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丫儿讲,刘素珍跟姚桂英是在姚桂英上门化缘时认识的,这两个女人,仿佛前世有缘,一认识便分不开了。以后姚桂英隔三间五找上门来,一来就关上门喧半天。丫儿见不惯僧道之人,姚桂英一来,她就躲楼下看碟片。前子走时忘了锁自己的碟片,被丫儿找见了。那些碟片看起来真过瘾,怪不得前子一看就是半天,神神秘秘的,原来是看这玩意呀。
河阳塔儿寺本不是一座名寺,只是跟青海塔儿寺重名,才得以保留下来。寺的规模不大,年久失修,木塔摇摇欲坠。不知咋,这些年香火突然旺了起来。每逢初一十五,善男信女纷纷前来烧香拜佛,香烟袅袅,古刹声声,反倒让寺兴旺起来。
刘素珍遁入空门,给车光辉致命一击。他没想到老婆会变得这样愚钝,这样顽冥。这事要在河阳城传开,他还怎么做人?他让亲朋好友给刘素珍做工作,不料刘素珍吃了秤砣铁了心,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整天早出晚归,家里的饭不吃,水不喝,有时索性睡在寺院里。车光辉去过寺院,正是下午吃饭时分,不大的院子里,挤满化缘归来的居士。车光辉粗略数了数,竟有上百人。个个穿戴的干净整洁,给人一尘不染的感觉。刘素珍正端一碗斋饭,蹲院里吃。望见车光辉,也不打招呼,脸上漾着佛家的光辉,以前那病怏怏的脸色早不见了,仿佛换了个人。
车光辉无奈地叹口气,算是死了心。人各有志,谁能勉强?
林山听完,却哈哈大笑:“佛祖保佑你啊,快上香,上香!”
第17章
58
河化大厦要炸掉!
消息是在广场新建方案最后一次论证会后传出的,非常可靠。消息一出,举城皆惊。
河阳人先是纳闷,大惑不解,那么大一幢楼,咋就要炸掉?于是,夜幕下,大厦周围人多起来,全都仰着脖子,使劲看。那楼孤零零的,突然就没了原先那种霸道气焰,显得可怜,无助,浑身不停地打着战儿。
楼的哆嗦中,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着。有人说,这么大一幢楼,几亿的票子,炸了,太可惜呀。有人说,炸吧,炸掉干净,炸掉就没东西压着河阳城了。也有人说,陈天彪完蛋了,这楼不完蛋才怪。更多的人则附和,炸吧,这狗日太张狂太扎眼,炸掉好,炸掉痛快呀…
人群外,陈天彪默立风中,目光阴郁成夜的颜色,一动不动注视着楼。此时,他心里奔涌着一条河,那河要是决堤,准能把河阳城淹掉。
他这样立着,已经好几个晚上了。听到炸楼的消息,他先是惊,后是怒,慢慢,便沉默了。此刻,听到人们的议论,他的心在滴血,殷红的血,汩汩渗开,河阳城一片血红。
他找过市长,请求将楼留下来。市长夏鸿远语气坚定地说:“炸楼是省市两地专家的意见,已经论证了几次,绝不能再变。”他找到省上一位专家,征询能不能变动一下方案?专家用惊诧的目光打量他片刻,说:“当初你咋能把楼修这个位置?这严重违背城市规划要求。不炸掉楼,那能叫广场吗?”他最后找到李木楠,请求他以河化的名义,要求市上重新修正方案。李木楠嘴上应着,却迟迟不见行动。
他无能为力了,站在楼下,顿感自己是何等的渺小。
炸吧——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眼里滚出两行热热的泪。
夜已很深,旷寂、黑暗的夜,吞噬着他的痛,粉碎着他的梦。他像个绝望的守墓人,为这座城,为城里的人,守护着绝望。
市长夏鸿远却感到由衷的高兴,怎么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扩建广场的方案一定下来,他马上下令在广场进口处竖了两块高高大大的公示牌,将方案主要内容公示了出去。原担心市民们会对炸楼提出抗议,会到市政府上访,为此他已做好应对准备。但一个星期过去了,啥事也没。人们尽管私下里议的沸沸扬扬,公开提的意见一条也没。只是周围需要拆迁的几幢家属楼,住户们闹出一点意见,几个钉子户甚至扬言,死都不搬。这没关系,他太了解住户们的心思了,不就是借机想多要几个钱吗?
一周以后,他主持召开广场扩建动员会,会上他斩钉截铁,下了一道死命令。广场扩建工程马上动工,力争六个月内给河阳人民建一座全河西地区最漂亮、最具现代都市色彩的新广场。
接到命令,车光辉的人马立刻开进广场,几百名工人雄赳赳气昂昂,眨眼工夫便将广场拿塑料布围起来,进口处很快搭起一架彩门,上面插满鲜艳的旗子。
早起锻炼的人们一看广场给围了,才相信真是要扩建哩,于是停在四周,互相打听广场到底要建成个啥样。有人很是不满:“吃饱了撑的,那么多半拉子工程不建,建啥广场?”有人甚是担忧:“让车灰灰一弄,这广场,八成又弄个十年八年。”
人们正议论着,就见一颗明晃晃的脑袋在众人的簇拥下朝广场亮过来,及至近处,才见是瞎仙和算命先生簇拥着丁万寿。众人诧诧地望过去,就见算命先生们指着塑料布,气气地说:“广场堵了,让我们上哪去坐?丁爷,您可得替我们做主呀,有人要断我们的活路哩。我们上有老,下有小,指望这几个救命钱呢。”算命的一嚷,瞎仙们便弹起手中的三弦子,弹的是《十面埋伏》,抑扬顿挫,如悲如诉。
不大工夫,邸玉兰骑着辆崭新的自行车疾驰而来。据说这辆自行车是“两会”期间有人送她的,没留姓名,只给她留下四句歌谣:天不下雨地照滑有人摔倒有人爬世上若无小喇叭
世人皆成活哑巴
邸玉兰一个急刹车,停在丁万寿面前,亲热地摸摸丁万寿的光头。丁万寿羞怯地笑笑,指着塑料布给邸玉兰看。两人交头接耳,嘀咕一阵,邸玉兰骑车走了。望着她渐渐消失的影子,丁万寿回味无穷地摸摸自己的头,然后气粗如牛地说:“大伙别乱嚷嚷,今儿个我老丁要给大伙讨不来个公道,往后我在河阳城不混了。”
众人全都安静,只见丁万寿从怀里掏出一块红丝布,站高处一挥,就从四街八巷“哧溜”“哧溜”冒出一些人影。细一看,正是平日里各市场讨饭的乞丐。众乞丐见丁万寿召唤,齐齐聚过来,自觉排成两队。丁万寿对着东方冉冉升起的太阳笑了笑,噌地转身,挺着硕大的啤酒肚,踏着豪迈的步伐朝前走。身后,算命的扶着瞎仙,男乞丐牵着女乞丐,晃成两条长长的带子。
这一天,河阳城又发生了大事。市长夏鸿远刚到城建委坐下,他要在这儿开个短会,然后去广场参加开工典礼。秘书慌慌张张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好了,丁万寿来了。”
等市长夏鸿远醒过神,丁万寿带着大队人马已走进建委大楼。按分工,瞎仙们蹲在一楼,算命的蹲二楼,乞丐们分两批,把住了三四楼。丁万寿在两位乞丐的陪伴下,大摇大摆,闯进会议室,一屁股蹲沙发上,啥也不说,只是傻兮兮地望着夏市长。
秘书沏茶敬烟的当儿,整个办公大楼已乱作一团。瞎仙们弹着三弦子,唱起了贤孝《三娘教子》,悠悠扬扬的乐声飘荡着,直往夏鸿远耳朵里扑。那乐声时而如泣如诉,时而铿锵有力,但确实把楼内的人震撼住了。人们平常对这些人漠视惯了,认为他们属于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群。这阵被音乐一感染,心里突然多了层东西。
二楼算命的更离奇,一人把住一个门,门口摆开卦摊,双目微闭,盘腿而坐,一副大仙的样子。吓得里边的人不敢出,外面的人不敢进,傻傻地望着这些“神仙”,不知道今儿个怎么了。
三四楼,衣不遮体的乞丐们横七竖八躺在楼道里,嘴里呻吟着,有些赤脚,有些赤腿。两个女乞丐甚至裸露出又黑又脏的奶子,手伸里面捉虱子。硕大而又丑陋的奶子发出一种奇光,射得人睁不开眼。一股浓烈的酸臭味荡在楼道内,令人窒息。
小会议室里,丁万寿抽着秘书敬的中华烟,悠然自得,不慌不乱。市长夏鸿远憋不住了,想发火,建委主任使劲冲他摇头。秘书保护着他想离开,门口四个大汉严严实实堵住了路。迫不得已,他强装微笑,对丁万寿说:“你们有啥要求,先找信访办。我很忙,你们这样做是犯法的。”
丁万寿傻傻地笑笑,不说话。
九点多钟,被称为河阳第一委的建委门口被人围得水泄不通,邸玉兰站在人中央,手拿小喇叭,头系红丝巾,边扭边唱:天皇皇地皇皇河阳要修新广场过路的君子听我言
我替百姓来申冤
说河阳道河阳
河阳的公仆实在忙
忙完改制忙广场
半仙瞎仙遭了殃
没有吃没有穿
摆个小摊把家养
不靠救济不偷抢
为啥也要全下岗
谁的脑袋明晃晃
谁的心里亮堂堂
谁替穷人来上访
谁给河阳把罪人当
邸玉兰一唱,周围的群众便喝起彩来。有人伸长脖子,高声喊:邸玉兰,来段荤曲儿。那人的破嗓门喊了几遍,邸玉兰才听见,她突然扭了下腰,做了个十分娇媚的动作,放开嗓子,唱:人人都说河阳好我说河阳真风骚领导的小蜜有人包
董事长老婆总经理搞
姐夫偷了小姨子
连襟开车往崖下跑
风流寡妇毁了容
大肚子婆娘失了踪
外地老板棋更高
美女攻关有奇招
人群“哗”一下炸开了,不知道邸玉兰最后一句唱的谁,有人喊:“唱明白点,告诉我们是谁。”
邸玉兰诡秘地一笑,突然改了口:叫你听来你就听领导的隐私别打听灯红酒绿舞升平
国泰民安风雨顺
河阳人民真幸福
迈步跨入新世纪
听完这曲你别得意
回去还得过日子
…
众人听到这里,顿觉无味,知道又被邸玉兰耍了,便纷纷叹气。心想邸玉兰越来越会卖关子了,话到嘴边不往外说,害得回去又要想半天。
这一天,河阳四大名人丁万寿算是露了回脸。据说他在城建委傻笑了将近一个小时,直把市长笑得没手抖了。后来市长夏鸿远召集建委负责人,研究解决他们的问题,丁万寿什么要求也没提,只是反反复复重复四个字:“给口饭吃。”外面的乞丐,算命先生们也跟着他喊,一口一个“给口饭吃”。
“给口饭吃。”这是多么简单又多么难人的一件事啊。
夏鸿远为难极了,迫不得已,从自个腰包里掏出三百元钱,递到丁万寿手上。见市长向丁万寿伸出援助之手,其他领导纷纷效仿,慷慨解囊。一时之间,丁万寿手里的票子像信访办的上访材料一样迅速厚起来。末了,市长说:“你可以走了吧?”丁万寿摸摸自己的光头,咧嘴笑笑,又说:“给口饭吃。”
丁万寿领着大队人马走出城建委时,已近中午。外面围观的群众还在增多,他们看了那么多上访,还没见过这么有趣这么成功的上访。见丁万寿出来,有人冲他竖起大拇指。围观者中就有糖厂的苏连泉和王春寿,他们站在人群最外很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心里无比难过。
丁万寿穿过人群,跟唱累了的邸玉兰握握手,目光相视一笑。有人起哄,来个拥抱,来个吻!丁万寿羞怯怯地望望邸玉兰,手摸着光头,不好意思极了。邸玉兰倒很大方地张开双臂,热情地拥抱了他。
尔后,丁万寿掏出红丝巾一挥,队伍哗啦啦冲破人群,朝西大街走去。像是商量好似的,不大工夫,沿途各繁华点三三两两摆下了卦摊,响起河阳人熟悉的三弦子。
以前,这些人就分散在沿街,城建委整治市容时将他们全驱出主要街道。没想到,今儿个他们又大大方方蹲在了这里。
这一天,包工头子车光辉丢人极了。精心准备的开工典礼因为市领导的缺席不得不草草收场。电视台副台长林山领着工作人员,扛着摄像机,本想摄录下这激动人心的场面,谁知主席台四周,连个围观的群众都没有,林山只好扫兴而归。
开工仪式的冷清给车光辉蒙上一层很深的阴影。自组建河建集团以来,从没哪个开工仪式这样冷清过。想不到一个丁万寿会搅这么大浑水,他真是憋胀死了。中午,他沮丧地把预定的酒席退了,一个人去找黄大丫。
大丫已从叶开死亡的悲痛中走出来,目前在一家民营企业打工。老板是位刑满释放人员,狱中曾受过叶兆天恩惠。叶开葬礼那天,他便向大丫发出热情邀请。大丫的工作是替老板看管市场的摊位,手下还管着五个人。干这份工作大丫自我感觉不错,心情一天比一天晴朗。
见到大丫,车光辉的心情立马好起来。大丫正在做饭,车光辉说:“我没地方吃,跑这儿蹭饭来了。”大丫说:“不嫌尽管来蹭,蹭一辈子都行。”车光辉心一热迷迷蒙蒙一阵妄想。大丫见他神经,笑说:“我可是只管饭哟。”车光辉就想抱住她。大丫躲了两下,还是把身子钻他怀里,两人摩挲一会,大丫说:“饭煳了,快松开。”车光辉不松,说:“我就喜欢煳味。”大丫猛地板了脸,说:“怪不得见一个要一个,原来你有这爱好呀。”把车光辉噎的,当下僵在那儿犯怔。吃了饭,车光辉又想亲热,大丫却陌生人似的说:“你这样累不累呀?”车光辉止不住又要发誓,大丫推开他,说:“你身上女人味太重,我闻不惯。”
车光辉再缠,大丫就变得很坚决很冷漠了。
59
广场扩建工程最大的难点不在于建,而在于拆。尽管拆是车光辉的强项,但这一次拆的是河化大厦,不仅车光辉,就连河阳城建委的专家们也给难住了。
当初会上决定拆除河化大厦,就有专家对拆除能力提出质疑。车光辉当即表示,有人能建起来,我就能拆掉。可一等合同签了,广场开了工,拆的难题却迟迟得不到解决。车光辉去了趟省里,想请省建总公司帮忙,对方提出的费用又太高,车光辉根本无力承受。他在省城度过几个难耐的夜晚,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回到了河阳城。
一进家门,车光辉敏感地捕捉到一股怪异的气味。当时是下午两点,春日的阳光透过玻璃,斜斜地照在沙发上。沙发边的饮水机也沐浴在阳光里,饮水机边,君子兰开出娇艳的花。这些车光辉都捕捉到了,但他分明感到自己是被另一种气息慑住的。站了五六分钟,车光辉大梦初醒地唤黄丫儿。一连唤了几遍,声音覆盖了楼上楼下所有角落,竟连一声回音都没有。
这时他才醒悟,屋里的怪异是因缺少黄丫儿而生出的,犹如一片肥硕的草原突然失去牛羊,空荡而陌生。车光辉意识到不好,忙走进黄丫儿的卧房,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屋子里残留着稀薄的少女的味道。黄丫儿来时带的皮箱不见了,衣柜里空空荡荡。很显然,黄丫儿走了。
她怎么不打招呼就走呢?
后来又觉不对劲,就想给大丫打电话,拨号时突然发现电话边有个纸条,一看,顿时惊了。
前子带走了黄丫儿。
两人私奔了!
前子从新疆溜了回来。他舅让他一边上班一边读夜大,前子哪是读书的料,读来读去,脑子里竟让丫儿给灌满了。趁舅不注意,就从新疆溜了回来。有了去新疆的经验,前子胆子大了,鼓动丫儿,说外面世界多大多好,窝在河阳算是白活了。丫儿本也是个心野的姑娘,不用前子鼓动,就想奔出去,她才不愿在河阳窝一辈子呢。两人臭味相投,很快就达成出逃的共识。未等车光辉嗅到半点信息,两人就远走高飞了。
车光辉把纸条给了大丫,大丫当即惊出一身冷汗。天啊,她怎么…怎么能?
车光辉说:“你先别急,我马上派人去找。”
大丫非常暴躁地打开他的手:“都那样了,找见又能咋?”
车光辉明白大丫的意思,一时语塞,过了半天,才叹道:“孽障,我车光辉干了啥缺德事,老天尽让我出丑。”
黄大丫也觉尴尬得不得了,这一对冤家,等于是扇了她一耳光。她了解丫儿,或者说她了解她们黄家的女儿,都是些为情生为情害为情迷为情苦为情累为情死的角儿。事已至此,她还能说啥?
老城里人黄风听到小鸟丫儿跟包工头子的儿子私奔的消息,当时就昏厥到竹椅上。吓得大丫抱住他就哭,倒是二丫显得有经验,她用力掐住父亲的人中,叫喊着让大丫拿醋来。过了几分钟,黄风“哇”一声放声恸哭。那哭声一下让晴朗的天空变暗。二丫忍不住也哭起来,哭着哭着,猛听父亲断喝一声:“哭什么哭,都给我住声!”大丫二丫忙止住哭,诧诧地盯住父亲,心想父亲一定是让意外击昏了,绝绝没想到,父亲沉默了半晌后突然说:“她比你们有出息呀——”尔后便双目紧闭,久久不语。
大丫二丫被父亲最后一句话弄得莫名其妙,一连想几天都没想明白。二丫忍不住将此事说给雷啸,雷啸思忖片刻,说:“岳父大人是说丫儿心高志远。”二丫紧跟着问:“你是说她跟前子跟对了?”雷啸摇摇头:“问题不在她跟谁,岳父大人看重的是她闯世界的勇气。”二丫默想片刻,还是不明白,忽然发觉雷啸的话有问题,遂嗔怒道:“谁是你岳父大人?”
雷啸猛地揽住二丫,激动地说:“知道吗,丫,我一直等你回来呀。”
二丫挣了挣,没挣开,反使出全身劲,把雷啸紧紧搂在了怀里。
半晌,二丫喃喃道:“啸,你不嫌我吗?”
雷啸说:“把一切都忘了吧,让我们从头开始…”
这夜,老城里人黄风彻夜未眠。守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他感到无比孤独。二丫的彻夜不归证实了他的预感,女儿们是离他远去了,往后的日子,他只能在孤独中打发…
半夜时分,他来到院中,夜气很快袭了他一身,他忍不住打个寒战。望着闪烁的星空,他忽然忆起早逝的妻子来。
河化大厦的拆除引起社会各方的关注。自从丁万寿带人上访后,有关大厦拆除的种种说法便在河阳城响起来,有人说,建大厦时死了人,这拆大厦,怕也没那么太平。有人说,大厦压在河阳城心脏上,大厦一拆,河阳城怕是要闹一番地震哩。河阳四大名人“神娃娃”说,拆不得呀,那楼今年两次挂红,是凶相呀。人们纷纷议论,越说越离谱。有人甚至听见大厦在夜深人静时发出阴凄的哭,很恐怖,很骇人。还有人看见天色微明时楼顶冒出一缕紫烟,袅袅地升一阵,哗一下散尽。天黑时分,一团黑色烟云又在楼顶盘旋,人一望,它就变成两只鹰,两只硕大的黑鹰,斜斜地飞进大厦里。
包工头子车光辉是个不大相信迷信的人,传闻到他耳里,他轻轻一笑,很潇洒地摆摆手,用不屑的口气说:“不就一幢破楼,南城门楼我都拆了,当时传的这样那样,我不也好好的?拆这么个破楼,有啥好怕的。”人们听见车光辉这话,便都齐齐地赞叹:这人煞气重啊,拆了半辈子,庙拆过,城门楼子也拆过,啥屁事没有!他是个家儿呀…
市长夏鸿远却远没车光辉乐观。最近他受到方方面面的攻击,有人在电话里言辞激烈地质问他,到底想在河阳干什么?还有人写匿名信,骂他是典型的官僚主义、形式主义,一心想踩别人肩膀往上爬。这些他都能忍,不能忍的,是有人借机在河阳散布谣言,大有将他搞倒搞臭的架势。
他决计快刀斩乱麻,不能因这件事毁掉他在河阳的形象。正好他一个同学出差来河阳,谈及此事,同学一拍大腿:“这点小工程就把你难住了,交给我吧。”同学手下有一道路桥梁公司,资质等级很高,施工经验丰富,拆这幢楼,简直小菜一碟。
夏鸿远一听,眉头哗一下展了,当即拍板将此事定下来。很快,那家公司的代表来到河阳城,做实地考察。
春末夏初的一天,停工三年之久的阳光工程再次启动。这天早上,天空中有一股清新湿润的香味,几乎贫民窟的每一个人都闻到了这股香味。车光辉的人马浩浩荡荡开进贫民窟时,整个贫民窟沸腾了。人们纷纷从家中跑出来,涌到工地,建筑工人爬上脚手架时,有人放响鞭炮,霎时,炮声震天,欢声如雷。老城里人黄风也从院里跑出来,从二丫手里抢过放气球的绳子,颤颤地将挂着条幅的气球升上天空。望着条幅上“热烈庆祝阳光工程再次开工”的大字,黄风热泪盈眶。一旁观察许久的雷啸见状走过来,递给他一片纸巾。黄风接住纸巾,却没有擦泪。温热的目光盯了雷啸好久,眼看雷啸撑不住了,才说:“有空,带孩子到屋里来坐…”
雷啸心猛地一热,颤颤地就喊了一声“爸”。
黄风背转身,摇摇摆摆回家去了。
二丫撇嘴道:“你喊得那么小,蚊子似的,谁能听见啊。”
雷啸望着黄风的背影,猛唤道:“爸——”
太阳升上天空的一刹,蓝鸟广告公司的九个大气球忽地排成一排,九个闪闪放光的大字,猛然点亮人们的眼睛——“阳光工程温暖千万家”。人们仰起脖子,眼里是抑制不住的泪,盼了五年哪,多少个日日夜夜,人们终于又盼到希望了。
九声礼炮之后,工地上响起一片欢呼声。
离工地不远的马路边,车光辉坐在小车里。这个早晨发生的一切,真实地印在了他脑子里。望着欢呼一片的人群,他心里流淌出热乎乎的泪。他真想下车,走进人群,冲他们说声谢谢。多少年来,这是他见到的最激动人心的场面,他被一股奇异的暖流包围着,燃烧着,激励着。他忽一下明白了许多世理。
正在车光辉百感交集的时候,一辆自行车戛然而止,停在车前。车光辉一望,见是邸玉兰,他的心猛地一凉。正要开车溜走,就见邸玉兰跳下车,包里掏出一大挂鞭炮,手舞足蹈地奔向人群,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邸玉兰扭起了秧歌。车光辉悬着的心腾地一落地,缓缓开动车子,朝广场去了。
河阳四大名人邸玉兰自成名以来,唯有这一天没唱什么小调,她欢快的秧歌着实亮了人的眼,人们纷纷鼓掌,为她喝彩。
陈天彪算是碰够了钉子。
广场拆建方案一公布,他便一趟趟去找市领导。起先领导们还耐着心跟他做工作,要他维护市上的决定,从大局出发,从长远出发,不要老抱住过去不放。可他就是不甘心,一遍遍说:“这楼碍着谁了,有拆楼的钱,给我,我定会把大楼启动起来。”
领导们被他缠急了,缠烦了,再也不给他面子了。“给你的钱还少啊,要不是你,谁会在广场里修那么个玩意?”
陈天彪结舌了,修楼竟成他一个人的罪过。
后来再去找,他便成了瘟神,远远地就有人躲。他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心理,在酒店门口堵住夏鸿远,请求夏鸿远给他五分钟时间,听他把话说完。夏鸿远气恼地打断他,说:“你的安排市上正在考虑,你不要跑着要官行不?”
此话一出,社会上立马传出陈天彪跑官要官的风声。更有消息说,市里对陈天彪极其不满,已经示意有关部门调查他的经济问题。陈天彪知道,有人烦他了,不,不是某一个人,是整个河阳在烦他,不想让他继续留在河阳。
这天夜里,他拨通北京的长途,抱着话筒,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末了,只对大姑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招弟和墩子来看他时,已是次日上午十点多钟,他仍躺在床上,没有心思起来。招弟喊半天门,他才疲疲沓沓起来,打开门见墩子也来了,脸上表情动了动,说:“别老往我这里跑,操心好你们自己的事。”
墩子笑说:“往你这里跑就是我们最大的正事,怎么样,习惯不?”
“习惯,咋能不习惯呢?”
“习惯就好,怕你想不开,自己跟自己怄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