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健这小子,真是个活宝,不知使了啥魔法,竟把女儿脸上的乌云给扫了。苗雨兰发现,女儿失去的笑声回来了,冷了几个月的脸也舒展开,跟她也开始有话说了,偶尔还要跑她面前撒个娇卖个乖。好,好,苗雨兰一边打量常健,一边心里乐。这天晚上,女儿跟常健出去很晚才回来,女儿是喝了点酒,常健也染了酒,但不多,相比前段日子,女儿算是“规矩”多了。一来就扑向她,狠狠亲了几口,说:“妈,谢谢你啊,我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今天跟常健哥去黄河边,他还叫了好几个同学。妈,我心里不堵了,真不堵了。明天起,我要做回我自己,我要做给某个人看!”
苗雨兰心一动,知道女儿说的某个人是谁,紧紧搂着女儿:“开心就好,妈最担心你了,只要你开心,妈做什么都成。”
“谢谢妈,我去冲澡啦。”
往常这个时候,常健会知趣地告辞,说一堆谦虚话,替苗雨兰杯子里加满水,说一声我走了,就默然离开苗雨兰家的。这天常健没走,学往常那样,拿过苗雨兰杯子,盛满水,又将家里两个垃圾桶倒了,回来坐在苗雨兰对面。苗雨兰没话找话说:“常健啊,这几天累着你了,我这女儿,真是惯坏了。”
“哪啊,主任您千万别这么说,小涵挺优秀的,知识面广,见识又多,跟她在一起,我开阔了不少眼界呢。”
“你真这么想?”
“是啊,我们整天在流域,眼界狭窄,新鲜事一件也听不到,跟小涵这几天,我天天有长进。”
苗雨兰哦了一声,闭起眼,不知道是感激常健还是对常健有了新的想法。这时候卫生间响来女儿的声音:“常健,把我床头那瓶洗发水拿来。”苗雨兰刚要起身去拿,看见常健已经有了动作,就说:“拿给她吧,我有点累。”常健应了一声,拿去了。苗雨兰似乎有点难为情,看见女儿从卫生间伸出一条细长的胳膊,小半个身子都出来了,白晃晃的耀眼,慌忙闭上眼。等常健重新坐下,苗雨兰的心就怦怦跳个不停,好像自己在常健面前做了什么脸红的事。
女儿很快洗完,披着浴巾出来了,一见女儿近乎半裸着身子,硕大的乳房有一半裸在浴巾外,雪白的大腿夸张地散发出女人的性感与诱惑。苗雨兰好不紧张,本想斥责一声,让她穿好了再出来,话在嘴边却又没说出来,只是哀怨地看了女儿一起,起身,跟常健说:“你们聊吧,我去书房。”
到了书房,苗雨兰的心跳得比刚才更猛,好像自己做了啥丑事,脸红耳烧,忐忑极了。女儿她咋能这样,不该啊,怎么着也该有羞耻,有……唉,都是逼的,秦雨,是你逼她这样做,我家小涵以前不这样,是懂廉耻的。苗雨兰心里七上八下,既悲哀又无助,既替女儿害臊又替女儿担忧。坐下,起来,又坐下,再站起,烦、乱、热,浑身是汗。可那双耳朵却像是邪了门似的,拼命要往门边挤,想听外面说什么。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心理呢,苗雨兰一下子又为自己脸红起来。从外面听女儿跟常健倒是谈得很好,也谈得正常,不时响起女儿咯咯的笑声,她担心或是暗暗期待的事并没发生。过了好久,苗雨兰像是平静下来,心里不那么急不那么乱了,开始为女儿的以后着想。是啊,哪个母亲不心疼自己的女儿,哪个母亲不为女儿的未来担忧。常健虽说出生在农村,虽说许多方面不及秦雨,可人家毕竟没结过婚,怕是对象都没处过呢。这点上讲,是自己有点亏人家。可常健的心思苗雨兰最懂,好歹给他当了几年领导,看的、听的、平日观察的,综合起来,苗雨兰就觉得常健是不会嫌弃小涵的。一个农家孩子,他嫌弃什么!如果不是小涵变成现在这样,他常健哪有机会,哪有资格?这样一想,苗雨兰的信心又渐渐恢复起来,胆子也大了许多。一不做二不休,反正跟秦雨那小子也是过不长的,与其让人家甩了不如自己先下手。
于是这晚,等女儿跟常健聊的差不多的时候,苗雨兰从书房走出来,笑吟吟跟常健说:“太晚了,不想回就别回了,跟小涵多说说话,让她安排你睡。”说完,逃也似的钻进卧室,紧紧关上门,生怕一动摇,又做出什么后悔的事来。
常健是很快融入她们这个家了,看得出,女儿跟常健是很有感觉的。或者,常健给女儿的生活带来了快乐与希望。苗雨兰觉得有些问题该往深处去想了,这天她把常健叫进书房,绕了很大一个圈,然后别别扭扭问,假如把女儿后半生交给他,他担当得起吗?常健没正面回答,但从他的表情看,是很乐意的。他说他这辈子还没遇上一个值得他疼爱值得他用心呵护一生的女人,如果遇上了,一定会百倍珍惜。苗雨兰正想试探,难道我家小涵不是?常健却说出了一个令她非常气愤非常崩溃的事实。
常健说,秦雨所以不回来,是他母亲楚雅不让回!
苗雨兰先是不信,常健这个时候说出这话什么意思?不等她多问,常健又道:“我替小涵可惜,她这生算是托付错人了。秦雨的确优秀,可是他母亲……”
常健的话重重砸在苗雨兰心上。
懂了,一切都懂了。怪不得那女人要去峡里,要跟邓家英在一起。怪不得小妖精邓朝露也一并去了峡里,原来她们早就谋算好了。苗雨兰突然就从脑子里踢出了常健,她不能这么输给楚雅,更不能输给邓家英母女,不能!想合起伙来背叛她,门都没有!
“常健你回吧,去山上,项目要紧。”苗雨兰当时就下了逐客令,把常健惊的,傻了眼地看着她,搞不清突然变卦为了什么。
“你跟小涵的事,对谁也不能讲,我家小涵是有丈夫的,这点你要牢记。”
“主任……”常健完全懵了。
“就这么定了,你马上回山上,课题还等着你呢。”
打发走常健,苗雨兰跟吴天亮通了电话,告诉他女儿一个人在家,让他立即回来,照看女儿。
“你上哪去?”吴天亮在电话那头问。
“算账去!”
现在,苗雨兰站在了峡里。峡谷变得陌生,变得冷酷,想想,她已有十余年没踏进这条峡没进这条沟了,峡谷对她来说,既是家,又是恨。这里留下她的童年,留下她对这个世界最初也最简单的认识,留下她青春的梦。她在峡里种植过理想,放飞过爱情,也得到了婚姻。可是,她对这条峡却充满了恨,充满惧怕。她不知道恨来自哪,惧怕又为了什么,但内心,却被这两样东西充斥着、折磨着、压迫着。这些年来,她不是不想到峡里来,她想,峡里有她的家乡,有她的记忆啊,而是不敢来。
此刻站在寒风飕飕的峡谷,站在巍峨的铁柜山下,苗雨兰内心充满感慨。想想,三十多年一晃过去,当初的黄毛丫头,青春女子,远近闻名的铁姑娘,如今已成了老太,内心那种苍凉,无可比拟。人是战胜不了岁月的,岁月这把刀,太狠毒。单是年华流逝,白发早生倒也罢了,岁月面前,哪个人也逃脱不了被雕琢被风蚀,关键是有怕啊——
家里遭遇的一切还有她自己面临的困境一齐向她扑来,苗雨兰几乎要对着巍峨苍茫的铁柜山哭了。她不能输,真的不能啊,同样,女儿也不能输,必须帮女儿赢回来!苗雨兰唏嘘了一阵,脚步狠狠一跺,往里走去。
走着走着,步子突然停住不动。
远处,宁静的大坝上,一幅图画刺痛了她的眼。此刻的峡谷,要说美丽,那也是真能陶醉人的。夕阳的余晖从她身后喷过来,泼墨一样泼洒在大地上,峡谷多出一层金色。两侧山峰安静地对峙,像两个永不分离却又内心紧张的人,山是静止的,大坝也是静止的,独独坝上出现的四个人,却破坏了整条峡谷的宁静与祥和。
苗雨兰的视线里,邓朝露跟师母楚雅挽着胳膊,像一对亲热的母女,说说笑笑走在坝上。夕阳镀在邓朝露身上,也镀在楚雅身上,让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多出一层颜色。在她们的前面,邓家英跟秦继舟幽幽然地走着,走几步停下,面对着面,说一会话,又往前走。走几步,邓家英忽然停下步子,目光像是要看住对面的山,又像是在四下搜寻。苗雨兰一阵哆嗦,以为邓家英看到她了,本能地想躲到一棵树后,结果发现那树是干树,枯死的。骂了一声,等她重新镇定时,秦继舟跟邓家英竟像一对夫妇那样,互相搀着,往她的目光深处去了。
呸!苗雨兰心里那个火哟,真想找谁抽个耳光,一阵恶心涌来,又连着呸了几口,往前走的脚步似乎有些犹豫,有点怯懦。这是怎么回事啊,楚雅竟眼睁睁看着他们恶心人,楚雅可是提防了半辈子,嫉恨了半辈子,现在咋又大方起来,难道不怕被窝里钻进对手?再一想,莫非邓家英真的不行了,楚雅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一种奇怪的酸楚涌来,苗雨兰眼里竟有了泪。不管什么人,面对死亡两个字时,心总是要痛一下。纵是苗雨兰对邓家英再有成见,一想她的病,还有倒计时的生命,那成见,也变成了同情,变成了哀叹。
这样的痛只维持了一会儿,苗雨兰的心便狠了下来。她不能只同情别人,有谁同情她呢?指不定她们此时,正在坝上笑谈她的人生大悲转呢。是啊,现在轮到他们看她笑话了,轮到他们对她说三道四了。还有楚雅跟邓朝露,那样亲热不正是证明,常健没说谎吗?
背着她把啥都合计好了,楚雅,你狠。你不是一直在骂,邓朝露是秦继舟的野种吗,是你这辈子最最恨的人吗,怎么此时竟像母亲一样揽着她的肩?
蓦地,苗雨兰怔住了。天呀,这个问题怎么才想到,都怪她,这段日子烦心事太多,精力根本没往这方面想。此时,这个揪心的问题突然跳出来,把她吓了一大跳。难道楚雅已经知道了内情,不可能,怎么会呢。不,不能!
苗雨兰变得愤怒起来,甚至有几分像暴怒的狮子,脚步腾腾腾,不大工夫便站在了亲家母楚雅面前。
“是你?”楚雅愣神地盯她一会儿,嘴里挤出一句话来。
“天高云淡,漫步坝头,好有情致啊。”苗雨兰阴笑着说。
“哦,啥时候会吟诗了,这地方还真缺诗呢。”楚雅阴损地说。
“我还没那个雅兴,你们一家可真会躲地方啊,藏山上的藏山上,躲峡里的躲峡里,自在。”
“躲?哦,我们是躲,躲债,没想还是被债主追上门来了。”
两人像是提前演练好了似的,见面就唇枪舌剑,半口含糊都没。她们的表情也很有意思,一个像是吃了火药,立马要爆,一个呢,又显得柔软无力,海绵要包住针似的,不急不躁,沉着得怕人。
倒是吓着了邓朝露,从没遇过这种场面呢。这个脸上看看,那个脸上望望,又急又怕,真担心她们撕破脸吵起来,情急中,红着脸说话了。“风大,站这儿说话要受凉的,苗阿姨难得来水库一趟,还是到院里吧。”
院里就是她们暂时寄居的库管处。
苗雨兰转身看住邓朝露:“看,还是我们小露会疼人,女大十八变,我们小露是越变越招人疼爱了。刚才在峡里,我还以为是陪着你亲妈转呢,唉,人老了,眼睛不好使,亲妈不亲妈的都分不清。”说着,佯装亲热地伸过胳膊,邓朝露赶忙学刚才挽着楚雅那样挽住她,往坝下去。
楚雅心里那个气哟,真闹心,要论说缺德话干损人事,楚雅自知永远不是苗雨兰对手,苗雨兰这辈子干的缺德事儿损事儿,多得去了。她败下阵来,有点心气不平地跟在她们后面,走一步叹一声,心想这辈子中了啥邪,怎么会拿她当朋友呢,还把儿子也毁成那样。
苗雨兰像是逮着了机会,一边走一边不停地跟邓朝露说着话,她说露呀,阿姨可想你了,你可是阿姨看着长大的,想想你小时候,样子真逗人。邓朝露就嗯一声,说谢谢苗阿姨。苗雨兰故意叫一声,谢什么啊,看着你们一个个长大,阿姨不知有多开心。处对象了吧,啥时结婚,可不能少了阿姨,阿姨最喜欢凑这个热闹了。邓朝露脸红了几下,一颗心儿怦怦乱跳,想回头看看楚雅,又不敢,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苗雨兰是成心要挑出些事的,走着走着,冷不丁就说:“咱们小露越来越出息了,身上越来越有你爸的味,真不愧是你爸的小棉袄。”
“我爸?”邓朝露的步子突然停下,极其陌生地看着苗雨兰。邓朝露心里,极少有爸爸这概念的。小时看着别人都有爸爸,她跟妈妈吵过,要过,妈妈流着泪说,爸爸被大水冲走了,就那条河,说着手指向水库下游奔腾的龙水河。邓朝露就奔向河边,冲河吼吼地哭。再后来,她听到许多关于她的传言,有同学说她是捡来的,是被人家扔弃掉的。也有同学说是邓家英抱养的,邓家英没嫁男人,怎么会生出她呢?她再去问母亲,母亲就黑了脸训她:“不许听那些,再听,把你也丢到河里去。”邓朝露就不敢,真怕母亲一气将她丢进河里呢。等她长大,上了大学,关于她的身世,有两种传言,一种说她是邓家英和导师秦继舟的私生子,一种说她是反动学术权威的女儿,是邓家英收养她的。但这个时候,邓朝露对这些已毫无兴趣,不管外面怎么说,她内心只坚定一个想法,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去怀疑。她是邓家英的女儿,至于父亲是谁,邓朝露真的不去问不去想了。
这阵突然听苗雨兰这么说,邓朝露坚定着的心猛一下摇曳了,就跟一棵立在风中不动的树,竟莫名其妙晃动起来。
苗雨兰嘿嘿一笑说:“天呀,瞧我这嘴,啥不该说偏说啥,小露咱们快走,阿姨急着见你妈呢。”
到了院里,秦继舟已回房间了,邓家英还站在外面。夕阳已经退去,黄昏像一层纱,从西天处移过来,要把整个世界裹住。苗雨兰抢在邓家英发现她之前,高声说:“家英啊,我来看你了。”对什么专注着的邓家英蓦然转身,有点不相信地看着苗雨兰,等确信走进院里的就是苗雨兰时,脸一红,声音发起了颤。
“真是雨兰啊,我怎么有点不敢信呢。”
“啥话嘛,一直想看你的,就是工作忙,家里事儿又不断,这不,刚有点空,就追到这来了。”苗雨兰的声音既热情又真切,听不出一点假意。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我们仨,算是聚齐了。楚雅呢,你没遇见?”
“她在后面呢,我急,就跟小露先往院里来了。”说着,拽了一把后面的邓朝露。邓朝露正疑惑师母怎么半天不进来呢。
“快进屋,真是没想到呢,我这一病,反把大家都招来了。也好,平日哪有这机会。小露,快去伙房看看有开水没?”邓家英显得有点激动,苗雨兰的到来对她来说真是份惊喜,她现在已不再对任何人抱成见了,尤其过去岁月里的这些人,见一个亲一个。
邓朝露去伙房打开水,院里已有人闻声走出来,齐齐地盯住苗雨兰看。对库管处的人来说,院里来的这几位客人,可都是如雷贯耳呢。库管处那间展览室里,挂满了他们的照片。每每有外人来参观,她们就像历史一样被人重温。
恰在这时候,秦继舟那间屋子的门打开了,秦继舟出乎意料地走到苗雨兰面前:“你来干什么,这里不欢迎你,马上离开!”
所有的人都被这声震住,大家的目光刷地集中到秦继舟脸上,有点看西洋景似的。苗雨兰脸上刚还笑容灿烂,瞬间就被疑惑和尴尬取代。
“老秦!”邓家英斥了一声,情急地想拉秦继舟回屋。
“让她走,我不想看到她!”秦继舟一把打开邓家英,态度蛮横地又说。
“老秦你这是干啥,快进屋去。雨兰,咱不管他,走,到我屋去。”邓家英拽着苗雨兰胳膊,想给苗雨兰一个台阶下。
苗雨兰岂是秦继舟能恐吓住的,再说这样的场面,这辈子她真是见得多了。只见她轻轻拿开邓家英的手,刚才变得僵死的脸上又恢复出笑来,步子轻盈地往一脸凶气的秦继舟这边走了几步:“是老秦吧,我说你藏在这儿,他们都还不信,说老秦不是这样的人。看,让我说中了吧。”
秦继舟略一怔然:“藏,我藏什么?”
“是啊,我也这么跟他们讲,老秦又没做啥亏心事,犯不着藏。可他们都说,良心是道坎,最终是过不去的。”
秦继舟火冒三丈的神情发生细微变化,知道刚才是上了苗雨兰的当,这女人,时时处处都挖陷阱,这辈子,他是掉进过陷阱的,可此时他并没懊悔,以牙还牙说:“良心,你还配谈良心,你是我见过的最恬不知耻的女人!”
苗雨兰没恼,依旧笑吟吟说:“是啊,秦老阅人无数,尤其女人,秦老真是精通得很。我算什么呢,我就是跑到水库上恬不知耻来了。”
一旁的邓家英又急又恼,怎么能这样啊,成什么体统,让人家看笑话。
“老秦!”她又叫一声,正好楚雅进了院,邓家英紧忙求援:“楚雅快来帮帮我,这两人,都吃火药了,一见面就吵。”
楚雅早就料到这一幕,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吵吵好,吵吵,有些事就清楚了。”
没想这句不打紧的话击中了苗雨兰,马上转身对住楚雅:“什么事不清楚,不清楚就往清楚里说!”
“你慢慢说吧,我累了,想睡。”楚雅看也没看苗雨兰,漫不经心的步子还有轻描淡写的语气就像她真是一个局外人,丢下这句,散淡地走开了。快要进屋时,看见邓朝露提着暖瓶傻站在院里,显得无辜又委屈,一双眼睛不知道往谁身上放。楚雅心一动,跟邓朝露说:“露,把水放回去,到阿姨这里来,阿姨有话说。”
“说了几天还没说完啊,还以为你们把啥都说好了,我来听结果呢。”此时的苗雨兰,已经没了刚才坝上对邓朝露的那份亲热,话不但酸而且尖刻。这女人一旦显出狠来,别人真是无法招架的。
等苗雨兰又挖苦一句,院里突然响出一声,一直忍着的邓朝露忍不下去了,将暖水瓶猛地摔地上,爆发出来:“吵,吵,吵,你们吵了一辈子,还没吵够,你们嘴上都积点德行不,难道不嫌恶心?”说完,捂着脸跑出了院子。
院子里一下变得鸦雀无声,那些跑出来看热闹的职工快速地缩回了头。苗雨兰跟秦继舟面面相觑,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没了。老王头这才慢悠悠走出屋子,冲苗雨兰说:“累了吧,先去喝口水,不急,急个啥呢,住下慢慢吵。这库啊,也是太静了,都让人忘了,吵吵好,吵吵,或许有些东西就记起来了。”
苗雨兰真就住下了。苗雨兰这次来是有目的的,一是想搞清楚雅到底跟邓朝露把工作做到啥程度,这个她得先拿捏好,如果真如她担心的那样,楚雅想让儿子和小涵离婚,把邓朝露娶进门,那就甭怪她不客气。二来她到库上也不只是为女儿婚姻这一件事来的,她听常健说,邓家英跟秦继舟正在搞一个什么方案,这方案完全是冲着吴天亮去的,要把流域所有的罪过都背给吴天亮一人。落井下石啊,心太黑。她必须阻止邓家英。据她掌握的消息,副省长黄国华对邓家英评价很好,邓家英如此时出手,吴天亮前景真是不敢想。她家不能输得一点不剩,保住一个是一个,保住两个算一双。这次她真是豁出去了,就算自己栽下来也不能让丈夫栽,恨了一辈子丈夫,苗雨兰现在懂得丈夫的重要了。
第33章
苗雨兰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她低估了楚雅,苗雨兰把啥都想到了,一步步全设计好了,就是没把楚雅想透,想明白。结果,让楚雅搅了局。
这女人,说变就变,变得没一点征兆,毫无来由毫无迹象,而且没一点回旋余地。苗雨兰直叹,自己遇上神经病了。
当天晚上,库管处老王头给苗雨兰收拾了房间,清扫干净,苗雨兰心安理得住了进去。奔走一天,她是累了,洗洗,啥也没再想,睡了。没想这一觉,睡出了问题。
晚上很迟的时候,院里有了响动,一阵紧促的脚步声后,楚雅拉着邓朝露出去了。对此行,楚雅绝不是心血来潮,更不是一时冲动。早在还没来水库的时候,楚雅就想过这问题,但当时她犹豫,心里非常矛盾。一方面,想把真相告诉邓朝露,这真相害了她半辈子,后来又殃及儿子秦雨。如果早点知道,她的人生就不会这样,不会无缘无故去恨邓家英,更不会用一生的“谩骂”与“骄横”来报复丈夫。这样想起来,楚雅就悲痛得不成,她是一个被谎言和猜忌伤透了的人,也是一个被假象蒙骗了大半辈子的人。所以,想急着把真相告诉邓朝露,让她从假象中跳出来。另一方面又怕真相一旦传出去,会毁了她们。她们是指邓家英,她用一生来仇恨的女人。还有邓朝露,她本该像母亲一样去疼爱,结果却用一把变了形的刀子伤了她的童年、青春还有现在。楚雅怕自己一冒失,再次伤害到她们。到库上后,楚雅先是揣着忐忑不安的心跟邓家英母女接触,好几次,她把话题投过去,有意识地想试探试探这对母女,结果发现,情况没她想得那么严重。邓家英这边多少还有些惊悸,怕失去什么,邓朝露这边却毫不介意。有天她跟邓朝露有意谈起了身世,是借别人身世说的。邓朝露听了非常平静,一点看不出被触动被打乱,反倒用质疑的口吻说:“你觉得纠缠这些有意思吗,人生是往前走的,我才不会为这些事伤脑筋。一个人不管来自哪,过去怎么样,那是他的历史。人不能总沉湎在过去,过去的不幸还有灾难都是为今天准备的,我只要今天幸福,明天比今天过得更幸福。”她脸上真就晒满了幸福。
楚雅不大相信地问:“露,你幸福不?”
“幸福啊。”邓朝露大方地甩了甩头发,仰起脸来,非常愉快地说,“天下怕是没有比我再幸福的了,该有的我全有,我还奢求什么?”那一刻,楚雅真是被震撼,她看到了一张阳光灿烂的脸,邓朝露浑身被幸福包围着,浸透着,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甜蜜的微笑。原来幸福的人是这个样子,苗雨兰这一生,怕都没有这样一个时刻。
楚雅自此坚信,邓朝露有一颗坚强的心,什么也甭想摧倒她。
楚雅改变了主意,决计不把这秘密说出去,她不能打碎这孩子的幸福!
但是苗雨兰来了。苗雨兰一来,情势迅速发生变化。她会说出来的,一定会。从看到苗雨兰那一刻,楚雅的心就开始发紧,恐慌得要死。她在堤坝上慢悠悠走,不急着进院里,就是在想到底要不要阻止苗雨兰,怎么才能阻止。等到了院里,看到苗雨兰跟秦继舟在院里公开吵架,楚雅就知道,灾难来临了。
那张嘴是封不住的,或许这次来,她就是想把一切搅翻,包括被岁月尘封了的秘密。楚雅明显感觉到苗雨兰的敌意,这敌意既跟苗雨兰夫妇目前的处境有关,更跟她家秦雨有关。楚雅没怕,这个晚上,楚雅比平时镇定得多,她把邓朝露叫进屋子,先是说了一通无关紧要的话,然后说,今晚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邓朝露不解,问:“见谁,为什么要在晚上?”楚雅非常神秘地说,见他必须在晚上,白天我们谁也看不见他!
邓朝露已经知道,她的生活要发生一些变化了。事实上最近她的生活一直在发生着变化,她在变化里痛苦着,思考着,也成熟着。现在的邓朝露已经不再惧怕这些变化。让该来的都来吧,生命如水,会把各样的船渡过去。邓朝露不是悲观,也不是绝望,因为她在一次次的痛苦里终于明白一个道理,人生其实就是一个渡的过程,你在不同的阶段渡着不同的事。苦难也好,悲情也好,它只有一个目的,反过来渡你,把你渡到阳光中去,渡到路宽的地方去。邓朝露以前是很被一些事纠结的,比如身世,比如爱情,比如事业,也比如流域。这个阶段,邓朝露真是不被这些事纠结了,尤其路波的死,仿佛把她一下渡出老远。站在很远处看现在的自己,邓朝露发现,那些所谓打在自己身上的伤,其实都是别人的。世界有时候会很混乱,会把一些本不该你承担的东西错放在你身上,让你累让你痛,也让你对世界的看法变得混杂,变得疑虑重重。人还是轻装上阵的好,没必要让陈旧的过去拖住你自己。有些事有些人,如果你留恋得太久,它就像影子一样附体,让你不再是纯粹的你,要么成为别人的化身,要么变成别人情绪的储存器。邓朝露年轻,她希望自己的脚步更明快些,行走的力量更大些,速度也更快些,要想这样,就必须放下许多。她忽然记起好友宋佳宜跟她说过的一番话,是在宋佳宜从西藏回来后。我们不是被别人挡住的,脚步真要前行,怎么也挡不住,事实是我们总被自己拖住,被我们混乱的思想拖住,被我们揣在心里总也不忍丢弃的过去拖住。我们总在纠结过去有什么错,却不肯去想明天应该走向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