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大丫再次找上门来,她是不会去医院看叶开的,或许叶开还能侥幸活过大年三十。可偏巧大丫这天发烧,烧得一塌糊涂,进门便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冲二丫说:“你去一趟医院吧,就算我求你。”二丫盯着大丫看了半天,终于明白求她的是自己姐姐。她冲大丫微笑着点点头,便对着镜子细心打扮起来。如今打扮已是二丫出门前必做的功课,连一向对出门打扮深恶痛绝的老城里人黄风也宽恕了二丫这个坏毛病。他躺在门外,对二丫说:“去了嘴乖点,该叫姐夫叫姐夫,他可是只剩一口气的人了,经不住你气。”
事情或许就坏在黄风这句话上,只剩一口气是个啥概念?大年三十如此咒人,能不出事?
二丫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大丫心里惦着黄风刚才说的话,忍不住挣起身子问:“爸,你说他…能活过这个年吗?”
黄风两眼浑浊地瞅瞅天,半晌自言自语道:“他是属羊的,过了今儿就是他的本年,本年呀…”
大丫并没完全听懂父亲的话,懵懵怔怔中预感到自己害怕的一天就要到了,她流出两行冰凉的泪,迷迷糊糊进了梦乡。
二丫走进医院,许是大年三十的缘故,医院格外冷清,两个护士在楼道里迎住她问:“你是哪床的?”二丫非常霉气地啐了一口,说:“我是来看14床的。”两个护士叽叽喳喳走了过去。二丫从后面发现左边一个腿有点罗圈,右边一个屁股太瘦,再怎么发育也不会长成美人坯子。遂自信地昂首挺胸,在楼道里踩出一串清脆的脚步声。
叶开大睁着双眼,他的耳朵分明听到一种呼唤,一种来自遥远世界热切的呼唤。门一开他就认出是二丫,只有二丫才能敲打出那样动听的脚步。他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想让二丫看到一个健康的自己,但他的努力被虚弱的身子抵挡住了,只好强撑出一个惊喜而热烈的表情。他认为撑得不错,谁知这表情一下粉碎了他在二丫心中的形象。二丫直觉看到了一个鬼,一个奇丑无比狰狞可怕的厉鬼。她几乎要倒退出去,又见叶开软软地招手,示意她坐到床边来。二丫怯怯地挪着步子,她需要给自己不停地打气,不停地镇静,还好,她挺住了。
坐到床边,二丫调动所有想象,居然无法将这个皮包骨头眼若枯井的男人跟当年那个拿走她贞操的叶开联系起来,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进错了病房,等看清床头上醒目的“14”时,明白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这个男人或许原本就这样狰狞。她一下感谢起姐姐黄大丫来,是她用一生为自己挡住了一场灾难。她甚至感谢父亲在那个下午能及时赶到,把一场即将蔓延的灾难扼死了。她同情而又充满悲悯地望他一眼,发现他两口枯井似的眼眶在动。那里面还会有温情吗?她惊吓地在心里问。
叶开颤颤地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如同老公鸡干裂的爪子,她的手背立刻发出尖利的痛。她想躲开,却被这个可怜的人软了心。她任他握着,任他干柴棍一样划着自己细嫩温软的玉手。他分明是想说什么,但被她的无动于衷止住了。
她就这样干坐着,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表达此时的心情,后来她想起父亲的话,心里试探了几次,都没法叫出口。她想算了,何苦要在一个死人面前装斯文呢?叫不叫都一样,反正他是黄大丫的男人,很多年前的那档子事权当一场噩梦,今儿起彻底忘掉便是。
他像是不甘心。大约医院死一般的寂静让他怕了,非要弄出一点声音,嘴唇再次动了动,使着全身的劲终于说出一句话来。说得很轻,梦呓般,二丫听清了,真的听清了。
她的心猛就抖起来。
他说:“丫,你还…恨我吗?”
就这句话,一下打翻了二丫的心,把她猛地拽回到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拽回到花一般的少女时光。瞬间,房间的空气发生了变化,充满了花的味道。透过这张脸,恍恍惚惚中二丫又看见那个才气横溢、自负狂妄的叶开。
那是一个多么生动多么能迷惑人的男人呀。
她怎能轻而易举忘掉!
病房里顿时迷离,来苏水的味道都变得亲切可人。到最后,二丫竟辨不清是病房还是自己那间卧房了,反正味儿像,气氛也像。她不由自主地握住他的手,刚才还干枯如柴的鸡爪忽然就丰实起来,富有肉感,涌动着热量。很多年前的那股热猛地回到了身上,想象中她踮起脚,环着胳膊,将嘴唇连同身子一道递过去。
二丫俯下身子,她奇怪自己怎么就俯下了身子。她几乎贴着他的耳朵说:“你…害了我一生哪。天!你知道吗?”
叶开黑枯枯的眼里立刻涌出两汪清澈透明的湖水,黑眼珠在湖水里不停地打转,慢慢,便淹没到一片汪洋里了。他挣扎着,艰难地抽动喉头,说:“…丫,原谅我吧,我就要死了,没法赎罪了,只求…只求我死后,你不再恨我…”
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疯泄下来。她俯向他,整个俯向他,扯心撕肺地说:“原谅我,开…我来迟了…我不让你死,不让…”
叶开细若麻秆的胳膊伸过来,轻轻揽住她:“丫,好好活着,活着是多么好啊…”
二丫猛地抱住他,声音嘶哑地喊:“开…你不能走,不能走呀!”
叶开望着她,微笑道:“…丫,谢谢了…我…知足了。”
“不——不!”二丫仿佛仿佛已经触摸到死亡,她拼尽全身的力气,想把他从死神怀中抢夺回来。见叶开微笑着闭上了眼,二丫疯了般地摇晃着他:“你这个欠债鬼,你得还完了再走啊!”
叶开奇迹般地睁开眼,面色如春。二丫忙忙抹把泪,转悲为喜道:“你没死呀,你可是吓死我了。”
叶开孩子般笑了笑,安详的脸上露出一丝羞涩,半天,像是很为难地道:“丫,我能唤你一声妈吗?”
二丫猛地将他拥进怀,将他的头牢牢搂在自己的乳房上,摩挲着他的脸说:“傻孩子,只要你答应不死,唤啥都行…你唤,唤…”
“妈哎——”
仿佛从地层深处发出一声唤,牢牢地攫住了二丫的心。她泪如泉涌,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悲恸。她早已忘了羞怯,忘了恨怨,柔柔地应:“开哎,我的娃,我的小亲亲,我一辈子的冤家…”
这一刻,他是多么的不想死呀,真想永远躺她怀里,但是他分明听到死神的脚步,由远而近,由弱渐强,他害怕,他哆嗦,他无力地呻吟道:“我不行了,抱紧我…”
“开,你行,你行呀——你想要什么,我给你,我都给你——开,你挺住啊——”
二丫疯了,从没见过死亡的二丫一定是疯了!她不知道拿啥才能挽留住他,二丫忍不住再次哭出声来,哭的凄切,哭的伤情,哭的无奈,哭的悲绝!
悲恸至极的哭声中,叶开沉沉地合上眼,软软地倒在二丫怀里。
叶开死了!
而此时,黄大丫正幸福地闭着眼睛,沉浸在美梦带来的巨大快慰中。她梦见包工头子车光辉将她带到一片开满油菜花的草原上,满世界金黄的油菜花簇拥着她,她像一只蝴蝶,飞啊飞啊,总也飞不出这一片金黄。后来她累倒在一个男人怀里,那男人时而温柔如水,时而热情似火,撩拨得她通体难受,美妙无比。后来她同男人一块倒下去,倒在一大片金黄里,油菜花碎裂的声音中,男人给了她无比舒畅无比雄猛的一次。金黄色的光芒中,她看不清男人到底是谁,像叶开又像车光辉,她多么想两个同时拥有呀。
醒来后她便听到二丫的哭声。
三儿被抓了。
黄二丫还没从叶开死亡的阴影中挣扎出来,又听到三儿被抓的消息。
红红进来时,她还没起床,这些日子赖床成了她抵挡痛苦的唯一方法。红红见她面色苍白,像是害了一场大病,忙问怎么了?她披头散发,揉着红肿的眼睛说:“大丫那破鸟男人死了。”红红显然没听到这消息,惊了一声,恨说:“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偏偏又死。”遂陪着二丫叹息。二丫见红红比金昌时瘦了一圈,眼圈青肿,脸更是憔悴,问她怎么成了这样?红红本已打消告诉二丫的念头,二丫一问,她又忍不住说:“我家三儿被抓了。”
“抓了?”二丫一骨碌翻起身,“他做了啥事?”
红红极难为情地望住二丫,咬着嘴唇说:“他造假。”
“造假?”三儿居然能造假?二丫一脸的不相信,重复说:“就三儿,也能造假?”
红红这才把实情告诉二丫。
三儿真的造了假,而且造的是“波宝酒”。
三儿是腊月初跟两个外乡人扯上瓜葛的。当时三儿做生意赔了一大笔,赔得这辈子也翻不起身来了。他心灰意冷,绝望得活不下去,路过农贸市场时买了几包老鼠药,又买了一瓶烈性农药,打算美美吃一顿腊肉后就着茯茶喝下去,从此离开这个烦人的世界。后来发现身上还装着八十块钱,就想最后潇洒一次,花完钱再走。他进不起歌厅,便去了“追忆似水年华”舞厅,一进门便被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缠住。跳舞时三儿脑子里闪出二丫,想起二丫第一次引领他做男人的情景,忍不住伏在那女人身上痛哭起来。他想他再也见不到好女人二丫了,往事便哗啦啦从脑子里倒出来。他记不清跟几个女人跳了舞,每次手放到陌生的乳房上,脑子里闪出的都是二丫那一对精美绝伦、柔嫩无比的奶子。有个女人甚至厚颜无耻地缠向他示好,三儿恶心地推开她。心说,你要是能跟上二丫一个脚指头,老子这辈子给你当牛做马都成!遂气恨恨离开舞厅。
三儿不想死在家里,怕这样会吓着母亲。活着没能孝顺上,死了也别再麻缠老人。更不想死在河阳城,这破城活着让他伤心,死了更会让他难受。他想找个空气新鲜,人烟稀少,清静僻背的地方死。这一走就走到离河阳城六公里外的双河乡二道村。村外河滩上有幢破房子,周围一片干枯的杂草,这地方不错,面朝河滩背靠田野,死后定能顺顺当当上天堂享福。他躺在背风处抽了一锅子烟,心里再次从头到尾想了一遍二丫,一辈子遇上这么一个好女人,也该知足了。于是他微笑着打开农药瓶,撕开老鼠药,吞咽幸福一样吞咽下去,然后舒舒服服躺开,无怨无憾地闭上眼睛,等着农药发作,等着上天堂。
迷迷糊糊中他感到屁股上挨了一脚,以为是判官要带他去见阎王,一骨碌翻起身,见面前立着的不是判官,不是小鬼,而是两个贼头鼠脑的外乡人。三儿揉揉眼,心说我不是死了,咋还能看见太阳,看见河滩,看见人?正纳闷着外乡人开口了,“死也不找个好地方,跑到这烂河滩找死,想当孤魂野鬼呀?”另一个跟着说:“小子,知道不,是我们救了你。”
三儿还在纳闷,后面说话的矮个男人笑着指指农药瓶,捂住肚子说:“这玩意能毒死你?靠!连个蚂蚁都毒不死,你真傻逼呀。”
三儿不服气地问:“你咋知道?”
矮个男人眼里都笑出了泪,见三儿犟嘴,极其得意地说:“俺们造的俺们咋不知道?!”
三儿就这样奇迹般活了下来,还跟两个外乡人成了莫逆。整日跟在外乡人屁股后头,干起了造假的营生。这是多么好的一桩营生啊,一造一个准,啥好卖造啥。
两个外乡人发现,河阳市场上“波宝酒”销得奇猛,便跟三儿说,造一批吧,多好的机会呀,造了准发大财。三儿不敢,矮个男人骂:“靠,鸡儿大点胆,还想发鹰的财,不干走人,还愁找不到合伙的?”三儿一听又有点舍不得,商量着只造一批,脱手后再也不干。矮个男人阴笑着点点头,心里却骂,有钱不挣,不穷才怪,孬种呀。
红红说,如果听了三儿的话,第一批脱手后洗手不干,三儿就不会出事。可外乡人太贪,一连造了三批,这下惹出祸来了。造那么多,酒厂能不知道吗?红红口气里充满对外乡人的怨恨,末了竟学外乡人“靠”了一声,“那两个挨千刀的,听到风声连夜跑了,我们家三儿还傻呵呵给他们装酒哩,你说冤不冤?”
二丫也觉三儿有些冤,外乡人跑了让三儿当冤大头,背黑锅,这世道,越来越不讲理了。怨归怨,三儿还在号子里,年也过不成,二丫就替三儿伤心起来。
一连几天,二丫跟着红红为三儿四处奔波。红红不愧是三儿的好姐姐,把自个在金昌挣的钱全拿出来,见人就打点。可现在的人心真黑,拿了钱不办事,只说让等。等什么呀,再等黄花菜都凉了。二丫说:“这不是办法,我听说‘波宝酒’是让包工头子车光辉买断的,要想救人,必须找车光辉。”红红愁眉道:“他那么大个老板,拿啥找?”
二丫说:“丫儿在他家做保姆,让丫儿先打听打听。”
红红像是逮着了救命稻草,忙拉二丫去找丫儿。
这个年,黄丫儿简直忙死了。从大年初一早起,黄丫儿就没闲过。一拨接一拨的人呼啦啦来,呼啦啦走,沏茶,开饮料,端冷盘,斟酒,黄丫儿简直成了酒店的服务员。她从没见过,过年会有这么多客人拜年,更没想到,年还有这种过法。有钱人真是了不得呀,这些日子单从她手里拿出去的饮料,足足能拉一卡车。来的人更是了不得,上至书记市长,下至建筑队干活的,脸上清一色堆着笑。黄丫儿发现,再大的官到了车光辉家,都没了架子,仿佛车光辉是个比官高一级的人物,尤其那些中不溜的官,脸上的笑几乎比肉厚,可怜巴巴讨好的样子,丫儿都受不了。一个春节,唯一敢在车光辉家撒野的,是个叫林山的人。他穿得皱皱巴巴,皮鞋上落一层灰,头像是一月没洗,刚进门,丫儿还以为他是跑来跟车光辉找活干的民工,没理他。哪知这人一坐下,骂就出来了。“腐败呀,腐败,这哪是拜年,简直是上海滩拜龙头大哥。”此语一出,举座皆惊。当时在座的是政协的人,闻声全都停下吃喝,齐齐地拿眼望他,眼神就像看邸玉兰一样。他却毫不在乎,拉过一把椅子,往众人面前一坐,口出狂言道:“老车,你先歇着,让我杀他一关。”便展开鸡似的手指,“六呀”“八呀”过起关来。黄丫儿这才发现,别看这人穷馊馊的,杀起关来却一往无前,政协那些头头,全让他给唬住了,两个秘书竟然吃了六个干零,想赖一拳,林山耻笑道:“输了就喝,和我林某人划拳,岂容一个赖字。”
政协老少八人,居然无一人能赢他,让他杀了个“红”关。“头”们面子上过不去,缠着要他再过一关,想复仇。他点了烟,狂妄至极地说:“再过也是白搭,这河阳城,赢我林某的,还没见过呢,你等乖乖认输吧。”把人家气的,个个摩拳擦掌,打架似的不放过他。
丫儿看的直乐,她心里是气这些人的,说不清为啥,但就是气。一看有人替她出了恶气,一下跑到林山前,又是敬烟又是递饮料。林山看她一眼,道:“这娃,这娃是个好娃。给车某人扛长工,可惜了。”
一句话把她羞的。
人去楼空,丫儿便想起前子。原想过年他一定会来的,哪想…
他一定是把我忘了,车家的少爷,啥事做不出来。
丫儿忽然伤心起来,心里咸咸的,老有泪水要涌出来。她忍着,自己劝自己,不就一个破前子嘛,有啥了不起。可不顶用,越劝心里越想,越想心里越乱,那个乱哟,能把人乱死。
丫儿决定不干了,过完年就走。促使她做出这个决定的不只是前子,还有刘素珍。一提刘素珍,丫儿心里的气就来了。
大年初一起,车家来的客人阴差阳错给丫儿发起了压岁钱,一发就是好几张,错把她当成车家人了。丫儿不敢拿,双手躲背后,想说我是保姆,又噎着说不出。客人趁机把钱塞她兜里。客人一走,刘素珍审贼似的盯住她,鼻子里冷冷哼一声。丫儿明白是为压岁钱的事,掏出钱,一股脑儿塞给刘素珍。车光辉在边上不满了:“干啥,这是干啥?那是给丫儿的压岁钱,你要什么要?”
刘素珍恨恨剜一眼车光辉,拿上钱上楼了,边走边故意把屁股扭得吱吱响。丫儿心里骂:“小心扭烂!你个守财奴,黄脸婆!”
车光辉从皮夹里掏出一沓子钱,要给丫儿。丫儿偏不拿,顶嘴道:“我穷,我没见过钱,以后你在门口贴张告示,告诉人家我是保姆,要发就直接发她手里,甭拿我当猴耍,当贼防。”
丫儿一气说了许多,车光辉不知该咋哄她,怕她一耍性子不做了。以前用了五个保姆,都没超过三个月,一甩袖头走了。车光辉舍不得丫儿,硬是把钱塞给了她。
丫儿不是心疼钱,她是气不过刘素珍那眼神。她甚至想,让前子去新疆,定是守财奴的主意,她是怕我跟前子好呢。哼,你个药婆娘,白伺候你了。丫儿想起大丫,忽然恶作剧地笑笑,让你人财两空,看你还妖魔不妖魔!
夜里丫儿听见两口子吵架的声音,吵得好凶,好像又提到压岁钱的事。丫儿心里叹道:“迟早让钱害死呢,没见过这种人,钱比命还重要。”
第二天起,只要客人给,丫儿一律大大方方收下,还甜甜地说声谢。客人走后,丫儿故意把钱掏出来,当着刘素珍的面点一遍,复又装进兜里,看都不看刘素珍一眼。
这是丫儿到车家做保姆唯一冲撞刘素珍的一件事。后来丫儿觉得过分,想找个机会把钱给她。没想刘素珍突然病倒了,又是烧又是吐,一合上眼就说梦话,吓得车光辉连夜把她送进医院。
二丫和红红进门的时候,丫儿刚送走几位客人。客人是乡下来的几个小包工头,一听刘素珍住院,茶也没喝就赶着去医院。
看见二丫,丫儿喜上眉梢,一气拿出很多好吃的,让二丫和红红吃。二丫看她俨然像个小主人,担心道:“在人家做事,得懂点规矩,不能人家给个拐棍,就往上爬。”丫儿不屑道:“没事,这点主我还是做得的。”二丫道:“这家可不比文爷爷家,你还是规矩点。”丫儿笑道:“知道,看你,婆婆妈妈的,一来就训人。哎,大姐那边咋样了?”
丫儿太忙,叶开的葬礼都没参加,心里惦着大丫。二丫叹气道:“人都没了,还能咋?她公公还没来,婆婆又不跟她说话,好像是我们家害死她儿子的。”
“她咋这样?守寡的是我姐,又不是她。她连医院都不去,还有脸说我们。”
姐妹俩喧了一阵,才发现把红红晾到了一边。
红红心里急三儿,嘴唇干巴巴望二丫,意思是让二丫抓紧说事。
二丫便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大致说了一遍,问丫儿有没有办法。
丫儿阴下脸说:“这事我听过,前天工商局来了几个人,专为这事来的。车叔看上去很生气,说不光要罚款,还要重重地判。三儿胆也太大,造假造到车叔头上来了。”
红红头垂得更低了,眼眶里泪珠子直打转。
二丫说:“你别吓唬我们,看把人家红红急的,你倒是给想个办法呀。”
丫儿说:“我能想啥办法,我一个小保姆,又不是他啥人。”说到这忽然想起大丫,嗫嚅半天说:“法子,倒是有一个,不知行通行不通?”
红红眼里蓦地闪出希望,抓住丫儿说:“啥法子,你快说。”
丫儿顿了顿,说:“你们去求大姐吧,大姐要是肯帮忙,说不定有救。”
红红眼里的希望复又灭了,重重叹口气,“算了,二丫,我也尽力了,听天由命吧。”
二丫很是不解,大丫怎么就能帮上忙?
55
农历正月初八,河阳城又出了件大事。
这事出得没有一点先兆,就连一向料事如神的河阳四大名人之一“神娃娃”,也绝没想到。大约是深夜两点,河阳城早已死寂一片,唯有城北几家歌厅的霓虹灯还在不安地闪烁。初八是上班的日子,家里憋急了的男人们借着上班的名义,溜进歌厅,但毕竟是过年,玩得不敢太迟。到出事这阵,河阳城最大的这家歌厅早已人去楼空,老板娘徐虹跟值班的服务生叮嘱几句,自个便叮叮咚咚下了楼。徐虹不住在歌厅,尽管到现在她还没个男人,但家还是有的。一人住一大套楼房,里面装修的跟歌厅差不多。她走下楼,朝大街上巴望了一眼,一辆“摩的”看见她,飞驰过来,骑车的以为她是小姐,想钓鱼,至近处一瞅,才见是她,悻悻地问:“坐不坐?”徐虹果决地摇摇头,她怎么能坐摩托车呢?笑话!“摩的”失望而去,一溜烟没了影。
事情就坏在她没坐摩托车,如果屈尊坐了,也就天无事地无事了。可她没坐,能怪谁呢?
她站在风口,等出租开过来,心里巴望着能碰上一赏心悦目的帅哥。徐虹坐车极挑剔,不只挑车,关键还要挑人。这样的深夜,她是非常期望帅哥的。以前这样的故事就发生过,很抒情,很浪漫,很让她怀恋。但正月初八这晚,徐虹很不走运,等半天不见有出租过来,她穿的单,风又厉,身子忍不住发抖。这时又一辆“摩的”飞来,离她两步远处戛然停下。骑车者很年轻,很英俊,是让徐虹望一眼便怦然心动的那类帅男人。他跳下车,走到徐虹面前,很近,徐虹都闻到他身上的男人味了。见帅男人死死盯住她,禁不住心旌摇曳。帅男人问:“是徐虹吗?”声音正好是她最想听的男中音,很有磁性。徐虹脸上盛开一朵桃花,微微启开朱唇,道:“是我,你…你是?”接下来,徐虹期望着发生一场风花雪月的故事,她甚至已提前进入角色,秋水涟涟,美目流盼。
谁也料想不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多么令人惊心动魄。帅男人一改温柔,恶恨恨地道:“老子是你爷!”话音还未落地,一瓶浓浓的硫酸便朝徐虹泼来!眨眼间,徐虹便陷入巨大的黑暗中,顿觉眼睛没了、脸没了,天地陷入一片火海中…
河阳四大寡妇之一,娱乐界头号人物徐虹让人毁了容!
这是一个多么不幸、多么残酷、多么心碎、多么震惊的意外啊。
据说是贫民窟的潘大军救了她。仗着胆把她送到了医院。
次日,一股风迅疾刮遍河阳城。男人女人对此事都显出浓厚的兴趣,人们惊叹凶手的狡猾,据说公安查看现场时,找不到一点证据。后来便查当天夜里去歌厅的客人,查了一半公安不敢查了,有谁愿意为个徐虹丢掉自己的饭碗?
正月初九,陈望成陪着母亲麻大姑回到了河阳城。
望成本想年前赶来,偏巧公司出了点事,一耽搁便耽搁到了现在。
陈天彪的春节是一个人过的。招弟和墩子三番五次请他,都被他回绝了。腊月二十八,趁招弟回乡下的工夫,他把张素云叫来,让她把别人送来的年货全拉走。张素云自然不肯,让他狠狠剋了一顿:“装什么清高,你不要还有你父母呢,放我这也是糟蹋,你不拿我就全扔出去。”张素云从没见过他发火,吓坏了,只好按他的吩咐将年货搬走。
打发走张素云,陈天彪来到乡下。他是想苏小玉了,不管怎么着,他得知道她的下落。这么不明不白让她走掉,心里不是个味啊。陈天彪想,苏万财两口子一定知道苏小玉的下落,他来求他们,希望他们告诉他苏小玉到底在哪。这天正好姚桂英在家,陈天彪说明来意,姚桂英一改往日的恶妇相,听完陈天彪的话,竟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她哭了半天说:“你甭找了,她怕是再也不回来了…”陈天彪不解,抓住姚桂英的手问:“她到底去了哪,快说呀,去了哪?”姚桂英越发哭得恓惶,到最后,竟也没说出个具体地方来。
这个年,陈天彪过得恍恍惚惚,苏小玉的影子时不时地跳出来,出其不意地袭击他。好几个夜里,他被噩梦惊醒,怔怔地坐在床上,脑子里一片混沌。想想往事,看看现在,他禁不住叹息:人,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