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呀,我能…挡住他吗?”大丫哗一下就回到了女儿的本色里,她的声音充满委屈充满嗔怒充满一股浓浓的娇味儿。
“得挡住!你可不能一错再错…要嫁,也得光光明明清清白白嫁呀。害人的事,万万做不得。”
“我没害谁,我谁也不嫁,我就这么活下去了。”
“丫头,女人嫁汉,这乃天经地义。只是这嫁谁,你得三思呀。”老城里人黄风已完全没了昔日的那股冷威,他慈祥的目光如同寒夜里的两团火,燃烧着大丫。见大丫动了感情,他忍不住语重心长地说:“他车灰灰要是好男人,就不该让患难妻子遭罪受,丫头——”
大丫不语了。她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
黄风接着说:“我们不图他的钱,不图他的名,只图有人能真心实意对你一辈子。我老了,不能照顾你们,你们自己的路,自己要走好啊。”
说完这句,黄风悲壮地转身,大步走了出来。身后,大丫早成了泪人。
“五一”转眼到了。日子平淡得让人乏味。偌大的河阳城,几乎听不见一件令人心潮澎湃的事。因为广场修建,平日里爱凑热闹的闲人没了去处,只好蹲在自家屋檐下晒太阳。这大大减弱了新闻的传播速度。使得河阳城有限的几件趣事迟迟不能传播开,以至于人们茶余饭后没了谈的。
徐虹死了,死在了自家浴缸里。
徐虹的死因简直简单到不用警察侦破,因为她那张脸从河阳到省上到北京都被医生们无情地下了最残酷的结论。对于一个靠脸蛋吃饭的女人,这从根本上消除了她活下去的勇气。
至于她为什么死在浴缸哩,没有人关心。
河阳人对这些却全没兴趣。河阳人感兴趣的,是寡妇徐虹的存折去了哪?那可是一笔不小的遗产,留给谁,都能花天酒地过上一辈子。
一代美女徐虹,就这样无声无息走了。她的自杀并没激起人们多少谈欲,就连老城里人黄风,也只是象征性地“呔”了一声。因为这事发生的同时,烂鸟二丫跟雷啸复婚了。
二丫自己也没料到,她最终还是回到了雷啸的怀抱。更让她感到惊讶的,是雷啸居然真的不嫌她。
这让她多么感动啊!
于是,在雷啸向她明确求婚后的某个夜晚,她在一家浴室把自己彻底清洗了一番,然后很温柔很内疚地敲开雷啸的门。当她看到床头柜上摆放的儿子的照片时,忍不住伏在雷啸怀里恸哭起来。那场哭真实而彻底,几乎流尽了她生命中全部的泪。泪水将雷啸淹得一塌糊涂。那个夜晚发生的一切在很多天后回想起来,仍令他们惊心动魄,热血沸腾。所以两个人迫不及待选择“五一”为婚期。他们从省城私立学校接回儿子,一家人坐上飞机,到遥远的南方度蜜月去了。
“五一”长假刚过,河阳城突然锣鼓震天,鞭炮阵阵。人们走上街时,城区的小学生已排着整齐的方队,将南城门楼至大什字的街道装扮得花枝招展。鼓乐手迈着矫健的步伐,奏响欢快的乐曲。小学生后面,一条巨龙伏地而行,人们一看那龙,便知是车光辉北京领奖回来了。
锣鼓声只响了短短半小时,大街上的热闹像一阵风一旋而过,人们还没看出个眉目,欢迎仪式便告结束。这样的场面令围观者大为不满,纷纷说这是哪跟哪啊,人家陈天彪当年…
车光辉被市长夏鸿远请进河阳宾馆,跟在市长后面的,是电视台副台长林山。林山最近刚刚完成一部反映河阳企业改革的专题片,已送省台审定,不日便可播出。正是这部专题片拉近了他跟市长的距离,市长夏鸿远很赏识这位才干出众的年轻人,很多时候都把他带在身边。
三人坐定,市长夏鸿远开门见山地说:“省上要召开一次中小城市建设与发展经验交流会,其他地市已纷纷行动。小林通过关系,请了一位省台的专家,计划筹拍一部全面反映河阳城市建设的专题片。这部片子很重要,它关系到河阳在全省发展的战略地位,一定要把它拍成精品。摄制组的人下午就到,你是河阳城市建设的功臣,拍片不能没有你呀。”
车光辉谦虚地说:“市长过奖了,河阳的成就,都是你领导有方。”他顿了顿,像是忽然记起什么似的问:“噢,对了,经费落实了没?”
“这个嘛…”夏鸿远欠欠身子,目光挪向林山。
车光辉朗声一笑,说:“行,经费我来出,还有什么要我办的,市长尽管吩咐。”
夏鸿远眉头顿展,爽朗地笑了笑,拍拍自己的肚皮,以朋友的口吻说:“老车啊,我这个市长,难哪!到处都是跟我要钱的手,我都快成救济院院长了。”
车光辉附和道:“这么大个市,几百万人要吃饭,你不难谁难?幸亏是你,要是换了别人,河阳还不知是啥样呢?”
夏鸿远脸上的笑更舒展了,他知道这是恭维话,可他爱听。他起身,亲热地拍拍车光辉的肩膀:“走,给你接风去。”
市长夏鸿远这个季节里突然迷恋起专题片,他已暗中做好计划,打算将河阳各个行业做一次系统的宣传。人在不同时期是有不同嗜好的,夏鸿远这一嗜好很大程度上是因了林山。夏鸿远眼里,林山不仅仅是个人才,而且是一个值得信赖值得重用的人才。因为他总能非常到位地理解他的意图,并把这意图不露痕迹地在专题片里体现出来。
同样一部专题片,不同的人会拍出不同主题,尤其是人物表现方面,拍摄者的观点显得相当重要。夏鸿远在看过林山拍的第一部片子后,便从心底里喜欢这个年轻人了。
他悟性好啊!
这句话几乎成了夏鸿远评价林山的专用语。
因了这句话,林山的名气一下在河阳城大起来。不少单位争着请他去拍片,一时之间,拍专题片几乎成了河阳一大热点。河阳人到现在才明白,对外宣传是多么重要。
一片忙碌中,河化大厦拆除的日子终于定下来。
五月二十八号。一个让河阳城的风水先生们听了心服口服的日子。
据说这日子是河阳四大名人“神娃娃”给看的,包工头子车光辉为看这日子,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有人说他把家传的一件古董都给了“神娃娃”。也有人说这日子压根就不是“神娃娃”看的。“神娃娃”看的是六月二号,但这日子正好是车光辉父亲的忌日,车光辉忌讳。他到离河阳城二百里的马家庄子,找八十八岁高龄的马五爷给看的日子。
人们关注的并不是谁看的日子,而是那通天柱一般的大楼终于要炸掉了。这幢河阳人看了多年,左看不顺眼右看不顺眼怎么看也不顺眼的楼真要炸掉了。乖乖,真要给炸掉了。
人们充满了期待。
经过半月艰苦细致的工作,河化集团的并购已基本结束。这一天,陈珮玲在河化主持召开并购后第一次职工大会。
会上,陈珮玲宣布了新一届领导班子名单。尽管李木楠早有心理准备,当真的听到自己被拒之门外时,内心还是异常震惊。出乎意料的是,林子强也没在新班子中。早在方案决定前,林子强已有了新的去处——河阳市国资委主任。他在河化的使命已经完成,再留下去,就显得多余了。
会后,李木楠孤独地走进办公室,默默收拾自己的东西。这一刻,他的心是静止的,连思维都僵成一片。他弄不清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办公室外的欢呼因何而起?只知道自己该走了,永远离开这个地方,离开河阳…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新上任的副总经理沈佳。李木楠没有吭气,自顾自地收拾着。文件、材料、报表,这些曾经在他生活中相当重要的东西,瞬间变成了废纸,他真想点一把火,将它们连同自己的过去一并烧掉。他仿佛已闻到一股焦味,一股灵魂焚烧的煳味。
沈佳轻轻走过来,蹲下,拣起一本书,是一本《哈佛管理全集》。蓦地,她脑子里闪出买这本书时的情景。和风习习,他们相偎着走过省城的街头,书店门前,沈佳含情脉脉地看着李木楠,那眼神,分明是在向他倾诉。那时候,她眼里的这个男人是多么具有诱惑力呀…
沈佳默默起身,将书放进纸箱。这一刻,她突然对他没了恨,没了抱怨,有的只是同情,是理解。
她在陈珮玲面前据理相争,为他的去留。陈珮玲冷冷地丢给她一句话:“他连陈天彪都敢背叛,我敢用他?!”
“可他是人才!”沈佳近乎呐喊。她忽然想,如果不是自己,李木楠或许走不到今天。是她替陈珮玲撒出诱惑的网,才让他迷失了自己。
“人才?用他是人才,不用,他还敢说自己是人才?”陈珮玲阴笑着,口吻是那样的不屑。
沈佳忽然觉她有些无耻,有些变态。
“告诉他,想干就从头做起,下车间。不想干,请便。”
此时,沈佳有多少话想跟他说。见他脸冷如铁,沈佳犹豫着,迷茫着,她真是舍不得他走呀。
“你…就这么…走了?”她知道他去意已决,但她多想留住他。爱过恨过之后,心里,仍是割舍不下那份情。
“留下让你看我笑话?”他的语气僵硬,愤怒,仇恨,抑或是失败者的自嘲?
“看你笑话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沈佳激动了,想不到在挫折面前,他会变得如此狭隘。
“谢谢,用不着你指教。”
“木楠,能不能清醒一点。你这种心态,能成什么大事?”
“我什么大事都不想成,我只想找回我自己。”
“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去哪里?”沈佳急了,一把捉住他的手。
去哪里?这问题他想了好久,到今天仍没有答案。或许他应该好好待在家里,反省自己,等自己想清楚,目标也就有了。
看到沈佳那双焦灼的眼睛,他突然内疚了。一阵刺痛划过他的心田,他垂下头,尽量掩饰自己的不安。
“你说话呀,到现在,你还信不过我吗?”
李木楠怆然一笑,说:“你走吧,让我一个人清静一会,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说。”
新上任的总经理是一位南方人,据说人家读过MBA,在南方一家企业做过两年总经理,是陈珮玲通过关系挖来的。他的身份是职业经理人,跟陈珮玲首先谈的条件是年薪。五十万,一分都不能少。
这价码让陈珮玲吃惊不小,但河化正在用人之际,她还是咬牙答应了。
消息一出,全河阳城震惊。五十万!老天爷,这不跟抢一样吗?就连胡万坤听了,也惊出一身汗。
河阳四大名人邸玉兰听到消息,在大什字唱道:一代厂长是农民泥腿子一甩进了城二代厂长是能人
光有胆子没水平
三代厂长是儒商
搬着书本找市场
四代厂长经理人
水平高低看年薪
见人们拍手叫好,邸玉兰又扭着身子唱道:一代工人王进喜不怕苦来不怕死二代工人忙革命
不搞生产搞运动
三代工人忙建设
工资福利都姓铁
四代工人忙改革
砸铁换泥饭碗破
五代工人忙竞争
论了年龄论文凭
六代工人忙下岗
饿着肚子乱上访
七代工人谁来干
再小也要当老板

62
此后一连几天,李木楠突然没了消息。沈佳到处寻找,家里没人,手机关机。沈佳急坏了,生怕他一时想不通,会出什么事。
人真是奇怪,自己不是恨他吗,怎么突然又多情起来?沈佳说不清,也不想说清。这个世界,有什么能说得清呢?自己不也恨陈珮玲吗,还不照样给她当了副总经理。
也许这就是生活,爱和恨交织在一起,又怎么能断然分得开呢?
哦,木楠,你在哪儿?
夜,漆黑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西北风凄厉地叫,那声音好恐怖,好狰狞。沈佳睡不着觉,索性披衣来到窗前。城市的灯光星星点点,仿佛夜的眼睛,望着这伤心的城市,她突然生出想大哭一场的欲望。
这时候,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叫昌灵山的尼姑庵里,一位尼姑正盘腿而坐,默默诵经。
她看上去很平静,尘世里发生的那一切,早已烟消云散,随风而逝。她活在佛的慈光里,宁静,安详,美丽动人。
她法号惠云。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她过去叫什么,仿佛一朵无名的山花,清香宜人,一尘不染。
常来看她的,是苏万财老婆姚桂英。寺里的人发现,每次姚桂英来,惠云都关在屋里不出来。
尽管姚桂英至今还没跟她说上一句话,但她坚信,惠云就是女儿苏小玉。
炸楼的日子终于到了。
这是一个跟平日根本没啥两样的日子,唯一的区别是前一天夜里三点多钟突然起了沙尘暴。风力不大,但沙尘密度很高。当时人们正在梦里,并没有对这场突然而至的沙尘暴做出什么反应。一大早起床后,才发现屋里屋外全是厚厚的沙尘。
河阳城一夜之间又变得土头土脸,好在人们已对沙尘暴早已见惯不惊。看看风止了,浑黄的天也在渐渐转晴,太阳像是患了肝炎一样乏乏地从东边尘雾中渗出来,人们的心情便又很自然地恢复到对炸楼的期待中去了。
一切都没有先兆。就连一向料事如神的河阳四大名人“神娃娃”,这一次竟也没能预知到什么。事后有人据此断定,“神娃娃”的气数已尽,再也不灵了。可“神娃娃”却恼羞成怒地骂道:“懂个地瓜,天机不可泄露。”这是人们多少年来从“神娃娃”嘴里听到的第一句脏话,这句脏话加上他恼羞成怒的神情一下子使他的形象一落千丈。
人们还是想不通,事情过去很久,人们还在窃窃私语,发生这么大的事咋就一点预兆也没呢?狗日的楼,真叫怪。
一场飞来的横祸给这个日子罩上神秘的颜色,使它成为河阳人心中永远的痛。以后很长的时间里,河阳人谈楼色变,谈陈天彪色变。仿佛陈天彪和他的河化大厦,是这块土地上无法破解的一个谜。
炸楼出事了!天大的事!
早晨,人们顶着沙尘而来。离炸楼还有两个小时,广场四周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两天前就布好的安全警戒线阻断了人们冲进广场的欲望,人们的目光越过警察,齐齐地聚在河化大厦上。
这一天的河化大厦看上去格外孤独,它像个傲慢而绝望的外星人。神秘,肃穆,隐隐约约还透着几分恐怖。但没有人理会这些,人们争相争论着大楼身上到底有多少个炮眼,炸药是不是从美国进口的?听说负责炸楼的工程师是个女的,而且也姓陈,会不会跟陈天彪是本家?争论声鸦叫一样噪成一片,空气里充满唾沫星的味道。
广场西头,一幢三层小楼的平台上,端坐着应邀前来观光的市上领导。车光辉听从专家的意见,将这个简易平台布置成主席台的样子。为示隆重,台上还临时铺了红色地毯。
市长夏鸿远端坐在主席台正中,他的心情激动极了。昨天夜里,从省城打来的一个电话让他兴奋得一夜没合眼,半夜里还跟陈珮玲通了一次话。当然他不可能把电话的内容告诉陈珮玲,他只是平静不住自己的激动,想把这喜悦的心情传播得远一些。
电话里说,他在河阳的工作已得到省里全面认可,只要新广场建起来,年底调整时就可…电话尽管只有短短几句话,很含蓄,很委婉,但他却分明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一种能让他马上飘起来的声音。
尽管一夜未眠,但他毫无倦意。一股被希望燃烧着的火苗从心里跳出来,盛开在他的目光里。他的脸已接近太阳的颜色,感染着身边每一个人。包括副市长刘振先,也是那么激动。确切消息说,他很快将到临市任代市长。之前,他还在恨上面,为什么举报信寄出去没一点动静,难道夏鸿远真的扳不倒?昨天晚上,上面有人给他透信,有关人员已秘密进入河阳,一张网已经撒开,就等着大鱼自投罗网。包括林子强,包括陈珮玲,这次全进入了视野。河化收购可能要翻盘,所有黑幕将一一抖出来。他激动得一夜未眠。想想,这些工作多亏了陈珮玲那个助理沈佳,没她,他还拿不到那些机密资料呢。可沈佳为了什么,他就不知道了。不知道好,不知道心才能静,才能咬着牙去做某些做不出的事。
一股风吹来,暖洋洋的。刘振先斜眼瞅瞅台上的夏鸿远,看他还那么张牙舞爪,还那么不知天高地厚,心里的笑更猛了。
人们热烈地交谈着,急切地盼望着,仿佛每个人的前程都在大楼那面,只要轰一声,大楼坍塌了,似锦前程就会真实而亲切地展现在眼前。
刚刚提升为电视台台长的林山独辟蹊径,选择了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带着他的两个得意弟子,站在人们不注意的一个楼顶上,扛着刚刚从日本进口的摄像机。他要摄录下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这可是河阳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大奇观呀。
包工头子车光辉也是一宿未眠。昨夜他陪专家组详细察看了大楼的每一个点,直到专家们确信准备工作万无一失才回到宾馆。说不清是兴奋还是疲惫,心里总觉得有个声音在响。睁开眼那声音不在了,一闭上眼那声音又响起来。怪怪的,从没听过这种声音。后来他披衣下床,给黄大丫拨了个电话,电话通着,却没人接听。一连拨了几遍,最后,手机竟关了。
车光辉的心也像是被人关上了。接下来他变得六神无主,不知道是该醒着还是该回到床上睡觉。隔窗一望,才发现天色昏暗一片,一场未经预报的沙尘暴铺天盖地袭来。坐在窗前,他从头到尾观看了沙尘暴袭击河阳的过程。
今天他完全可以陪坐在主席台上,炸楼的事全权由对方专家组指挥,他的任务只是照顾好首长。但他毫无陪坐的欲望。他觉得自个血管里钻进了蚂蚁,坐哪儿都不舒服。有一瞬,他忽然想离开现场,离得越远越好,到一个大家都不熟悉的地方,美美地泡个热水澡。他几乎都要付诸行动了,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一位领导打来的,说他因事来晚了,找不到主席台。车光辉马上问明位置,赶去给领导引路。
爆炸声是正点响起的。十点十分,半秒都不差。
声音很小。一点也没人们预想的那么夸张。人们只觉脑子里“嗡”一声,就像一棵树倒地那么响,便看到一股浓尘哗一下舞起来,像一朵盛开的蘑菇,很壮观,很漂亮。当时所有人都双手捂着耳朵,害怕爆炸声震破耳膜。土尘一冒,人们心一下提紧,还想真正的爆炸在后头哩,便都齐齐等更大的声音响。
谁也没想到,灾难就在这一瞬间突然降临。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林山。他的摄像机正随伞状的土尘往下移,移着移着,他忽地发现了问题。因为那一声“嗡”响过后,他感觉整个大楼都在动,就像他小时烧山药垒的垒子,抽掉任何一块土疙瘩,垒子都会整体塌下来。可摄像机移到某个位置时,他忽然感觉那儿是静止的,怪怪的静止,顽固的静止。他多停了几秒钟,就发现整个大楼的秩序被这静止破坏了。他脑子里“轰”一声,扔了摄像机,冲手下人喊:“不好,逃命呀。”
几乎在林山喊出这声的同时,灾难从天而降。
大大小小的混凝土块以千钧之力从大楼上端某个部位飞出来。立时,天空就像有无数挺机枪狂扫,射出的不是子弹,而是比子弹厉害百倍、千倍的碎石,烂砖。它们尖啸着,狂舞着,砸向楼群,马路,车辆,人群…
虽然只有短短几秒钟,但那是何等惊心动魄的几秒啊!
人们完全被吓傻了,吓蒙了,吓呆了,吓木了!
据说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丁万寿。当时他正站在邸玉兰边上,他们的位置正好在主席台下方。邸玉兰站在自行车后座上,站得非常耀眼,像一朵灿然开放的喇叭花。乱石飞过来的一瞬,她展开双臂,做了个迎接的姿势。丁万寿双眼猛地一亮,他看见一块头大的石块斜刺里飞向邸玉兰,直直冲她脑门砸去。几乎在石块砸头的一瞬,他一个猛扑,撞翻自行车。邸玉兰妈呀一声尖叫,摔倒在丁万寿怀里。石块呼啸而过,重重地砸在后面一根电杆上。电杆立时断成两截。好险啊,如果不是丁万寿,邸玉兰的头这阵就没了。
邸玉兰的尖叫震醒了众人。立时,人们抱头鼠窜,乱作一团。呼啸声,尖叫声,凄嚎声响成一片,整个广场陷入了混乱…
乱石飞了只几秒钟,骚乱却持续了将近四个小时。下午两点,奉命赶来清理现场的武警官兵开始往外抬血淋淋的尸体,大批受伤者被送往医院。
河阳城到处彻响哭嚎,凄绝震耳,裂人心肺。
天明时分停了的沙尘暴突然卷土重来,霎时,四野茫茫一片,凄风嚎叫,沙尘漫天,天地一片浑浊…
据事后公布的消息,这场巨大的灾难夺去河阳城十三条鲜活的生命,重伤二百余人,轻伤无数。毁坏楼房十余幢,车百余辆,直接经济损失五千余万元。
一个无比沉重的消息是,市长夏鸿远不幸遇难。噩耗传开,四野皆悲。
据主席台上的领导回忆,十点十分爆炸声响起时,夏市长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然后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大睁双眼,无比吃惊地盯住那楼,表情跟爆炸声响起前迥乎两样,眼里像是有两个巨大的问号。他一定是听到了什么,或是看到了什么,所以才那样奇奇地盯住大楼。
还没等别的领导反应过来,天空中便哗啦啦飞来一串子石块。台上顿时乱作一团,人们纷纷往桌子底下、凳子底下钻,实在钻不进去,就把头抵在别人怀里。幸亏飞到主席台上的石头不多,就两块,一块砸在了桌子上,一块,不偏不倚就砸中了市长。
当时整个主席台上,唯有夏市长是站着的。他在正中间,两边被人挤得死死的,蹲都蹲不下,只好站着。
比之市长夏鸿远,包工头子车光辉死得更莫名其妙。
他在广场外围,人群外侧。按说石块不应该落这里,但他肩上分明有石块击中的痕迹。照伤痕推测,石块有拳头那么大,所以车光辉不应是石块砸死的,顶多击倒在地。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是被踩死的。他站的位置,正好是通往共和街的那条巷子。人们在混乱中只想夺命而逃,压根想不到脚下还有一条负伤的生命。
但是,车光辉的的确确死了。

第18章

63
这场大劫让河阳城陷入比死亡更恐怖的阴影中。劫后长达两个月,河阳人竟不敢出门,更别说去广场看看了,生怕不小心天上又掉下石块来。直到黄丫儿和车前子从外地回来,广场里才有了人。
黄丫儿站在车光辉出事的地方,脑子里忽然就想起一年前打在脸上的那团鸟屎。她瞅瞅天,天有些蓝,有些灰,但绝没有鸟。
黄丫儿回来的第三天,事故原因终于查清。说是十六层西边一个爆破眼出了问题,死炮,没响。大楼一下失去重心,硬是把这一层西边半堵墙喷了出来。
幸亏只有一个炮眼,要是再多点,这河阳城不就完了?
黄丫儿想,那炮眼会不会是个鸟窝?她记得大风过后,曾做过一个梦,梦见大楼里有一窝鸟,很美丽,很可爱,就在十六层,就在西边。
没有人知道,那一天的陈天彪在干什么。肯定没去广场,没看炸楼。
据说劫难发生第二天,有人在贫民窟看见过他,是在黄昏,暴戾的沙尘暴停了不久。一个高高大大的土人站在贫民窟的天空下,蓬头垢面,形若揭墓贼。
有人据此推测,那一天,破烂儿陈天彪定是跟老城里人黄风在一起。因为按说炸楼这么大的事,老城里人黄风没道理不去,但黄风的确没去,他定是让破烂儿陈天彪给缠住了。
咋就能让他缠住呢?
人们再见到陈天彪,已是劫难发生的两个月后。他瘦了,几乎跟劫难前判若两人。但他的目光比以前清澈多了。
据说他已办好腐竹厂的所有手续,腐竹厂正式更名为麻大姑腐竹有限公司,陈天彪还去外地进了一次设备,这阵正忙着调试哩。
墩子家的院子改成了收购点,两口子到处忙着收豆哩。
老城里人黄风已经很久没出门了。他躲在自个家里,心思完全用在了读书上。那是一本秘笺,外人根本看不懂上面写些什么,可黄风读得津津有味。据说那是文老先生留下的一本书,读着读着,老城里人黄风忍不住涕泗滂沱,老泪纵横。
黄风知道,自己是彻彻底底老了,用不了多久,他也会追随文老先生而去。
64
一场跟去年一模一样的红风遮天蔽日刮了过来。
这一次人们没有惊慌,没有躲避。只在心里说,刮吧,刮死这天爷,刮死这河阳城。
大风起时,贫民窟通往阳光工程的那片空地上,黑压压聚满了人。不知何时,这儿多了个茶摊,很简陋,从建筑工地拿来几根架杆一架,上面盖块塑料布,再摆些躺椅、桌凳,就成了茶摊。
茶摊是糖厂的苏连泉摆的。为啥选这地方,没有人清楚,但来的人多。苏连泉老婆是熬茯茶的好手,她的茯茶据说放了十几种作料,清香润肺,回味无穷。还挂了“老苏家茯茶”的牌子。茶客从早喝到晚,每人一元钱,便宜。除贫民窟的住户外,来者大多是新近下岗的工人,他们照样一时半会不知道做啥,就来茶摊熬时间。
茶客们很少打牌、下棋或玩别的,来了就喧,啥都喧。这河阳城的事,一件接一件,全喧到了茯茶里。
苏连泉一直盼望着,老城里人黄风能来茶摊坐坐。因为茶客们越喧越糊涂,越喧越不知东西。直到大风起时,老城里人黄风也没给他这面子。
大风如一列轰轰隆隆的火车,从西天极远处黑过来。茶客们并不紧张,也没逃散。他们望着西天,就像望着自个的明天,心里头黑乎乎的,很不是滋味。
茶客们的视线里,两只鹰开始挣扎,开始夺命。
鹰能逃过这场劫难吗?
大风这天夜里,浙江女人陈珮玲孤零零坐在自己卧房里。她憔悴了许多,也老了许多。
精心算计着弄到手的河化集团并不是她想象中的河化集团,李木楠抢在她收购前,把库房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顶了账。市长夏鸿远遇难后,她在河阳城一下没了靠山,款贷不出来,生产迟迟不能启动。工人们耐不住性子,跟她吵了几架,现在班都不来上。而且更糟糕的是,有人举报她在河化收购中,大肆行贿,以非法手段牟取不正当利益。省纪委调查组已经找她谈话,目前她的行动已经不再自由。兴许下一步,更暗的日子就到了。
花五十万聘来的职业经理人坚持了一个月,走了。陈珮玲遭遇从未有过的危机,再也没有心思去谋划她的事业了。厂子扔给沈佳,问都懒得问。
机关算尽太聪明,到头来却是万梦皆空,人生居然是这样!
怅然中,陈珮玲坚强的眼里,流下两行清泪。夜越来越深,越来越暗,从未有过的孤独感袭击着她,要把她从灵魂到肉体掏干净。这一刻,她好想见沈佳。这个世界上,真正懂她理解她的,怕也只有沈佳一个了。她抓起电话,犹豫再三,还是打了过去。
沈佳看到号码,心一下沉了。
去,还是不去?窗外是铺天盖地的沙尘,是震耳欲聋的嘶鸣,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窗内是死一般的寂,孤独,无边无际的孤独。她害怕这孤独。
她本来在等另一个电话,那电话应该从北京打来。她在查阅公司账目时,无意间发现李木楠曾以咨询费的名义向北京某经管学院打过一笔十万元的款,她一下把这款项跟李木楠的去向联系到了一起。果然,她北京的朋友今天早上在电话里证实,李木楠正在那所学院读MBA。
她联系了一整天,才打通他的电话,电话里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迟迟不跟她说话,末了,只说让她晚上等电话。
电话突地叫起来,沈佳一把拿起,迫不及待说:“是木楠吗?木楠,我好想你…”
电话那头却传来陈珮玲的声音。
沈佳有点扫兴,更多的,却是跟陈珮玲一样的孤独与茫然。是的,茫然。这种感觉以前很少有,以前的她什么时候都有信心,什么时候也都有明确的方向。可是自从河化事件后,她突然找不到方向了。
方向呢,难道真是被残酷的现实毁了?
风势越来越猛,整个河阳城都在“嗖嗖”地动,几乎要连根拔起。
城西腐竹厂院子里,陈天彪兀立在狂风中。沙尘打着他的脸,撕着他的衣服,卷走他手里的烟,将他整个撕成一破烂儿。但他的双腿仍稳稳站在大地上,仿佛一棵千年古树,狂风卷走了树的一切,独独留下那根,与大地一起颤动。
陈天彪不远处,一个身影默立着。她立了很久,像个磨盘,任凭大风肆虐,就是不能撼动她的脚步。她站着的姿势也像一棵树,一棵被岁月压弯了腰却依然坚持站立姿态的树。
她是大风前从北京回来的,跟谁也没说,包括儿子望成,也让她瞒住了。墩子和招弟这边,也没吭声。她急他,放心不下,她必须来。她知道,这种时候,只有她,才能成为他的另一半。
风继续刮。
刮吧,沙尘暴。
刮吧,河阳城——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