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啥气可怄,你说有啥气可怄吗?”陈天彪明显心情不好。两人又聊几句,墩子就听出话来。陈天彪是有一种失落,一种不服输不甘心。是啊,拼了一辈子,最后却落成这样,咋能服气呢?换了谁,都咽不下这口气哟。墩子嘴笨,心里有话,却劝不出来。陈天彪见状,调侃地笑说:“我现在真成瘟神了,连你也不敢跟我说实话了。”
“哪里——”墩子咧咧嘴,越发急。多少年了,在陈天彪面前紧张的毛病还是改不掉,越紧张嘴越笨,脸也红起来。他索性佯装倒水,跑厨房里冲招弟挤挤眼。招弟明白他的意思,嗔道:“狗肉包子,一辈子不上席面。”
不大工夫,招弟端出两碗热腾腾的馄饨。陈天彪这才感觉到饿,细一想,这些日子,哪吃过一顿像样的饭。唉,乱了,生活全乱了。不该啊,他陈天彪啥没经历过,怎么会被这些事搞乱呢?
饭后,他的心情渐渐好转,听墩子把砖厂的事说完,深有感触地说:“还是你行啊,你瞧我,折腾大半辈子,折腾出个啥?唉,人这一生,说不清,说不清啊。”
墩子憨憨一笑,饶有兴致地问:“听说,市上让你去乡企局当书记?”
“乡企局?书记?”陈天彪讶异地盯住墩子,真是不知道这话从何而起。
“我也是昨儿个才听说的,他们说会都上了,市上没找你谈?”
“谈?他们找我谈?!”
墩子这才清楚陈天彪真是不知道,遂恨恨说:“缷磨杀驴!现在这世道,真是亏死老实人。不看功劳也得看苦劳,他们这么做,明摆着欺你老实,没给他们送…”
“书记有啥不好的?”一旁的招弟插话道,“要我说,哪儿清闲上哪儿,操一辈子心,还没操够?”
“你懂啥?!”墩子抢白道。
“就你懂,你能!能了你,也弄个书记当呀,还嫌弹哩,多少人想破头还轮不上呢。”两口子一说就拌嘴,拌成习惯了。
陈天彪苦苦一笑,说:“算了吧,你们争个啥。啥书记不书记的,跟我没关系。我啊,还真想重新收破烂去。”
一句话说的,谁都心事重下来。
墩子想半天,说:“要不,到砖厂来吧,你给掌舵,我就不信,非得端他们那饭碗,哪儿不活人。”
“又说你那破砖厂,那也是人待的地方?”招弟听墩子越说越邪门,抢白道,“人跟人不一样,有人干个芝麻大的事,就觉成仙了。天上飞的就是天上飞的,千万别往鸡群里混,没出息死了。我就不信,这么大河阳,没咱陈大哥做的事!”
墩子也觉刚才那话离谱,跟着老婆的话说:“是啊,眼下政策这么宽松,好好谋划一下,说不定,真能东山再起呢。”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句,就把气氛说活跃了。这些日子,陈天彪也在思考,不能就这么认了输,也不能指望政府或别人。还是那句话,哪里跌倒哪里爬起。他陈天彪这辈子,就不是为“输”这个字生的。
墩子和招弟走后第三天,组织部门果然找陈天彪谈话。原来市里还真有让他去乡企局当书记的意思,负责企业干部培训的刘副部长开门见山表明市里的态度,然后征求陈天彪意见。
陈天彪耐心听完,摇头道:“不劳组织费神了。”
刘副部长本已做好陈天彪闹情绪耍性子的准备,陈天彪这样一句,反把他弄得没了词。他知道,跟陈天彪这样资历的企业家谈话是件不太容易的事。他调整一下思路,严肃而又不失温和地说:“我市乡镇企业这几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发展形势不容乐观。但乡镇企业的重要战略地位绝不能动摇。市上所以让你到乡企局工作,就是要加强对乡镇企业的领导。你有丰富的经验,更有深刻的教训,这些,都是宝贵的财富。你可不能辜负市上对你的一片厚望啊。”
要在以前,听了这样的话,陈天彪定会激动不已,说不定会立刻表态,甚至立下军令状。可今天,他的心异常冷静,内心没一点波澜。等刘副部长说完,再次回答道:“真的不劳组织费神了,我自己的办法自己想。”
刘副部长本想把谈话再提一个高度,见陈天彪根本不予响应,就想他是情绪闹大了。遇到这种情况,组织上习惯的做法是让当事人回去思考,然后从侧面再做工作。刘副部长起身说:“今天就谈到这,有什么不通的,我们随时可以交换意见。但有一个原则必须坚持,就是个人服从组织。”
陈天彪默然地离开,心说,没什么可交流的,真的没有。这辈子,能交流的,已经跟你们都交流过了。往后,我要跟自己多交流,跟自己多交流吧。
从组织部出来,陈天彪径直来到王副行长这里。凡事既然决定了,就要立马付诸行动,时间不等人啊。
数日不见,王副行长显得分外热情,沏一杯上好的龙井,笑着问:“怎么,还没安排?”
“刚谈完话,让我到乡企局去,书记。”
“乡企局,书记?开什么玩笑!”王副行长显出一副吃惊样,语气明显是为陈天彪打抱不平。过了一会,又问:“你答应了?”
“答应能咋,不答应又能咋?”陈天彪笑笑,呷口茶。他找王副行长,是有事商量。这些天他思来想去,不知怎么就动起了杨东升那个腐竹厂的脑子。
陈天彪把意图说给王副行长,王副行长乐了。
“我说嘛,拿上你的心劲,怎么也不可能去政府机关养老。这次呀,你算是找对路了。”
其实,去年那个时候,王副行长就想跟陈天彪提这个事,可陈天彪一心扑在河化上,王副行长只好忍着没说。在他看来,人这一生只有找到自己的位置,才能活得有意思。
陈天彪感动地握住王副行长的手:“你把厂子交给我,不怕?”
“我怕个啥,这次我们先说响,后不嚷。厂子一步到位卖给你,你爱咋整咋整。我就不信,你敢让它垮掉。”
“卖给我?”陈天彪纳闷,“我拿啥买,连你也觉我是贪官?”
“看你,紧张干吗?”王副行长诡谲地一笑,“你不是有楼房嘛,还有墩子的砖厂,实在不够,我把自己的房子也押上。”
“你——”
“放心,我早给你算好了,两套楼房加一个砖厂,我再给你贷百八十万,这厂子,就归你了。”
“墩子那边好说,可你把房子押上,让我过意不去。”
“没啥,就这么说定了,墩子那边你说,我也催催,这事要干就得抓紧,再拖,那厂子可就真成一堆废铜烂铁了。”
这一席话说的陈天彪心里直翻滚。他告辞王副行长,很快去找墩子。
60
浙江女人陈珮玲收购河化的消息终于浮出水面。谁也没想到,传播消息的竟是印刷厂厂长郭春海。
“五整一改”后,郭春海很少到河化露面。忙,忙啊。这天,他西装革履,神采奕奕地走进河化,立刻就有人围过去。人们都想听听最近他跟哪个女人在一起,是否打算将单身继续下去。
之前,有人亲耳听见郭春海大谈离婚男人的好处,说离婚让他真正发现了自己的价值。以前在老婆眼里,他什么都不是,简直一堆烂肉。没承想一离婚,身价倍增。大到河阳四大寡妇,小到印刷厂的姑娘媳妇,纷纷向他抛绣球。
这天的郭春海看上去比往日略显持重,没有谈论男女风情的意思。果然不一会,他便极庄重极神秘地冲围着他的人说:“知道吗,你们厂子要卖给浙江女人了,这个月底就签合同。”人们以为郭春海拿大厂出气,不屑一顾。谁知他脸色一沉,继续说:“谁跟你们开玩笑?我这都是念及大家曾在一个厂里,赶来给你们透个信,别拿好心当驴肝肺,哪天让浙江人一脚踹出来,可别怪我没给你们提过醒。”
说完他双手一背,踱着四方步子,走了。
工人们面面相觑,猜不透郭春海说的是真是假。有人看见林子强从办公楼走出来,便大着胆走过去,问:“是不是厂子真要卖给浙江人?”林子强一愣神,旋即浅笑着说:“这事我不大清楚,具体咋个卖法你们去问问董事长。”说完钻进小车,一溜烟不见了。
工人们反复咀嚼林子强的话,最后终于明白,厂子真要卖掉了。
狗日的李木楠,敢背着我们做这事!
于是,第二天,河化老厂的工人坐在车间里,既不开机,也不回家,静坐罢工。
李木楠叫来生产部长,责令他半小时内做好工作,开机生产。
半小时后,生产部长汇报说,工人不买他的账,要董事长亲自去车间跟他们对话。
“要我亲自去,他们想对话就对话?你把领头的名单全记下来,我就不信没办法治他。”
话虽这么说,李木楠却很清楚,自己还真缺少办法。再者,眼下李木楠根本无力顾及工人罢工的事。省城那家公司逼债已逼到门上。再要不还钱,对方就要向法院起诉。到现在他才明白,当初把还款日期签在三月底,是个致命错误。他又一次被人算计,每年三至五月,是河化全力准备生产的月份,资金需要量比任何时期都大。加上今年销售市场疲软,部分市场又被一家外地集团抢占。市场一丢,别说还钱,正常过日子都无力维持。迫于无奈,李木楠找市长夏鸿远告艰难。夏鸿远听完,猛地一拍桌子:“好哇,李木楠,你居然敢借高利贷,这样的事你也做得出来,知不知道,这是犯法!”
次日,审计局三名工作人员进驻河化,开始查账。李木楠急了,连夜敲开陈珮玲的门,求陈珮玲帮他渡过这个难关。陈珮玲不动声色地听完,只说了一句:“看来你真是山穷水尽了。”说完便哈欠连天,示意自己困了。此时的李木楠已无半点傲气,灰着脸丢下一句:“那我明天再来。”
第二天再去找,秘书说董事长去了浙江老家。李木楠知道陈珮玲在有意躲他,看来,这出戏的确是陈珮玲和林子强合着演给他的。既然如此,他就配合着把戏继续演下去吧。
第二天,李木楠叫来林子强,将合同往桌上一摊,问:“到底咋办?”
林子强叹口气:“还能咋办,照合同执行便是了。”
李木楠抬起头:“亏你说得出,氰铵公司一抵顶,这河化还能叫河化?”
林子强翻一下白眼,这时的林子强,已没有必要再装下去。他一边欣赏着李木楠的苦相,一边说:“那咋办,合同上约定的,总不能让他们起诉到法院吧。这官司真要是打起来,可是既输面子又丢厂。”
林子强显然是在掐李木楠的死穴,李木楠怕啥,他偏拣啥说。李木楠收回目光,出其不意地说:“那就准备打官司吧。”
林子强一愣,旋即又笑道:“看来董事长是胸有成竹啊。”
李木楠诡异地盯着林子强看半天,说了一句让林子强更加摸不着头脑的话:“既然河化要烂在我李木楠手上,那我就让它一烂到底。”
林子强琢磨一夜,认定李木楠在虚张声势。第二天下午,他赶到河阳宾馆,陈珮玲和投资公司杨经理正在等他。一进门,他便信誓旦旦说:“这次可把他逼上绝路了,坐等好戏吧。”遂添油加醋,将李木楠如何求银行又如何遭拒的事一一说了。听完林子强的叙说,陈珮玲笑说:“现在该跟他摊牌了。”林子强摆摆手:“再等两天,等审计局查出那一百万,再跟他摊牌。”
林子强还给李木楠准备了一道菜,他相信,这道菜端上来,李木楠就一点傲骨都没了。
杨经理不大放心,疑惑地问:“这事会不会引起啥麻烦?”
林子强耸耸肩膀:“放心,高息融资目前在企业界已是公开的秘密。再说了,你是投资者,账上走的是一千万,怕啥。”
杨经理还是吃不准,嗫嚅道:“这事最好还是别闹太大,毕竟…”
陈珮玲插话道:“子强也只是拿此事给李木楠施加压力,放心,不会出事的。”
杨经理望望陈珮玲,心想,反正这钱是从陈珮玲账上打过去的,自己不过赚个手续费,要出事,这二位的事比他大。人家都不怕,自己怕啥?遂自嘲地笑笑:“看我这人,没出息极了。”
陈珮玲又给两人分别交代几句,起身说:“晚上你们找个地方轻松轻松,我就不陪了。夏市长那边来客人,我还得应酬去。”
几天后,一份审计报告递到了市长夏鸿远手里,他还没看完,便让秘书打电话叫李木楠。
李木楠赶到市长办公室,夏鸿远将审计报告扔给他,气咻咻地说:“一百万,你好大的胆子。”
李木楠像是遭到当头棒喝,他压根没想到,对方会出此恶招。狠,狠啊。面对夏鸿远的批评,他只能辩解:“当初也是没办法,安置职工需要钱,企业一时拿不出这么多,只好…借高利贷。”
“借高利贷?报告上写得清清楚楚,是私吞公款,搞假账!”
李木楠大脑轰一声,接下去,便听不见市长的声音了。
好久,他才再次抬起头。在他眼里,面前立着的已不是那个笑容可掬,温文尔雅的市长,而是一个足以毁灭他,粉碎他的庞然大物。
短短几分钟,他的嘴唇已经干裂,嗓子里冒着干烟,五脏六腑都让人重新排列了一番。他强撑起精神,说:“借高利贷是我不对,但说我贪污,未免太过了吧?你可以查会议记录,这事是集体讨论了的,不是我李木楠一个人做的主。”
夏鸿远没想到,这个时候他还敢用这口气说话。他脸一沉,厉声质问:“那乱采乱购呢,也是集体讨论的?企业资金那么紧张,你大笔一挥,几十万就不见了,这里面有没有问题?还有请客送礼,要不要我给你一件件说下去?”
李木楠的脸刷地成了紫色。这下他才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置于市长监控下,脑子里蓦地想起南方孙老板那十万块钱,身子一软,一点劲也撑不起来了。
夏鸿远居高临下,捕捉了李木楠每一个细微变化。看看火候差不多,见好就收地说:“当然,工作当中出点问题也是在所难免,我还是希望你能认清自己,回去好好反省一下,从思想深处找原因。至于企业到底怎么搞,我想你还是多听听林子强同志的意见。据群众反映,你这人霸气太重,这不好呀,你是国有企业的领导,搞专断怎么行?这样下去,不但会害了你自己,也会给企业给国家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你好自为之…”
事情到这儿,李木楠便明白,自己被人做了死局,一点盘活的希望都没了。
是一点都没了。
回到厂里,李木楠将自己关在办公室,发了半天呆。面对有可能到来的种种结局,他知道,目前唯一能做的选择,就是妥协。他必须重新面对林子强,重新面对眼前的一切现实。他像吞下毒药一样吞下这个决定,拿起电话,就要给林子强打。想了想,又放下,此时应该亲自去找。
林子强正跟财务部长白琳说事儿,两个人挨得很近,几乎脸贴着了脸。见李木楠进来,白琳显得慌乱,脸刷地一红,低头道:“董事长。”林子强倒是落落大方,一副明人不做暗事的磊落样。“有事?”他问李木楠。
“也没啥事,你先忙,要不过会我再找你。”李木楠恨死自己了,就这么点场面他都应付不了。林子强嘿嘿一笑:“我有啥忙的,这不正跟白琳闲聊哩,你说吧,啥事?”
这口气,俨然他是李木楠的领导。
李木楠瞅一眼白琳,更不知说什么才好。尽管他跟白琳之间什么也没有,可他的心还是让这个女人给搅乱了,搅翻了。看着她羞答答垂下涩红的脸,他愤然一跺脚,啥也没说就走了出来,一进办公室,便想撕碎自己。
意识到在河化的使命行将结束,李木楠陷入从未有过的绝望中,再也挣扎不起一丝儿信心。他把所有的事务推给林子强,看着林子强得心应手地处理那些在他看来十分麻缠十足烫手的头痛事,他悲凉地叹口气,这是哪跟哪啊。他终于承认,自己还是太嫩,太不成熟!他对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发出一阵阵嘲笑,笑声里那个刚愎自用自大轻狂的李木楠一步步死去,再也没脸跳出来指点江山了。
他再次想起陈天彪说他的一句话:你还是缺少成大事者的大愚啊,这愚不是书本上学来的,它是一种境界,一种修炼,是人的骨啊!
夜色蒙蒙,街灯发出晕白的光,李木楠踟蹰而行,说不清是悲哀还是绝望。往事凝成一道厚重的墙,轻易不敢触碰,未来更如这惨白的夜,让人望不到明天会在哪个方向。
他脆弱的心灵在这夜晚发出一阵阵抖颤,无边无际的悔恨成了他此时最真实的思想。他感到害怕,恐慌,此时最想做的就是躲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永远不再走出来。
然而,另一个声音又从遥远处响过来:你不能输,不能就这么倒下!你还年轻,年轻是需要磨炼的,你得振作起来,咬着牙往前走,往前走!
不久,河阳市批准了浙江大厦收购河化的方案,职工整体移交,债务整体承担。一时之间,所有的传闻都得到证实,人们这才信服,浙江人就是浙江人啊。
与此同时,一封举报信秘密从河阳寄出,信中历数了夏鸿远在河阳的种种劣迹,包括他在浙江人收购河化中收受巨额贿赂的事实。
61
五月的一个早晨,车光辉站在晴朗的天空下,凝望着阳光工程,心情无比激动。
自从工程开工,他便被大片大片的赞誉包围。就连老城里人黄风,这次也慷慨地发出感叹:“变了,变了啊。”老城里人黄风的感叹里,河建就像一面旗帜,高高飘扬在河阳城上空。截至目前,河建纳税已近一千万,遥遥领先于其他企业,成了本年度的新贵。这样的成绩搁谁身上,都会光彩夺目。不久前,他已被市工会推选为全国劳动模范,如果不出意外,他将会成为继陈天彪之后河阳城第二个获此殊荣的人。
广场工程也有了重大进展,几幢居民楼的钉子户在他恩威并施下,一个个搬出旧宅,从根本上消除了不安定因素。为此市领导多方协调,又给他解决了一千万贷款。
河化大厦的拆除在多次论证后,已形成初步方案,这次拆除将采用目前国内最新的爆破技术,据说可以将灰尘控制在一千米内,爆炸飞出的碎块控制在二百米范围。
车光辉对这些技术问题没有兴趣,到时会有专家到场,他只需做好配合工作就行。
这一年的春季,应该有足够的理由令车光辉激动。如果不是有两件事破坏他的心境,这个春天可以称得上完美。
河酒集团的新项目被迫停了工。开春以后,项目进入关键期,车光辉和胡万坤都想在春季拿下主体工程,时间就是金钱,就是效益。
事情坏就坏在造假上。春节前,波宝酒的销量大增,市场占有率急剧扩大,形势非常乐观。谁知仅仅一个春节,市场便直线下滑,价格也一路狂跌,由节前每瓶八十元跌到每瓶十元,就这,还卖不出去。
假货太厉害。车光辉毕竟不是专业做酒的,不知道造假的严重性。以为抓了三儿,再在电视上一曝光,事情就会朝他预想的方向发展。没承想,媒体一报道终端便有了反应。难怪事后胡万坤怪他,咋能曝光呢,你这是自己砸自己的牌子呀。我当了十年酒厂的老总,最怕什么?不是造假,是媒体披露市场有假酒!车光辉若有所悟,可后悔已来不及。他到市场转了一圈,仿佛一夜间,河阳城大小百货店都摆上了波宝酒。尤其批发市场,到处都有人在做波宝酒生意。最低批发价已降到每瓶六元!再一看货,他自己都分不清真假。
什么人造的呢?车光辉查了一星期,一点线索都没。这时他才明白,三儿不过是条毛毛虫,真正的造假者,来头不小。遂一个电话,将三儿放了出来。
好端端的一个牌子,说砸就给砸了。自筹资金一不到位,银行的项目配套款一分也弄不出来。车光辉没办法,胡万坤更是没招,工程只能停工。
胡万坤求他,把阳光工程停下来,先建项目,等项目赚了钱,回头再建阳光工程。这一次,车光辉说啥也不敢听了,他无奈地跟胡万坤说:“你饶了我吧,我给你做了十年义务销酒员,这活我做累了,做怕了,实在做不了啦。”
胡万坤叹口气,伤感地说:“岂止你干累了,我早就想撂挑子不干了,这活,真不是人干的。”
眼下,胡万坤正活动着去政府机关,按他的话说,只要后半生有个着落,他就满足了。看来,新项目又成了半拉子工程。
另一件事,便是黄大丫。黄大丫自给家私店老板打工后,慢慢开始疏远他,前些日子竟把借他的钱还了!车光辉不拿,黄大丫放下便走,连多句话都不跟他说。这阵又听那老板把婚离了,跟黄大丫成双入对地进进出出。车光辉一下急了,八成黄大丫真要嫁给她老板?
一想这事,车光辉的好心情全没了。
这一天,车光辉在贫民窟的工地上迎接了前来视察工程的省政协领导,当着省市领导面,他夸下海口,赶在国庆前一定要让居民们搬进新居。一片掌声中,他忽然看见放气球的黄二丫冲他怪怪地笑。
视察一结束,车光辉被林山拉到电视台。电视台打算给河建做一个专题片,脚本已搞好,林山请他过目。车光辉笑着说:“你就直说吧,得多少钱?”
林山是个耻于谈钱的人,一听这话,变了脸说:“你干吗那么俗,钱钱钱,跟你说多少次了,这叫赞助费。”车光辉道:“少跟我穷酸,你要能给我上省台,多少我也掏,上不了,一个子儿也甭想。”
林山说,等你“五一”拿了奖,我保证让省台在黄金时间播出。
车光辉自信地笑笑,从包里掏出一串钥匙,说:“富民花园三室两厅,你也该给老婆有个交代了。”
林山接过钥匙,想了想,说:“要不,我给你打个借条吧。”
车光辉呵呵一笑,什么也没再说,从容地离开了电视台。对他来说,一套楼房算得了什么,每年从他手里送出去的楼房、车子,他自己都记不清。不过给林山这套,他送得开心。
车光辉当选全国劳动模范的消息是“五一”前一周在河阳城传开的,几乎是在同一天,老城里人黄风才从烂鸟二丫口中听说大丫跟车光辉的关系。
黄风躺在床上,脑子里像卷过龙卷风一样,呼呼啸啸,费了很大劲才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木然地睁开眼,却看到两个巨大的问号又一次竖他眼前。
这世界到底怎么了?
黄风久久地沉入巨大的迷惑中,他听见一阵阵凄厉的尖啸响过,那声音从他胸腔里发出来,刺破黑夜,直奔云霄而去。后来他筋疲力尽,身心像是在一场激烈的搏杀中受到重创。他觉得活不久了,他闭上眼,做好了离开这世界的准备。
次日,老城里人黄风意识到自己还有些事必须要做的时候,猛地跳下床,他觉得一刻也不能耽搁了,皮鞋也没顾上擦,就直奔大丫家。一进门,就对正在梳妆的大丫说:“好不得呀,丫头。这人可不能乱活…”
大丫望一眼父亲,她对父亲一大早的造访本来抱着漫不经心的态度,认为父亲一定是来跟她谈论烂鸟二丫的破事。这段日子,父亲突然变得唠唠叨叨,仿佛二丫跟雷啸的旧情复燃在他看来简直是一件可歌可泣的事,动不动来跟她唠叨半天。父亲激动的神色常常让她生出莫名的妒意。父亲怎么能够只沉湎于二丫的幸福而对自己不闻不问呢?二丫换了那么多男人最终仍能靠情归雷啸彻底赢得父亲冷石一般的心,相比之下,自己岂不活得可怜活得无助活得没有颜色!
可是,可是父亲居然叫了她声“丫头”。当那声充满磁性充满沧桑的“丫头”从父亲冰冷的胸腔里发出时,大丫的心一下被软化了。她颤悠悠地盯住父亲,简直不敢相信刚才那温情四溢如长江水般波澜壮阔的声音是他发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