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两人张望中,姑娘转过身来,似是才发现了他们,扯了一下洛巴,让他也往这边看。洛巴回过身子,一眼认出了老叶。
“叶专家。”草原上响起洛巴年轻的声音。长发姑娘紧跟着洛巴步子朝老叶他们走来,而另一边,于干头也认出了老叶,也往这边来。
有热闹看了。老叶心里想着,瞅一眼秦雨。秦雨看见洛巴,却突地掉转了身。
“我们走那边。”秦雨冲一旁的常健说。常健嗯了一声,背起包要走,一边闷着声的郭子洋说话了:“等会,我要跟洛巴了解点情况。”
“了解什么情况,他能知道什么?”秦雨不满郭子洋,冲他发了句牢骚。郭子洋说:“我们下来不就是搞调研嘛,洛巴知道的情况比你我多,应该多听听他的。”说着,走上前去跟洛巴打招呼。
洛巴显得热情,只要草原上来了客人,洛巴的热情就会高涨,平日沉着脸的他,会突然间变个样子。他跟老叶还有郭子洋打着招呼,用藏民的方式欢迎他们来到草原,还把仅有的一条哈达捧给了老叶。
“扎西德勒,欢迎你们到美丽的草原。”
碍于面子,秦雨也跟洛巴打了招呼,其实他是不喜欢洛巴的,关于洛巴的很多传闻,秦雨都听到过,尤其多年前洛巴从河边抱走邓朝露衣服那件事,在他心里留下阴影,总觉得这是一个缺少修养的人,没有文化,又缺少现代文明的熏陶。洛巴觉出了秦雨的不友好,也不好意思跟秦雨太热情,他知道秦雨对他有看法,他对秦雨更有看法,这看法跟邓朝露有关。
偷心者!
一个不识得宝石的人,一个被乌云遮住了双眼的人!这是洛巴对秦雨的看法。
洛巴跟老叶他们说话时,跟洛巴在一起的宋佳宜突然冲秦雨说:“你就是秦雨吧,我知道你的。”
秦雨眨了几下眼,跟宋佳宜说:“你是哪位,怎么知道我?”
宋佳宜也俏皮地眨了下眼:“我是洛巴的朋友,草原的客人。”
“哦。”秦雨长长哦一声,重新看着宋佳宜。不知怎么,面前这张脸让他心慌,没来由的,尤其那双眼睛,看着他的样子不像是端详,更像审视。她为什么要这样看着自己呢,秦雨慌忙避开。
第19章
这天发生了一件事。
本来秦雨跟于干头他们是遇不到一起的,洛巴跟秦雨他们说话的时候,于干头领着那一群人往相反的方向走了,他们应该是去水库的方向。最近有风声说,市里又要给下游沙湖放水,上游几座水库的水本来就很有限,要是再支援下游沙湖,上游的用水就很难保证。但市里这次很坚决,因为不久前吴天亮向副省长保证,绝不能让沙漠水库干涸见底。天不下雨,沙漠水库哪来水,还不得从上游强行放?所以于干头他们的首要任务,就是发动上游群众,阻止市里的阴谋。谁知于干头他们刚越过白房子,还没到山顶,突然又转过身来,直奔秦雨他们所在的三号观测点。
三号观测点是秦雨在水源涵养林研究院也就是白房子工作时建起的一个观测点,这个观测点的主要任务就是观测水土流失。近年来水土流失现象越来越严重,随着人类不合理的经济活动比如毁林毁草,陡坡开荒,草原上过度放牧,开矿,修路等活动的加剧,水土流失已成为困扰全省及至整个祁连山区最大的难题之一。土壤肥力降低,土地石化、沙化现象严重,植物大面积死亡,严重影响农业生产,威胁城镇安全,加剧干旱等自然灾害的发生。不久前秦雨他们完成一个课题,就是针对水土流失和生态治理的。那个课题可以说倾注了秦雨的全部热情与智慧,对流域存在的诸多问题及今后治理,秦雨和课题组提出了非常好的建议。遗憾的是,省里相关部门只采纳了可怜的两点,这两点,说穿了也都是治表,对触及根本的十多项建议,省里采取了沉默态度。
秦雨不甘心!这次下来,他想把数据再搞得翔实点,能形成系统,能产生更大的说服力,然后再向省里有关部门建言。
就在秦雨他们专心取样时,西边草地上突然传来一阵吵嚷声,抬头看,是刚才那伙人又回来了。于干头走在最前面,眉飞色舞,高谈阔论。
“这些人真讨厌,整日游手好闲。”一向不爱说话的郭子洋可能是被这种嘈杂声影响了情绪,低声嘟囔一句。
“人家是为草原奔走啊,为民请命。”边上常健道。
“少分心,干活!”秦雨一边记录一边提醒两位,老叶看了眼远处,又将目光收回来。这时一团云飘来,正好遮住了太阳,凉意顿生。老叶心想,一月多没下雨了,要是能来场透雨多好,还没想完,猛听得那边传来一声。
“秦雨,哪个是秦雨,我们找你!”
秦雨闻声站起,冲人群看,就有一个藏族年轻人直奔他而来。还未到跟前,那人用汉语说:“你就是秦雨,吴天亮女婿?”
秦雨说是。
“好啊,原来就是你乱出馊主意,不让我们放牧,不让我们在草原上住。”
秦雨本想忍住,但见来人气焰太嚣张,问:“我出什么馊主意了?”
“封山禁牧,不让我们的牛羊到毛藏高原,是不是你出的坏主意?”
秦雨一愣,封山禁牧是他提出的,上次那个课题,被政府采用的两点一是在藏区封山禁牧,减少牲畜养殖数,另一个是在毛藏高原划定红线区,在红线区内禁止一切生产生活活动。秦雨提出的红线范围包括眼前整个草原,一直延到坡下公路处。政府在制定政策时,往山上移了一千米。
“这难道不对吗,草原变成这个样子,如果再不封山,不出三年,这草原就没了,你们知道不?”秦雨往前几步说。
“你敢诅咒我们的草原,敢诅咒我们的牛羊?”
“我没有诅咒,我说的是事实。”
三句不是好话,双方吵了起来。对方仗着人多,你一言我一语,秦雨并不畏惧。他在白房子工作了六个年头,对草原上藏民的生活习性非常了解,牛羊的确是他们的宝贝,草原更是他们的圣地,真是不容许诅咒的。不过他用词非常讲究,并没说出什么不宜说的。但对方明显是找碴,不管秦雨怎么解释,怎么表示友好,对方都不予理睬,摆明了架势跟他兴师问罪。老叶看不过去了,站到中间说:“我们只是搞科研,这些大事并不由我们定,有意见可以找市里或省里,不要干扰我们工作好不好?”
“工作,谁请你们来的?草原是我们的,蓝天是我们的,雪山是我们的,你们跑来做什么?告诉你们,少在这里指手画脚。”
一句话呛得老叶没法回答,恨恨道:“蛮不讲理!”
“我们要跟秦雨讲理,有个书记岳父了不起啊,有个主任岳母了不起啊,一家都不是好东西。”
秦雨忍无可忍,骂他还可以忍受,骂他岳父母,这些人实在太过分了。可秦雨哪里知道,人家就是跑来骂他岳父母的。三天前,这些人在于干头和五羊的蛊惑下,到谷水市上访,要求见吴天亮,吴天亮不仅没见他们,还让公安和市委工作人员狠狠教训了他们。刚才在白房子那里,听于干头说,吴天亮的宝贝女婿秦雨来到了草原上,又帮吴天亮搜集“情报”来了,还不知又要替吴天亮出什么鬼主意。为首的藏人代表多扎是对封山禁牧最不满的人,他家的牛羊去年就饿死过一批,损失极大,现在又不让赶到草原深处放养,县里的政策是一律圈养,草料要到农户手里去买。这哪行啊,牛羊本来就是在大草原生长的,圈在家里,难道是猪狗,是鸡?他不听从,将十二头牦牛赶进了雪线右边的尕达梅岭,结果被县里的工作队发现,扣下了,让他带罚金去领。多扎在草原上野惯了,哪里受得了这管束,这不,于干头刚一发动,他就率先站出来,说要豁上那十二头牦牛,跟政府讨个说法。刚才指着鼻子,狠狠教训秦雨的就是他。
秦雨见他们人多,又不讲理,跟他们磨破嘴皮也是闲的,收起东西要走人。多扎哪肯放过他,横在前面说:“想溜,你是孬种,没脊梁的家伙,只知道欺负女人。”这话刺耳,激起了秦雨一点血性,秦雨怒问:“我欺负哪个女人了?”
“欺负哪个女人,还用我讲啊,抬起头,看看那座白房子。”多扎咄咄逼人,白房子在他心里,也有很重的位置。
秦雨没敢朝白房子那边看,那个地方对他来说很敏感,而且自从娶了吴若涵后,秦雨自己也觉得内心里是有许多亏欠的。
见秦雨理亏,一边的朗刚说:“忘恩负义,你的身体里有魔鬼,灵魂更是见不得阳光,你辜负了那么美丽的姑娘,趋炎附势,跟一个妖精结婚。秦雨,你是一个肮脏的男人,神灵不会宽恕你的。”
“什么,你说什么?”秦雨这下震惊了。
“邓朝露,她是月亮一般纯洁的女儿啊,是草原上的露珠,格桑花一样美丽的姑娘。还有她母亲邓家英,是我们藏民的好朋友,可你欺骗她们,背叛她们,邓工被你气得住了院,你知道不?”
朗刚双眼冒火,两只拳头已经握在了一起。他一气骂出许多,话语里充满了对邓家英和女儿邓朝露的爱戴,自然也充满了对秦雨的不屑和鄙视。他骂秦雨是一只断了脊梁的狗,一只从来没长过翅膀的鹰。见秦雨不还口,无不嘲笑地说:“小羔羊,回去吃奶吧,别到草原上丢人现眼了。”
秦雨血往脖子里冲,他哪能想到要在这里受这等污辱。可是,他又反驳不出来,如果他们一味地指责封山禁牧,退牧还草,或许他会振振有词,给他们讲大道理,讲科学,讲政策,可他们拿他的婚姻说事,拿邓朝露母女跟吴若涵母女做比较,他就理短了,词也穷了,张着口,半天不知怎么反驳。末了,恨恨一跺脚,抬头望着远处茫茫的祁连。助手常健不服气,斥责朗刚:“你凭什么骂我们苗主任,她为草原做了多少事,她对流域的贡献不比邓家英少。”常健不说还好,听他一说那伙人越发来劲,一气说出苗玉兰不少坏话,其中有几位长者,竟然提到了当年龙凤峡修水库的老账。秦雨受不住了,冲常健喝道:“跟他们争什么,收工!”
“想走,没那么容易,今天你要把话说清楚,否则,不放你走!”多扎开始威胁了,没多少文化的多扎以为,他的牦牛是书记吴天亮让扣的,只要扣下吴天亮的宝贝女婿,就能换回他家的牦牛。
这天若不是洛巴,秦雨想离开,怕没那么简单。多扎他们都是受了于干头蛊惑的,秦雨跟多扎他们争辩的时候,于干头和五羊躲在远处,笑眯眯地看着秦雨。后来见藏人说不过秦雨,五羊走过去,悄悄冲朗刚提起了邓朝露。五羊是喜欢邓朝露的,草原上的朗刚他们也喜欢邓朝露。朗刚认为秦雨抛弃那么美丽的邓朝露,娶了妖精一样的吴若涵,将邓家英气得住院,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过,比他给政府建言还不可饶恕。草原上的男人都重情重义,太阳和乌云分得开,他们最恨的就是拿乌鸦当报喜鸟的人。于是这场争吵又被延伸,成了声讨秦雨人品和灵魂的一场战争。
已经告别秦雨他们往雪岭方向去的洛巴和宋佳宜看到了这边的场景,洛巴说:“秦雨遇到麻烦了,多扎不好对付。”宋佳宜停下步子,先是看热闹,后来见那群人围住了秦雨他们,心里不安,让洛巴回来解围。洛巴心里对秦雨有看法,他也认为是秦雨抛弃了邓朝露,多好的姑娘啊,居然抛弃。他替邓朝露鸣不平,也替邓家英鸣不平。邓家英住院,洛巴去医院探望过,还替邓家英在雪线下祈祷,希望神灵保佑她,让她摆脱病魔,尽快好起来。洛巴知道朗刚也在那群人里面,那是他的朋友,也是邓朝露的朋友。一次邓朝露在草原上生病,还是他和朗刚连夜背着送往山下医院,后来朗刚母亲病了,县里没法医,是邓朝露帮着联系的省里医院,医药费不够,邓朝露把自己的工资给了朗刚。出院时,还是她母亲邓家英接回来的。
“让朗刚好好教训一下他。”说完,洛巴又往前走。宋佳宜不甘心,关于秦雨,邓朝露一开始不告诉她,后来禁不住她软缠硬磨,才把内心深处藏着的那份情如实告诉了她。去西藏的路上,青年洛巴又告诉她许多,这样,秦雨两个字,在她心里就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
“我们回去吧,我怕秦雨吃亏。”宋佳宜说。
“放心,藏人不会欺负朋友的,只是给他一些教训。让他记住,圣洁的爱情玷污不得,如同美丽的月亮不得亵渎。”洛巴唱诗一样说。
“可我还是不放心,快回去看看。”宋佳宜的样子很急。她对这个秦雨,又好奇又抱有成见,他怎么能放弃邓朝露呢?在她心里,邓朝露要比吴若涵优秀得多,难道秦雨真是看上了吴若涵的家庭?
宋佳宜想把这个问题搞清。
洛巴不能不听宋佳宜的。这个时候,青年洛巴已经跟宋佳宜很友好了,这个来自南方的佳人,对草原的热爱超过了洛巴的想象,她还带来一大堆新思想,让土生土长的洛巴大长了见识。洛巴亲切地称她“老师”,宋佳宜说不敢,叫姐姐就行。洛巴就唤她姐姐,宋佳宜则称洛巴“向导”,称他为带路人,说是他让她了解了雪域高原,了解了藏文化。
“真是博大精深,魅力无穷。”宋佳宜由衷地感叹。
“我太羡慕小露了,她能在这样神秘的地方生活工作,她的心,一定也是神秘的。”宋佳宜又说。说这话时,宋佳宜已从刚来时的茫然与困惑中解脱出来,草原让她的心变得宽广,蓝天白云驱走了她心头的浓雾,高原上的太阳照亮了她阴郁的心,雪山让她看到了什么是真正的纯洁。总之,宋佳宜的烦恼没了,变得乐观健康。
在宋佳宜的央求下,洛巴掉转步子,又来到三号点上。往下走的时候,他还唱起了歌。
雪山是你的心,
草原是你的爱,
蓝天是你宽广的胸怀,
太阳是你的情,
月亮是你清澈的眼睛,
星星是你孤独的心愿,
哦,雪山上你是一只雄鹰,
飞过千山万水,
草原上你是一匹骏马,
踏遍了高山流水,
哦!呀啦嗦啊玛尼石,
连着他乡游子的泪,
哦!呀啦嗦啊玛尼石,
牵着故乡阿爸的心扉。
宋佳宜听出,洛巴唱的是《玛尼石》,这歌在去西藏的路上,洛巴教会了她。便也放开歌喉,跟着唱起来。
谁知到了跟前,眼前的情景令他们大吃一惊。本来只是争论的两家竟然打了起来。一问,才知是助手常健惹了祸。
常健草原上来得少,对藏区生活知之不多,尤其许多禁忌,更是不知。可又一心想替主任苗玉兰说好话,结果跟朗刚吵了起来,吵着吵着,竟骂了一句“无知的藏人”,还伸出手,用居高临下的姿态拍了拍朗刚的肩,以极其轻蔑的口气说:“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你还是回去看护你的牛羊吧,甭在这里耍什么无赖。”这句骂,这个动作,激怒了血性十足的朗刚。对朗刚他们来说,哪怕是久别重逢的朋友相遇,交谈时也不能把手伸过去搭对方肩上,更不能用带有污辱性的话刺激对方。
朗刚怔怔地看了常健一会,突地就向常健出手了。
草原上的汉子,一旦出手,外人是很难招架的。
常健连着被朗刚摔出几个跟斗,年轻力壮的朗刚摔起常健来,比摔一只羊还容易。
“快松手,放开他!”见朗刚还要摔常健,洛巴几步跨过去,厉声制止了朗刚,扶起常健。
“草原上不允许欺负客人,朗刚,不能这样对待朋友。”
“他不是朋友,他是草原的侵犯者,他污辱我们,我们应该惩罚他。”
“胡说!”洛巴的权威这时派上了用场,几句呵斥,朗刚果然不说话了。洛巴一边问常健摔坏没,一边让朗刚他们离开。常健活动了几下身子,他的腰扭着了,胳膊也有点不听话,不过他咬着牙,没露出多痛。他不识得洛巴,斜着眼瞪了这个藏族青年一眼,很冲地道:“我要找你们县长,我不信没人治得了你们。”
这话差点又惹出事,如果不是洛巴在,常健这天没准还要让朗刚摔出几个跟斗。洛巴一边制止事态,一边往于干头那边看,他相信,所有的阴谋都来自这个小眼睛的中年男人。他在草原上干的那些事,洛巴早有耳闻。对这个男人,洛巴既警惕又反感,不过,他跟于干头很少说话,还是在路波那里,他们打过照面,不过洛巴始终觉得,于干头跟路波不是一路人。
“他们是两条河里的鱼。”洛巴曾说。
“他们一个在天上飞,一个在地上爬,永远成不了真正的朋友。”这是洛巴的断言,是听到许多关于路波的谣言后说过的话。
于干头往后退缩几步,他还是有点怕洛巴。这个常年奔走在草原上的年轻人,目光里总有一股让人战栗的东西,于干头最怕这种东西。前面他带人拐下山,冲秦雨他们来,是见洛巴跟宋佳宜走开了。这阵洛巴回来,于干头不敢再滋事,悻悻的,跟多扎递个眼神,跟五羊一前一后离开了。
第20章
夜已经很深,可秦雨怎么也睡不着。
白天发生的事扰乱了他,让他归于草原的心再次凌乱。这次下来,秦雨下决心是要忘掉一些事的,不能老被它们纠缠,得把注意力集中起来,认认真真做点事。这些年,秦雨感觉自己的专业不是在进步,而是在不断荒废,走下坡路。许多要钻研的课题,要么钻研不了,要么中间走调。一些该沉下心寻根问底认真探究的课题,被搞得潦潦草草,粗暴而且极不负责地下了结论。这不是科学精神,科学正在陨落,正在变为工具,正在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作为一个曾经有远大抱负的青年,一个专业工作者,秦雨感到迷茫,心中有股说不出的痛。是什么让科学变成了这样,又是什么在一点点地吞噬着他们心中的理想,还有为理想奋斗的精神?
秦雨脑子里一次次闪出岳母苗玉兰的脸来,这些年,秦雨的成长受苗玉兰影响很大,是苗玉兰通过关系,将他从祁连深处的白房子调进了省城,把他从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头扎进学问堆的书生拉进了省城繁华的生活中,也是苗玉兰,不停地用一些世俗而又非常实际的人生哲学改变着他对人生、对世界的看法。一度,秦雨认为自己以前是错的,迂腐的,差点又步父亲老路。他曾跟苗玉兰明确无误地表态,做学问真是没有什么意思,远不如做领导痛快。苗雨兰欣喜若狂,以为拯救了他,当即表态,只要听话,只要乖,她会不惜代价为他安排。
安排。暗黑的夜里,秦雨像咀嚼坚果一样咀嚼着这两个字。
后来秦雨想到了爱情。哦,爱情。较长的日子里,秦雨都以为自己跟爱情无关了。这个美好的字眼,从他发现那张照片时就已死了。爱情,哼,不过是谎言,不过是自欺欺人。但是这夜,秦雨控制不住地又想到了这个词。
我真的背叛了她,我真是一个势利小人,趋炎附势,拿爱情当交易,拿婚姻做跳板?秦雨觉得不是,真不是,可为什么他们都那么说?白天里朗刚还有多扎的话又响在他耳边,让他觉得整个夜晚都响彻着一种声音,轰轰隆隆,辗轧在心上,声讨、谴责、鄙视、诅咒。为什么啊,秦雨觉得冤,觉得憋气、堵,可上哪儿去申冤呢,又向谁道出他心中的苦水?
他苦啊——
跟吴若涵结婚后,秦雨发现人们看他的目光变了,对待他的态度也跟从前大不一样。以前在所里,人们称他秦工,刚毕业的大学生则恭敬地称他老师或前辈,老叶他们呢,唤他小秦。这些称呼真实自然,如同山间的风,河里的水,没有伪装,没有虚假。但是婚后,人们一窝蜂地将称呼改为官衔,秦雨目前担任中心第二研究室主任,于是跟岳母苗玉兰一样,所里上下改口称他秦主任。这称呼令秦雨不安,也令秦雨惶恐。不是说他怕人们恭维他的目光,而是这称呼,有可能意味着他专业生命的结束。
有些东西是会毁掉人的,尽管它看上去很耀眼,听上去很悦耳。
秦雨冷不丁地连打几个冷战。后来他又想,难道这一切,真是自己的宿命?如同白日里朗刚怒气十足地骂他,他是一个投机主义者,一个用婚姻交换未来的人?
哦,婚姻。躺在床上,耳边是久久不息的山风,一吼儿接着一吼儿,还有远处松涛的声音。心里,却是对婚姻一次次的诘问。我为什么要娶她,为什么啊?以前秦雨很少向自己发问,对婚姻,对命运,似乎总是缺少思考,很有点唯命是从的意思。他这一生,听母亲听惯了,母亲的话到了他这里,就是圣旨,就是不可能再变的选择。而现在,秦雨却对母亲楚雅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人是不能久长地庇护在一棵树下的,那样,你身上就全成了树投下的影子,没了你自己。
不由得,在这个极端失眠的夜里,秦雨想到了另一棵树,父亲。
父亲是很少关心他的,记忆里,父亲留给他的,除了骂,就是批评,就是苛责,就连这些,也是少而又少,零零星星,串不成线。一个不懂感情的人,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这是秦雨对父亲的评价。在这个家里,父亲极像个偷窥者,躲在暗处,躲在他和母亲看不见的地方,冷眼旁观着他们。用沉默和冷视对付着他们,其实那是抵抗,秦雨懂的。父亲用他特有的方式,用只言片语,将他和母亲看似完美的生活打碎,用瓦砾一样尖锐无情的语言,在他们的心里划出血来。父亲对他的批评或是责骂,多是在事业上,比如他从白房子调回省里,比如他一心要去苗玉兰所在的生态治理中心,父亲就会从角落里跳出来,用坚硬的姿势反对他。反对不起作用,其实父亲的反对很少有起作用的时候,秦雨打小就习惯了一种生活,那就是按父亲反对的方式去做人做事。这是母亲的功劳,还在他不大懂事的时候,母亲就一再提醒他:“他要丢下我们,要丢下我们啊,过他的好日子去,这个坏人。”后来再大点,秦雨能懂善恶的时候,母亲会不停地教唆他:“险恶啊,他这人有三颗心,一颗也没在我们身上。”“你瞅瞅,对别人多好,对自家老婆孩子呢,那张脸何曾冲我们笑过?”母亲用更通俗的语言解释。
的确没有笑过,父亲是一个不会笑的人,秦雨长这么大,还没看到一次父亲的笑脸,倒是母亲,不论多苦多难,总是用笑脸来安慰他,鼓舞他。这样的成长环境,就难怪秦雨会那样对待父亲了。
但是这晚,秦雨却想起了父亲跟他关于婚姻的一场对话。
婚事订下后母亲楚雅正张罗着为他娶亲的某一个晚上,仍住在小二楼不肯回家的父亲突然把他叫去,非常严肃地说:“我们得谈谈。”
“那就谈呗,又不是没谈过。”秦雨对父亲的严肃视而不见,他已习惯用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对付父亲,口气中甚至带点阴阳怪气。
“你要认真点。”父亲警告他。
“我难道不认真吗,怎么才算认真?”秦雨有点恶作剧地笑了笑。
父亲恨恨瞪了他一眼,有点无奈地说:“好吧,这次我要跟你谈谈婚姻。”
“婚姻?”秦雨差点笑出声,他没想到父亲居然也会跟他谈婚姻,这简直是一件滑稽的事,他的儿子都要结婚了,他才记起跟儿子谈谈婚姻。况且秦雨的印象里,父亲除了学术,除了祁连,几乎没什么谈的。吃喝拉撒,柴米油盐,婚丧嫁娶,这些在别人眼里既急迫又重要的事,到了父亲这里,就变得庸俗,不值一提。父亲是跟他谈过吴若涵,反对他跟吴若涵恋爱,可他拿不出理由,只是武断地告诉他,不能跟吴若涵恋爱。这样的话秦雨难道也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