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东边山头爬过来,穿过几片云层,在邓家英她们头顶上旋了一会,往西边去了。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山上半丝动静没。汗湿在脖子里,心里的浪泛起,沉下,再泛起,打着朵儿,要往山顶上奔了。柳震山狠命地抽烟,邓源森像一头被磨困住的驴,原地使劲打转儿。路波远远地蹲在河边,像个沉默的狮子一动不动。
终于,山顶亮起了黄旗。

第15章

那一年的很多事至今还刻在秦继舟脑子里,不,深深地烙心上。只是,轻易不敢翻出来。一翻出来,秦继舟会看到别样的东西。所以他怕,所以他深深地藏着。
他是一个躲在记忆暗处的人。
每次踏上祁连,秦继舟总要生出不少忏悔,这忏悔有时来得毫没来由,却又极其强烈,仿佛,流域变成这样,是他一手造成的。这是一种非常可怕的感触,但又抵挡不了,仿佛一口深井,已把他牢牢困住。天旱得厉害,前些日子虽然降过一场雨,但在秦继舟眼里,那不能叫雨,顶多是老天掉下几个泪渣子。有雨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很多日子都一去不复返。人生就是这样,老在忏悔中往前走,忏悔成了活着的理由。
这次出来,好像是生了老婆和儿子的气,其实不,怎么可能呢,如果生他们的气,秦继舟相信自己是活不到现在的。尤其老婆楚雅,他似乎已经习惯,爱闹闹去吧,他已没有一点反抗的欲望。
人是不能见啥也反抗的,反抗有时候是那么的无济于事。秦继舟是动过离婚念头的。他们的结合在当年来说是件挺轰动的事,水库修一半时,北方大学突然组织了学习团,到龙凤峡等几个水库接受教育。楚雅兴奋地来到龙凤峡工地,见面就说:“我爸夸你呢,干得好棒。”
她爸那时是北方大学副书记,她妈更是不简单,在省里。秦继舟在下面的一应表现,都通过特殊渠道传到他们夫妇耳朵里,让女儿到龙凤峡工地,不能不说有某种目的。
这目的很快被挑到明处。秦继舟因为成功攻破龙首山爆破难关,将全新的爆破办法手把手教给工地爆破人员,一时成了英雄,好多记者来到龙凤峡,大力报道他的英雄事迹。很快,一道嘉奖令颁了下来,给他亲手戴上光荣花的,就是自己未来的岳母,一个漂亮得让人咋舌的中年女人。此后不久,一个落雨的夜晚,秦继舟被请进谷水地委招待所,跟他谈话的是楚雅的父母。他们说:“我们已决定把女儿嫁给你了,有你这样一个红色样板做我们的女婿,我们很高兴。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说出来。”说完后,夫妻俩对望一眼,等待他的回答。秦继舟好不吃惊,那时候他脑子里真是没有结婚概念的,就连恋爱这样的想法也不敢有,觉得是种耻辱。所有的人都在为社会主义建设奋斗,都在鼓足干劲,大干快上,他怎么能谈情说爱呢?资产阶级的东西万万要不得啊。可跟他谈话的是组织,是……他垂下头,半天不作声。楚雅母亲矜矜一笑:“看来小秦是同意了,好吧,我们做父母的就不多说什么了,你们还有一段时间,可以互相接触一下,增加革命感情嘛,时机成熟时,我们会通知你,婚礼我们会抓紧张罗的。”
说完,夫妇俩就走了。秦继舟还没回过神来,就有两拨人先后走进来,都是代表组织跟他谈话,要他珍惜这机会,要他接受组织考验,要他拿出满腔热情来,迎接挑战。他们把爱情也说成是挑战,口气就跟要他赴汤蹈火一样。秦继舟还能说什么呢,那是一个组织决定一切的年代,个人在组织面前,除了响应和服从,是没有任何发言权的。
有发言权的是楚雅。她突然做出一个决定,留在龙凤峡水库不走了,要跟秦继舟并肩战斗。战斗的结果就是在龙凤峡水库大坝将要合龙的前一天,在水库工地举行了神圣的婚礼。
而在那一天,水库工地上同时发生一件离奇事,铁姑娘队副队长邓家英失踪了,派出去很多人都没找到,她的父亲邓源森怒气冲冲说:“姓秦的,你真他妈不是东西,我女儿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把你丢河里当沙洗!”
那一刻,秦继舟才恍然明白,这对父女这么长时间里对他隐藏了什么。天啊,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嘛!他大张着嘴,吃惊地望着邓源森。然后回过目光,盯住自己的准妻子。他的目光瞬间变得迷茫,变得恐惧而不安,不知所措。楚雅及时地说:“继舟你镇定点,不就丢了一个村姑,你惊慌什么?”又骂邓源森:“这个男人好粗野,他有什么权利教训你?这里的人咋都这么粗野啊——”
粗野的并不是别人,正是楚雅。这是婚后很久秦继舟才明白过来的,可是晚矣。那时候他们已经有了儿子秦雨,在儿子秦雨之前,楚雅不小心还流过一次产。当时龙凤峡水库大坝已经合龙,秦继舟又热情不减地去了南营水库,怀孕的楚雅跟在他后面,谁劝也不回去。他们像一对发了疯的羊,认为只有修水库的地方才有草。其实秦继舟心里明白,楚雅是怕他。那个时候楚雅已经知道邓家英对他是怎么回事了,工地上的人都在风言风语,说他们的邓家英太傻了,人家秦大学怎么会看上她呢?人家是省城来的,又是大学老师,后面还站着有权有势的岳父母,怎么可能对一个乡下妹子动情呢?很快有人反驳,乡下妹子咋了,乡下妹子就不能喜欢别人?马上又有人叹:“能,咋不能呢,可喜欢了又能咋,差点把命搭上,喜欢不起啊。”
是差点把命搭上。
得知秦继舟要跟楚雅结婚,要成为省里来的楚雅的丈夫,邓家英哭了几夜,然后上了香林寺,她要到香林寺当尼姑。没想到寺里不久,害了一场大病,差点就把命丢在那座孤寂的寺院里。要知道,那年的香林寺是没有人的,僧侣们全让破四旧的赶出了庙宇。若不是放羊的老羊倌,怕是……
邓源森怒从心起,差点一把火将寺庙烧掉。
秦继舟的步子终于停在了龙凤峡水库面前。峡还是那个峡,两山对峙,奇峰剑影。北边的龙首山昂着骄傲的不曾屈服的头颅,高高的两个龙柱已不在,当年被他亲手炸掉,当时还无比激动,觉得干了件惊天地泣鬼神的事。龙眼处已是千疮百孔,面目全非,但山的气势还在,这么多年了,它的气势咋就一点不减呢?缓缓转过身来,南边的铁柜山却成了另番景色,满目的绿已不再,茂盛的植被成了残留在记忆中的美丽碎片,永远不再复现。现在的铁柜山,树没了,灌木没了,跟龙首山一样,光秃秃的,除了苍凉,再就是粗鄙。是的,粗鄙。当山失掉灵色失掉水一般的记忆后,除了粗鄙还能剩什么?
一座山在短短几十年间从满目翠绿变得惨不忍睹,除了无休止的砍伐,怕是河成了主要原因。每每看到这山的荒凉,秦继舟就不由得这么去想。有人说当年修水库坏了龙脉,结果一水库的水没养住一座山,愣是把铁柜山的绿给冲没了。秦继舟不信。流域内已有不少山变成这样了,毛藏草原都变得干瘪,变得枯瘦,何况缺雨少水的山。
水啊。秦继舟长叹一声,回过身去,目光怔怔地盯住了库区。
这还能叫水库吗?两山之间,窄闭的峡谷里,一座大坝孤独地立着,奔腾的河已不在,咆哮的水已听不见,眼前呈现的,是洗脚盆就能舀尽的一汪可怜的脏水。两只鸭子疲惫地走在树皮一样干裂的库区里,一只断了尾巴的黄狗迈着散淡而又乏力的步子,不时停下,冲天汪汪上几声。
天没有回声。
风也是静止的,天空晴得没有一丝儿云,整个山谷死一般的寂,压抑的能让人背过气去。
当年的火热场面呢,人山人海那个阵势呢?不是说人能胜天吗,怎么人让天逼成了这个样子?
秦继舟久久地盯着库区,盯着那座大坝。这座大坝对他这一生,有着太多的牵连,太多太多的爱与恨。不只是爱情,绝不是,秦继舟是一个把爱情埋葬了的人,他知道爱情在某个人逃逸到寺庙的那一刻,就已彻底死去,再也不可能复活。他这次来,是想搞明白一个问题,这辈子,是不是真错了,错在哪里。
错在哪里啊——
蓦地,耳边又响起地主五斗的声音:“人算啥,天又算啥,人不过是只虫子,谁都可以踩死你。天是网啊,鹰都冲不破,你想?再者,人干吗要跟天斗,人跟人斗的还不狠吗,还不狠吗?还要跟天斗,战天斗地,临终,账都要算到人头上,算到人头上啊——”
那时候,他跟地主五斗已经很要好了,这要感谢路波,如果不是这个老右,那年他跟地主五斗是搭不上话的,更别说帮他教他。路波起先对他是不屑的,一个整天被枪押着被半瞎叹牲口般喝叹着的落魄男人居然敢对他不屑,这让秦继舟很不理解。可是有天夜里他从窑洞里翻出一撂纸,用来写认罪书的麻纸上绘着各种各样的图,细一看,竟是在为大坝完善着设计。
倏忽间,秦继舟就明白了,柳震山为什么要把路波从别的地方押来,为什么又将他跟地主五斗关在一个窑里,原来是有目的的啊——
那是秦继舟第一次冷静下来思考问题,也是秦继舟第一次从内心里把自己隐掉,以仰视的姿态去打量别人。他感到了自己的无知、浅薄。他冲路波说:“失敬,失敬啊。”
路波怀疑地打量着他,不相信秦继舟这样的人会对别人表示出尊敬,当秦继舟第二句话出来时,路波的眉头松开了,心里宽慰了一下。
秦继舟说:“我太自以为是了,现在我才明白……”明白什么他没说,或者他还没完全明白过来,但这态度已经起了作用。路波友好地看着他说:“峡谷地质条件复杂,水流湍急,大坝必须安全,万年大计,安全为本。”
秦继舟又是一震,换了他挨批挨斗,怕是心里断然不会这么想。一个没有仇恨的人!忽然间,他心虚了,近乎虔诚地看着路波,等待他后面的话。路波却不再说什么,捧起那些纸,低头思考去了,不时拿出铅笔,在图上补充些什么。秦继舟傻站一会,乖乖坐下来,眼神里终于有了敬畏。
人对人的征服其实是瞬间的事,这点人比动物简单,但人对人的敬仰却是很漫长的一个过程。此后若干年,秦继舟心里便有了神。后来他们说到了放炮,路波还是坚持己见,一再强调龙首山根本就不适合做料场,要求指挥部马上将料场选到对面铁柜山上。
“想得美。”一旁听着的地主五斗忽然插进了嘴。
“你是巴望着多死几个人吧?”路波毫不客气地挖苦道。
“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有的人轻如鸿毛,有的人重若泰山,我是鸿毛。”地主五斗一边拿针挑烂手上的血泡一边说。
路波斜他一眼,慢悠悠说:“还是批的不够,多挨几绳子你就老实了。”恰在这时,山上突然传来一声响,一股尘烟之后,那面让人心惊的白旗又举了起来。山下顿时哑巴。白旗跟死亡是连在一起的,如果有人受伤,山上举的是黑旗。
良久,两个被改造的人抬起头来,互视一眼,路波带着仇恨似的说:“又死一个,你打算装多久?”
“我没装!”地主五斗恨恨说。
“你装!”
“没装!”
“装!”
“我没!”地主五斗突然跳出几个蹦子,然后一泄气,像条死狗一样瘫地上不动了。过了一会,见秦继舟傻呵呵地看着他,突然来了劲:“有本事你上山啊,干吗要把他们糊弄上去?”
“我没糊弄。”秦继舟说。
“放屁,不是你是谁,你个吃五谷不拉人屎的,那是人命啊,六个,让你白白害掉六个,都还没结婚呢,呜呜……”五斗哭了起来。
“我真没有。”秦继舟还在狡辩,他不认为发动大家上山是闹剧,他还是认为什么艰难险阻都能战胜,就看我们有没有决心。这个被热情冲昏头脑的年轻人,那一年的确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
“你是鬼,真想一铁锨砍死你!”地主五斗恨恨说完这句,起身,孤独地往河边去了。路波点上烟,腾云驾雾地抽。这天路波告诉秦继舟,这个工地上几千号人,真正能在龙首山放响炮的,怕就一个五斗。
“那就让他上山啊,立功赎罪。”秦继舟急不可待地说。
路波极其失望地剜他一眼,慢吞吞道:“他没罪,赎罪的应该是你。”
这话让秦继舟全身一阵痉挛,罪这个字,第一次跟他挂上钩。不过路波并没放弃,两天后他跟秦继舟说:“想不想冒险?”秦继舟不明就里,他已经不敢在路波面前轻易说话表态了,说什么也是错误,只好老老实实听他把话讲完。路波接着说:“你可要想好,上去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他是批斗对象,万一出事,他的命保不住。”
“没这么严重吧?”秦继舟吓得白了脸。
事实表明,那次如果不成功,他顶多被摘掉头上的光环,对地主五斗来说,却是万劫不复的深渊。所以跟着五斗上了山,五斗说什么他都不敢犟嘴,老老实实按人家说的去做。
他大开了眼界啊。
在此之前,秦继舟根本想不到放炮还有那么多学问。大学里没学过,只是从相关书籍上看的。在他看来,放炮不过是一项简单劳动,胆大心细便可。那么大一座山,炸几块石头还不容易?等到了山上,一看,登时懵了。这哪是山,简直就是狼牙!
地主五斗先是带他看了一遍,凡是前面放过炮的地方,五斗都看。看完就摇头,就叹息,就唉唉地叹个没完。后来说,反了反了,逆着放而不是顺着放,全反了,怪不得呢。秦继舟并不懂正与反,眼睛被血刺得生痛,几乎不敢睁眼,有条胳膊还夹在石缝里,没拿出来。他居然认出了那条胳膊,是邓家山大队民兵五羊的,五羊是全工地发动后第五个报名的,家里穷,跟同村的石榴好上了,石榴家不同意,嫌穷,五羊想立功,立了功石榴家就不能不同意了。谁知……
“过来!”秦继舟还盯着五羊的半截胳膊发呆,五斗厉声喊他一句,道:“上了山,心里就甭再想别的,啥也看不见,知道不?”秦继舟傻呵呵地点头,五斗指着面前的岩石说:“炮眼从西往东打就顺了,再者不能挨这么密,这伙狗日,一口想吃个胖子,哪能打这么密,不出事才怪。”说着,掏出怀里锤子,开始敲点。
五斗说:“先放两个,不能急,试探一下山性,山是急性子,你就得是慢性子。山要是慢性子,你急也无用。”
山有脾性。这是秦继舟那年学到的又一个知识,后来才知道,这不是知识,这怎么能叫知识呢,这是活人的理啊。这话是地主五斗说的,同样的话地主五斗还说过很多,他这才陆陆续续明白,不只是山,河也有脾性,路也有脾性,就连一块石头,也保不准会有性子。万物皆是,何况人乎?五斗居然说了句文言文。这个五斗啊。
五斗一前一后打出两个眼,把他叫跟前,如此这般讲了一通,然后让他出去。秦继舟不离开,五斗火了:“有些东西能学,有些不能学,出去!”秦继舟就怏怏不乐地出去了,站在了安全处,操作面上只剩了五斗一个。结果,那天的炮响了,成功极了。一前一后,两声过后,大片的石块很讲规则地落下来,一块也没落在操作面上,全都乖乖地滚到了山下。山下雷鸣般地欢呼时,地主五斗抹着头上的汗说:“记住了,下去之后就说是你放的,千万甭提我。”
许多年后,秦继舟才明白五斗那么做的用意。当年是坚决不许四类分子和右派成功的,所有的错误和失败都可以归到他们身上,成功却不许沾半点。于是他再次成名,省报辟出半个版,专门介绍了他的事迹。
某种程度上说,是地主五斗促成了他跟楚雅的婚姻,这个五斗呀。
秦继舟的脚步稍稍往前挪了挪,恍惚间,他又看到了地主五斗,这个话不多,每说一个字都能砸在别人心上的荒怪诞男人,真是折磨了他一辈子,一辈子啊。
那条断了尾巴的狗跑过来,嗅嗅他裤角,想摇尾巴,又没摇,抖抖身子,一身乱毛就飞舞在了他裤管处。秦继舟看见堤坝上走来一人,是位老者,颤巍巍的。走近一看,认出是水库管理处的老张头。
“秦教授啊,失敬失敬。”老张头客气着,拿脚踢了一下黄狗,让它规矩点,别乱舔客人裤子。老黄狗委屈地吐了下舌头,伤感而笨拙地走了。秦继舟说:“还没退啊,以为你早退下来了。”
“早就退下来了,家里闲不住,又来了,现在不看水库,看坟。”老张头说。
“坟?”秦继舟疑惑地问。
“嗯,是坟。塌了,老书记的坟进了水,老鼠在里面造窝,跟县里汇报几次,没人管。五斗坟里去年还跑出一窝兔子呢。这人,死了也不安闲的。”老张头说着,引秦继舟往堤坝北面库管处院子里去。秦继舟脚步几次停下,目光长长地伸过去,望住山脚下那片荒凉的茔地。
五斗睡在那里,老书记柳震山睡在那里。当年死去的人,一个也没能回家,全都睡在那里。
库管处已经没几个人了,原来热闹的院子,现在怎么看怎么荒凉。值班的是位小姑娘,她不认得秦继舟,所以秦继舟的到来并没带给她什么喜悦。她抬着目光,忧愁地望着天。老张头跟她介绍了秦继舟,说是省里来的秦专家,当年这座水库就是他指导着修的。姑娘鼻孔里嗯了一声,又把目光伸向天空。她一定是失恋了,或者就是在想,哪天才能离开这鬼地方,到县城或者更好的地方去。玻璃窗户里探出几双眼睛,见是无关紧要的秦继舟,又收了回去,并没人出来欢迎。秦继舟跟着老张头进了房间,老张头叹说:“就这样子了,你全看到了,就这样子了。”
夜里,等老张头睡下,秦继舟一个人摸索着出来,幽灵一般往坟茔那边去。每次到峡里,这道功课总是少不了。有时是一人去,默默地坐半个晚上,摸着黑挨个儿添把土。有时就那么坐着,像是跟他们这伙人生气,尤其五斗,他怎么能那么早就死去呢,不是说要跟他当一辈子伙计吗,不是说要把女儿送到省里读大学吗,还让他亲自教。怎么就走了呢?
夜好浓,浓得化不开,心事也浓得化不开。老了,心事却越来越重,年轻时活得多简单,多直白,现在反而……
到了坟前,坐下,什么也没带,空着手来。以前带这带那,来了就给他们,让他们吃,让他们抽,让他们喝,可他们理都不理他,全都冷着脸,冷着脸啊。现在索性啥也不带,空着手来,看看他们能咋?
先在老书记那坐了坐,想说啥,说不出,全堵在心里。活着时没觉得这人有多了不起,就是后来当了地委书记,也觉得没啥了不起。对他总有意见,对他的建议老是排斥。关于这条河,关于这流域,他提过不少意见,可,算了,人都走了,还说什么呢。不过现在,坐在老书记坟前,秦继舟忽然就糊涂了,是自己过激,还是老书记保守?当年很多争论,很多怀疑,怎么就一一被老书记的话验证。移民是他提出的,老书记反对过,可最终还是移了。上游打井取水也是他提出的,老书记当年坚决反对,最终还是在政策的强压下实施了。于是乎,龙凤峡上游,邓家山甚至更上游处,一年就打出五十眼机井。水滚滚而来,下游浇得那个滋润哟。毛藏高原那边,也未能幸免,当初老书记是坚决反对开采地下水的,是他,过高地估计了地下水藏量,提出了开发上游,涵养下游的理论,结果……
想着想着,他腾地站起来,跳到了五斗这里,骂:“五斗你说,你说啊,真是我错了吗?”不等五斗回答,他就捶起胸来。还用得着说吗,事实摆在眼前,事实胜于雄辩啊。可他想不明白,自己咋能一次又一次地提出过激观点呢,难道他对这条河,对这流域,真如老书记说的,没有感情?
不,绝不!他相信,自己是有感情的,有啊。一股泪滚下来,模糊了他的眼。怎么能说没感情呢,他觉得自己是把整个心融了进去,融了进去啊,怎么就……再后来,他就越发痛悔得不行了,他一次次地想起五斗,想起那个狡黠诡异,爱耍点小聪明,心里藏着不少小九九的家伙,那个人精。
他难过得要死了,五斗的死,是他一手造成的啊……
那年他终还是跟楚雅完了婚,邓家英是失踪了,可并没阻拦住什么。历史的车轮真不可阻挡,这话放之四海皆准啊。指挥部破例腾给他们一顶帐篷,做他们的新房。工地上破天荒开了一坛子酒,他的丈人丈母娘都来了,笑嘻嘻地给大家敬酒,分发着喜糖,边敬酒边说些严格要求的话。后来在吴天亮和苗雨兰面前停下,非常认真地说:“你们也要加油啊,早日请我们吃喜糖。”吴天亮拉着脸没说什么,看得出他对这样的祝福并不心存感谢,苗雨兰却已心花怒放,合不拢嘴地说:“多谢两位首长,我们还想让两位首长当证婚人呢。”
“好啊。”楚雅母亲说了一声,扬起目光,瞅了瞅天上的云。“要下雨了。”她说。楚雅父亲将目光从苗雨兰身上挪开,装模作样也看了看天,点头道:“是要下雨了,我们到指挥部去吧。”
雨果然噼噼啪啪下了起来。婚后第三天,大坝要合龙了,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一刻啊,苦战两年多,就等这一刻。龙水河像是格外高兴,忽然间水就涨了老高,超过了人们的预期。路波很紧张,吴天亮也很紧张,这样高的水位,这样急的水流,合龙是有危险的。吴天亮建议,要不再延缓几天,等水位回到可控高度。马永前拧起眉头,不满地教训道:“什么意思,又想退缩?”吴天亮不敢再建言了,这个时候的马永前已很有权威,不久前龙山县城爆发过一场武斗,造反派差点将柳震山揪出来,给他戴上牛鬼蛇神保护神的帽子。柳震山的脚步已经很少到工地,吴天亮的地位岌岌可危。
“秦大学你说,这样的水位合龙有没有危险?”马永前将话头转向秦继舟,目光有点逼人。秦继舟望着咆哮的河水,一时无话,心里也在不断嘀咕。一边的楚雅急不可待替他回答:“报告首长,越是有危险,我们越是要向前。”
秦继舟刚想拿眼瞪楚雅,马永前说话了,马永前的口气很硬,他道:“听到没有,你们还没一个女同志有胆量。命令下去,各营做好准备,大坝按时合龙!”
“是!”一直护卫在马永前身边的半瞎子双脚啪地往跟前一并,敬了一个标准的礼,同时不满地瞪了吴天亮一眼,跑步走了。苗雨兰情急地拽了一下吴天亮,催促他快快表态。吴天亮却把疑惑的目光投向秦继舟,那目光里有哀、有怨,更有担忧。
秦继舟佯装看水位,将目光扭开。楚雅走过去,拉住苗雨兰的手说:“不怕的,有我家继舟在,根本不用担心。”苗雨兰一扭身道:“怕不怕还说不定呢,光表态顶什么用,得拿出实际行动来。”说完,脸上露出挑战的表情来。
楚雅讨了没趣,有点求救似的将目光搁马永前脸上,马永前兴高采烈说:“让那些胆小之人看看,龙山人民一定能创造奇迹。”
的确是奇迹。水位高过安全水位将近一米,而大坝合龙留的口子又比设计宽出三米,这三米是故意留下的,目的就是为了奇迹诞生。各营早已准备好,就等总指挥马永前一声令下。马永前站在大坝最高处,身前身后都是荷枪实弹的民兵,仿佛他不是水库工地总指挥,而是带着百万大军,要冲破敌人封锁线,直达会师地。十分钟后,工地上响起一声枪响,大坝合龙开始了。
数百辆架子车拉着石头,在各营营长的指挥下,争先恐后往合龙处涌来。几千号人不顾水深路滑,手拉着车,肩挑着筐,以排山倒海之势,奋勇冲向大坝合龙处。这个时候是没人敢犹豫的,那是一场争时间抢速度,具有高度组织性和纪律性的战斗,也是一场人与自然的巅峰对决。秦继舟和吴天亮各站在大坝豁口两边,手里挥舞着红、黄两色指挥旗,两位民兵替他们拿着小喇叭,喇叭里传出他们的叫喊声。奇怪的是,两个一直暗暗较劲儿的技术人员,那一刻思路是惊人的一致,喊出的话都一模一样。工地上的人更是心劲一致,谁都铆足了劲儿往豁口处投石头,投草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