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雅说的时候,邓朝露看似很淡定,夜色很浓,掩住了邓朝露的脸,楚雅看不到她的表情,当然,也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刚开始讲时,楚雅还有点胆战心惊,更有点力不从心,生怕舌头突然打软,讲不下去。讲着讲着,楚雅就被故事迷住了,身不由己掉入一个迷宫,里面不只是黑暗,更有诱人的爱,有令她心灵震颤的伤悲。她更像一个掉进深潭的溺水者,讲述的过程也是她自我救赎的过程,她用了将近两个小时,才把杂木河水管处那个夜晚路波讲给她的故事复述完,然后长长地吁口气,如释重负般抬起头,跟邓朝露说:“我原想把它带进坟墓,但是我做不到,真做不到。”
邓朝露不为所动,她像泥塑一般,从站到坟头那一刻,身子就没动过。楚雅讲的过程中,她感觉血凝固了,脉搏也没了跳动,身体是僵的,如一棵干死的树,插在那里。楚雅连着叫了她几声,她都像没有听到似的僵在那里。楚雅突然有点怕,很怕,往前走两步,想伸出手,揽住她。或者把胸脯给过去,让她有所依靠。邓朝露突然从僵死中醒过来,一把推开楚雅,疯了似的扑向路波坟茔。
黑夜里响出撕心裂肺的一声。
楚雅的心被那一声扯烂了,血无声地流下。
黑夜里,楚雅看见,邓朝露死死地扑在坟上,整个脸都贴在了坟堆上,胸口那里贴得更是结实。两只手像钻机一样钻进土里,还不甘心,还要把整个人钻进去。她没哭,胸腔里发着呜呜的声音,嘴巴却死死地咬着。她爬了大约有二十分钟,然后猛地起身,朝堤坝方向奔去。
楚雅看见,邓朝露流血的双手紧紧攥着,她从路波坟上抓了两把土。
第二天,等苗雨兰醒来时,院里已经炸开了。邓朝露连夜走了,去哪,没告诉任何人,邓家英昨晚睡得沉,居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早上醒来不见女儿,以为女儿去锻炼了。后来去楚雅那边,听见楚雅跟秦继舟吵架,心里纳闷,好好的吵什么呢?想去劝,又觉不方便,就又回了屋子。等她二次出来时,院里就炸开了。
火是秦继舟点燃的,秦继舟还是保持着在科研所上班的习惯,跟老王头要了两间房,一间跟楚雅住,一间用来看书和办公。昨晚他没回睡觉的那间,以为邓朝露要跟楚雅一起睡。早起,看见楚雅惊魂落魄,不停地在院里走出走进,一副丢了魂的样子,就觉诧异,往屋子里巴了一眼,没看见邓朝露,就进去了。
“小露呢,昨晚不是你留她了吗?”
楚雅不敢回答,背着身子不敢看秦继舟。秦继舟越发觉得奇怪,跟着又问出几声,楚雅突然捂住脸哭开了。
“你哭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露她走了,她走了。”
“走了?”秦继舟吓了一跳,等反应过这个“走”不是他惧怕的那个“走”时,淡定下来。
“她去哪儿,回单位还是?”
“我也不清楚,我闯祸了,老秦,我闯大祸了。”楚雅一把扑住秦继舟,哽着嗓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将昨晚的事说了。
“你——”秦继舟极为震惊,一把推开楚雅,怔怔地瞪她半天,然后,怒了。
“这事你也敢跟她说,你存什么心啊!”
楚雅委屈,有口难辩。她对邓朝露,哪是居心不良,现在她恨不得把心扒出来,让秦继舟看。但是不管怎么解释,秦继舟就是不信,一口咬定她是有意而为。“你这人,一辈子都在打你的小算盘,对人对事,从来大方不了,你的胸襟难道就不能大一点点,哪怕给别人留半条路也行啊,干吗非要把别人的路全断掉,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哪里断了?!”楚雅突然尖叫一声,这话真是伤到她了,她这些天的反思、改变、忏悔,还有对事情的弥补,竟然在秦继舟心里一点反应也没。
“老秦,你太过分了,我是你妻子啊,别人不懂我,难道你也不懂?就算过去不懂,现在呢,现在你还不懂?!”楚雅呜呜咽咽起来。
“你让我怎么懂?这事是乱说的吗,如果能说,轮得着你来说,我秦继舟没长嘴?”
楚雅刚要反驳,脑子突地一转:“等等,你刚才说什么,什么叫你没长嘴?”
秦继舟这次没提防,如实说:“就你知道的那点事,能叫新鲜事,我在小露还没到库上时就知道了。”
“你!”楚雅彻底傻了,惊恐地盯住秦继舟,实在不敢相信这话是秦继舟说的。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嘛,秦继舟早就知道,居然瞒了她这么多年,让她嫉妒让她猜忌让她恨。
“你个浑蛋!”楚雅猛地扑过去,抓住秦继舟,又是捶打又是撕咬。“你个浑蛋大浑蛋你居然瞒我这么多年居然害我这么多年,你不单害了我也害了小雨啊你个浑蛋!”
秦继舟没推开楚雅,任她撒野,似乎这一生,就今天他能容忍妻子在他怀里撒野了。茫茫往事涌出,黑浪一般滚滚而来,淹没了他也淹没了岁月。他的泪突然而下,禁不住。他的手突然用力,死死地抓住楚雅,好像一松开,楚雅就再也不在他怀里了。半天,他老泪凄惶地说:“说了管用吗,干嘛要说啊,这样不是好好的吗,你把一切打破了,傻,你这个傻子,一辈子都没活明白。”
“我是怕她说啊。”楚雅跟着他的话说。
秦继舟又往紧里搂了搂妻子,道:“她说归她说,我们不该毁掉这个孩子,还有家英,她活不了多久了啊——”
“不!”楚雅很坚定地吼了一声,“我绝不让她说,就算是天大的错,也轮不到她犯!”
就在这时候,门砰地被推开,苗雨兰进来了。
苗雨兰已经知道邓朝露离开了。早起,她打扮一鲜,本想让小露带她去库区转转,顺便也到路波坟上看看。路波追悼会她没参加,也没送葬,就想当着小露面补上这一课。没想到老王头告诉她:“走了,气走了。”等弄明白气走的是邓朝露时,苗雨兰就气呼呼奔楚雅这屋子来,里面正在大吵,苗雨兰停下步子,听了一会,算是明白怎么回事了。
“不要脸!”苗雨兰进去就骂,楚雅本还想在秦继舟怀里多待一会呢,一听后面有人,马上松开手。
“你说谁?”楚雅一边抹泪珠一边问苗雨兰。
“谁做亏心事我说谁。”苗雨兰显得很有理。
“苗雨兰,你是祸根,你知道不?”楚雅声音高起来。
“我是祸根?我可没说小露不是家英生的,说这种话不怕烂了舌头?”
“苗雨兰,你——”这下轮到楚雅无语了,只是盯着苗雨兰,却不知说什么。
秦继舟轻轻拉了一把楚雅,往前一迈:“你损够没,损够了请离开,这里还容不得你撒野!”
“想让我走,没那么容易。我撒什么野了,把话讲清楚。”苗雨兰也往前一跨,两只鸡斗架似的,对上阵了。
“你撒的野还不够,苗雨兰,你对着这山,对着这河,好好想一想,从那个年代到现在,你做了多少昧良心的事,我都不好意思讲出来。”
“那个年代?”苗雨兰装作一愣,随后又道:“就你瞎指挥,拿人命换风光的年代?”
本来是吵邓朝露的事,结果话题跑远,折腾起历史了。但他们忘了一条,历史一旦被翻开,里面流出的,就不只是水,是泪,是血,是黑色污浊的液体。而且这些液体会像奔腾的河水,把所有时间和理性的堤坝全冲毁,将污浊的事实和压在时间下面的暗礁全部冲刷出来!
很快,屋子里的三个人失控了,足足吵了两小时。三人像三把锋利的刀,抓过岁月就扒、就剥。哪儿痛往哪儿捅,那儿暗往哪儿挑,哪儿不该触碰,偏往哪儿触碰。
人其实是很阴暗的。每个人都把自己打扮的光鲜夺目,以为自己光鲜了,世界就光鲜。但每个人又都想把别人扒得一丝不剩,想把别人所有的丑所有的暗曝光在太阳下。结果最终这个世界,就没了光鲜,看在我们眼里的,除了罪恶,还有就是用金绸银缎包裹起来的肮脏。有人说,世界的本质是肮脏的,我们应该用一颗干净的心,把世界慢慢漂洗过来。更多的人则说,肮脏的世界跟肮脏的我们苟合在一起,合谋了一场悲剧。
是的,所有都是悲剧。
当年攻破龙首山爆破大关的,根本不是秦继舟,是地主五斗和路波。秦继舟不过是掠功者。
当年让路波上山,是负责技术的吴天亮提出的,原来根本不是要攻破爆破技术,而是让路波死。这一切的背后,站着当年革委会主任马永前。马永前看上了演员程雪衣,程雪衣却又疯狂地爱着路波。于是马永前借炸山取石,一心想除掉路波。
这事参与了的还有苗雨兰。苗雨兰一心想往上爬,胜过邓家英,便不择手段地去帮马永前,做梦都在讨马永前的好。
楚雅同样不干净,当年在工地,楚雅为阻止秦继舟爱上邓家英,跟她回到省城,竟加害邓家英,说她跟老右路波有不清白的关系。上级为了保护邓家英,只能对路波越发无人性地摧残。当时还有一个想法,让地主五斗站出来揭发路波,说路波想炸掉水库大坝,破坏轰轰烈烈的水库建设!这个阴谋的提出者,正是楚雅的父亲!楚雅父亲还暗示民兵营长半瞎子,在水库即将合龙的前一夜,将炸药等藏在了坝下。后来是地主五斗发现,跟几个右派分子把炸药用水弄湿。结果被半瞎子发现,报告上去,楚雅父亲大怒,想整死五斗,不曾想大坝合龙时发生了那场惊变,五斗为救路波,淹死了。
秦继舟听得头皮发麻!两个女人公开揭短公开撕破对方时,他的全身在阵阵发紧,他像个横躺在地上的人,连着中枪。秦继舟以为把一切都想通了,这几个月他在流域走来走去,就是在反思,反思自己,反思过去,反思那个让他头脑发昏的年代。他觉得他已经反思得很透彻很明白了,不然,不会拒不离开龙凤峡,也不会毅然辞去北方大学水文水资源研究所所长职务。可是两个女人彻底打碎了他,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所谓反思是多么浅薄多么可怜。世间原来有那么多真相,那么多黑暗,他在黑暗里发光,在黑暗里脱颖而出,然后又披着另一层黑暗上路了。
马永前,地主五斗,路波,苗雨兰,包括他老婆楚雅,原来还有这么多黑暗。
这些,远比邓朝露身世更让他震惊。
就在他两眼发黑脑子里一片空白时,苗雨兰又发起了狠,她冲楚雅说:“过去的账我不想跟你算,也算不明白,我只想问你,秦雨不回家,不管我家小涵,是不是你教唆的?”
苗雨兰也许觉得,如果只围着过去开战,她会比楚雅更吃不消,过去对她来说,罪孽远在楚雅之上,于是佯装收兵的样子,将话题转到女儿婚事上。
楚雅这次没怒,而是哈哈大笑,以绝对嘲弄的口吻说:“我的儿子还用得着我教唆?”
“果然是你从中作梗!”苗雨兰气得脸白。
“不,不是作梗,是教育。”楚雅硬生生地道,“我现在很后悔,没把他教育好,有些道理告诉得太晚了。如果早知道她会遇到你这样一位岳母,遇到一位恬不知耻的妻子,打死我也不会让他成婚。”
苗雨兰气疯了,骂她,怎么也行,楚雅居然把矛头转向她宝贝女儿,还骂小涵恬不知耻,她哪能咽下这气啊,往前跨一步,叉着腰说:“你还懂廉耻,当年你抢别人老公的时候,怎么不说廉耻。跟你父母合起来,设计诬陷路波的时候,怎么不讲廉耻?还有,不是你四处说,小露是这个男人的野种吗,不是你带着人,上他办公室抓奸的吗,那时候廉耻呢,讲啊,廉耻呢?”苗雨兰的双手忽而叉腰里,忽而又手舞足蹈,配合着她那些话,后来用手指住秦继舟鼻子,左一声这个男人右一声这个男人。
这样的指责和声讨面前,秦继舟哪还有半点自尊,恨不得一头撞死。若不是楚雅紧跟着骂出另一档子陈年旧事,怕是他也要学邓朝露那样一头撞进茫茫流域。
楚雅这时候反倒冷静下来,这些话让苗雨兰骂出来好,这些话在她心里压了多少年,压得她快要死了。尤其过去许多事,她不但无法面对邓家英,更无法面对秦继舟。苗雨兰是在帮她解围啊,她再次笑出声,然后眉一皱,更猛地还击道:“我虽然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但我保住了一个女人的清白,不像你,为了击败人家,为了跟吴天亮结婚,啥事都敢做,啥底线也没!”
“你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那我问你,当年跟马永前脱裤子睡觉的是谁,是我?被半瞎子抓住,又栽给五斗的是哪个,难道也是我?”
“你无耻!”
“是,我无耻,我不该做那些缺德事,不该损老路的名声,也不该为了跟老秦结婚就给家英使绊子。这些我今天当着老秦面,都承认了,老天怎么惩罚我都受,你敢吗?你不敢的,苗雨兰,你敢承认在跟老吴结婚前生过孩子的事吗,你能说得清那孩子的父亲是谁吗?你说不清。现在你知道你是怎样一个人了吧,你比谁都脏,你是一个为了目的什么也做得出来的女人,一个人尽可夫的女人!”
这边苗雨兰早已气得脸色发黑,脖子里青筋毕露,一双手做足了抓过去的准备。楚雅居然连这样的隐秘也敢骂出来,她哪还有脸活下去,哪还有脸走出这个门?嫁给吴天亮之前,她的确怀过一个孩子,不过没生,是偷偷到县医院做了流产,这事她以为瞒得滴水不漏,去医院做流产时,她是冒充邓家英的名字去的,医院那张表,填的也是邓家英的名字。负责给她做人流的大夫还一口一个邓技术,叫得她既兴奋又怕。她做人流的理由是自己要参加大会战,不能让肚里的孩子拖住她为革命献身的脚步。这话把大夫感动得差点就呼起口号来。
如此保密的事,楚雅怎么知道?
苗雨兰这下感觉是真被楚雅击中了。
恰在这时,外面传来可怕的喊声。
“快来人啊,邓主任邓阿姨昏倒了!”
院里迅速炸开了锅,叫喊声还有脚步声都往这边涌。秦继舟第一个反应过来,刚要出门,老王头一头撞了进来:“求求你们,甭吵了甭折腾了,家英,家英她……”
“家英怎么了?”秦继舟一把抓住老王头。
“她一直在听啊,你们,你们,嘴里的毒能不能少点,舌头底下压死人啊!”老王头恨恨地推开秦继舟,一捶胸,蹲下了。
秦继舟几步窜到院里,已经有人在抬邓家英了。
“放那儿,别动!”
尽管秦继舟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可还是慢了。邓家英是朝后摔过去的,身体重重倒在地上,头差点就磕在一块石头上。秦继舟见过她这样摔的场景,是在前几天搞那个报告时。后来他问邓家英,是不是有头晕、头痛的毛病,邓家英点过头。秦继舟怀疑她除原来的病外,还有脑供血不足,说白了就是脑血管有问题,让她去医院查,邓家英推辞说她现在已是被病压住大半个身子的人,查哪哪儿有问题,不去。这种病人摔倒,千万不能动,必须保持摔倒的样子,一动,问题就大了。
可院里的人哪有这经验,手忙脚乱中就给动了!
第34章
得悉母亲的死讯时,邓朝露刚刚跟秦雨见了面。
邓朝露没地方可去。那天她从库管处冲出来,原以为可以去的地方很多,结果发现,她真是没地方去。偌大一个世界,居然没有一块地方能收留她,供她喘口气。是的,喘气。突然曝出的惊天秘密打翻了她的世界,对世界的惊讶令她喘不过气来,像溺水了般,急切地想找到一个地方,缓缓劲透透风,然后搞清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邓朝露一气冲出了峡谷。站在峡口,天还没亮透,黎明前那阵黑暗让整个川里峡里憋足了死气,罩满了暗气。整个气压在她身上,站都站不住。扫一眼周围,确定无人,邓朝露猛地放开嗓子,冲黑漆漆的夜狼嗥一般哭起来。
爸,爸,他是我爸,他果然是我爸!邓朝露心如刀绞。
妈呢,妈又是谁?邓朝露冷不丁地打出一个寒战,哭声猛地止住。
妈是邓家英,不能是别人,不能啊!
她必须去一个地方,这个地方能暖住她,不再伤害她。这个地方能把她无处寄放的灵魂先安放下来,让她缓一缓,缓过劲儿来。
邓朝露感觉在一条河里溺了二十多年,溺得她好累好累。现在河干了,暗礁滚石全露出来。那些锋利的石块,正在尖锐地划着她的心。
她流了好多血,她快要死了,活不下去了。她年轻的身体真是撑不住这些,一双眼睛更是看不透人世间这诸多的荒谬、混乱、无耻、沉沦,还有道貌岸然。她原来认为崇高的,全都轰然倒塌,原来以为神圣的,却都又沾满了污垢。黑暗无处不在,阴冷随时袭来,她的世界被一点点地摧毁。事业,亲情,爱情,居然在灰暗的现实面前全败下阵来。
她狼狈不堪,她无处可逃。她必须找到一个干净的地方,她要救自己!
可天下哪有这样一个地方?
天亮之前,邓朝露又迈开了步子,她没地儿可去,脑子快要烂掉了,还是想不到要去什么地方。这个时候有一些面孔闪出来,青年洛巴,同学宋佳宜,后来又闪出秦雨。
哦,秦雨。
邓朝露往山的方向奔了,奔到一半才发现,那不是山的方向,是河的方向,她已闻到杂木河的气息了,冰凉的水,青草上的露珠,还有淡淡的牛粪味。还有,还有水里月亮的味道……
邓朝露是在半山腰处遇见秦雨的,不光是秦雨,边上还多出两个人,青年洛巴和宋佳宜。
“下面打了电话来,我猜想你没别处可去,一定还是这里。”宋佳宜说着话扑过来,一点也不忌讳。这个曾经被爱和理想伤透的女人,带着诸多茫然来洗涤心灵的女人,现在已经被流域漂洗得无比透彻,这从她脸上便能看出来。
邓朝露一把抱住宋佳宜,孩子般哭起来。
“不哭,不哭,这是好事啊,露,是好事,干嘛要掉眼泪。”宋佳宜一边拍打着邓朝露肩膀,一边说。
邓朝露的哭声更响。原因是她看见了秦雨,那张英俊的脸早已不再,黑了,瘦了,也苍老了,头发长得跟野人一样,衣服更是脏得如同毛毡,整个人就像一个乞丐,哪还有半点书生气。
“别哭啦,让他看见,多不好意思。”宋佳宜对着她耳朵,悄悄说,说完还咧了下嘴。邓朝露居然真不哭了,抹掉泪,傻兮兮看着眼前几个人,好像她不知道刚才为什么要哭。
洛巴还如往常那样,像看天上星星一样看着邓朝露。对他来说,邓朝露无论是哭,还是笑,都那么圣洁那么美好。在洛巴看来,邓朝露的痛苦是滑稽的、愚蠢的,也是不可靠的,如风吹过来的沙。洛巴觉得汉人们真是可笑,常常把一些在他们看来根本不必在乎不必理会的东西当成经文一般去念,念着念着又念成了咒语,反压在心上。风吹过来的沙,雨一淋水一冲,没了。那是浮在脸上的脏,外表划破的痛,不该让它殃及心灵。
“擦干泪吧,风过了云就要散,让太阳看着你笑。”洛巴说。
邓朝露感激地看了洛巴一眼,什么时候,他都是一剂汤药,总能让你的心舒坦下来,怪不得佳宜能在这里疗好伤,能把义工做得这么火热这么有激情。
“你是离不开山的,我知道。”秦雨也不能只沉默不说话,笑说一句,走过来想牵住邓朝露的手。邓朝露还有几分别扭,宋佳宜又笑了:“到底是离不开山还是离不开人啊,说清楚。”
秦雨恶恶地瞪一眼宋佳宜,伸出手,强行拉住邓朝露:“山能听懂你的哭,哭吧,没事的,我也常哭呢。”
这话犹如一股清泉,给绝境中的邓朝露送去清凌凌的甘甜。说来也是奇怪,那么多委屈,那么多撕心裂肺的事,见了他,全没了,竟连最痛最痛的地方也不痛了。
怯怯的,将手交给秦雨,低着头,往前走了。
身后突然响来苍凉悲转的笛音,那是青年洛巴的笛子。无数个夜里,洛巴用自己的笛声唤醒这河,这山,这草原。
可草原它是越来越听不到了。
没有了翅膀,雄鹰它怎么飞翔
没有了牛羊,我的草原好空荡
没有了雪山,我的灵魂无处安放
没有了河流,高山不再让人仰望
洛巴的歌声还在空中飘荡,白房子那边突然奔下一个人来,跌跌撞撞到了秦雨他们跟前,气也没喘匀便说:“不好了,邓处长她……”
邓家英走了!
花圈,白布,黑帐。泪水,哀乐,还有无尽的悲伤。
邓朝露比路波去世时稍微好一点,眼里尽管拉满了雾,布满了哀,但还是有一股坚定在里面。其实这不是坚定,是人在不断的灾难面前获得的一种力量,这股力量支撑着她,让她没有在见到母亲遗体那一刻倒下。老王头这次当仁不让担起了全责,将葬礼做主安排在了库上。流管处副处长毛应生跟他理论,他居然骂:“想夺权啊,等我哪天死了你再夺。”毛应生愤愤不平,他哪是夺权,他是想把邓家英遗体“请”到山上,请到她生前工作过的地方。结果老王头说:“她没在库上工作过,你问问这山,问问这坝,还有那条河。”
丧事办的隆重而又简朴。一个人的死去既是那么悲哀的事,又那么平静。英年早逝也好,突然离去也好,总之,一个生命不在了,她把很多话题留在了世上,又把很多话题带走。人们在互相表示惋惜的同时,也用另一种坦然宽慰活者。生命的来来去去本就是件平常的事,没必要让它呈现出诡异的状态。
吴天亮来了,老书记柳震山的儿子儿媳还有孙子孙女全来了,地主五斗家也来了人。市里各单位还有省里一些部门,也都送来了花圈和挽幛。这样的场面,这样的追思,应该能让逝者安息的。
难坏的是苗雨兰。出事后,苗雨兰匆匆离开,害怕库管处的人不放过她。半路上又跟吴天亮打电话,结果电话里被吴天亮狠狠训斥一顿。吴天亮跟她约法三章,第一,不能在葬礼上出现。第二,要她马上回省城,向上级部门做检讨。第三,也是最致命的一条,让她好好想想,这辈子到底欠了别人多少。
他们的女儿吴若涵一开始是不关注此事的,死的人跟她没关系,她才懒得关注呢。可是很快便听说,她的丈夫秦雨当天便陪着邓朝露,从山下奔到峡里,而且还长跪在邓家英灵前不肯起来。吴若涵怒了,当下便叫了车,杀气腾腾直奔峡谷而来。结果半道上遇见一个人,那人只说了一句话,吴若涵就心虚地回去了。
那人是青年洛巴。
他说,你满身秽气,如同鬼怪,去了峡里,不怕神灵把你收走?
吴若涵当然怕。
怕这个字,是从某天早上突然跳到吴若涵脑子里的。之前,对这个世界,吴若涵是不怕的。她觉得世界不过她手里一个玩具,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哪怕是在法国出了那些事,她也没怕,包括跟尼克上床,她都不怕。怕什么呢,女人就是要跟男人上床的,她喜欢法国,为了留在法国,她当然可以采取一些特殊手段。至于后来惹出那么多事,她认为纯属意外,而且这些意外有人替她摆平,根本不用她操心。
她操心的,就是怎么把自己的伤养好,实在养不好,就用刺激的东西来麻木。
这东西就是白粉!
可是某个早上,吴若涵的世界发生了变化,这次不是开玩笑,是极认真的。怕这个字,第一次从天上掉下来,重重地砸中了吴若涵。
那天早上也没啥特别,要说跟往日有啥不同,就是她的父亲吴天亮回来了。当时吴若涵刚刚起床,还没洗漱呢,披头散发,状如野鬼。昨晚又熬夜,跟兔子他们几个到一家叫“锦绣河山”的夜总会泡吧,无非就是K歌拼酒,然后……吴若涵最近迷上了一种叫“慢摇”的运动,酒拼到飘忽的程度,再吸几口白粉,那种感觉就上来了,腾云驾雾,更像嫦娥奔月,由不得自己,非要飞起来。一片狂欢中,跳上舞池中心高高的台子,衣服一掀,露出性感的腰还有结实的臀,扭啊扭,一头长发散乱成比瀑布还妖媚还奔放的黑,如同中毒了般,把身体扭成各式各样的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