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有草原,有这条河,还有……”宋佳宜似乎舍不得把话说完。
邓朝露盯着她怪怪的目光,俏皮地问:“还有什么?”
“我说不出,可能是我们久违了的纯真吧。”见邓朝露眨着眼,宋佳宜急了,强调道,“真的小露,他身上有股原始的力量,很美。”
“这么快就有感觉了啊。”邓朝露撒野地开起了玩笑,目光却纯真得一塌糊涂。宋佳宜的脸蓦就红了,红成太阳的颜色,怕邓朝露当真,急道:“甭开玩笑,我现在拜他为师呢。”
“哦?”邓朝露这下惊奇了,目光疑惑地看在宋佳宜脸上。
“想跟他学藏语,想跟他一起为毛藏高原奔走。”宋佳宜一本正经道。
这话差点惹笑了邓朝露,又是一个傻子。不过邓朝露马上又想到,宋佳宜肯定不是心血来潮,人可以有多种选择,这个世界上,太多的人选择了功利,选择了争夺,但也难保有人会像洛巴一样,去为某个梦想犯傻。
不,不是犯傻,是执着!
他们愉快地来到毡房,放牧的藏人热情地迎接了他们,端给他们奶茶,给他们点亮酥油灯。这时候雨落了下来,开始是毛毛细雨,很快,雨丝密起来,紧跟着就是瓢泼大雨。
这晚他们睡在了毡房,第二天醒来已是七点多,太阳已经出来了。雨吝啬地下了不到一个小时,不过已经很令牧民们兴奋了。雪线之下,草原之上,天地呈现出另一番景色,看得人心醉。邓朝露跟宋佳宜洗完脸,昨晚她们聊了近乎一宿,宋佳宜说她不想走了,她要跟洛巴在一起,要为草原做点什么。邓朝露说好啊,你来了我就不寂寞了。宋佳宜说宝贝你还寂寞啊,不是有你的白马王子吗?邓朝露不吭声了,宋佳宜早就知道她有心上人,具体哪位不清楚,但清楚她爱着,还说她是惧婚族,只想享受恋爱的美味,不敢将爱情落到实处,而她自己则是闪婚族。
“怎么了小露?”见邓朝露脸色发僵,宋佳宜马上收住话头。
邓朝露摇摇头,神情黯然地说:“他结婚了。”
“是这样啊?”宋佳宜脸上并不显出什么,只是例行公事地哎呀了一声。说得也是,一个对婚姻已经厌倦的女人,当然不会对别人的失恋表示出过分惊讶。在她看来,那不过是一场错误的提前结束。她接着说:“没有意思的小露,婚姻真没有意思,我倒是羡慕你,一个人多好。”
邓朝露没有附和,苦涩地笑了笑,扭过头去。就要出毡房时,保罗突然来了,声音老高地喊:“露,露你在不?”
邓朝露探出头,喊了声保罗。保罗紧张地说:“露,出事了,快跟我走!”邓朝露慌慌张张走下山坡,保罗说:“你母亲做了手术,好可怕的,快跟我去医院。”
“手术?”邓朝露的脚步僵住,眼神慌成一片。
“胸,把胸割了。”保罗边说边在胸前比画,动作极为夸张。
“什么?!”邓朝露这下惊得不知说什么了,脑子里立刻闪出母亲那对饱满的胸来。
“你从哪知道的?”半天,她强抑住自己问。保罗情急地说:“到处在找秦教授,教授找不到了,全都乱套了。教授能去哪呢,他怎么能丢下你母亲不管?”
“保罗你乱说什么,他凭什么管我母亲?”
“爱啊,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爱更美好吗?”保罗一本正经地说。
“你放屁!”邓朝露嚷了一句,往山下去。心里恨恨地想,臭保罗,什么事也瞒不过你。
保罗追上来,邓朝露一句脏话反倒把他骂开心了,他还从没听过邓朝露骂脏话呢,有意思。他们住得离杂木河水管处不远,这段时间科考组一直住野外,他们剩下最后一个课题,考察流域内野生植物的消失。宋佳宜不明就里,从后面追上来,问出了什么事。邓朝露说我妈手术,我妈她手术。宋佳宜立时变了脸色,连着问到底怎么了,邓朝露不敢回答,脑子乱极了。宋佳宜再问,邓朝露就哇一声哭开了。她的哭声吓坏了宋佳宜和保罗,两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后还是保罗显得有主意,一把拉过邓朝露:“露,不哭,要坚强,我们的露是最坚强的,不会被苦难吓倒。”
邓朝露并没急着下山,保罗催了几次,她就是犹豫着不走。她心里还有阴影。保罗急了:“露你怎么能这样,她是你母亲,母亲你明白不?”母亲两个字重重地砸着了邓朝露的心,她几乎就要向保罗妥协了,可是忽然又叫了一声:“我的事不用你管,走开!”
“露,不能这样!”保罗变得凶起来。保罗是个非常尊重长辈的人,在中国工作这些年,得到过邓家英不少帮助。邓家英虽然在学术界没什么地位,但她丰富的实践经验还有工作热情给保罗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听到这个噩耗,保罗很是震惊。两人吵了几句,邓朝露安定下来,其实她在找理由,她必须给自己一个理由,尽管对方是她母亲。这个固执的孩子,到这时候还在记恨。
宋佳宜体贴地劝:“露,去医院吧,不管发生过什么,现在你妈需要你,你是她唯一的女儿啊。”
邓朝露的眼泪哗就下来了,如断线的珠子,再也控制不住。她的心已经飞到了医院。
邓家英完全变了样。真没想到,一场手术会把人折磨成这样,不只是两只胸没了,整个人突然瘦去几十斤,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眶后面,又苍老又憔悴。
看见母亲的第一眼,邓朝露差点昏厥过去,脑子完全空白地僵在那儿。怎么会,怎么会啊——
“妈——”病房里响出撕心裂肺的一声。
邓家英慢慢睁开眼,旋即又痛苦地闭上。她是多么不情愿女儿看到这一幕啊,多么残酷。下意识地就用被子捂住胸,脸已经痛苦得不成样子了。
看到母亲这样,邓朝露再也憋不住了,开始忏悔。她扑在病床上,不停地跟邓家英说对不起。
“妈,我错了,我错了啊,妈你坚强点,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妈你一定要挺住啊,有女儿在呢,妈——”
邓家英的眼泪滚滚而下,手死死地抓住女儿,一旁的路波早已忍不住,溜出去抹眼泪。
这时候,秦继舟正孤独地跋涉在沙漠里。
第14章
茫茫苍苍的祁连,再一次迎来了它的客人。只不过,当初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学子,转眼间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
秦继舟最先把脚步停在了铁柜山前。对面的龙首山,他心存太多畏惧,不敢轻易把脚步迈过去。每次来,脚步总要先尝试性地停在铁柜山下,仿佛忏悔似的,心里会涌上很多东西。有时候他会想,当年是不是真错了,是不是真该听路波的,放弃龙首山,转而把目标盯向铁柜山?
当年的放炮事件成了一个难题,不只是他们解决不了,就连地委派来的专家组,也没解决掉。峡谷窄小,龙水河急流而下,峡里根本就没有可取的石料,取土都要到上游很远的地方去,而土石坝要用大量石料。这个简单的问题却成了瓶颈,横横实实就把进度给阻拦下了。连着开了几场会,又向地委做了汇报,地委态度坚决,要求不惜一切代价,坚决把工程拿下,而且要创造奇迹,要让外界知道,祁连人民什么困难也阻挡不了,什么奇迹也能创造出来。
柳震山锁了眉,派上去的人一拨接一拨退下阵来,上去时一个个很胆大,话能说到天上,可到山上一看,立马吓得腿软,甭说放炮,身子都站不直。那山真是太奇太险了,除冷峻外,还多出几分恐怖,走在山道上腿直打战。柳震山不止一次上去过,他就想不明白,怎么偏偏要选在这里炸山取石呢,到底安什么心嘛!这里有足够的山石不假,但有石料的地方多了,这里绝不是最佳地段。后来他才知道,是有人点名要在龙头处炸山取石,说就是要跟封建迷信做坚决斗争,就是要让峡里的群众看看,我们敢不敢斩断龙头,敢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柳震山显得很无奈。上级命令不可违,水库大会战必须掀起新高潮。但龙首山顶炸山取石真是困难重重,山顶地质结构异常复杂,岩石极不规则,断裂带四处都是,爆破很难控制方向。加上来工地的炮手都是临时挑选的,有些根本就没放过炮,临时突击一下就上阵。这还是其次,重要的是峡里的社员都有恐惧心理,龙首山在峡里地位极其特殊,谁心里都认为是龙脉。坏了龙脉会断子绝孙,山里人祖祖辈辈都这么讲的,也都这么坚守着。运动热火朝天,人们嘴上虽然不敢讲,心里却不能不想。有了这个心理障碍,技术再娴熟的人也会犯错误,手忙脚乱算是小,点了炮往相反方向跑的人多的是。两天前炸死的那个年轻民兵就是如此,炮一点,他往洞里面去了,结果活活砸死在洞里。
一度时期,柳震山真还把希望寄托在秦继舟身上,心想省里来的技术员,怎么着也比吴天亮几个要强,况且还是清华的高才生,了得。哪知连着听了几次秦继舟的话,次次都出事,才知道遇见了绣花枕头。后来再打听,秦继舟根本就不懂放炮,他学的是水文水资源,这专业用来修水库都是外行,何况放炮这种事。于是某个黄昏,柳震山心血来潮,将青年突击队还有铁姑娘队集中在山下,搞了场实战练兵,点名让秦继舟出来当老师。邓源森劝他别这样,说这样有风险。柳震山大声一笑:“有嘛的风险,不就是让秦大学放一炮嘛,放响了我给他披红。”
“放不响呢?”邓源森紧着声音问。
柳震山想了想说:“放不响,他会放不响?”他哈哈笑了几声,转而面对着黑压压的人群,扯开嗓子说:“他秦大学真要放不响,我让他回他的学校去!”
人群中的邓家英头里轰一声,仿佛先柳震山看到了心中偶像秦继舟当众出了洋相,莫名的,心就揪在一起,怀里像是有几只兔子在跳。
谁也不知道,那年邓家英是怎么喜欢上秦继舟的,包括她自己,怕也说不清。秦继舟那年是工地上的风云人物,全工地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他走到哪,激情就能传播到哪。人们纷纷争说这个来自清华的高才生,男人们谈论着他的家世,谈论他跟革委会主任马永前的关系。那年他是马永前的掌上宝,马永前走到哪,都要把他带上,开什么会,都要让他发言。凡是他说的,马永前都认为对,凡是他倡导的,马永前都要在水库工地推广。男人们就说,这后生,了不得啊,能把革委会主任迷住,得有多大能耐。姑娘们则谈论他会不会干活,会不会拉架子车。还有他那么干净一双手,应该是握笔写文章的,怎么也会跑工地上拿锨把?还有他的衣领咋总是那么白,同样河里的水,怎么他洗的衣服就干干净净?
总之,那年关于秦继舟的话题,多得说不完。情窦初开的姑娘们,看他的目光无一不迷蒙,不热烈,不燃着火苗。
这些目光中最属邓家英的特别。
邓家英已经到喜欢男人的年龄了,多少个夜晚,她偷偷将他从心底拿出来,想啊想啊,冷不丁地,脸就红成一片,热成一片,心也跳得接不上气。好几次,她拉着架子车上坡,冷不丁看到他,腿一下软得没了力气,险些就将架子车丢脱。跟她一起干活的姑娘见她丢魂落魄,嬉笑着说,赶明儿,找个媒婆婆给你提亲吧,再不提,被人抢了去。
“打嘴!”邓家英假惺惺臭同伴一句,拉起架子车,吭哧吭哧往坝的方向去了。
秦继舟对此浑然不觉,仿佛他来龙凤峡,就是为了扰乱姑娘们的芳心。直到有一天,他被邓家英拦在河边小树林里,邓家英憋半天,说不出话,脸红得快要赶上西边的晚霞了。秦继舟不明就里地问:“你是不是想当技术员,这个我可以跟指挥部说,你上过高中,成绩优秀,这些我都知道,在工地上表现也很不错。”
“你还知道啥?”邓家英大着胆问了一句。
“你是邓书记的女儿啊,邓书记专门跟我交代过。”
“我爹跟你交代了什么?”她能听得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了,她的双手背着,汗津津的手里握着一样东西,那是山里女孩表达相思时最常用的礼物,她亲手做的一双绣花鞋垫。那可是缩在山下窑洞里就着煤油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上面是一对戏水鸳鸯。
“呵呵,没交代什么。指挥部要挑一批回乡知青,让我普及水利知识。邓家英,你愿意参加不?”
“我愿意!”十八岁的邓家英脱口就道。一激动,双手拿到了前面。
“你手里拿的什么?”秦继舟好奇地看着她双手,问。
邓家英脸越发红,吭半天,羞答答地说:“鞋垫,送给你,不嫌弃吧?”
要是换了山里男孩子,怕早就飘了起来。邓家英可是邓家山数得着的俊俏姑娘呢,就是在工地上,也是数一数二的俊女子。哪知秦继舟接过鞋垫,掂手里看了看:“这个我不喜欢,有时间还是看看书吧,你要做一个有文化的人。”说完,将鞋垫退还给邓家英,哼着“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走了。
邓家英傻傻地站在树林里,落日已经隐在了西山后,晚霞也已不见,大地显得既朦胧又苍凉,天要黑了。
他不喜欢,他居然不喜欢!当夜幕彻底笼罩住峡谷时,邓家英用力将鞋垫扔在了龙水河里,心里赌咒再也不理他,脚步七拧八歪地往山下窑洞里走去。
不理真还由不得。那天邓家英真是紧张得要死。柳震山的脾气谁都知道,一个说一不二见谁都敢黑脸的人。父亲邓源森算是修水库的元老,又兼着工地指挥部副总指挥,骂时照样劈头盖脑。就连革委会主任马永前也惧他三分。邓家英曾经提醒秦继舟,是在参加那个普及班后,两人关系似乎近了许多。邓家英终于敢跟这个工地上的风云人物开玩笑了,叫他别逞能,说我爸放了一辈子炮,现在都没招,你连山顶都没去,就敢吹牛?秦继舟压根没把她的话当话,自信满满地说:“这你不懂的,这是技术。他们连炮眼都不会布排,不出事才怪。”
我倒要看看,你有啥技术!邓家英鼓着嘴,心里满是不服气,她在等秦继舟出来。不大工夫,秦继舟在马永前和民兵营长半瞎子等人的簇拥下,煞模煞样地走出来。众目睽睽之下,先是冲邓家英他们讲了一大堆爆破原理。注意,他讲的是爆破,而柳震山和邓源森挂嘴边的是放炮,人家就是洋气。那些原理听上去非常陌生,什么定向啊,什么断面层分析啊,什么横切面竖切面,还有单排眼双排眼,甚至三花眼三角眼,讲得头头是道,听的人却如坠雾里。尤其邓家英,对他的好奇越发浓,目光蒙蒙,眼神迷乱,心里荡漾着某些东西。就在邓家英快要陶醉时,柳震山忽然说:“行了秦大学,讲得好不如干得好,走吧,大伙等着看你表演呢。”
秦继舟跟着柳震山他们,大步流星往山上去。看着秦继舟渐行渐远的身影,邓家英心里忽然紧张,莫名地就替他担心起来。
结果,那天出丑了。
那是秦继舟第一次在邓家英面前出丑,也是头次当那么多人的面出大丑。他没放响炮,点了一共三次,一炮也没响,全是哑炮!这事着实稀奇,怎么全是哑炮呢,就算炸不下目标物,也不该是哑炮啊。秦继舟满头大汗跑出窑洞时,山谷里爆出柳震山的哈哈大笑。
“我说你是绣花枕头,你还真是绣花枕头。”
秦继舟冷不丁回过身,出人意料地抢白柳震山道:“我不是绣花枕头,给我一周,我亲自上山炸石头!”
事后才知道,哑炮是个小小的骗局,炮捻子让柳震山提前换了,里面没火药,全是沙子。目的就一个,打击秦继舟,让秦继舟变“规矩”变“老实”点,因为这个狂热分子实在是影响到大会战了。
邓家英知道的事实是,当天晚上柳震山和父亲邓源森找了右派分子路波。路波那时候其实很年轻,但给人的感觉很老。尤其邓家英,老觉得路波跟父亲邓源森差不多年龄。其实不,路波当时只有二十五岁,比邓家英大不了几岁,一副老相是斗争斗出来的。运动刚开始,路波就被揪了出来,他先是提出惊人的“水资源危机论”,接着又大放厥词,说一窝蜂修水库是对流域自然生态的严重破坏,是违反科学的愚蠢行动,硬性地把河流斩断,将流域水系破坏掉,这是犯罪,迟早要遭报复。此言一出,立刻引来各方围攻,结果他头顶戴了很多帽子,先在牛棚关了半年,又被下放到劳改农场,这边要修水库,才把他从劳改农场拉来,让他边改造边看石羊河的水有多少,修十座水库这条河照样会奔腾。
柳震山心底里其实很敬重路波,他是一个懂得尊重知识尊重科学的人,但在那年,他只能把这些埋在心里。邓源森虽然没文化,但他是一个明事理的人,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他心里清楚得很。
柳震山诚恳地请教路波,怎么才能安安全全把石头炸下来?路波阴着脸,装作很怕的样子,闷着声音说:“我是反动派,我接受改造。”问多少句他也这么一句。柳震山怒了:“好你个路波,给你鼻子你还上脸了,摆谱了是不是,真想跟人民为敌啊?”
“不敢。”路波硬生生回答。
“说,山上为什么老出事?”
“不知道,我没去过山上。”
“那今晚去,我陪你上山。”
“我是罪人,是斗争对象,不能到山上去。”
“狡辩!”柳震山气恼地打断路波,目光转向邓源森。邓源森见机说:“路工啊,别的不说了,就说眼下。你也看到了,山上不断死人,那可都是命啊。龙凤峡就你一个懂技术的,不能见死不救啊。”
“不关我的事,我没让修水库。”路波的声音很臭。
“路波!”柳震山突然叫了一声。路波打个冷战,不管怎么,他还是怕柳震山。
“你说不说,再装疯卖傻我把你押山上,让你当炮灰!”
路波垂下了头。
又僵了一阵,路波终于说:“换个地方吧,到铁柜山炸,再没别的办法。”
“为什么?”
“龙首山岩石松散,极不规则,山势又不开阔,根本不具备爆破条件。人可以服从,石头不见得,你把它当封资修也不管用。要炸也行,从山底开始,一点点往上取。”
“这不废话嘛,你想让我愚公移山啊,没见着工期这么紧?”柳震山急得上火,他是想找到一个快刀斩乱麻的法子。他要抢进度,不能让别的工地抢了先,他丢不起这人。可惜这样的法子没有,路波更是提供不了。路波就一个死理,这里不能修水库,是乱弹琴。实在要修,只能把龙首山顶的人撤下来,到对面铁柜山去。那里的石头怎么炸也不会有危险。
无论哪样做,都有逃跑和倒退的嫌疑,柳震山万万听不得。死人的责任他担得起,倒退的帽子他戴不起。迫不得已,柳震山又将希望寄托到秦继舟身上,兴许,这个满口理论的年轻人,真能帮他创造奇迹呢。
但是接下来,秦继舟突然哑巴了。
邓家英发现,那次出洋相后,秦继舟突然再也不像先前那么激进,那么爱出风头了。好长一阵,她都没见秦继舟在工地上出现,以前他可是天天要露一回脸的,那阵子突然就安静下来,销声匿迹般。就在邓家英担心他会不会被柳震山真的打发回去时,有天在河里,邓家英意外地看到了秦继舟。天啊,红得发紫的秦继舟居然钻河里跟五类分子们一起捞石头。
当年的工地是分了区域的,全工地的人以大队为单位,分成若干个营。每个营承担的任务不同。邓家英她们在最上游,负责拉沙。而在下游,用红线隔出一个危险区,那是右派和四类分子们集中改造的地方。右派和四类分子统称改造营,他们要把山上滚下来的石头从河里捞出来,或背或抬,弄到红线之外安全的地方,然后由贫下中农拉到大坝上面。
邓家英站在离红线两百米远的地方,痴痴地看着河里那个人,他跟右派路波嘀咕着什么,两人装模作样捞石头,半天却不见有石头捞起。边上不远处,地主五斗警惕地瞅着岸上的动静,他在替他们放哨,生怕半瞎子突然杀将过来。地主五斗也是个可怜人,跟邓家英同队,他家早已没财产了,穷得跟啥一样,可还是被打成地主,只要开批斗会,就少了不他。父亲邓源森曾说,这个五斗,真是个硬骨头,怎么斗也斗不弯他的腰,比他爹刘三升还硬。不过那一年,五斗的腰是弯下了,弓得很厉害。运动很猛啊,白天捞石头,晚上挨批,半夜还要让半瞎子们叫起来,拉到各营去认罪。但那年,五斗的智慧帮了路波他们,这个脑子里总有鬼怪想法的地主后代,其实是最会放炮的一个人。只是他把想法咽在了肚子里,直到……
一周时间很快就到,柳震山居然没忘掉,这天他找到秦继舟,挖苦似的说:“秦大学,表下的态没忘掉吧?”
“没忘!”秦继舟正在画一张图,后来才知是路波和地主五斗告诉他一个办法,能准确判断出岩石走向,并告诉他在石灰岩上打炮眼的方法,那方法很独特,是地主五斗摸索出的。
“那好,这次上山,实战。”柳震山半是激将半是认真地说。
“上山,不过我有个条件。”秦继舟一点不畏惧。
“什么条件?”柳震山问,目光扫了扫后面跟着的邓源森。
“我要带一个人?”
“谁?”
“刘五斗。”
“你疯了,带他上去干什么?”柳震山惊讶。
“绝不行,地主分子怎么能上山?”身后的邓源森急了,工地上不是没有人提起让地主五斗上山,但这能行吗,这是社会主义的水库建设,上面一再要求,要严加看管地富反坏右,绝不容许他们搞破坏。
“那我就不上山。”秦继舟忽然松下脸上的表情,奇怪的是这次他并不像以前那样激烈争辩。
“想坐蜡是不,怕就直说,用不着拿五斗给自己找借口。”柳震山笑眯眯地望住秦继舟。
“早就知道靠不住,嘴上没毛,办事不牢。”邓源森发起了牢骚。
秦继舟不为所动,目光原又盯住手里图纸。这时候地主五斗和右派分子路波还在河里,不过两人的目光都是盯着这边的,五斗的样子有点急,已经在伸着脖子望了。
“我要是不同意呢?”柳震山问了一句。
秦继舟没吭声,他的专注让人觉得他吃定了柳震山一样。果然,柳震山不敢僵持了,咳嗽一声说:“还真由得你了,好,我就答应你一次,再敢出丑,马上离开龙凤峡。”说完,大步流星走了。邓源森又扭头看了一眼秦继舟,没说啥,跟在柳震山屁股后面走了。
在工地上,邓源森从来都是柳震山尾巴。两人一唱一和,就能演出一场戏来。等他们的脚步远去,秦继舟这才抬起目光,那不是一个年轻人的目光,看到过那目光的人都说,秦继舟把山装在了眼里。
一场别开生面的斗争会开始了,主题是柳震山确定的,让工地上最最革命的大学生秦继舟带着最最顽固的地主分子刘五斗上山。为了让人信服,前一天夜里,工地上突然传出一股风声,说地主五斗想复辟,他疯狂造谣,说几次都梦到了山神爷托梦,龙脉炸伤了,龙凤峡水库修不起来,会死很多很多人。半瞎子半夜里扯着公鸡嗓子,挨窑洞喊话,要大家提高警惕,千万不能中阶级敌人的计。有了这个铺垫,人们就觉得让五斗上山是顺理成章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准备妥当后,地主五斗和秦继舟在众人的张望里,背着他亲自包好的炸药、雷管,腰里系了一盘麻绳,神情庄重地上了山。
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那天的龙凤峡工地,气氛格外庄严,仿佛面临一场生死考验。所有的人都紧着神,邓家英更是感觉心要跳出胸膛了,浑身筛糠似的乱抖,不得不用手扶住边上同伴,这样才能让自己站得稳一些。邓源森要一同上山,被柳震山狠狠拉住,柳震山厉声说:“谁也不用跟去,就给他们两个助手,我倒要看看,是红的能战胜黑的还是黑的能赢了红的。”这么说时,他的目光扫过了马永前的脸。马永前怀疑他们另有计谋,暗暗跟市委打了小报告。一旦他们失败,马永前就能很从容地取代柳震山,真正成为水库的主人!后来邓家英实在控制不住了,感觉心被某个人带到了山上,走上前跟柳震山请命,说铁姑娘队副队长邓家英请命,想去山上。柳震山嘟囔了一句,嘴巴一努,将话头交给邓源森。邓源森恶狠狠说:“你添哪门子乱,回去!”站在另一边的苗雨兰阴阴一笑,鼻尖上露出鄙夷的样子。那个时候苗雨兰的心思已经到了吴天亮身上,邓家英能明显感觉到。女儿家的心事,瞒不过人的。秦继舟对吴天亮构成威胁,这谁也看得见,苗雨兰当然盼着炮放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