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办法,说。”
“借,跟销售商借。”
李木楠心头一悦。
河化老厂的产品市场销售还算不错,跟销售商借钱倒也不难,以前资金紧张时,也用过此法,这事李木楠是知道的。不过供货时价格必然有优惠,销售商图的也是这个。但这事弄不好,也会出问题,比如会不会寅吃卯粮,再者给生产这一块造成太大压力。如果危及到生产,责任可就大了。李木楠叫来分管生产的副总,反复斟酌半天,确信一季度生产没问题时,才让财务部长去借钱。
朱部长不负厚望,几天工夫,借来三百万。
资金解决了,礼品又成难题。一到节前,联系礼品业务的单位和个人络绎不绝,谁都抢先盯着河化这块肥肉,找上门的都有来头,哪个也不能得罪,市上几个领导的公子更是一天到晚缠住他不放。迫于无奈,李木楠关掉手机,又躲进二层小楼,将事儿推给了办公室张主任。
张主任这方面极有经验,替陈天彪管了这么多年家,管出不少道道来。他按领导职务高低将公子们排了个队,按次序谈。多的搞个四五十万,少的意思一下,竟把这个难题给解决了。
李木楠感触很深地跟张主任说:“看来管理企业是一门大学问啊,以前我把它想得太简单。”张主任谦虚地说:“这都是跟董事长学的。”一提陈天彪,李木楠的心情沉重起来。
他已经有些日子没去看望陈天彪了,每每要去时,心里又怕。不明白怕啥,但就是怕,最后,步子只好止住。
他知道,他是离陈天彪越来越远了。社会上已经有不少人骂他,忘恩负义,为了权力不择手段。面对非议,他很痛苦,想解释,但又不知从哪里解释。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证企业正常运转。
礼必须要送,但范围不能太大,抓主抓重,该节省的,一定要节省。李木楠重新修订了范围,并果断将离退休老干部这一块砍掉,让他们委屈一下吧,等以后企业效益好转,再给他们补上。同时,他把自己的关系户也悉数砍掉了,这样做,是为了不让班子成员说出闲话。
范围确定后,就抓紧行动。送礼分了四个小组,由四位厂领导带队,兵分四路,昼伏夜行。李木楠带着出纳白琳,办公室两位秘书,跑的是市委几幢家属楼。跑楼是很能考验意志力的,感觉跟做贼没啥两样。你得先记熟要去的人家住几楼,左手还是右手。上楼怕碰上熟人,楼道里不能说话,脚步不能太紧。这些日子,领导大多不在家,在家不方便,谁会等在家里收礼?家里只有夫人或孩子,透过猫眼望半天,确信不是坏人,才将门打开个缝,问找谁?眼睛却盯着你怀里的东西。如果是目标大而又根本不值钱的东西,门“啪”地就锁了。李木楠就在门洞口碰到两位扛着大纸箱的送礼者,气喘吁吁扛上去,让人家给退了下来。那个辛苦劲,真感人。他们扛的一定是羊肉,老土了。看见李木楠他们抱着“波宝”,感慨地说:“瞧人家,箱子又小,东西又实惠,哪像我们,傻啊。”
谁也没想到,今年“波宝酒”大受欢迎,几乎每个家属见了都乐呵呵的。李木楠真是感激张主任,管家毕竟是管家。
送了一夜,李木楠发现有点不对头,大凡停在楼下的车,车牌都是蒙上的,唯有河化,这可是个大疏忽。第二天夜里,车牌便牢牢地遮盖起来,李木楠心里这才踏实。
整整一个礼拜,大口的年货才算送完,剩下个别,就由领导们单独送了。这天夜里,李木楠送完年货已近十二点,回到厂里,感觉浑身散了架。厂领导们通报完情况相继回了家,他躺在招待所,一点都不想动。累,真是累,索性在招待所凑合了一夜。
这晚,李木楠居然梦见了苏小玉。苏小玉自杀了!噩梦中惊醒,全身冒汗,赶紧着就给苏小玉拨电话。手机被告知是空号,连着拨几遍,都是同样的声音。不会的,她绝不会自杀!李木楠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又乱翻电话簿,遗憾的是,手机里没有苏小玉的新号。
她到底在哪里,现在还好吗?
小玉…他像是灵魂出了窍一样,木然地坐到了天亮。
年货即将送完的这天,张主任突然跑来说,丁万寿来了!
李木楠一惊,问:“在哪?”
“大门口。”张主任擦了把汗,为自己的疏忽而不安。
“他跑来做什么?”李木楠不解地问。
张主任哼哧半天,吞吞吐吐说:“怕是为年货的事。”
原来,河阳城的几个名人都有坐收年货的习惯,单位的头头们为图个平安,过年过节总要多少施舍一些。如果你不慎忘了,邸玉兰准给你来个堵车没商量,丁万寿则会不声不响坐你大门口,他坐不要紧,怕的是那些乞丐,他们也跟着坐。几十号乞丐东倒西歪躺你门口,想想那是啥场景?
此时,丁万寿和他的乞丐们就横七竖八躺在河化大门口,抓头挠耳的,龇牙咧嘴的,还有褪下裤子捉虱子的。工人们围在远处,弄不清这是咋了,心里却生出暗暗的兴奋。
企业效益不好,职工福利就少。眼看过年了,职工福利的事没人提起,工人们当然不高兴。眼见着每天都有礼物送出去,那可都是他们的血汗赚来的啊,理所当然,工人们将这笔账算到了李木楠头上。
李木楠责怪张主任:“为啥不早说,提早送他几份不就是了?”
张主任说:“现在几份怕是打发不过去。”
李木楠气恼地说:“得多少,总不能全给了他吧?”
气归气,人还得打发。他冲张主任摆摆手,没好气地说:“你看着办吧。”
乞丐们一人抱着一堆礼品走后,张主任又对李木楠说:“邸玉兰家里,怕是你得亲自去一趟。”
李木楠这下炸了:“让我给她送礼,你有完没完?!”张主任本想细细解释,一听李木楠拿他使气,当下情绪也上来了,心说,爱去不去,出了事你别怪我。
李木楠的车让邸玉兰堵了。
是在第二天正午,李木楠请体改委一领导吃饭,他跟白琳刚下车,就发现邸玉兰堵在酒店门口。
李木楠想上车溜走,已来不及了。几个乞丐围住他的车,嚷嚷说:“大家都是要饭的,凭啥别人有他们没有?”
白琳哪见过这阵势,吓得身子乱抖。两个乞丐恶作剧地围住她,目光直往她身上蹭。
李木楠来了气,掏出手机就打110。不一会,110的车是来了,但邸玉兰的小喇叭也响了起来。一听是邸玉兰堵车,110驶上另一条街,嚣叫着走了。
邸玉兰边跳边舞,走到李木楠面前:李木楠王八蛋敢把陈天彪来背叛恩人老婆你敢偷
河化的家业你卖完
河化的大权你独揽
…
我说一句我留一句
今天给你留面子
回家反省你自己
下次可不便宜你
白琳急了,情急中冲邸玉兰嚷:“你胡说,不许诬蔑我们董事长!”
邸玉兰本来要走,忽听白琳嚷嚷,转身对住她,唱上了:这个女人叫白琳长得真像白骨精工作上一点不用心
专给厂长卖风情
…
白琳羞臊极了,她哪让人这样羞辱过,还当这么多人的面。她捂上脸,从人堆里跑了。
这次教训算是让李木楠明白过来,有些东西不是他想改变就能改变的。邸玉兰、丁万寿等人,所以敢这么有恃无恐,也不是一天两天养成的。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思前想后,李木楠还是决计去一趟邸玉兰家。
邸玉兰躺沙发上看电视,神情跟正常人没啥两样。她的小女儿客气地给他们让座,敬烟。李木楠一看,那烟居然是中华。再看她家,不大的客厅里礼品码了一地,都是上好的烟酒,比他在领导家看到的还多。邸玉兰斜斜地瞅了一眼他们抱进来的礼品,一点不在乎地说:“你还真长记性。”
李木楠真是又气又恨,又怕她当着张主任面再说什么,忙微笑着点点头,没敢落座就反身出来。
出了门,张主任问:“神娃娃家呢?”李木楠恨恨丢下一句:“要去你自己去!”说完跳上车,连张主任也没拉,就愤怒地回到了厂里。
53
年关虽近,过年的气氛却迟迟显不出来。
走在大街上,满目尽是萧条。河阳城像个哀伤的老寡妇,满脸倦容,一身疲惫。
大大小小的批发店老板脸上无一例外地挂着愁容,眼瞅着年一天天逼近,积压如山的年货却销不出去。他们无不忧伤地怀恋着刚做生意的那些年,一进腊月门,满城的疯抢疯购便开始了。那时的人们像是有花不完的钱,大把大把的票子流水一样哗啦啦从门前淌过,一弯腰就能捡个百儿八十。可如今,站在门口像自由市场一样吆喝一整天,也吆喝不进来几两银子。
因为大旱,庄稼几乎绝收,进城购物的农民寥寥无几,偶尔遇上一两个,也是母鸡屁股里抠蛋,眼珠子绷得贼紧,给你往死里压价,气得老板们个个要吐血。
城里人就更抠门了,仿佛他装的那几个钱是金子,是银子,东挑西拣半天,说上一大堆嫌弃话,末了给你个空喜欢。
生意清淡得几乎叫人绝望。城西的批发市场,前几年一进腊月便围得水泄不通,可今年过了二十三小年,还看不见热闹影子。农民一年盼个麦儿黄,生意人一年熬个腊月忙,腊月都这副惨相,生意还咋做?
做不做生意是你的事,查不查是公家的事。工商、税务、防疫,各路神仙这阵子全下了凡,戴着大盖帽,穿着制服,一手拿着文件,一手拿着罚款单,开始挨家挨户查。大小挑出毛病,眼一闭就给你开单子。
老板们心里清楚,检查是幌子,办年货才是目的。往年这些人只需等在家里,或坐在办公室,年货一一就去了。今年太清淡,他们等不住了,自己找上门来,生怕不敲个警钟,那年货便认不得自己的门。老板们心里窝着火,脸上还得赔笑,嘴上不停地说:“一定,一定,忘不了。”
老天也跟人作对。过了二十三,天气往暖转,这是天爷的规矩。今年天爷也不守规矩,一过二十三,猛乍乍往死里冻人。太阳倒是照出不误,可那是太阳吗?白惨惨的一个瓶底子,苍白无力挂半天里,不发热倒也罢了,可你也不能往下泼寒气呀。虽不下雪,地上却冻着冰溜子,街上的人都让天气给冻跑了。这样的天,能叫人过个好年?
包工头子车光辉最近格外的忙。一进腊月,“波宝酒”的市场猛一下开了,不但河阳城,就连省城的客商也一窝蜂跑来抢货。河酒两个包装车间四条生产线开足马力生产,仍是供不应求。车光辉害怕酒厂犯老毛病,萝卜快了不洗泥,砸了这酒的牌子,便亲自督阵。后来发现一批酒果然口感不对头,苦中带酸。车间主任说没事,反正销路好,略微的口感变化,没人能尝出来,劝他尽快拉走。车光辉坚持不拉,非要他们重新灌装,并再三强调,不许在质量上玩花样。这事惊动了胡万坤,将酒库主任叫来,一顿恶骂,连夜将那批酒全部倒进酒库,重新勾调。
顾了这头,就顾不了那头。眼看年关近了,他的年货还一家都没送,车光辉恨不得自己有分身术。
酒厂这边搞顺头,车光辉便紧着置办方方面面的年货。
酒是断然不能送的。市场一开,它就成了宝贝。自己再往外送,就等于抢自己的市场。他不但不送,酒厂这边也不让送,气得胡万坤直骂他不够义气,整天有人跟着他屁股要酒,再怎么着也得送一点呀。车光辉呵呵一笑说:“你把整个酒厂送了我都没意见,波宝酒,没门。”
胡万坤没法子,只好从他手里买了一批。
一不送酒,年货办起来就费事多了。轻了拿不出手,重了,人多面广,又招架不住。正犯着难,浙江女人陈珮玲找上门来,说手头有一批新到的茶饮料,浙江大厦独家代理的,问他要不要?车光辉心想,陈珮玲定是借他的关系网,想打开市场。本想拒绝,转念一想陈珮玲还欠他的工程款,便以抵账的方式进了一批。
跟着市上一位主要领导的公子找到他,说手头有一批“软中华”,帮着给弄一下。车光辉一听便知是假货,但他故意不揭穿,问:“啥价?”公子犹豫片刻,说:“五百一条,咋样?”车光辉笑笑,不做回答。公子红脸道:“蒙你也蒙不过去,一百,最低价。”车光辉说:“行。”公子很高兴,说:“晚上一块坐坐,有个工程的事,跟你谈谈。”
车光辉想,公子的老子刚从外地招商引资回来,手头一定又有新项目,便爽快地应了。
到了晚上,他跟公子一块去了徐虹那里。徐虹打扮得妖冶十足,一手抓着公子,一手抓着车光辉,风骚至极地说:“这么长时间不来,都想死我了。”车光辉受不住她的肉麻话,挣开手说:“想来,可老婆管得紧呀。”徐虹还口道:“是哪个老婆管得紧,车老板也学会金屋藏娇了?”
进了包房,徐虹张罗着安排小姐去了,公子开门见山地说:“老爷子引来个大项目,是跟南方人合着搞药的,投资在八千万左右,基建有四千万,有没有兴趣?”
车光辉给公子点上烟,试探地问:“插手的人多不?”
公子说:“省上有家建筑公司,已托人给老爷子打招呼了,不过老爷子心里还是惦着你哪。”
车光辉想起老爷子给自己办的许多事,忽一下就跟公子感情近了,发自内心说:“老爷子是好人哪,你先替我谢谢他,改天我专程去拜访。”
公子忽然叹气道:“老爷子怕是在河阳待不久了。”
“怎么,要变动?”这消息倒令车光辉吃惊,到现在他还没听到这方面的风声。
“省人大,差不多定了。”
“噢——”
小姐派进来一批,让公子打发走了。徐虹急急地追进来,神色不安地问:“嫌年龄还是嫌长相,这几个可是我这儿最好的。”
公子不耐烦地说:“装什么装,打发些二档货应付我们,闪一边去。”
徐虹哑巴了,不好意思地走出去。公子破口大骂:“这年月,鸡婆也学会狗眼看人低了。”
原来,河阳城几大公子老在徐虹这里找小姐。以前,公子来了客人,徐虹总是把最好的小姐派给他。最近徐虹不知听见了啥风声,反倒将好小姐留给了另一位暂时还屈居老爷子之下但下一步很有可能掌管河阳的领导的儿子。公子气不过,这才发刚才的火。
车光辉知道,河阳城的领导,台上是老子跟老子争,台下是儿子跟儿子斗。只有他,跟哪个领导也是朋友,跟所有的公子都能坐一起喝酒。见公子生气,他说:“算了,不就小姐嘛,逢场作戏,又不讨她做老婆。”
公子恨恨道:“狗娘养的烂婊子,也不想想她咋发的家!”
这话骂的车光辉背上起了一层冷汗,好像公子在指桑骂槐。但他自问自己不是过河拆桥那种人。后来细一琢磨,猛想起徐虹曾经跟老爷子的关系,心里便一片惊。
小姐最终没能要成。无论徐虹怎么热心,公子就是不满意,成心找碴,反倒弄得车光辉尴尬。后来公子扬言要砸了这歌厅,徐虹翻了脸,叉着腰说:“你砸给我看,老娘河阳城啥没经见过,还怕你个下三烂。”
眼看两人要动手,车光辉又气又急,真惹出事来,自己的名声全就毁了。最后硬是把公子拦腰抱下楼,气呼呼道:“跑这儿撒野逞什么英雄,你不丢人老爷子还丢人呢,跟我回去!”
最后他拉公子去了那家桑拿屋,一生气给公子派了两个小姐,坐在外面,无端地伤感起来。觉得人生总有一些活不明白的地方,不同的人为不同事烦恼着,很多看似轰轰烈烈,风光无限的人,骨子里竟是那样脆弱。他搞不清自己这样活着究竟为了什么,难道就为了没完没了地赚钱,无休无止地赔着笑脸?活到现在,他尚且不知道真正的幸福是什么,权力,金钱,女人?似乎是,似乎又不全是。他说不清,总觉人生有一种缺憾,一种无法弥补无法填充的缺憾。
他忽然想起林山。每当郁闷困惑,无法排解的时候,总是会想起这个活宝贝。他穷,但他快乐,不管何时,都有一份超然于物外的洒脱。
拨通电话,车光辉听到一片乱糟糟的声音,半天林山才说:“我快喝死了,你咋才给我打电话。”
车光辉心想,记者真是个不错的职业,白吃,白喝,白拿,遂挖苦道:“又在哪里腐败?”
林山说跟一帮校长喝酒,没劲,酸死了,问车光辉有没有安排。
车光辉想了想,问:“你要啥安排?”
林山说:“打麻将太累,泡小姐没味,唱歌不会,还是聊天最带劲。”
二人遂说好地方,聊天去了。
聊完天已近午夜,林山醉得一塌糊涂,把车光辉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大骂他不上档次,充其量包工头一个,这世界上最没意思的就是你们这些有钱人。先富起来咋样?世界是穷人的,快乐是穷人的,痛苦也是穷人的,富人有啥?
车光辉想半天,觉得这话太精辟,说到了要命处。
回到家,这感受便越发真实的让他绝望了。
老婆刘素珍气呼呼地坐在沙发上,双眼尽是仇恨。见他进来,劈头问:“又跟哪个婊子鬼混去了?”
车光辉被她噎得半天答不上话。刘素珍的猜疑已到了空前的地步,只要他不回家,就是跟婊子鬼混。这女人,走火入魔了。
他往楼上走,心说我懒得跟你解释。
“你给我站住!”刘素珍断然喝道。
车光辉止住步,心里连连叫苦,今晚又不得安宁了。
“车光辉,你眼里有没有人?我等你等了半夜,你一声不吭就想溜?你好歹毒呀…”
“我累了,要睡觉。”车光辉压住心头的火,他不能先发火,他一发火,就中刘素珍计了。她这么等着,不就是为了吵架吗?
吵架,已成为某些女人的职业。越是生活无忧的女人,越是喜欢吵架,这是车光辉在吵架过程中总结出的。
“你能不累,这个刚抱完,那个又来了,你到底想要多少个?”刘素珍怕的是打不开话头,一打开,她就不是她了。拉出的架势,骂出的话,就好像她是车光辉前世的仇人。
黄丫儿听见吼,从门里探出头,远远冲车光辉扮个鬼脸。自从知道他和姐姐大丫幽会,黄丫儿便没了保姆的拘谨,常常做一些他意想不到的动作,仿佛他们之间已达成某种默契。
“你想找碴是不,有话楼上说!”车光辉扔下话,果断地上了楼。随后便听到一连串摔砸东西的声音。他坚持着不让自己回头,说啥也不能让丫儿看他笑话。
楼下的声响一阵接一阵,他不下楼,刘素珍就不会停止。
这夜,车光辉家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刘素珍就差点一把火,把这个家全烧了。
家里的事再乱,工作不能耽误,这是车光辉多年坚持的原则,就是不让家庭矛盾影响到工作。眼下最重要的,还是送礼这档事。除过银行、税务等几个部门,车光辉把年货重点集中到政协委员上。这跟往年很不一样,往年他心里是没有委员们的,今年不,今年必须把委员们放在前面,而且送礼要大方、实惠。低价弄来的软中华正好派上用场,反正这烟也不是谁都能抽得起的,多数人并不知真假。就算知道,心里也是快活的。这就叫送礼的学问。果然,年货送到一半,河阳城就开始传他的好话了。
车光辉有点得意,看来,谋划已久的事,应该能成真。为那个政协副主席,他可是付出了很多啊。
54
年终于到了。
接二连三发生的事让老城里人黄风全然没了往日的精神,他浑浊着双眼,除了文老先生眼里那两个巨大的问号,终日别的什么也看不见。成日里忧心忡忡,神色黯然,对什么事也提不起兴趣。
先是叶开死了。
尽管谁都在心底里早就为叶开的死做足了准备,但当死亡真正降临时,还是感到莫大的震惊。
叶开是死在烂鸟二丫怀里的,这种死法让叶黄两家相当尴尬,甚至有种愤怒。
二丫自从那个早晨将气球放到通天柱顶上后,很快成为河阳城的新闻人物。新闻的最初制造者当然是蓝鸟广告公司的田二小姐。据说田二小姐眼睁睁看着气球飞走后,第一反应便是跟雷啸告状。她历数了黄二丫对她的种种不恭,还将气球放跑一事极力作了一番夸大,说河化老总李木楠已扬言拒绝支付广告费,最后的落脚点自然而然归结到开除黄二丫,而且是立即开除,否则她田二小姐立马走人。当时雷啸偏巧不在河阳,他在省城谈一项非常重要的合同,头一个反应便是黄二丫这事做得委实过分,她在毁蓝鸟广告公司的声誉,便毫不犹豫地答应田二小姐。当天中午,田二小姐便将白纸黑字的开除决定贴公司门口,她用的是“开除”,而不是惯常用的辞退。雷啸回到河阳,气球早已找不到,唯有条幅高高飘扬在河阳城的上空,把天空染成了一片红色。雷啸突发奇想,这是广告中的神来之笔啊。
第二天他去谈广告业务,一进门人家便问,你就是把气球升上天的那位?雷啸冷眉,不知作何回答。岂料对方爽快地掏出合同,签!就冲你这惊人之笔,签!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甚至几家从没打过交道的公司也主动打来电话,要把开张店庆的宣传交给他做。雷啸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上了田二的当,不该开除黄二丫。后悔已晚,田二小姐已将风声放遍河阳城,黄二丫的名字如同高高飘扬在通天柱顶上的红色条幅,令河阳城仰慕。
“太神了,这女人太神了,能把气球放到通天柱上,了得!”
广场里那些摆卦摊的,卖老鼠药的,拉板胡唱贤孝的,甚至丁万寿、邸玉兰这些名人全都发出类似的感叹。黄二丫一下成了人物,令人浮想联翩,激动不已…
雷啸负荆请罪,来到贫民窟,叩响黄风老人的家门。二丫正在看书,雷啸奇怪二丫居然在看书,要在以前,这是打死也不敢相信的事。
“你来做甚?”二丫微微扬起头,面带粉色,样子楚楚动人。
“我…我来请你上班。”雷啸鼓起劲儿说。
二丫眉毛一抖:“上班?”
雷啸马上认出一堆错,把自己检讨了一番,而后,眼巴巴瞅二丫。二丫听过瘾了,这才放下书,缓缓将跷起的腿放下。她放得很慢,两条修长的腿在阳光里划出一道波浪,雷啸的目光在那波浪上一起一伏,心也跟着跳动。他一定记起了什么,一定是过去的某个日子或日子里的片段。记忆就这样被打开,瞬间,淌出许多的温馨来。
二丫笑笑,她料定有这一幕,说话间又把腿抬起来,更慢,就这样漫不经心地将院子划得哗哗响。雷啸的目光不只是跳动了,简直就像麦田里的鸟儿,扑扑腾腾,目光落稳时,心已让二丫搅成一片。
二丫居然没答应雷啸,说好几家公司请她,她想找家没女人骚扰的公司。
雷啸完全听懂了二丫的意思,回到公司,果断地开除了田二小姐。惊得田二小姐连眼泪都流不出,横着眼睛倒着眉,干着嗓子吼:“你…你想赶尽杀绝呀!”这一刻田二小姐一定想起了同胞姐姐,也终于意识到替姐姐夺回公司的梦想彻底破灭。
两天后,雷啸再次走进贫民窟,二丫正在梳妆,饶有兴致地摆弄着头发,看到二丫的发型,雷啸哦了一声,那是多么熟悉多么让他迷恋的发型呀。曾几何时,他就被这发型所迷,进而爱上了这个谜一般的女人。他轻轻走过去,拿起桌上的发卡,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缓缓别在她的脑后。
这一幕以一种蒙太奇的手法,刻骨铭心地印在了老城里人黄风脑子里。黄风的印象里,这一天的天空格外晴朗,阳光有一种春天的味道,令他开心,令他落泪。他非常幸福地闭上眼睛,回味着跟妻子恩爱时的情景。
将雷啸折腾得差不多,二丫见好就收,装作勉强地应了他。坐上田二小姐位子的一瞬,二丫心头所有的愁容都化开了,她冲正往里走的雷啸说:“干吗打深蓝色领带,不好看,来,换上这条。”然后在众目睽睽下给雷啸换上一条真丝绣花领带,雷啸看上去精神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