相夹抱得紧紧的,生怕一不小心,相夹上的人就溜走了。关于路伯伯的故事,邓朝露很早就听过,路伯伯是在修水库那一年被打成右派的,那一年路伯伯二十多岁,比母亲大,跟导师秦继舟差不多。听说是在修龙凤峡水库的第三年,跟他心上人分手的,之后就再也没见过。母亲说,那个人在路伯伯被打成右派后,想方设法营救过路伯伯,可惜那年月,谁也营救不了一个右派。也有说是路伯伯被强行改造后,她也被戴了帽子,成了牛鬼蛇神,日子过得相当艰难,跟路伯伯见一面都不能。还有说是她长得异常漂亮,美貌害了她,被造反派头头强暴了,受不了那份辱,死了。总之,是个伤心的故事。等几座水库修完,路伯伯再去找时,她家里已没了人,父母远走老家河南,什么信息也没给他留下。路伯伯不相信心上人死了,坚决不信,他等啊等,等得那个痴哟,让谁都感动。
直到现在,他还在等。
上辈人总有那么多故事,路伯伯有,母亲邓家英有,导师秦继舟也有。那些故事里尽管是泪,是血,可他们有。邓朝露好不嫉妒,她自己,却连一个故事也没。
抱着相夹,抚摸着,邓朝露感到十分的亲切,要是路伯伯真能将那个人找到,该多好啊,真好。邓朝露发出甜甜的笑,似乎路伯伯已找到了那个人,找到了一世的爱与珍藏。她将照片贴脸上,贴得那么紧,那么温暖。后来,她抱着照片睡着了,似乎没有哪一次睡得比今天更香。
醒来时,天已完全变黑。杂木河的天黑得要比省城早,一旦黑了,天就严严实实裹住了一切,不像省城银鹭那么白黑不分。邓朝露感到饿,肚子咕咕叫,她是被饿醒的,到水文站后还一嘴没吃呢。睁开眼见路波坐床前,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慈祥、专注,像两束月光,温柔地覆盖着她。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有点眷恋地赖在床上,不想很快起来。
“饿坏了吧,饭菜都热了好几遍。”路波轻声说。
邓朝露嗯了一声,不太明亮的灯光下,她看清路伯伯的脸。这张脸先是朦胧着,尔后清晰,尔后生动,接下来,就慈祥得让她想流泪了。她居然是一个受不住温暖和关爱的人。她冲路波说:“我饿了,好饿。”“快起床,你睡了大半天,我问过山上,你昨晚一宿未睡。”路波说着,起身帮邓朝露热饭。
糟了,终还是让他知道,昨晚她是住在白房子那边的。
邓朝露不大自然地笑笑,披衣下床。
山上终年是生着炉火的,甭看外面热,又是夏季,可一到晚上,寒冷就钻进夜的每一个毛孔,把山上弄得跟秋冬没啥两样。山上的人们终年离不了炉火,只有围着炉火,他们才踏实。
路波在炉火上热菜的时候,邓朝露已经洗完脸,乖巧地坐在火炉前。路波看着她吃。饭菜很丰盛,有他们养的鸡、山兔,还有鱼,也是站前小鱼塘里养的。路波当站长后,在院前院后辟出不少地方,种菜,种花,养鸡,把水文站弄得跟小庄园似的。曾经他还在听山石那边辟出一块空地,异想天开想伐树为自己盖座小院子,被上级知道,狠批了一顿,那个美好的计划便搁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