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三个,四个,终于,水流被截断,凶猛的龙水河开始驯服,浪涛冲下来,在新起的围堰上剧烈碰撞,溅出几米高的水花,然后打个猛旋,呼啸着往两边去了。秦继舟和吴天亮脸上终于露出轻松,站在极高处的马永前也松下眉头,长长吐一口气,他可以提前庆贺胜利了。
哪知就在这一刻,上游突然冲下一个浪,浪头足有两米高,像匹脱缰野马,又像一只怒兽,疯狂地朝大坝冲来。吴天亮看见了,暗叫一声不好,秦继舟也看见了,心里连惊几下。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浪已重重打在刚刚堆起的围堤上。在边上指挥的邓源森大叫一声:“水要冲过去,快!”秦继舟也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快”。可是来不及了,那股不期而至的浪目空一切地跃过刚起的堤坝,在众人眼前跳几个漂亮的舞步,放肆地冲向下游。
水一漫顶,意味着合龙失败,千钧一发的关头,坝上响起邓源森的声音:“跟我跳,造人坝!”
“造人坝!”不知是谁跟着呼应了一声,就见邓源森一个猛子跃下去,稳稳地站在了水里。接着,堤坝上响起“扑通扑通”的声音,人们扔了筐,扔了锨,扔了架子车,一个个跟着往下跳了。
那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一幕啊,很多年后想起来,秦继舟仍然感觉到心惊肉跳。那个时候,他脑子里全乱了章法,根本就想不出应对之策,心里只一个声音,完了,完了,彻底完了,前功尽弃啊,功亏一篑!感叹邓源森魄力的同时,也暗自纳闷,他怎么就能想到用人体筑坝呢?后来才知道,那是山里人修水库常用的一种方法。没有方法的时候,拿命赌就是最好的方法。
那一天,前后不到半小时,河里跳进两千号人,吴天亮下去了,秦继舟下去了,邓家英下得比他们还早,就连苗雨兰,也情不自禁跳了下去。大坝上站着的楚雅目瞪口呆,她不敢跳啊,这可是拿命玩,她当然玩不起。她看看高处的马永前,见人家虽然惊惶失措,却无跳下去的意思,便也心安理得起来,不过很快,她就冲水里喊了:“继舟,秦继舟,你咋这么糊涂啊。”
那天真是糊涂了,以后只要一想起这事,秦继舟就会这么忏悔。他糊涂啊,他怎么能跳下去呢。他不跳,水里的人很有章法,他们都听邓源森的。他一跳下去,下面立刻乱套。邓源森冲他断喝一声:“谁让你下来的,二柱,把他拖上去!”叫二柱的立刻挣扎着冲他过来,想把他提走,可是水太猛了,浪一个接着一个,咆哮声淹没着一切。有人摔倒,爬起来,又摔倒。邓源森大喊着:“抱住脖子,堵人墙!”人们就互相抱住脖子,像一根铁链子那样串起来。秦继舟也想做里面一个链,太想做了,于是挣扎着过去,想在人墙中间找自己的位置。邓家英看见了他,从人墙中抽出身子,吃力地冲他喊:“到这边来,秦……”后面的字没说出来,邓家英被一个浪打翻,连站几下,没站起,哗就越过了堤坝。
“家英!”
“家英!”水里连着响起几声,第一声是秦继舟喊的,第二声是她爸邓源森喊的。但是邓源森并没扑向女儿,他站的位置太重要了,一旦松手,整个人坝就会倒掉。不知为什么,秦继舟忽然就明白,这个时候该他出手了,再不出手,怕有些事就再也没了机会。于是他猛地一跃,像个游泳高手一样冲向邓家英。
堤坝上响来撕心裂肺的一声:“不要,继舟!”楚雅非常清晰地看到了水中那一跃,她的声音完全失真。随后,她就发疯似的往堤坝上跑了,她的哭声在那一天格外响亮。
秦继舟根本就不会游泳,这个北方大学的水文水资源教师,居然是个旱鸭子,水技实在糟糕得很。说的也是,那一工地的人,又有几个会游泳呢?连呛几口水后,秦继舟似乎站了起来,可是一个浪冲过来,重重打翻他,秦继舟被恶浪席卷着,狠狠地撞向一块石头。随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隐约记得,被浪打晕的那一刻,他是喊过一声家英的,是的,他喊的是家英,而不是邓家英,也不是小邓!
“秦大学!”人墙里突然传来一声。谁也没注意到地主五斗啥时跳下水的,筑人坝根本轮不上这些坏分子,他们没有资格。他们跳下水,很有可能是搞破坏,所以事先马永前再三叮嘱,一定要看管好这些坏分子,包括右派路波。
但是地主五斗跳下了水,不但下来了,还结结实实成了人墙中的一员。
眼见着秦继舟像死去的鱼一样肚子朝天被水卷下去,地主五斗恶狠狠骂了句娘,一个猛子扎过来就不见了。
那天的场景此后多年里被人反复提起,但人们更多的把话头集中到了吴天亮身上,因为那天的邓家英是吴天亮救上岸的,不管苗雨兰多么伤心,多么的不情愿,这个事实却被几千号人看到了,而且经久不绝地传诵着。关于地主五斗,那年却成了一个禁忌,他救了秦继舟不假,但此事被马永前一句话就否定了。
“他哪是救,他是想趁乱谋害。”
以后多年,再也没人敢提五斗,更不敢说是他救了秦大学。不敢说啊,说了,下场比五斗更惨。但是,地主五斗死了,被大水冲走了,人们只找到他一只鞋,其他的,啥也没了。
没了。
葬在山下墓里的,不是地主五斗,是那只鞋。
路波流着泪说:“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才把你推上岸,才把你推上岸啊,这个五斗。”
一阵风吹来,卷起一股子尘埃,风中夹杂着几片落叶。风是黄风,整个世界瞬间也变成了黄色。
跪在五斗坟前,秦继舟眼里哪还能止住泪。

第16章

手术过后,邓家英恢复得还算快。邓朝露的心情也好了许多,不像刚听到噩耗时那么绝望那么悲恸,再也不敢跟母亲怄气,无微不至地照顾着。
邓家英的气色比刚做完手术好了许多,已经能看报纸了。这天她看着《祁连日报》上的一条新闻说:“露啊,妈得回去,处里工作有了问题,妈住在这里心不安。”
邓朝露问怎么了,邓家英说副省长下去检查工作,对流域治理中存在的八个问题提出了批评。邓朝露不屑地说:“才八个啊,还以为八十个呢。”
“露你怎么说话呢,妈是认真的。”
“我也没乱说,我看省长还是官僚,让我检查,八十个都不止。你们那能叫治理,纯粹应景儿。”邓朝露在给母亲削苹果,皮削了一半,手上一用劲,断了,叹一声,接着削。邓家英的脸就阴了,女儿话说得没错,很多事都是在应付,都是做给上级看,就这,还应付出不少问题。
正想着,处里来电话了,打电话的是副处长毛应生,先问过病情,接着就汇报工作,说处里三项工作挨批,书记发火呢,尤其是关停并转工作,已经挨省长批了,请示怎么办。邓家英对着电话叹气,这能怪处里吗,处里有多大能耐,能把那些厂子关掉?
关停并转是去年三月提出来的,围绕流域治理,省市出台一系列政策,其中最强硬的一条就是对流域内污染严重,对生态破坏大的十二家企业关停并转。这项工作本来是发改委负责,后来吴天亮又让流管处拿方案,因为流管处负责整个流域治理方案的提出与修订,涉及哪个方面,再由相关对口部门出面落实。企业关停并转牵扯到方方面面,稍有不慎,就会触动敏感神经。有些神经是根本碰不得的,碰了,你的麻烦就来了。结果,一年下来,邓家英里外不是人。工作原地踏步走不说,开罪的人,已不止一个两个,而是一大片。她曾无不悲凉地跟副处长毛应生说:“我们这不是治理,是添堵。我看不等流域治理有效果,你我就得滚蛋。”
副处长毛应生年龄跟邓家英差不多,参加工作晚一点,学农的,几年前从农科所调来。调他来的目的是想在流域内推广生态农业,依靠生态农业,建设节水型社会,这也是治理的一个方向。可是几年过去了,生态农业还只是一个提法,并未推行开来。
推行不开啊。如今要做一件事,咋就那么难?
不由得就让人怀念那个年代。那个年代虽说有这个不是那个不是,但,只要一声令下,全民立马动员起来。几乎没任何阻力,哪像现在,往前迈半步都那么难。
毛应生又将话题落到冶炼集团上,说冶炼集团那边理都不理,怎么办?
一提冶炼集团,邓家英的头猛就大了。这十二家企业中,最最煎熬她的就是冶炼集团,龙头企业无所作为,其他企业全都看着,怎么关停?
半天,她冲毛应生说:“你派车来吧,接我回去。”
邓朝露一听急了,一把夺过手机:“想回哪里去,病要紧还是你的工作要紧?”
邓家英讪讪笑了笑,面部表情又紧起来:“露啊,妈工作了一辈子,这么躺着,心慌。”
邓朝露一把将母亲扶起,带着脾气说:“那就坐着!”
娘俩正较劲,门推开了,市委书记吴天亮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他的秘书,一个长得有点秀气的白面书生。邓朝露知道秘书的名字,叫周亚彬,毕业于人民大学历史系,研究生学历。
“小露啊,辛苦你了。”吴天亮巴结似的冲邓朝露笑了笑。自打吴若涵和秦雨结了婚,邓朝露见了吴天亮再也没了那份亲热,以前总是吴叔叔长吴叔叔短的,现在见了,顶多点下头,不高兴了,头也不点。吴天亮来,她走,把人家晾在那里。邓家英劝过她,邓朝露听不进去。
邓朝露照样还是没说话,头一低,出去了。吴天亮赶忙冲秘书使个眼色,年轻的周亚彬跟了出去。
病房里只剩了邓家英和吴天亮。手术后,吴天亮通过关系让医院安排了一个单间,说照顾起来方便。邓家英开口道:“刚才毛处长打过电话,这次是不是挨批挨得重?”
“没那回事,你安心养病,工作的事,让他们操心就是。”吴天亮应承着,替邓家英剥了一根香蕉。邓家英不想吃,手术不但让她失去了一对胸,也失去了对食物的美好胃口。吴天亮硬将香蕉递她手里,关切地询问了恢复情况,邓家英叹息说:“就这样了,现在是活两年还是活两个月的区别,如果不是小露,真想这么走了。”
这话有点凄凉,屋子里的两个人同时愁了脸,吴天亮心里七上八下,其实他是想让邓家英回去的。流域治理工作挨了上级批评,很多要开展的工作至今开展不了,马上又有中央检查团下来。不争气的是,沙漠水库上周彻底干涸,一滴水也没了。这些事堆在心中,他这个市委书记坐立不安,恨不得摇身变成东海龙王,给祁连山区降下百年不遇的暴雨来,把整个流域浇个透。可一看邓家英如此情况,又说不出口。不能让一个重病患者替他排难解忧啊,这样做他算是什么了!
太残忍。
默坐了一会儿,邓家英问:“小露的情况,你跟周秘书说了?”
“说了。”吴天亮应了一声。将周亚彬调来身边,也是吴天亮精心考虑过的,在邓朝露的事上,他不能一点作为也没有,必须想办法把亏欠的还了。小伙子才学不错,本科读的是历史,研究生读的经济管理,如果培养得好,将来一定有作为。可……
“你觉得,成的把握有几分?”邓家英现在是真急了,只要来人,就忍不住反复念叨小露的婚事,见人就拜托。
“让他们先接触接触吧,这种事咱不能太急。”吴天亮不是敷衍,依他的观察,周亚彬对邓朝露挺有意思,好几次在他面前提起小露,可小露这丫头,就是冷着不接招。今天他特意把周亚彬带来,目的就是多给他们创造一些机会。
“咋办呢,你说这事咋办呢,我这当妈的,咋就这么不称职啊。”邓家英说着,嗓子里拉起了雾。吴天亮要劝,却不知道怎么劝,只能陪她叹息。叹了一会,吴天亮说:“现在重要的还是把你的病养好,只要你精神了,小露的心情才会好。”说话间,伸手掖了掖被子,将邓家英露外面的半条胳膊盖进去。这个动作带着那么一点温情,也带着……邓家英忽然就忍不住,伸手过去,似乎想握一下那只手,却又惶恐地躲开,扭过头去了。吴天亮愣在那里,这么多年了,她在他面前还是那么谨慎,那么的不肯给他一次机会,哪怕握一下手也行啊——
倏忽间,吴天亮的心思就飞远了,苍苍茫茫,带着迷乱,带着恨憾,飞到了那个久远的年代。
吴天亮心里也有苦啊,那个荒唐的年代,错给了他一份奢侈的相思。作为青年的他,心里那么郑重地藏过一个人,想过一个人,明明知道那人心里没他,也不可能爱上他,他却贪婪而又隐蔽地将思念包裹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直到大坝合龙,直到他们两个挣扎在洪水中,他还是没敢把心里话吐出来。当时是有机会的啊,上苍给了他那么好一个机会,他却无能地错失了。
他是懦夫。很多年来,吴天亮都这么诅咒自己,他对自己简直要恨死了。懦夫是没有资格获得爱情的,因此他这一生,在爱情上恓恓惶惶也不足为怪。
“路波,他还好吗?”见吴天亮不吭声,邓家英声音低低地问。吴天亮哦了一声,慌忙将思绪从乱云一般的怔想中收回,道:“正要跟你谈他呢,他马上要退了。”
“退了?”邓家英为之一震。
路波是半月前离开医院的,他守在医院,邓家英不习惯,又怕把他的身体熬坏。女儿一来,就硬让他回去了。走时路波像有什么心事,没说,邓家英就一直惦记着。这阵听吴天亮说要退,邓家英甚是诧异,又问:“不是还没到年龄吗,怎么会退呢?”
“年龄还有一年吧,身体不好,再者,老路现在心思根本不在工作上,省里总站对他很有意见,所以就……”
看着吴天亮吞吞吐吐的样子,邓家英蓦地想到另一层,脱口问:“是总站有意见?我怎么觉得是有人急着想让他退下来呢?”她的脸色已经阴了,看吴天亮的目光也发生变化。吴天亮不傻,听出了话外之音,强辩道:“家英你乱想什么,这事可跟我无关。”
邓家英诧诧地盯了吴天亮半天,扭过脸,失望已经笼罩住她,忽然就没心思跟吴天亮继续说话了。如果她判断得没错,定是吴天亮暗中做了手脚,路波在杂木河做的那些个事,让吴天亮很头痛,不止一次在邓家英面前唠叨过。这个人,她是越来越看不懂,越来越不知道他的心思了。也罢,人家是书记,哪能跟她比。
吴天亮知道邓家英会怎么想,并不急,太多的事,是不由人控制的,站在不同角度,对待事物的态度便不同。有些事,邓家英是不知其中苦的,她太耿直,也太死板,这是她一辈子的缺陷。对吴天亮来说,必须学会变通,学会处理一些棘手问题。
目前路波就很棘手,他的做法已经伤害到大局了,必须采取措施。但吴天亮不能明着跟邓家英讲,只能模棱两可一笑而过。吴天亮倒一杯开水,递过来。邓家英推开杯子,她不是气吴天亮,是忽然想起了小露,往起坐了坐,说:“小露他们去了哪,这孩子,书记来了也不知道倒杯水。”
一听称呼换成了书记,吴天亮心里一暗,捧着杯子的手微微一抖,似乎极不甘心,甚至有种冲动,想伸出手来,抚住她的头发或者脸。这个冲动存了大半辈子,就是没敢付诸行动。现在老了,仍是不敢,咋就这么没用呢。他叹一声,恨恨地转过身,心里涌上极深的失望。
就在这当儿,病房门推开了,两人谁也没想到,进来的会是秦雨。
秦雨推开门,原以为会碰上邓朝露,一看没,正要松口气,却见背对着门的是老丈人,一时愕在了那。邓家英赶忙说:“是小雨啊,快进来。”
邓家英住院后,秦家人一个也没来过,手术前还想秦继舟怎么也会来一趟,可是没有。术后这段日子,她一直在想,他为什么不来呢?楚雅当然不会,指不定还幸灾乐祸呢,秦继舟不来,实在是想不通。现在看到秦雨,心里怨气一下没了,急着想从床上下来。秦雨赶忙走上前,按住她的身子说:“阿姨你别动,动不得的。”
吴天亮扫了秦雨一眼,半天不见自己女儿进来,眉头拧在了一起,后来一跺脚出去了,跟秦雨一个字也没说。
秦雨脸有些苍白,这个已经三十岁的男人,到了邓家英面前,仍然显得像个孩子。邓家英并不介意,在她眼里,这一代还没长大呢。
“小雨你快坐,快让阿姨看看,都多久没见我们小雨了。”邓家英极力显出热情来,生怕自己脸色一冷,让秦雨有别的想法。
说实话,对秦雨这个孩子,邓家英是满意的,十二分的满意。她不是没那样幻想过,两个孩子还小时她就想,将来让他们成双成对,多好啊。可惜等他们长大,就再也不敢抱这幻想了。人生总是要发生一些变故,有些变故可以改变掉许多东西,有些变故甚至会成为人心上一个坎,再也越不过去。
秦雨显得很忐忑,显然,这么晚才到医院来,他自己也是有内疚的,甚至不敢去问邓家英的病情,两手局促地放在腿上,一时不知做啥。
“小雨你坐啊,怎么瘦了,结婚了反倒瘦了,是不是新娘子不给你做饭?”邓家英语无伦次,本来是想祝福的,结果话出口却成了谴责。秦雨脸已经很红了,越发不知怎么回答。后来他说了句:“阿姨你要挺住,现代医学条件很好的。”
“没事,阿姨真没事的,就盼着你们好。快过来,让阿姨看看,我们小雨都成专家了,阿姨真替你高兴。”
一番热情后,秦雨的不安渐渐消失,说话也自然起来。邓家英问:“你爸还好吧?”秦雨摇头道:“我爸不在单位,去了哪,我们找不到。”邓家英哦一声,秦继舟去下面,她知道的,路波跟他提过,没想他还没回来,遂岔开话题,谈起了秦雨工作。
一谈工作,秦雨立刻话多起来,也流畅许多,告诉邓家英,他跟同事最近拿了一个方案,等邓家英出院,先给她看。邓家英兴奋地说:“今天咋不拿来,阿姨急着呢,你吴叔叔刚才还逼我交方案呢。”关于流域治理,秦雨是有一些好想法的,邓家英跟他探讨过,他的思想远比他们这一代前卫,看问题更深刻。说完忽觉得不对,笑道:“看我这脑子,现在应该叫爸。”
秦雨的脸哗地暗了,好像爸这个字刺痛了他。
正说着,门砰地被推开,邓朝露风风火火闯进来。
“你跑来干啥?”她劈头就问,不等秦雨说什么,手指住门说,“走,马上走,这里不欢迎你!”
“小露!”邓家英惊惶失措地叫了一声。
“你走啊,看热闹是不,这里没你看的热闹!”谁也没想到邓朝露会这么疯狂,她从来不这样的,这天却是疯了,居然就撒起了野。闻声赶来的秘书周亚彬想劝她,邓家英冲周亚彬说:“把他请出去,离我远点!”
秦雨落荒而逃。
吴天亮紧步赶来,问发生了什么事?邓朝露竟冲吴天亮也吼:“走开,你们都走开,我妈不需要你们同情,不需要!”
说完,奔进卫生间,唏哩哗啦就哭了起来。
天这时候黑下来,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第17章

秦雨拖着忧伤的步子离开了医院。他不该来,真的不该。走在街上,秦雨脑子里反复闪着邓朝露的面孔。她发怒的样子,骂他的声音,一遍遍折磨着他,让他本来就恐慌的心越发不安。他是早就该来看望邓阿姨的,住院的第一刻,他的步子就应该赶到。可是没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拖这么久,难道仅仅是因为她跟父亲,或者是母亲?都有,但都不是阻止他的真正理由。那么是什么呢?按说,作为晚辈,他是没有道理去仇恨上一辈人的,无论邓阿姨跟父亲有过什么,跟母亲有多大的仇恨,到了他这里,一切都应该忘掉,只记得他们是长辈就是了。何况邓阿姨对他那么好,小时的关怀就不提了,大学毕业工作之后,邓阿姨给他的帮助还有关爱,尤其工作上的支持,是无人能比的啊。
但他却迟迟将脚步送不到医院里。
这里面可能有吴若涵的因素,他不想隐瞒,新婚妻子吴若涵的确警告过他,胆敢去医院献殷勤,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怎么个吃不了,秦雨没去想过,可能吴若涵还在吃醋,也可能是在开玩笑,但他提醒自己,没必要在这事上惹吴若涵生气。毕竟他娶了她,她现在是他的妻子。
除此之外呢,还有什么更重要的原因阻止着他?思来想去,还是邓朝露。
秦雨现在搞不清了,自己对邓朝露,究竟是怨,是恨,还是爱?
他是没有理由怨她恨她的,恨她什么呢,难道就因为她是邓家英女儿?似乎站不住脚。但他又确实不希望她是邓家英女儿。她要是姓张,姓王,随便姓什么,只要跟邓家英没有关系,情况可能完全相反。
完全相反啊——
白房子北边山谷里多年前那一幕,蓦就跳了出来,一下就把他拉到久远中。篝火燃起来,篝火中那张青春的脸,那双明亮的眼睛,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最后,他将头磕在路边电杆上,死劲地磕。
回到家,吴若涵刚刚洗完澡,披着睡衣对镜化妆呢。这女人有洁癖,一天洗三次澡还嫌不够,有时候半夜都往卫生间跑。或者有自恋情结,喜欢泡在浴缸里看着自己的身体不出来。总之,她跟秦雨的生活习惯格格不入,这是婚前所不知道的。但秦雨并没有马上厌烦,他在努力地习惯。
婚姻就是习惯,这是母亲告诫他的。
看见秦雨,吴若涵叫了声亲爱的,问他去哪了,这么长时间。秦雨无精打采说了句,加班呗,还能咋?吴若涵马上反问:“加班,你在哪加的,我刚跟向敏联系过,她说你根本没在单位。”
秦雨暗自懊恼,怎么编谎越来越没水平?向敏跟他一个研究室,典型的长舌妇加是非女人,一个谁见了都躲的主儿,偏是跟吴若涵亲密得很,两人有事没事总爱凑一起,嘀嘀咕咕,也不知她们哪来那么多共同语言。向敏的丈夫在国外,她属于留守女人。
怕吴若涵纠缠,秦雨装累,慢吞吞地往书房去。没想到吴若涵喊了一声:“你先站住!”秦雨只好停下,目光乏困地看着新婚妻子。
“说,是不是去看你丈母娘了?”
“你说什么?”秦雨着实惊讶,吴若涵已经不止一次这么挖苦他了。
“不对,叫丈母娘不准确,应该叫她……算了,叫什么你心里最清楚,说吧,是不是去了医院?”吴若涵捋了下头发,朝秦雨走过来,睡衣半边裸下来,露出半片饱满的胸。
秦雨本想说,我就去了医院,不能去吗?但又怕吴若涵闹个没完,只好道:“你乱说什么,我跟赵工去他们单位,核对资料。”
这个谎话骗过了吴若涵,吴若涵边裹自己的胸边说:“我就说嘛,我老公怎么会无情无义呢,这个向猪,净说醋话,差点让我把醋罐子打翻。”
秦雨目光无神地盯着妻子还算性感的身子看半天,摇摇头,进了书房。
他们住的是三室两厅,单位修的,内部价,有苗雨兰为他们张罗,这些事根本不用秦雨操心,只管享受便是。可秦雨显然不是一个贪图享受的人,苗雨兰很多苦心到了他这,一句领情话都换不到。为此苗雨兰颇有意见,已经不止一次在女儿跟前抗议了。这件事上吴若涵倒是站在秦雨这边,她冲母亲说:“不是你相中的吗,怎么现在又反悔了?做人要大度点,别那么斤斤计较。跟自己女婿过不去的人,迟早会让女儿讨厌的。”
“敢?!”苗雨兰白一眼女儿,抱起一堆脏衣服进了卫生间。女儿结婚后,她主动当起了保姆,女儿家务活向来不沾手,她不能让秦家说三道四,只能委屈自己。
这是题外话,不管怎么,苗雨兰是如愿以偿了,把秦雨抢到手,是她这辈子干得最漂亮的一件事。每每想起邓家英母女绝望的目光,她就兴奋得全身发抖,好像自己重新获得爱情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