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出书版)》作者:许开祯
【内容简介】
邓朝露和吴若涵是两位美女,一个内敛,一个奔放。两人也是国内水文水资源界后起之秀。邓朝露毕业于国内著名的北方水利大学,师从国内水资源泰斗秦继舟,目前是北方水利大学水文水资源研究所研究人员,秦继舟助手。吴若涵则是典型的海龟派,从法国学成归来后进入中科院祁连分院水资源研究中心工作。石羊河流域出现生态危机,中央和地方围绕这一流域展开了一系列治理,邓朝露和吴若涵所在的两家科研机构也在这项规模浩大的生态工程中担负起使命。邓朝露她们承担了《石羊河流域水资源综合管理规划纲要》的制定,跟法国专家组一起完成。吴若涵所在的机构则分担《石羊河流域水资源规划决策支持系统》这一重大项目。围绕着两个项目的展开,两位年轻漂亮的女博士仿佛走进了一座迷宫,这宫里有爱情,有责任,也有历史留下的一个个创伤。一条河的历史,一个流域的消失与救亡。两代水利人的风雨征程,两代知识分子的爱恨情仇。
【编辑推荐】
著名作家许开祯最新沥血之作!顺河而上,我看见马牙雪山,看见圣洁的天堂;顺河而下,我看见卑微的灵魂,看见死亡。河流关乎水,更关乎命!是河流也是人心是责任也是欲望,一个流域的消失与拯救,两代人的风雨征程与爱恨情仇……王跃文阎真黄晓阳唐达天洪放齐贺出版。
【作者简介】
许开祯,著名作家,甘肃省文学院签约作家。曾任政府秘书、乡企厂长、大型企业集团副总经理。身在官场数十年。2002年开始创作文学作品,天生的悲悯情怀和宏大叙事结构使其作品有一种凝重感,具有极强的可读性和深刻的思想性。代表作有《省委班子》《市委班子》《拿下》《政法书记》《跑动》《打黑》《无水之城》。
【“追梦的风筝”注:此cmread版本为36章完整版,但是缺章节的标题名,我仅根据网上的免费节选版本补全了前十章的标题,后面26章暂时还原不了。如果谁有这本书、或者在书城看到了本书,请务必帮忙补齐并联系我,谢谢!】
第1章 河与沙漠
顺河而上,我看见马牙雪山,看见圣洁的天堂;顺河而下,我看见卑微的灵魂,看见死亡。
——许开祯
北方的夏天不像南方那么暧昧,极少温吞吞地到来。它像个剽悍的寡妇,刚等季节的门打开,就急不可耐地跳将出来。
前几天河的上游毛藏高原还是冷风刺骨,支流杂木河还被层层叠叠的冰雪覆盖着,那些冰有白的、蓝的、绿的,运气好的话,你还能看到一两片红色,五彩缤纷,煞是夺目。草原更像一条褪了色的毛毡,面目全非地铺开在寒冷里。草原尽头,天地连接处,马牙雪山仍是冰天雪地。千里雪线像一条白色的绸带,又像一条围在上天脖子里耀眼的哈达,晃晃悠悠往极西处铺开了去。眨眼,夏就来了,草原还没来得及褪去寒意,便又被热浪包裹。
西北风这时候也格外的厉,卷着黄沙,卷着河的气息,一吼儿一吼儿,从遥远处的腾格里沙漠吹来,风和沙尘让世界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河两岸的人们早已进入劳作的季节。只是这没完没了的沙尘败坏着人们的心情。沙尘起时,天成了另外一个颜色,山也成了另一个颜色。就连这条河,也变得迷迷蒙蒙,昏昏沉沉,显不出它生龙活虎狂奔不息的凶猛了。有人说这条河哑了,从某一天起,人们再也听不到它动听的歌唱,听不到它咆哮的声音,夜半的时候,它会发出一种呜呜的怪叫,低沉、沙哑,令人绝望。也有人说邪恶之手玷污了圣洁的哈达,河神被亵渎,马牙雪山发怒,再也不肯淌下甘洌的乳汁,大地遭到了报复。
这河叫石羊河,源于南部的祁连山,一路流淌,从草原流进山谷,又从山谷蹿出来,拐几个弯,流进北部的巴丹吉林和腾格里沙漠了。
河与沙漠,就这样连接着,交融着,对峙着。
没有人知道,这河流淌了多少年。也没有人知道,沙漠里的风吹了多少年。祁连山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毛藏草原上的经幡让风吹走了一串串,一丛丛,又让风吹来一丛丛,一串串。那些各色各样写满经文或是缀满祈愿的小旗,在大地与苍穹间飘荡摇曳,会同银光闪闪的雪峰,绿毯茵茵的草甸,将河的秀气、灵韵渲染到极致。而河的下游,黄沙漫漫的漠野,绿色却越来越成为一种稀罕。人们正以从未有过的焦灼、恐惧还有不安,祈盼着河神的光顾、垂青。沙漠里满处是绿幽幽狼一般的眼,他们盯着上游的水,如饥似渴,心里却腾起股股狼烟。而在毛藏高原,被称为河和雪山守护神的“把窝”们,已经在四处活动了。“把窝”们清一色头缠红布,面部挂珠,斜披白布带,奔走在高原和腹地之间,不时会跪在神案前,嘴里念叨着:“请坎主、松马、把窝和把莫诸神把病原菌人的枷锁取掉,把他们的灵魂放回来……”这些神灵的化身们越来越坚信,河的灵魂被人偷走了,是那些贪得无厌的人,他们已经被鬼魔缠身,不可救药。他们的贪婪和无耻伤害了河神,让这条河泪流满面,创伤累累。“把窝”们想借机奔走、祈祷,帮那些可恶之人驱逐掉邪恶之魂,让他们干净的灵魂回来。这样做无济于事时,他们会跪在河边,将煮熟的牛羊肉、鲜美的酥油、酒和干净得一尘不染的清水,用“邦穹”或树叶装好,连同手摇转经筒、佛珠、长刀、衣物,摆在河边,指着地上的食物说:“我们为你们准备了这么多东西,拿走吧,不要再盯着我们的河。我们的子孙、牛羊,还有这圣洁的草原都离不开这条圣河。”
“把窝”们活动的时候,那些冒充“笨波”的汉人们也在四处游荡。这是一伙趁乱打劫的人,他们的身上同样附了鬼魂。“把窝”们很急,河的灾难已经到了非常深重的地步,他们的牛羊正在饿死,大片大片的草原在退缩,在消失,那条神圣之河里的水越来越少,已经养活不了他们了。马牙雪山的白雪还有雪山下的冰川,正在被贪婪的人们劫走,雪线离他们越来越远,眼看都要看不到了。
而在远处,还有那么多饥渴的嘴巴在大张着……
河忧伤的时候,省城银鹭的一隅,漂亮女子邓朝露也在忧伤着。
邓朝露不是“把窝”,也不是冒充的“笨波”,她是北方大学水文水资源研究所研究员,著名水文水资源专家秦继舟的得意弟子。在国内学术间享受盛名的水文水资源研究所是幢二层小洋楼,典型的俄式建筑,坐落在北方大学西北侧,青砖绿瓦,很有些年头。小楼后面是高高大大的树,梧桐还有别的,前面也有一棵,很老了,古槐,怕是有好几百年了吧。远远望去,盘根错节,弯腰扭身,树干已锈蚀中空,树皮苍老而坚硬。邓朝露读硕士那年,这座叫银鹭的城市下过一场暴雨,电闪雷鸣,甚是可怕。后来雷声折断了古槐萌发的新枝,把一抹绿活生生地扼杀了。自那以后,古槐就再没吐过新芽,像是筋疲力尽,再也不想活了。孰料今年开春,二三月间,一枝新芽又嫩嫩地吐出,铆足了劲地疯长。这是个好兆头,研究所的人看到了,都觉得兴奋。
邓朝露是第一个看见那嫩芽儿的人,那天她刚刚完成一篇学术论文,心情无比的好,跑到院里想看会天空,天空被暗淡的云层遮住了,云层碰回了她的目光,她来到那棵古槐下,结果就看到这嫩芽。邓朝露无比激动,她想,这是不是预示着她的人生会有新的起色,爱情会不会在这一年里丰收?
但是谁能想得到,她的爱情偏就在这个春天里夭折了。哦,爱情,每每想到这个词,邓朝露就泪如雨下,心要撕裂开般,几十把刀插在上面。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正是恋爱的大好时节,可爱情突然夭折了。夭折得很残酷,很坚决,一点余地都没留下,恰如一颗地下深埋着的种子,吸足了养分,备足了精神,刚要破土而出,茁壮成长,却意外遭到无情的霜杀……
给她降霜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发小、同学,同是水文水资源专业研究生的吴若涵。
那天,邓朝露陪导师秦继舟从石羊河流域搞完科研活动回来,意外在研究所碰见了导师的儿子、她的学长秦雨。秦雨那天像是遇到了兴奋事,显得非常阳光,脸上破天荒没了对父亲的仇视。要知道,那可是他的特色,秦家这对父子在外人看来就是一对冤家,老子见不得儿子,儿子更见不得老子,父子俩常常为一件小事吵得不可开交。严重时秦继舟拿水杯砸过自己的儿子,秦雨更不是省油的灯,有次竟当着研究所那么多人面顶撞他老子,说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做了秦继舟的儿子。气的秦继舟一头栽过去,心脏病当场发作,他却扬长而去。后来还是邓朝露叫来急救车,将导师火速送往医院。导师秦继舟心脏不好,激动不得,秦雨却老是让他父亲激动。
那天不错,秦雨笑眯眯的,可爱极了,一口一个爸,叫得那个亲热,让邓朝露听了都嫉妒。邓朝露没有父亲,打生下就没有。母亲告诉她,父亲在她生下时就死了,造反派斗死的。后来又有人说,不是斗死的,是自杀,自绝于人民。总之,邓朝露没见过父亲。听到别人叫爸,心里既嫉妒又羡慕,偶尔还要哭上一鼻子。女孩子没爸就没了主心骨,没了心里那个神,总是显得柔弱,这份柔弱多的时候成了另一种美丽,总在不经意的时候激发起男人怜香惜玉之心。邓朝露就是这样。
那天秦家父子在楼上说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话,居然没有吵架,气氛欢快得很。后来导师将邓朝露叫去,当着秦雨面跟她叮嘱资料该如何整理。邓朝露看看导师,再看看师兄,一颗悬着的心算是放下。那天秦雨对她态度也分外好,这是件稀罕事。这个世界上,秦雨算是最不懂怜香惜玉的人,他自己还巴望着让女人疼呢,所以他对邓朝露总是冷冰冰的,极少理,偶尔理一下,也带着取笑的意思,要么是挖苦要么是打击,里面总是少了邓朝露想要的真诚或温度。可邓朝露偏是没志气,秦雨越这样,她反而越着迷,心里越放不下他。真是应了那句俗话,一物降一物,你的软肋捏在我的手里。那天秦雨却一反常态,突然就对邓朝露大方起来,热情得很。邓朝露受宠若惊,心里狂喜得不得了,差点就要为之动容为之失态。她俯着身听导师教诲时,秦雨就在她身后,时不时插进一两句话来。秦雨也是搞这专业的,因为毕业早,实践经验远比邓朝露丰富,因此也能称得上是邓朝露的老师。况且他在这个领域里已有了建树,有了地位,说话也就有了一定权威。秦雨说话的时候,邓朝露感觉到了他的气息,那是一种很怪的气息,里面仿佛含着某种特殊密码,一嗅到就会晕眩,就会失去理智,大脑会出现缺氧状,变得空白。邓朝露那天就险些失掉理智,秦雨从她身后经过时,无意中触碰了她,好像是腿,又好像是胳膊,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触碰了她。一股酥麻立刻腾起,传遍全身。面对着导师的脸立刻红起来,身体也像涨了潮般猛地起伏。导师怪怪地看她一眼,又冲她身后油腔滑调的秦雨瞪一眼。秦雨不在乎父亲的脸色,像是有穿透功能似的,及时捕捉到了邓朝露表情还有身体的变化。声音暖暖地说了声:“爸,你就少给我学妹安排点工作,这么大女孩子,也该让人家恋恋爱谈谈情了。”邓朝露心猛地一怔,脸一下红得不知往哪放了,幸亏背对着他,不然,可窘死了。就在她面红耳赤心跳快得如十几只兔子狂奔时,秦雨又开了口,说:“小露,改天我带你出去恋爱吧,再让我爸这么管束下去,我们小露都成傻大姐了。”
这句话刺着了邓朝露,敢情在他心里,她就是一傻大姐啊。不过秦雨的话还是让她怦然心动。带我去恋爱?邓朝露心花怒放。都说恋爱中的女人傻,智商为零,其实暗恋中的女人更傻,智商简直就是负数。邓朝露暗恋秦雨都不知道暗恋了几年,今天才听到这么一句话,不心花怒放才怪!
可是,不幸很快发生。那天邓朝露是跟着秦雨出去了,喜滋滋的,不知有多激动。有好几次,她都幸福地闭上了眼,感觉期待已久的那一刻将要来临。车子带着他们,穿过城市,越过黄河,邓朝露看见一家叫“浪漫小榭”的酒吧,那是情男情女们常去的地方,火得很。邓朝露心怦怦乱跳,还未进酒吧,脸已红得没地方放了。哪知进去后却看到另一张脸,吴若涵身着紧身红裙,面若桃花地站在那里。看到她,吴若涵怔了一下,邓朝露也怔了一下,秦雨哈哈大笑,一把拉过她说:“小露,替我们祝福吧,我跟小涵正式公开恋爱关系了,你是第一个见证人。”
如五雷轰顶,邓朝露当场傻在那儿!
一切就这么结束,尚未开始就结束。邓朝露还没来及把心里珍藏多年的感情和思念道出,就让一盆冷水浇灭。那晚她在黄河边奔走了三个多小时,几次脚步都停在黄河边上,差点就……
死去的爱情,一具未见天日的腐尸。这是邓朝露用手指写在黄河边上的一句话,那晚她的手指出了血。
那天之后,邓朝露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整日精神恍惚,神情倦怠,整个人像被摧垮一样,再也显不出朝气来,要么疯狂地工作,要么痴痴地坐在窗前,眼神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
窗外依旧。
古槐西边是一片小园林,所长秦继舟亲手开垦的,那时秦继舟还年轻,身强力壮。园子里种着一些城市里不常见的植物,胡杨、梭梭、红柳枝、骆驼刺,都是来自沙漠腹地。最西头是一片沙枣林,上百棵沙枣树抱成团,密密麻麻装点出一片风景来。每当沙枣花开,扑鼻的香味便往四下里飘开,能把整个校园香成一片。北方大学大得很,占地面积甚至比省委还要大,加上这些年学校搞三产开发,又从周围购得不少地皮,几乎银鹭城东北角一大半都让学校给占了。
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呢?邓朝露现在想的是,她怎么能逃开这里,逃开这个给她屈辱和绝望的城市。是的,屈辱。邓朝露已经认定自己遭遇到世界上最大的屈辱了,秦雨当着别的女人面,狠心地撕碎她的爱情,还要她为他们祝福。他狠啊,一手搂着吴若涵,一手拉着她,非要她给他们献花、敬酒。还接近无耻地说:“小露,爱情太美好了,我现在才知道,有了爱情,你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来吧,让我们为爱情干杯!”说完,吧唧一声,竟在吴若涵额头上狠狠地吻了一下。
天呀,他居然吻吴若涵!
多少个夜里,邓朝露想象着,某个特定的时候,她心中的白马王子,会深情地俯向她,将宝贵的一吻献给她。为此她激动得彻夜难眠,近乎无耻。可现在,一切碎了,真的碎了。还有那个女人,吴若涵!
邓朝露必须逃开,断然不想在研究所待下去了,滚他的专业,滚他的水文水资源。一个女人连爱情都得不到,还枉谈什么理想,枉谈什么事业!邓朝露哭了,这是她再一次为那个男人流泪。她想到了祁连,想到了毛藏草原,想到了那条河,那里才是她的家。
邓朝露出生在祁连山区一个叫龙凤峡的地方,那里有一座水库,小时候她就是在水库边上长大的,后来到县城读书,再后来到省城银鹭,在北方大学读完本科,接着读硕读博,博士读完后,本来有机会去国外,美国还有英国几家机构都向她发出了邀请,可导师秦继舟坚决不许,邓朝露自己也没那种强烈的愿望。她的志向在国内,说现实点就是祁连省。她生在这儿,长在这儿,当然也要把理想目标建立在这儿。这点上邓朝露跟别的学子是那么的不同,别人是挤破头想往国外奔,奔出去就不想回来。邓朝露却偏是不想离开,甚至不想离开西北这块土地,就连去南方的心思都很少动。外人都说这是导师秦继舟的功劳,秦继舟爱这片土地爱得出了名,几次谢绝国内名校的邀请,执意留在北方大学,就连北京、上海的研究所研究院高薪请他,都被他婉言谢绝。他当然希望自己的弟子也能像他一样,忠实地守候在祁连这片土地上。但爱是一回事,留守又是一回事。邓朝露所以坚决留下来,还是因为秦雨。男人为事业而坚守,女人为爱而生而死。俗也罢偏激也罢,人生说到头脱不了这两条。
导师秦继舟并不知道邓朝露恋爱了,更想不到女弟子深爱着的会是自己的儿子。这是个古板又顽固的老头,十足的老学究,脑子里除了学问,除了那条河,怕再没别的,自己的爱情就弄得一塌糊涂,跟老婆楚雅吵了半辈子架,现在懒得吵了,前段时间毅然搬到小二楼来住,让人唏嘘。
现在,他还是一如既往想把邓朝露的脑子洗刷干净,除那条河外,什么也不容许装进去。邓朝露所有的时间都让导师秦继舟安排得满满的,一个接一个的科研项目等着她,一堆接一堆的科研资料还有科研论文等着她去整理。这位漂亮的女博士,压根抽不出空去恋爱,更别说花前月下的浪漫。邓朝露一蹶不振,导师秦继舟一点不急,依旧我行我素,麻木到了极点。他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对女弟子的婚姻大事向来不闻不问,甚至想不起女弟子除了科研之外,还应该恋爱,应该嫁人。在他心目中,他是属于那条河的,他身边每一个人,都应该属于那条河。
这是个疯子,已经有不少人这么说他。
第2章 母亲的不适
邓朝露被夭折的爱情折磨得茶饭不思时,她的母亲,石羊河流域管理处处长邓家英也被一件事折磨着。身体的不适是某一天开始的,先是乳房那儿有微微的不适感,接着一侧乳房轻度疼痛,肩背部发沉、酸胀。邓家英并没在意,她身上这两块肉老给她找麻烦,年轻时候就因发育太好,一对胸饱满挺拔,弄得她从来不敢穿紧身衣服,走路也不敢抬头挺胸,老怕人说她故意炫耀,玩资本主义那一套。修水库那阵,更是给她带来麻烦。男人们常常不怀好意地盯住她,一盯就是老半天,盯得她不只是胸那儿不自在,心更不自在。有段时间她暗暗用布带子将两个害羞的家伙裹起来,不让它们往外突往外跳,像两个憋屈的孩子,老老实实缩家里。就这,还有人往她身上泼脏水,说当年龙凤峡水库大会战,她所以能当标兵能当铁姑娘队队长,全是因了这两块肉,还说省里的积极分子秦继舟为啥赖在水库上不走,就是图她那两坨肉。还把类似的“罪名”也背在了当年的技术员吴天亮身上,她邓家英简直就是水库上的潘金莲。要不是当年老书记保着她,加上她父亲是大队书记,怕是她再清白也是闲的,非得让那些人搬弄出是非来。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两坨肉非但没下垂,没缩水,一如既往的挺拔傲立,反倒看上去比以前更大、更饱满、更诱人。可就是麻烦。邓家英有时上网,看到那些女影星们为了出彩,变着法子隆胸,不知羞耻地故意把胸露给外界,还羞答答说是不慎走光。心里就想,她们咋这样啊,自己裹都来不及呢,咋个还能故意放出来闯祸?
不适越来越明显,终于有一天,紫褐色的乳头上面,生出豆大一硬块,美丽的乳头开始溢液了。邓家英跟别的女人不同,她太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了,年轻时她一对美丽的乳头都没流过液体,到了五十二岁,怎么会流出汁呢?她感觉有问题,悄悄来到省城,找了妇科一位大夫。大夫比邓家英年龄大一点,仔细询问一番,又做了几项检查,说:“不要太悲观,应该不会有大问题,回去吃点药吧。”说完开了药方,邓家英长长地吁了口气,感激似的看着比她年长的女大夫:“谢谢你啊,我真怕是不治之症。”大夫口气友好地说:“哪有那么多不治之症,不过你要爱护自己,女人嘛,要对自己好一点。”说到这温情地笑笑,好像邓家英是她久未谋面的妹妹,邓家英还女大夫一微笑。女大夫意犹未尽地道:“那么好一对乳房,啧啧,让多少人羡慕。你可要感激它呢,要爱护它,知道不?”邓家英羞涩地点了下头,嗯了一声。这之后邓家英就不管了,以为那一对宝物真没啥问题。可是她错了,从医院回来不到三个月,乳头发硬的那一侧,腋窝淋巴结突然肿大,再笨的人也清楚是怎么回事了,高兴着的脸猛就阴下,双腿忽然沉重得迈不开,心更是沉重,忽然就觉生命到了终点。
邓家英本来是个坚强的女人,但凡认识她的人都这么说。她的朋友路波、吴天亮,包括水文专家秦继舟也都这么肯定她,但那是之前,在她生命的前五十二个年头。现在,她的五十三岁生日即将来临时,她突然有种崩溃的感觉,撑了一辈子的她终于支撑不住,暗暗哭了一夜,第二天就往省城跑。这次她没找那位女大夫,一个人悄悄来到省第一人民医院,做完各项检查,如同死囚等待宣判结果,焦急地等结果出来。这中间市委书记吴天亮打电话找过她,让她准备一份材料,市里急用。邓家英忍着强大的恐惧和不安,嗓子哽咽着说,她不在单位,来省城了。“老跑省城干什么?”吴天亮不满地训道。邓家英镇定一下,换了相对自然的口气道:“我来看看女儿,有点想女儿了。”电话那头吴天亮哦了一声,想女儿当然是人之常情,吴天亮每次来省城,都要叫上女儿,亲亲热热吃顿饭。女儿有啥要求,他都尽可能满足。
“是这样啊,那你好好陪小露,我找老毛。”
老毛是流域管理处二把手。
邓家英真是想女儿的,怀疑自己患不治之症那一刻,脑子里首先奔出女儿那张脸来。这五十二年,前面将近二十年是父母陪她度过的,中间几年是那个被她爱过、恨过的男人陪她度过的,当那个男人杳无音信后,她以为自己的生命会马上结束,可是上天很快送给她一个女儿,让她的生活一下又有了指望。女儿邓朝露来到人世的这二十多年,是她最最幸福最最快活也最最充实的二十多年。难道这份快乐马上要失去?邓家英一下就怕得不知所措了,她不是怕自己会马上死去,她是怕女儿。女儿还没成家还没立业还没……对象都没处呢!她的眼泪忍不住就往下掉,边擦泪边跟自己说,你不能倒下,绝不能,你要挺住啊,为了小露你也要挺住。
检查结果终于出来了,跟邓家英谈话的是一位老大夫,人民医院的专家。邓家英运气好,第一次到省人民医院看病就遇上了专家。她可怜巴巴地望着专家,专家并不急,目光从深度眼镜上面探过来:“你就是病人?”邓家英慌不迭迭地说:“我就是,我叫邓家英。”
“哦——”老专家长哦一声,收回目光,动作麻利地将诊断结果藏起来。
“家属呢,让你家属来。”
邓家英回头望了望,身后空空,哪有家属啊。她冲老专家说:“我是外地来的,大夫你就告诉我真相吧。”
“没有家属陪?”老大夫诡异地又往她身后看了看,确信她是一个人来的,道,“这样吧,你先回去,结果还得等两天。”
“不是已经出来了吗?”邓家英急得要哭,同时意识到,结果肯定不好。老大夫非常有经验地说:“这才是初步结果,看似没啥大问题,不过你还是要引起注意,这样吧,先住院观察,最好能让你家里来人,住院治疗相对麻烦点,家里不来人怎么行?”
不管邓家英怎么问,老大夫就这一句话。邓家英越发清楚是怎么回事,癌,肯定是癌。
离开医院,邓家英孤零零地走在大街上,内心的感受无法言说。家属、亲人,脑子里反复闪着这两个词。以前根本不觉得这两个词有什么特殊含义,这会儿才明白,家属就是你最最需要关心和疼爱的时候,出现在你身边,给你力量给你支撑的人。可她真的没啥家属啊。这些年陪伴她的,就女儿一人,但是她能把这消息告诉女儿吗?丈夫这个词对别的女人或许是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词,到了她这里,却是那么的奢侈,那么的显贵。想到这,她脑子里蓦地闪出一张脸来——秦继舟,旋即又坚决地摇头,不能,绝不能,这消息同样不能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