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若涵这才听出是父亲,睁开困倦的眼:“爸你怎么回来了,我还以为是电脑没关呢。”
“我怎么不能回来,这是我的家!”吴天亮将包重重地丢在沙发上。
“你还知道这是你的家啊,厉害,爸你先在你家里待一会。”说完,快步往卫生间去了。等她憋半天出来,原以为父亲会去睡觉,没想父亲还站在原地,等她出来,那脸色,比锅底还黑。
吴若涵想快步溜走。
“站住!”父亲的声音很沉,很闷。
吴若涵只好站住。
“把脸洗干净,穿好衣服,我要跟你谈谈。”父亲又说。
神经病!吴若涵心里骂了一句,想抵抗,或者撒个娇。天下女儿对付父亲的办法,无非两个,一是撒娇,二是佯装生气,其实还是撒娇。可这个早上的父亲跟往常不一样,这从父亲站在那里不动的姿势就能看出,还有父亲说话的语气,平时不这样的。吴若涵这阵酒已醒,身体里那些让她发狂发疯的“白粉”,也被她连慢摇带狠睡全给弄走了,她成了一个正常人。正常人最大的不好处,就是面对威慑发不起飙来。
“快去!”吴天亮又命令一声,吴若涵像个小俘虏般,只能按父亲的指示去办。
半个小时后,父女俩面对面坐在了客厅。吴天亮仔细打量了女儿片刻,喝了一口茶道:“爸要告诉你一件事,这事对你来说很重要。”
“说吧,我在听。”吴若涵声音懒洋洋的,她用这种方式表达内心的不满。
“我下来了。”吴天亮突然用简短的语气,快速说完这句,捧起茶,慢悠悠地喝了起来。
吴若涵一开始没听懂,什么下来不下来,关她啥事。见父亲说完这句,脸色发生了更大变化,喝茶的样子也跟平日不同,就像做错事的小男生,规矩中透出几分怕,几分胆怯。便也认真地看了会父亲,这一看,吴若涵看出毛病来了,再把父亲刚才那句话咂摸一遍,身上陡就起了冷汗。
“爸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你可别吓我啊,这玩笑开不得的。”她从沙发上弹起,双眼惊恐地瞪住父亲。
吴天亮此时已闭上了眼,头靠在沙发背上,像在经历一场痛苦,好长一会,他往直里坐了坐,咳嗽一声,重复道:“小涵呀,爸下来了,这次是彻底下来。”
“下来,什么意思,不会是……”吴若涵手里抱的洋娃娃腾地掉到了地上。
“是!”吴天亮重重点了下头,接着,告诉女儿一个很无奈也很悲剧的事实。
吴天亮是彻底下来了。
发生在南湖村和祁连集团那两场打斗,被外界说成是导致吴天亮失权下台的直接原因。不少人为此鸣不平,认为吴天亮丢权有些冤。怎么能怪罪于他呢,要说那两场械斗中,最该收拾的人是南湖村支书牛得旺和祁连集团董事长田亚军啊,上面怎么能对吴天亮下手?吴天亮笑笑。他不认为自己是没处理好两起群体事件而下来的,他早该下来,就算路波和邓家英不挨打,就算流域里不发生这么多闹哄哄的事,他也该下来。
权力真是一个魔方,这个魔方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把玩得了的。吴天亮越来越感到,自己跟这个时代远了,距离很大,这个时代发生的事,他越来越看不懂,看懂了也跟不上节拍。
“它在我手中,真是有点浪费,现在我把它交还给组织吧,它越来越像一匹烈马,我吴天亮驾驭不了。”吴天亮跟副省长黄国华说。
“不是你驾驭不了,你是没把它用好、用活。”黄国华说。
“它在我手里就像一把斧子,我砍自己,也用它砍病毒,砍掉那些奇形怪状的树。但最终,我什么也没砍掉。”吴天亮说。
“你把它领会错了,它怎么能成斧子呢,它应该是一把梳子,用来梳理一切杂乱。”黄国华这天兴致很高,很想就权力及权力学跟吴天亮认真交谈一下。因为他自己的政治使命也要结束了,一纸调令下来,他将离开祁连省,离开他刚刚熟悉的副省长岗位,去一家设计院工作。
“算了,管它是斧子还是梳子,反正我是玩不转它,还是让别人来玩吧,它在我手里真是有些浪费。”
“浪费这个词用得好,我们是浪费掉许多东西。”黄国华说到这,突然噤声。他可能联想到自己的失败,联想到这两年在祁连省看到的许多东西。
“不,我们就浪费掉两样东西,良知和责任!”吴天亮突然说。
省里对吴天亮给出的结论还行,在谷水市委书记一职上做出了优异成绩,得到了省委省政府的高度认可,也得到了谷水百姓的高度赞扬。鉴于省里对吴天亮同志另有任用,吴天亮同志离开现在岗位。
等待他的新岗位是省政协某专委会副主任。对此安排,吴天亮摇了头,他递给省委组织部一份报告,说自己不想离开谷水,就在原岗位上退下来吧,到二线去。省里经过几番讨论,最后同意了他的要求,让他在谷水退居二线。
“爸,你怎么能这样,你也不为我想想,现在退下来,我怎么办?”吴若涵傻眼了,她从没想过,父亲有一天会离开权力的舞台,自己会失去权力这把伞。
“说啊,让我咋办?”她又尖叫一声。
“该咋办就咋办,落回原地,从头做起。”
“我做不到!”吴若涵奋力地摔碎捧在手里的杯子,起身怒去。完了,彻底完了,她现在不是市委书记女儿了,所有的虚伪都将离她远去,鲜花、掌声、谄媚的笑、恭维讨好的脸、哈巴狗一样的男人们。她钻进卧室,用力摔上门,半天后屋子里响出更加惊心动魄的声音,她砸碎了电话机,还把什么东西重重摔在了地上。
原来是她给常健打电话,让常健来陪她,常健说:“我忙得快要死了,根本抽不出时间。”说完将电话压了。
“都是浑蛋!”
其实浑蛋的不是哪一个人,浑蛋的是这个多变善变的世界。
第35章
寒风不断地从远处的沙漠吹来,掠过村庄,掠过城市,从城市的顶部往高原方向去了。毛藏高原在冬天里完全成了另一副样子,草黄了山枯了牛羊疲软无力地进圈了,已经浅了许多的杂木河,虽然还在哗哗地流淌,但再也看不到河的壮观河的气势。遥远处的雪山倒是静静的,大约它喜欢冬的寒冷与严酷,只要冬天到来,它的冷酷与威严立马又有了。
玛尼堆上的经幡,让风吹走了许多,这个冬季风有点大。
邓朝露在山上住了段日子,元气恢复得差不多了,这要感谢洛巴和宋佳宜,若不是他俩,邓朝露是走不出这段日子的,会被生活淹死。这天她跟宋佳宜说:“陪我下山吧,我要去那个院子看看。”
“想通了?”宋佳宜笑着说。
“没啥通不通的,我只是需要从过去里面走出来。佳宜,谢谢你。”邓朝露已经恢复生气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来,冬日的阳光打在她身上,让她瘦弱的身子多了一份祥和。
“拿啥谢啊,是不是要送我一份爱情?”宋佳宜说着,拿眼朝远处望去,河的对岸,秦雨独自站在太阳下,他的背影跟山融成一个颜色。
秦雨是两天前来到山上的,来了后跟谁也不说话。宋佳宜悄悄告诉邓朝露,秦雨下山是离婚去了,这次不是他母亲做主,而是他做主。“行啊,这小子,终于能为自己做一回主了。”宋佳宜脸上满是肯定的表情,不过很快她又说,“从他回来的样子看,婚没离掉,吴若涵咬定他了。”一句话又让邓朝露的心坠到了谷底。奇怪,什么时候自己牵挂起秦雨的婚事了呢?她不是一直信奉“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处世哲学吗?
“你要快点下决心啊,不然他会被纠结死。”宋佳宜又说。从葬完邓家英,强行把邓朝露从水库带到山上,宋佳宜整天就只干一件事,强迫邓朝露表态。“还傻等什么啊,现在啥都清楚了,该物归原主了。”
“啥叫物归原主?”邓朝露瞥她一眼,宋佳宜吐吐舌头:“对不起对不起,不是物,是人,完璧归赵,这样说可以吧。”两个人就这样斗着嘴,宋佳宜非要邓朝露说个肯定话,这样她好去秦雨那边报喜,可邓朝露就是不吐半个字,其他话题都可以说,独独这话题,不说。把宋佳宜急得不行。
这阵宋佳宜又催邓朝露,不时地用手指着河对岸:“看,多可怜啊,爹不亲娘不爱,你别狠心了吧,去,把他叫来。”
“不去!”邓朝露固执地说。
“真不去啊,那我可去了,到时候别怪我夺人所爱哟。”
“你敢!”邓朝露说完,脸腾地红起来。
爱情就是在这个季节复活的。说来也是奇怪,这个季节怎么会生出爱情呢,天这么冷,地这么寒,而且刚刚经历了丧母之痛,大悲还压着她呢,爱情这枝娇艳的花,怎么会开?
可它真就开了,开在寒冷的冬季,开在海拔四千四百米的地方。
邓朝露一阵心暖,嗖嗖而过的寒风突然变成了暖风,太阳也比刚才热了许多,她往高处挪了挪步子,盯住河对岸。
没有哪颗心不向往爱情,人类对爱情的向往,原来是那般强烈,那般不可阻挡。母亲是,父亲是,导师是,师母也是。
哦,邓朝露第一次在心里唤出了父亲。
是的,父亲。邓朝露知道,自己该下山了,该去一个陌生而又极其亲切的地方,那个地方等了她二十多年,也盼了她二十多年,她不能让那双含着泪的目光等空,她必须用自己的身世,还有一张笑脸,填满那空洞的目光。
“走吧。”她跟宋佳宜说。
“走吧。”宋佳宜跟洛巴说。
“走啊。”洛巴又跟秦雨说。
于是四个人结伴而行,朝山下谷水城方向去了。
坐落在谷水城西海藏寺边上棚户区内的那座小院子,这一天迎来新的客人。邓朝露是按照宋佳宜的描述找到这座小院落的。宋佳宜来流域不长,却知道流域不少事。宋佳宜本来是到流域避难来的,避心灵的难,结果现在她却度起了别人。想想这些,邓朝露就感觉到自身的差距。宋佳宜骂她骂得对:“你啊,真没想到天下有这样笨的人,你完全是让你导师给害了,把你驯化成一头学术狮子,不,学术虫子。除了你的学术,对生活什么也不懂。”
“我为什么要懂生活?”邓朝露当时还不服气,跟宋佳宜顶嘴。
“人是属于生活的,而不能只属于学术。况且不懂生活的人,永远搞不出学术,因为学术也离不开生活。”宋佳宜开始说教。见她听得一愣一愣,索性挑明了说:“知道我为什么来流域吗?”邓朝露说知道,心灵有了难,需要拯救。还说了些当初宋佳宜来找她时的笑话,那么有钱,那么成功,却迷茫,让她很不理解。宋佳宜摇头:“也不仅仅是迷茫,人的心里是有神的,每个人都有。有些人疯狂迷恋钱,钱就是他的神,有人疯狂迷恋权,权就是他的神。有些人迷恋理想,可独独理想不能成为神。”邓朝露惊讶,问为什么?宋佳宜说:“原来我也以为理想可以成为神,后来发现是错误的,神是让你去膜拜的,理想是逼你去实现的。比如高原上那些虔诚跪拜的人,他们有神,但他们的目的只是敬神,只是向神表达自己的虔诚,而不是要变成神。懂不?”
邓朝露还是不懂。宋佳宜只好又回到自己身上:“当初我是迷茫,我有钱了,别人眼里我成功了,但我自己很空,一点成就感都没有。相反,我觉得钱很恶心,为钱活着更恶心。但我又找不到突破的方向,找不到救自己的办法。于是来找你。是草原收留了我,流域收留了我。现在我告诉你吧,我是找那个神来了,我丢了神,才变得茫然,变得迷惑,变得生活没有意义。现在我找到了神,我知道自己活着的理由了。”
“为神而活?”
“是,为神而活,每个人心里都应该有尊神,神不是理想,不是事业,神是信仰,知道不,我们把信仰丢了,所以我们活得不快乐。”
“那我的神呢?”邓朝露有点茫然地看着宋佳宜,宋佳宜却呵呵一笑说:“你现在不需要神,需要爱情。”
接着又谈爱情,话题很快回到秦雨身上。宋佳宜自己也承认,她是有点强迫症了,总想把他俩拉到一起。“你别怪我,我总觉得,上帝生下你和他,就是让你们恋爱结婚的。现在迷途走完了,你们都该回归正途,结婚吧。”
“可是……”邓朝露又犯了难。
“不用可是,本来就是你的,我负责把他抢过来。”
“别,这需要时间。”邓朝露算是勉强答应,其实她是被自己的内心一步步逼着说出这话的,母亲说得对,每个女人都逃不过自己的心,心里种了什么,自己就是什么。
关于这座小院子,还是宋佳宜告诉邓朝露的。葬完母亲,楚雅不让邓朝露走,想把她留在身边,宋佳宜不答应,毫不犹豫拉了她回到山上。在一个寒风止了大地静了的晚上,宋佳宜拉着邓朝露,坐在杂木河边,就是曾经路波跟于干头他们坐过的那个地方,跟邓朝露讲了这座小院子,还有小院子承载的悲凉故事。邓朝露当时惊讶死了,连问宋佳宜为什么知道这些,她自己啥都不知道。
“天下没你这样笨的,要不怎么说你让导师带坏带傻了呢。活着时,他多么想告诉你,可是,可是你太傻,每每接近真相,你又不追问了,他只好把一切压在心里。当然,他这样做,也是……”宋佳宜忽然不说,抬起头,怅望着远处。远处是黑的山,黑的天,黑的河。
良久,宋佳宜才说:“他是伟大的父亲,天下怕没有哪一个父亲能做到这样。他是为了你啊,宁肯自己把思念把父爱藏心里,也不打破你的生活,不打破你们母女宁静的日子。”
天啊,邓朝露那一刻突然呼吸艰难,胸口被一座山压住。原来他早就知道,他一辈子没说,一辈子把它藏心底,竟是为了这个!
泪!
站在小院门前,邓朝露感慨万千,所有的事所有的人,见过面的没见过面的一齐朝她涌来,她的双腿打战,心更是乱成一片湿成一片,手几次举起又放下,她真是没有力气敲响这扇门啊。站在一旁的宋佳宜有些焦急,她就怕邓朝露胳膊发酸心发酸。这个已经被流域点燃激情的女人,对待生活的态度永远比邓朝露积极。遇到问题就解决问题,别死钻牛角尖。这是她挂嘴边的一句话,也是她真实的生活态度。人不能被任何事困住,困住了脚步就迈不开了,得想办法把脚上的绳索踢开。这是她警告过邓朝露的,也是她能冲出困境的原因所在。
一旁的秦雨什么也不说,担心而又焦虑地看着邓朝露。说实话,到现在秦雨还没从迷雾中走出来,这个季节发生的事,一半在他来说是真实的,清醒的,一半却还模糊着。他对现实的适应能力,真是比邓朝露还要差。要不宋佳宜怎么要骂他:“你们这对宝贝,我算是服了,就算别人替你们把桥修到门口,还担心你们上不了桥呢。”是的,他现在就是上不了桥。跟吴若涵的婚姻,秦雨是打定主意要结束了,一个错误的课题,不该继续再做下去。但秦雨认为,这些跟邓朝露无关,这是他自己的事,他想从一段混乱的生活中走出来,回到清新,回到他原来的状态。对眼前的邓朝露,秦雨还来不及细想,包括宋佳宜还有母亲楚雅告诉他的那些,事实也好真相也罢,他都不敢去碰。那才是一条河啊,浩浩荡荡,波涛汹涌,秦雨想想都怕。解开一个自然的谜,或是攻破一个学术课题,对秦雨来说并不难,要他面对这样一口人生的深井,他就怕了。他恨自己,但是他又拿自己没办法。这时陪邓朝露站在小院门前,秦雨除了担心邓朝露外,再没别的想法。他曾反对过宋佳宜和洛巴,不让他们带邓朝露再见什么人。见得越多,伤得越重,这是他的观点。宋佳宜骂他缩头乌龟,这点事都不敢面对,还能成就什么大事?秦雨不想成就大事,从父母还有路波他们身上,秦雨看到自己压根就缺乏一种硬度,缺乏生活的韧度。
不是每个人都能顶过去灾难的,不是每块矿石都能炼成钢。宋佳宜骂他缩头乌龟,说他遇事就怕。不是怕,真不是,这点秦雨想得很透。怕什么呢,生活绝不会因为你怕而少来什么。他是没做好准备啊——
他悲伤地看了邓朝露一眼,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抵不上邓朝露。倘若这一系列的变故发生在他身上,怕是早就溃不成军了。
宋佳宜又催一声,敲呀,怕什么?秦雨不满地瞪一眼宋佳宜,往前一站,看似是想用身体保护邓朝露。宋佳宜回击他一眼,身子一斜,又将他逼回去。
“你干吗啊,让她好好想想。”秦雨说。
“还想什么想,最烦你这样,小露,敲!”宋佳宜又蛊惑。
洛巴在一旁略显紧张地站着,不说话,这个在草原上奔跑的年轻人,进了城市,还是有几分恐惧。再说城市的味道令他很不习惯,没有青草味,没有牛粪味,什么也没有,倒是有一股臭烘烘的汽油味,令他不敢呼吸。
邓朝露平静了一会,在宋佳宜和秦雨的争吵里,终于举起手来,敲响了那扇厚重的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照例从里面探出半个脑袋,那是老妇人的脑袋。本能地,邓朝露往后缩了缩,目光像风中摇曳的麦穗,抖得很厉害,根本落不到老妇人脸上。
“敲错门了吧,这里没你们找的人。”老妇人浑浊的目光往几人脸上扫了扫,麻木地又收了回去,说着就要关门,宋佳宜急了:“等等,我们是来见您的。”
“见我?”老妇人并不惊讶地回了一句,转过身,往里走了。
“快进!”见门没被带上,宋佳宜兴奋了。宋佳宜就是跟邓朝露他们不同,什么时候,她都能找到兴奋的东西,“快进啊,老妇人很古怪的,她要是锁了门,再也敲不开的。”
邓朝露颤颤地往里迈了步子,脚是迈进去了,惊慌和不安还留在外面。
“把门关上吧,水在那间屋里,自己倒了喝。可别提跟我买房子的事,这屋,不卖。”老妇人疲疲沓沓进了屋,邓朝露看到弯得很厉害的腰,还有被风湿困扰着的一双腿。
几个人站院里,不敢动。院子的干净超乎他们的想象,有一种不沾尘埃的幻觉。葡萄架上枯枝堆积,但还有葡萄繁茂时的景象在。青砖铺成的小院,蕴动着一层诡异的气息。邓朝露越发慌张,老太太不出来,也不跟他们多说一句话,邓朝露一双手紧紧抓着宋佳宜胳膊,手心里满是汗。宋佳宜用眼神给她鼓着劲,同时示意秦雨,进去跟老太太打声招呼。秦雨哪敢,一个劲往后缩,好像他们拜见的不是一个老太,而是一尊神。
就这样站了一会,屋子里终于传来声音:“都进来吧,让我看看。”
几双脚怯怯地走进去,眼神立马紧住。刚才在院里,老妇人分明穿得随便,里面就是平日家里穿的衣服,怕冷,外面又披件过时的棉衣。这阵,老妇人变了,她居然穿了一件锦缎旗袍,颜色是那种暗红色的,透着深沉,也透着年月的气息,领口高高竖起,掩住了半张脸。旗袍外面,又披一件宋佳宜们从没见过的外披,感觉把他们一下带到了民国。老妇人端坐在木椅上,双目灼灼。不知是身体原因还是为了保持某种威严,手里竟扶了根拐杖。
老妇人的打扮着实让四个年轻人吃惊不小,原来老妇人半天不说话,是在换装呢。宋佳宜好生奇怪,见他们也要换装啊,这个老太太真有意思。
宋佳宜哪里知道,老妇人白霓是有预感的,她用一生的等待证明一件事,她家的小露没夭折,也没丢,还在人世上。老妇人快要不行了,女儿早没了,女婿路波也没了,她要是还能行,不就成了妖怪?但老妇人坚信,在她闭眼前,一定能见着小露,上天不会让她空等。这一天,老妇人突然感觉到,她等待的时刻到了,她怎么能穿着随便地去跟她等了二十多年找了二十多年的外孙女见面呢,不能!
“都过来吧,走近点,让我看看,我眼神不好,看不大清。”老妇人开了口。
几个人站着,不敢乱动。老妇人又说一句,宋佳宜用胳膊肘捣捣邓朝露,让她前去。邓朝露一双眼睛失了神般看着老妇人,根本没感觉到宋佳宜手上的小动作。宋佳宜只好硬着头皮往前几步,站在了老妇人面前。老妇人定睛瞅了她一会,摇头道:“不是你。”宋佳宜一愕,旋即明白过什么似的,过来抓住邓朝露,硬是推到了老妇人面前。
屋子里光线有点暗,这座小院的平房都很破旧了,基本是建在八十年代的,后来虽说也修缮过,但跟外面的建筑还是没法比。窗户小,透进的光亮自然就少,加上今天特殊的气氛,让人觉得就跟走进某个洞穴似的。
“再往前一点。”老妇人贪婪地看着邓朝露,眼神里跳出激动的火花来。
邓朝露听话地往前走一小步,身体几乎要挨着老妇人了。秦雨和洛巴不知道老妇人要做什么,很是好奇。宋佳宜的心却怦怦跳了起来,她已经在期待着什么。
“再近点。”老妇人又说一句,僵直的身子早已在动,手里拐杖猛地丢弃,一双手跃跃欲试,想抚住邓朝露的脸。
但又不敢!
“你是……”老妇人抖动着的嘴唇终于张开,说一半,身子弹了起来,趔趄着,犹豫着,想扑过来又不敢扑过来。
邓朝露赶忙靠过去,脸贴给老妇人。老妇人挂满老茧的双手刚碰到邓朝露脸上,人立刻就像烫着了般,声音一下大了许多。
“你是露,小露,你是我的小露,小露,你终于回来了,终于来看姥姥了……上天呀,我白霓没白等,我终于等到了。雪衣,雪衣你听到了吗,露她回来了,回来了啊,就在我怀里……”
老妇人完全失了态,梦呓般地叫个不停,手上动作也连续变换着,忽而要捧邓朝露的脸,忽而又想贪婪地将她揽进怀里,刚拉进怀里,猛又推开,推到一步远的地方,伸直了目光看。
看着看着,又叫起来。
宋佳宜紧着的心腾地落地,身体也跟着松弛。唉,她叹一声,转身朝外走去。
不大工夫,秦雨和洛巴也出来了。屋子里只剩了老妇人和邓朝露,老妇人的声音高高低低,一声惊接着一声惊,不多时,宋佳宜听到,邓朝露也哇地哭出了声。
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神灵,没人说得清。宋佳宜认为有,不然,老妇人那么大年纪,一双眼还是昏花着的,怎么就能在那么暗的屋子里认出邓朝露呢?想想,她这辈子,也就只见过一次邓朝露吧,那个时候的邓朝露还在襁褓中呢。秦雨更是想不清楚,这样的问题对他来说远比一个课题还难,只能眼巴巴看着宋佳宜,宋佳宜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一点质疑都不敢,也质疑不出。倒是洛巴显得从容,他说:“亲人的血脉是相通的,不用看,用鼻子就能闻得到。”见宋佳宜质疑,笑道:“草原上牛羊生了羔,你把羔抱走,它能顺着气味追到你家。就算几年不见,凭气味也能嗅出哪个是它的崽。”
“人家说小露呢,你敢拿羊比。”
“人就是羊,羊就是人,可人有时候还不如羊呢。”洛巴突然丢下这么一句。
不管怎么,邓朝露是找到了外祖母,苦苦等了将近半个世纪的老妇人白霓,终于把自己的心上肉等回来了。
这天老妇人亲自下厨,非要给他们做好吃的,说这顿饭怎么也得补上。邓朝露想去帮忙,老妇人黑下脸,佯装生气:“你这孩子,这顿饭我准备了几十年,你就成全我一次吧,带你朋友去玩。”
邓朝露失神地走出厨房,目光在院里转了几圈,找不到地方落下,只好走过来,拉宋佳宜去了另一间屋子。
宋佳宜又一次被惊到。这间屋子里摆了一些照片,是按年代摆放的。可以看出,老妇人是个有心人,她是把经历过的所有时代摆在了这里。只是遗憾,照片太少了,不然,宋佳宜一定能长不少见识,后来一想是自己贪婪,那个年代,能留下这几张照片,已经委实不易。
最后她们在三张照片前停下。一张邓朝露曾经见过,就是在路波床头看见过的那张,另一张是全家福吧,老妇人在正中,路波和那个诗一样朦胧梦一样虚无的女子分站在两边。老妇人穿的正是今天穿的这件旗袍。
还有一张,是一个不到一岁的孩子,坐在床上,手里抱个花布娃娃,嘴里叼着奶嘴,可爱极了。
宋佳宜心一动,转过脸来,认真望着邓朝露。“像,真像,怪不得她能一眼认出呢。换了我,也肯定认得出来。”
邓朝露眼睛痴痴的,像是被那个孩子迷住了。她似乎仍然不敢相信,那就是她,另一个邓朝露。尽管老妇人失声痛哭中已把什么也告诉了她,她还是不敢相信。她觉得一切太过恍惚,太过离谱,自己怎么就成了她的外孙呢。这个叫白霓的老妇人,怎么就跟自己扯上关系了呢?后来她想到了路波,对不起,她现在还是叫不出那声“爸”来,依然觉得叫路伯伯亲切,再由路波想到那个从没谋面的女子,诗一样的女子,画一样的女子,听说她有一副好嗓子,能唱得山醉,能唱得一河的水停下,能唱得千里之外的鸟飞来为她喝彩,能唱得一县城的人丢下饭碗去给她捧场。当然,也能唱得让权贵动心,进而引来杀身之乱。
她叫程雪衣。他们都说,这传奇女子是她的母亲。
但她固执地认为,这个世界上,唯有邓家英,才是她的娘亲。
邓朝露泪如雨下,这个时候她再一次想起了母亲,想起母亲带她在龙凤峡水库长大的那些个坎坷而又艰难的岁月,想起母亲那永远不弯的腰,还有永远停不下来的那双腿。后来,后来她盯住照片里裹住小女孩的那棉棉的被子,记忆之门哗地打开,她在母亲的柜子里,多次看到过那被子,碎花的,白里红面。记得她曾问过母亲,为什么像宝贝一样藏着她?母亲当时有点惊慌,只说是她小时盖过的,舍不得扔。等她参加工作,就再也没见过那小小的被子。
邓朝露伸出手,颤颤抖抖中,抚摸住了那张照片。
第36章
历史总是灰色的。不,有时候它也是黑色。
变色的历史里,老是能挖出让人伤心的东西。
外祖母白霓就像一个古老的讲述者,她坐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张开那张沉默了将近半个世纪的嘴巴,把那段不堪回忆的岁月讲了出来。那是一段怎样的岁月啊,邓朝露虽然早就对那段荒唐而又残酷的岁月有所耳闻,但经白发苍苍的外祖母一讲述,那段岁月立马又跟她感受到的不一样。
“灭绝人性啊。”外祖母白霓说。
“我好可怜的女儿哟。”外祖母又说。
邓朝露先是流泪,接着流血,到最后,什么也流不出了。
北风呼啸,大地寒彻。外祖母抖落了一地雪花,抖出一地苍凉。
那年真正分开路波跟程雪衣的,不是那场运动,也不能归罪给造反派,而是程雪衣的美丽。
美丽是能毁掉人的,尤其一个能歌善舞的女人。
就在程雪衣的名字伴随着她的舞蹈还有歌喉渐渐变得响亮时,一双眼睛瞄上了她。更为可耻的是,这双眼睛一开始并不盯在雪衣身上,而是盯在母亲白霓身上!
“他是畜生,不,禽兽不如!”外祖母白霓咬牙切齿地说。
这个人便是当时的龙山县革委会主任马永前。
正是那年马永前对白霓母女的垂涎,才导致了程南堰和路波的悲剧人生。“他是借运动的手啊,我知道逃不过去,为了保护女儿,我……我只能……”外祖母白霓哽咽着嗓子说不下去了,往事不堪回首,往事不能启齿。
邓朝露心里黑浪滚滚,这样的历史,如果不是外祖母亲口说出,她是打死也不会相信的。
“可是,就这,也没能保护得了她,没能!”外祖母恨恨地擦了把泪,她把怨气使在了自己身上,邓朝露这边,却不敢再听下去,生怕外祖母再讲出更加荒唐的事。
但这又能怎样呢,该发生的,在那个年代照样发生了。马永前是在白霓身上得手了,这个来自上海的女老师,跟龙山的女人太不一样,简直勾掉了他的魂,做梦都想占有她。他是借用手中权力,还有这场伟大的运动,把程南堰打倒了。但是另一件痛苦的事又缠上了马永前,得手白霓后,他的目光忽然注意到了白霓青春美貌的女儿,那才是一口好菜啊,啧啧,看着都想。要是抱怀里,或者压床上,那该多么销魂多么受用!就在马永前盘算着如何母女通吃时,打井队工人、后来的造反派头子陈怀发找到了他,向他告密,路波居心不良,不但反对这场伟大的运动,还对走资派程南堰一家情意绵绵。“情意绵绵”四个字刺激了马永前,马永前几乎没怎么犹豫,就想好如何整治路波了,这人若要不除,那口嫩菜就吃不到嘴里。于是路波很快被造反派揪出来,罪名之一就是保皇,保那个反动学术权威王之溢。
路波被发配到龙凤峡水库后,马永前加紧了行动,程雪衣的灾难就到了。母亲白霓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又没一点办法。终于有一天,马永前带着几个人来到她家,先是大讲一通革命形势,然后警告她们,跟程南堰和路波划清界限。白霓怕啊,这天黄昏,她把女儿叫到跟前,说:“现在只有一个人能帮你,你去找柳震山柳书记吧,要是他也帮不了你,帮不了我们,我们只能听天由命了。”
母亲的话雪衣怎能不懂,自己处于怎样的境地,她比谁都清楚。那双贼眼整天围着她转,一有机会,那双肮脏的大手就伸向她。程雪衣想到过自杀,想用这种极高的方式捍卫自己的清白。可是她的心上人路波在水库,她舍不得走啊,于是心一横,去找当时的县委书记柳震山了。
对马永前的所作所为,柳震山早有耳闻,对白霓一家的遭遇,柳震山更是痛心疾首。但是那样一个年代,他又能怎样呢,兴许,唯一能做的,就是斗胆成全她跟路波,用这种法子让马永前死了心。程雪衣哭着跟他讲完自己的境遇还有马永前的种种威逼后,柳震山沉思良久,说:“这样吧,我想办法让你见一面路波,到时候,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在一个漆黑的晚上,路波被县城一支造反派从水库押回来,关在了县城一个秘密的牛棚里。柳震山给出的理由,是像路波这样的保皇派,不能让他长期待在水库,必须接受更多的批斗。那晚十一点,柳震山支走看管的人,冲远处招招手,程雪衣幽灵一般飘进了牛棚。
一向矜持甚至连初吻都没有过的程雪衣,见到路波第一句话就是:“我给你吧,全给你,给了你,别人就不动坏心眼了。”
路波被吓住。他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心上人,更没想到几个月不见,心上人被折磨成这样,紧紧地搂住雪衣,哽咽着,折磨着,却不知道搂住后又能做什么。
“给我一个孩子吧,我要给你生个孩子,哪怕生下我就死!”那晚,程雪衣死死咬住路波的肩,咬得快要出血了,才松开说。
于是他们有了一个完整的夜晚。
这个夜晚孕育出一个新的生命。
白霓说,雪衣怀孕后,马永前恼羞成怒,知道是柳震山从口作梗,一方面加紧迫害她们母女,另一方面又开始谋划如何让柳震山彻底退出历史舞台,怎样将这块臭硬之石搬掉。
白霓很快被打成反革命,罪名居然跟她的身份无关,说她天天早上念魔咒,恶毒攻击伟大领袖。那些诬陷她的人哪里知道,白霓早已信了基督,读《圣经》成了她在那个苦难年月里坚持活下去的唯一力量。可那是一个读“红宝书”的年代,《圣经》这样的毒草早被打入另册。
不久之后,程南堰和白霓被发配去夹边沟,那是一个离谷水并不太远的地方,一路往西,荒无人烟的沙漠里,一个活着走不出来的地方。马永前发誓要让这家人进地狱了。程南堰跟白霓走的那天,程雪衣被装上另一辆车子,由造反派押着,开往炭山岭。
要感谢地主五斗。那年若不是地主五斗,路波是活不下去的,会被马永前活活折磨死。马永前一再暗示半瞎子,对路波严加看管,一旦发现风吹草动,立刻向他汇报。半瞎子是发现了很多风吹草动,未等汇报上去,地主五斗便站出来,说这事是他做的。那年工地上很多怪事奇事,其实跟五斗无关,最终却都跟五斗有了关。五斗在那年挨的斗,是路波的五倍还多。
五斗救的不只是路波,还有程雪衣。程雪衣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马永前每每听到这样的消息,就恨得牙齿咯咯响,一双拳头攥紧了放开,放开再攥紧,最后,狠狠砸在了墙壁上。他骂半瞎子,骂陈怀发,骂柳震山,骂所有把程雪衣推向路波怀里的人。他做梦都在想的一口嫩肉,居然真让路波先给尝了,还怀了反革命的种。马永前原想,等把程雪衣发配到炭山岭,让手下变着法子折磨她,将她肚子里的孽种拿掉,然后再找机会将她弄到身边,这个馋死人的尤物,要不睡到,实在是不甘心啊。哪知程雪衣到了炭山岭,忽然就由不得他了,他虽然胳膊长,但上级不让他插手那边的事,更可气的,柳震山通过关系,竟然没让程雪衣跟别人一起接受劳动改造,而是把她转移到边上一牧民居住的村子,接受牧民改造。
是在保她呢。柳震山的“险恶”用心被马永前一眼识破,但无奈那一年天不帮他,他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扳倒柳震山,上级给他下达了更艰巨的任务,让他全力以赴抓革命促生产,掀起轰轰烈烈的水库大会战。马永前的精力实在是顾及不到了。等把另一座叫柳条河的水库的大会战掀起来,这边程雪衣的消息竟然听不到了。马永前又急又恼,多方派人打听,程雪衣竟像被消灭了一样,一点音讯都无。
是柳震山和地主五斗合演的一场戏。柳震山得悉地主五斗的妹妹正好嫁到牧区,计就有了。马永前在柳条河水库发号施令大耍威风时,柳震山去了趟炭山岭,打通诸多环节,悄悄将程雪衣送往五斗妹妹家。这是一步极其冒险的棋,一旦被人揭发,不只是五斗一家遭殃,怕是柳震山,也要关牛棚。但柳震山就是想做这件事,没有任何理由,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美丽的女子被毁掉。加上有邓家英父亲邓源森支持,柳震山更是无怨无悔。
程雪衣如期生下了孩子,为她接生的是地主五斗的老婆,是邓源森把五斗老婆送过去的,让地主老婆接生,绝对安全。消息传来,路波惊得不敢相信,一晚没合眼,第二天早早起来到河边。天刚下过雨,晨曦染着的大地,一片清透,河两畔的绿草上,挂满晶莹的露珠,脚刚伸过去,惊得草地一片扑扑儿,透亮的露珠扑簌簌往下掉,惊得路波不敢抬脚。也就在那一刻,路波心里有了女儿的名字:露珠。
故事到这里,还算是完美的,尽管经历了那么多坎坷,但相比一个新生命的诞生,这些坎坷和苦难又算什么呢?不幸的是,苦难并没结束。就在孩子即将满月的时候,一场更大的暴风雨降临了。
柳震山出事了!
起因是为了路波父母。路波的父母当时被下放到柳树屯,那也是一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柳震山一心想把他们接到水库工地,在自己眼皮底下接受劳动改造。终于有个机会,柳树屯那边要往外迁返一批走资派,好腾出地方让从上海来的一批右派分子接受改造。柳震山抓住这个机会,派人连夜去接。谁知回来的路上车翻了,包括路波父母在内的十二人全部遇难,其中有两名基干民兵。马永前大喜,上天不负有心人,总算让他抓到柳震山把柄了,上蹿下跳,给柳震山罗织了许多罪名,上面再想保柳震山,就很难了。
柳震山刚一翻船,马永前便火速派人到炭山岭,挖地窖一般将炭山岭大小村庄翻腾个遍,终于在五斗妹妹的邻居家找到程雪衣。此时的程雪衣,早已没了昔日舞台上的妩媚与卓然,完全成了一村妇。这是五斗妹妹的主意,女人一风骚,男人就像蚊虫般叮了过来。“把你头发剪了,衣裳换了,穿我的!”于是一年下来,程雪衣就不再是县城里那个程雪衣,也不是戏中的穆桂英和白娘子,成了灰头灰脸的乡下村妇,一个脸上有了雀斑身上有了垢痂的女人。谁知就这样马永前也不放过,一声令下,程雪衣被丢进车里。自此,她人间地狱般的日子开始了。
关于程雪衣的死,白霓也说不清。那个时候她是没办法联系到女儿的,她饿得连睡觉的力气都没,哪还有力气去想女儿?再说想了又能咋,天苍苍夜茫茫,空对月儿话凄凉。等她历经千难万险,走过九死一生,被路波接回谷水时,女儿早没了音信。香消玉殒,化作青烟,离她而去。
传言不管真假,都说明一个事实,程雪衣不在了,走了。白霓在县城北边山下挖了两座空坟,一座,葬丈夫程南堰,一座,是她红颜薄命的女儿。
之后,白霓开始了漫长的寻找,白霓坚信,上天不会将她家赶尽杀绝,那个在动荡与噩梦般的年代出生的孩子,她的宝贝外孙女露珠,一定会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白霓猜得不错,露珠果真活了下来。程雪衣从牧区被抓走后,五斗妹妹也受到牵连,某个夜晚,五斗妹妹抢在工宣队和造反组织抓她前,抱着孩子翻过几道山梁,天未亮前来到娘家邓家山,进了邓源森家门,五斗妹妹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邓源森老婆吓坏了,等明白过来五斗妹妹是为怀里的孩子,她才稳住神,拉起五斗妹妹,从她怀里接过孩子说:“放心吧,我就当捡来的一个宝贝,看谁敢从我手里抢走!”
露珠就这样成了邓家山的人,柳条河水库大坝合龙时,邓源森不幸学了五斗,被狂野的河水卷走。等大会战彻底结束,邓家英母亲又因疾病去世,可怜的露珠,这才改口叫邓家英妈。
那年露珠四岁。
邓朝露感叹的不是历史,历史是一页书,翻过去就翻过去了,不管你心里有多少结,都不能沉在历史的罪过里不出来。
人是会被历史淹死的。解开自己的身世之谜,邓朝露突然变得豁达,内心也变得流畅,发誓再也不悲观不叹气不摇头不纠结,她必须活下去,必须活出个样来。
不然,她谁都对不起!
她这样跟外祖母白霓说。
白霓欣慰地笑了。
不久之后,邓朝露回到了山上。跟白霓相认的那一刻,邓朝露就清楚,自己未来该去什么地方,该在哪里扎根。好在她的工作调动申请还算顺利,导师秦继舟和师母楚雅这次没难为她,双双举手赞成。导师秦继舟为此还特意回了趟省里,倚老卖老地跟有关部门讲了一通。邓朝露上山那天,秦继舟亲自下厨,张罗了一桌菜,要为她送行。席间,秦继舟说了这么一句话:“你要记住,你是邓家英和路波的女儿,你在山上的一举一动,他们都看着。当然,还有你亲生母亲。”
邓朝露重重点头。
现在,邓朝露站在杂木河畔,河水是一天比一天小了,也污浊了。
邓朝露的目光盯着金沙河方向,久久不肯挪开。像盯住一个死结,盯住一个巨大的黑洞。
一周后,秦雨也上了山。秦雨回白房子了,他所在的石羊河流域生态治理中心在新一轮机构改革中被合并,跟另一家研究中心合为一体。苗雨兰从副主任位子上退下来,算是提前到二线。其他人员重新组合,组合不了,下基层。秦雨没像常健他们去争,争什么呢,他早厌烦了机关这种地方,他是属于白房子的。父亲说得对,离开了白房子,他什么也不是,闲人一个,将来更是废人一个。父亲这辈子说过很多话,秦雨都听不进去,这句秦雨认真听了。秦雨觉得,父亲现在说出的话跟以前大不相同,以前的父亲偏激、固执、容易极端,现在不,父亲变得中庸,变得务实,话语里也多出一份爱来。
秦雨知道,父亲老了,他从别人的苦难里看懂了人生,也看清了世界的本质。
世界的本质。
人就怕看不清看不懂,看清看懂,凡事处理起来就简单得多。
上山前,秦雨正式向法院递交了诉状。他要结束这段婚姻,他已无心去评价这段不该有的婚姻了,人一生总是要有一些混乱,混乱中突围,困顿中猛醒,是人生另一门必修课。父亲不也是这样吗,母亲更是如此,他们把大半生交给了混乱,到现在才清醒。如此算来,秦雨根本不晚。走点弯路好,吃点苦头更好。要不,怎么笑对人生呢?
秦雨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见邓朝露,什么时候见。他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他需要时间,邓朝露同样需要时间,不过他坚信,该来的,一定会来。
母亲说得对,人是转圈的,在世上转一个大圈,又回到起点。
是的,他又站在了起点。就是那堆玛尼石,那个大草滩。月光如水洒下来,天地蒙蒙一片,秦雨看到了篝火,火光中映出一张清新的脸,一双明亮的眸子……
而在山的背后,杂木河水管处,邓朝露也站在月色下。月色撩人,非要逼人想起些什么,那就想吧。邓朝露背对着河,面朝白房子的方向,索性大胆地放开思绪,任它在月夜里飞起。
飞起。
这时候,河的深处,草原的深处,突然响来一阵紧一阵的脚步声,紧跟着看到火把,初一看,犹如鬼火,令人毛骨悚然,细一辨,才知是洛巴他们在喊山。
喊山者早已组成一支庞大的队伍,天天出没在草原上,出没在河的周围。
“醒来哟,醒来——”
“醒来哟,醒来——”
河能醒来吗?
山能醒来吗?
还有这高原,这流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