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明白。”郭春海拼命点头,生怕林子强变卦。
此时的印刷厂已陷入瘫痪,工人早就不上班了,留守的除新厂长杨光泉外,再就是几个家里没事又闲不住的人。郭春海可怜巴巴地走进杨光泉办公室,一想起自己曾经耀武扬威地坐在那里,头垂得就更低了。杨光泉是个没多少心计的人,干了多年的技术副厂长,心思全熬技术上去了。见厂长驾到,忙起身迎接,又是递烟又是倒茶,好像是他对不住郭春海似的。
郭春海心里一笑,对付杨光泉这样的呆子,他还是绰绰有余,便说:“我来看看改制的事。”
杨光泉像是遇到了救星:“改制我真是搞不懂,还是你来干吧,我一看文件就头痛,这毛病你也清楚。”
郭春海随便翻几页,佯装心不在焉地问:“听说你也自己办了个小厂?”
杨光泉脸蓦地变白,说话的声音也不像了,唉声叹气道:“不折腾咋办,厂子没了指望,一大家人还得过日子。”见郭春海一脸叵测,忙又说:“小厂,养个家,糊个口,实在也是没办法。”
郭春海啥也没说,只是同情地叹了一声。
这以后,郭春海按林子强提供的名单,天天去串门子,去喧,去谈。言谈中自然少不了跟别人检讨一番,说以前在位子上,哪些地方做得不对,得罪了的大家,还请多担待。人总是同情弱者,郭春海都这样了,大家当然不会再对他有什么意见。等得到大家的原谅,郭春海话锋一转:“我让李木楠撸了不要紧,人嘛,高也能活低也能就。可厂子不能散,这么多人靠厂子吃饭哩,散了咋办?得寻思个法儿让厂子活过来,活过来大家就都有指望了。”
人们这才发现,郭春海变了。人一旦失去权力,反倒像个人了,话也对路,心也善良,能跟老百姓说到一块去了。又听说郭春海让老婆踹了,房子、家产、孩子,全让老婆拿走了。此时的他成了一条丧家狗,整日夹着尾巴,东家出来进西家,认错,赔情,能做的他都做了。你再有气,还能跟他去较劲?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况且郭春海现在口口声声念叨着厂子,他光棍一条,都能替厂子着想,何况拖家带口的。
很快,郭春海的口碑又好起来,毕竟是当了几十年领导的人,大家心底里终归还是高看他一眼的。“五整一改”方案一出来,人们的兴趣又很快集中到未来厂长(改叫总经理)的人选上。大伙觉得杨光泉太软,面条似的,这种人能把厂子管理好?没底呀——
还有更重要的一条,杨光泉接替厂长后,从不替工人说句话,上面叫咋他就咋,简直成了上面的传声筒。这种人靠不住!不像郭春海,敢跟上面作对。领头上访的是谁?是郭春海。踢陈天彪的是谁?还是郭春海。一直跑前跑后,把集资款(现在又说叫股金)从两万争取到一万的又是谁?还是郭春海!
于是,签字仪式前一天的股东表决会上,人们齐刷刷把票投给了郭春海,就连杨光泉,也心服口服投了他的票。李木楠整的人,工人们偏要拥护!在他们心里,是郭春海替他们保住了饭碗。
郭春海真正感谢的,只有林子强一个。
“我这下半辈子,全交给你了,你说东,我就东,你说西,我就西。我要是敢背你做一件事儿,天打五雷轰。”
林子强笑笑:“你现在是老总了,说话做事别那么直戳戳的,得讲些策略。”
“不扯那些,我个大老粗,拐弯抹角弄不来,还是直肠子好。你说咋整我咋整,你讲策略就够了。我嘛,给你当个看家狗就成了。”
林子强听到这儿,心踏踏实实落了地。
改制一完毕,郭春海就去跑银行,他的尾巴依然夹得很紧,逢人三分笑,点头又哈腰。印刷厂是市上确立的试点企业,银行少不了得扶持,贷款很快批下来。市领导又亲自出面招揽业务,很短的时间内,印刷厂的机器声又轰轰响起来。等外地考察团参观时,厂子已是一片新景象。
李木楠也开始走他的群众路线。在发现苏小玉留给他的那封信的第二天中午,单独请财务部出纳员白琳吃了顿饭。白琳结婚不久,新郎在部队坦克团工作。接到李木楠的邀请,白琳非常惶恐。一个小小的出纳员,居然能得到如此高的礼遇,不能不让她激动。提前回到家,对着镜子又是打扮又是梳妆,仿佛赴一次至关重要的约会。
整个中午她都是在一种非常复杂的心境中度过的,目光始终盯在李木楠脸上,生怕不小心弄出什么差错,坏了李木楠的胃口。幸好李木楠吃得很有味,当然这是她的感觉,她把这感觉一直珍藏着。在她看来,这顿饭关键不在吃什么,而在于跟谁吃。请她吃饭的是李木楠,而且是单独请,所以不用李木楠表白什么,她已心领神会了。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白琳总是拿这顿饭提醒自己,凡是到她手中的发票,没有李木楠的签字,一分钱都不支付。她的固执后来让财务部朱部长很恼火,但她自己却很高兴。因为自从这顿饭后,她在财务部的地位明显提高,再也没有谁敢对她指手画脚。
从出纳到保管,到采购,到统计,凡是重要岗位上的重要人员,李木楠一一请了过来,或吃顿便饭,或随便找个地方聊聊天。李木楠发现,领导联系群众的方法虽然很多,关键一条是领导要主动。领导一主动,群众的心就近了,而且无形中心里就有了堵墙,自然而然就把别的领导堵到了墙外。
他的信息一下广起来,大到某个领导(重点是林子强)跟哪些中层经常在一起,干什么,小到厂里谁在什么场合发了句牢骚等等,就连厂里男男女女的私生活也源源不断汇报上来。他这才发现,河化是个大世界,纷繁复杂,五花八门的事都有,风平浪静的表象下,原来有那么多的内容。怪不得河阳城有人说,河化水深呀,水一深,啥样的怪事都有。
所有信息当中,有一条引起李木楠高度重视。
林子强跟江上月的妻子打得火热。汇报消息的人说,他亲眼看见林子强陪江上月的妻子上街买衣服,而且,胳膊还是挽住的。
江上月跳楼自杀,河阳城引起不小震动。尽管检察院很快就做出对林子强不予起诉的决定,但在江上月的问题上,却迟迟不下结论。江上月的妻子肖淑贤一直跟检察院讨说法,三天两头跑检察院哭闹,整得检察长没法办公。有消息说检察院让林子强出面做工作,肖淑贤居然不闹了,同意接受检察院提出的赔偿。但在赔偿金的分割上,肖淑贤跟婆婆发生了严重分歧。婆婆坚持说儿子是她拉扯大的,儿子的命价理所当然归她。肖淑贤不同意,她是江上月的妻子,江上月活着挣的钱归她,死了挣的钱岂能落婆婆手里?林子强建议,把赔偿金以女儿的名义存起来,婆婆继续由肖淑贤赡养。
婆婆突然瞪大眼睛问:“她要是嫁了人咋办?”
林子强说:“淑贤就是嫁了人,也不会扔下你不管。你想想,这么多年淑贤是不是拿你当亲娘看待的?”
婆婆嗫嚅道:“看待是看待,那是有我儿子哩,现在儿子没了,难说!”
林子强磨了半天嘴皮子,还是说不转婆婆,索性大包大揽道:“淑贤要不养活你,我养。”
“你…凭啥?”婆婆迟疑地瞪住林子强,脸上是打死也不敢相信的神情。
“不凭啥,江上月是我的兄弟,好兄弟呀——”林子强突然动了感情,痛彻心扉地捂住嘴哽咽起来。
婆婆毕竟老了,经不住林子强连哭带发誓的劝说,再说也担忧真跟媳妇闹僵,后来,点头答应了。
善后协议签字前一天,林子强单独跟肖淑贤有过一次谈话。谈的时间很长,内容却无人知晓。这以后,两家的关系便不一般起来。
李木楠觉得该去看望一次陈天彪了。
这是个下午,特护区静悄悄的,李木楠推开门,病房里只有陈天彪一人,半躺在床上,双目微闭。他轻轻走过去,坐在床边,陈天彪并没睁眼,仍然那么躺着。李木楠一时有些心虚,头上开始渗汗。他不知道接下来的谈话该怎么进行,陈天彪还会像以前那样对他充满期待充满信任吗?
望着眼前这张脸,李木楠脑子里涌出许多往事,他想起陈天彪三顾茅庐去小厂请他的情景,想起初到河化的日日夜夜,想起陈天彪一次次力排众议,将他一步步提携到领导岗位上的良苦用心…往事如烟,往事又如一把刀,层层剥开他的心灵。
望着望着,他心里又浮出另一番感慨。
如果说,主持河化这段日子他有什么刻骨铭心的感受,那就是对人的感受。人在世界上,如同那些树,你如果单从树的枝叶来衡量、来判断一棵树的生命力,那你就大错特错。树的生命力不在枝叶,在于根。有些树根深枝粗,却没有几片像样的叶子,你不能说它就要枯死。那些千年古树,一身干皮,枯枝败叶,却风吹不倒,雨淋不死,一活就是几千年。而那些看上去清秀挺拔,枝浓叶茂的树,冷不丁一场风就给吹断了。为啥,它缺的是根呀!
人活岁数树活根,说的正是这个理…
而在河阳,要想活出根来,是多么不容易!
“你来啦——”陈天彪微微睁开眼,瞅了一眼床边默坐的李木楠。
“来了——”李木楠起身,恭顺地说。
“遇到什么难事儿了吧?”
一句话,李木楠的心便湿了。他本来已做好挨骂准备,想不到,想不到啊。
“没,没遇啥事儿。”
“没有就好。”陈天彪复又合上眼,脸色微微变幻着。
“您…恢复得好吗?”
“好,过两天就能出院了。”
“哦——”
寂静。
“分厂…都改了?”
“改了。”
“工人…没再闹?”
“没闹。”
“厂里…咋样?”
“还行。”
又过了半天,陈天彪像是很艰难地问:“你把汪小丽…撤了?”
“有些事,等你…病好我再给你解释。”
“没…没必要,你觉得咋合适就咋弄。我,只是随便问问。”
“我是…急了点,但我真是想把厂子搞好。”
“我能懂,我也是…打年轻时过来的。”
“你…听到什么,还…还是别乱信…”
“我能听到什么,什么也听不到呀。”
“都怪我,没及时汇报。”
“是吗?”
“…”
“…招弟呢,她咋不在?”
“她回乡下了,家里有事。”
“那…我派个人来?”
“不用了。”
液输完了,陈天彪自己拔了针头,拿棉球摁住针孔。
“还有药吗?”李木楠真想找点事做,可病房里实在没啥事儿。
“没了,你回吧,厂里不能没人。记住,干事就得像个干事的样,瞻前顾后不行,耍小聪明不行,要让人服你,首先自己要行得端,立得正。干错了不怕,就怕一错再错。河化…不能再出错了…”
这话,既像是说给李木楠,又像说给他自己。李木楠觉得再待下去没了啥意思,陈天彪这些话,已经明确把他的意思表达了出来,再想多听什么,就有点愚了,遂起身告辞。
一出医院,李木楠的心情立马变得不一样。来时他怕,内心很恐惧,这阵,却不再怕;来时他愁,这阵,心境居然出奇的明朗。改变心境的方法原来这样简单,就是要敢于面对你不敢面对的人,敢于面对不敢面对的事。他抬头望望天,天蓝得透明,深深吸了一口气,顿浑身变得轻松。
接下来,他要认认真真考虑跟浙江人的合作了。

第16章

51
夜色渐深,冬日的寒冷浸漫到屋子里,陈天彪感到从未有过的冷寒,他的身子已经在抖了,紧跟着心也抖起来。他拽拽被子,想把自己裹严实点。
来医院看他的张素云默无声息地灌好热水袋,轻轻塞进被窝。他感激地瞥她一眼,这是一个多么善良、多么富有人情味的姑娘啊。在河化,有多少人得到过他的帮助,多少人从他手中得到了想要得到的东西。可现在,他们在哪里?那些让他心动的微笑,那些总也听不完的奉承,不请自来的关心,都到哪去了?
这世道,真的就这样冷硬如铁?
连日来,陈天彪都在想一些问题。他自信是个正直的人,没伤过谁,没害过谁,更没盘剥过谁。他辛辛苦苦,废寝忘食,没命地愁,没命地干,为了谁?可上面为啥要对他这样,停他的职,收他的权,现在又要将他赶出河化。
陈天彪已从几个渠道听到,最近市里在研究河化班子,很有可能,他要被扫地出门了。尽管尚不能明确,接替他担任河化董事长的究竟是李木楠还是林子强,他自己,却肯定再也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他想不通,想不通啊!
酒!他现在真想喝酒,想痛痛快快喝一场,痛痛快快醉一场。
“你去帮我买瓶酒来。”他突然说。
张素云慌了,不知所措地望住他。
“去呀,愣着干什么?!”他的声音猛就厉起来。
“董事长…你不能喝。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你也不能拿自个身子赌气呀。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这点委屈,你还受不了?”
张素云走到床前,很想抓住陈天彪的手。她有好多话想对陈天彪说,此时此景,所有的语言又那么苍白无力。她尊重这个男人,理解这个男人,更是深深感激这个男人。但是,她说不出口,自己哪有能力开导他呢,这一刻,张素云感到自己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没用。
不多时,病房门“嘭”地开了,招弟一脸风尘横在门口。
张素云知道自己该走了,将医生叮嘱的话跟招弟重复一遍,黯然离开了病房。
第二天,陈天彪坚决地出了院。
招弟死活不同意,陈天彪这次没听招弟的,一瘸一拐办了出院手续,打车回到了家。
屋里灰扑扑的,尘土落了一屋子,沙发上,茶几上,就连地板都是厚厚一层土。陈天彪这才想起,苏小玉走了。她走时去过医院,将离婚协议放他面前,说:“我走了,你自个保重吧。”她的声音很平静,面部表情更是平静得可怕。陈天彪跟她过了这么些年,还是头一次见她这么沉着,这么冷静。那天他什么也没有说,他是离过一次婚的人,知道婚姻对男人、对女人意味着什么。一场婚姻一旦要散,说什么也是闲的。本来还想问问,她要去哪,带了多少钱?又一想,这话可能引起她误会,索性什么也没问,掉转头闭上眼,直等她消失。
现在回到家,突然感到家没了,又一次没了。一股子难过的情绪涌出来,陈天彪感到从没有过的失败。
招弟进屋后,扫了一眼,没说啥。苏小玉离家出走的事招弟知道,那天她偏巧不在,如果在,她会甩脸子给苏小玉的,骂出难听的话也有可能。等她从乡里赶来,苏小玉已经走了。陈天彪躺在床上,手里捧着离婚协议,痴痴的样子令人难受。招弟问了几遍,发生什么事了,陈天彪才说,苏小玉走了,啥也没带,啥也没要,就那么走了。
“本来就不是她的,她拿什么,有脸没?”招弟抢白道。陈天彪苦笑一声,人只有在失去某样东西之后,才能感受到它的珍贵。何况陈天彪这次失去的是人,一个陪伴他过了五年日子的老婆。是他把苏小玉从黄花闺女变成了二房,陈天彪感慨万千。想起第一次跟大姑离婚,他似乎没这么难受,痛苦尽管也有,但毕竟这边有如花似玉的苏小玉等着,那份难受是能化解的。可这次,他化解不开。
招弟那天又唠唠叨叨说了许多,陈天彪后来不满了,斥道:“少说两句行不,人都走了,你还不放过她!”招弟马上掉过脸,恨道:“是我不放过她啊,她抢了我还是夺了我?她死她活关我屁事!”骂完,收拾东西要走人。陈天彪也不阻拦。他的心已乱,以前是恨不得苏小玉立刻消失,真消失了,内心又生出强烈的负罪感。招弟没走,她也只是说说气话。她是恨苏小玉,恨得有些莫名其妙,恨得有些不知道为什么而恨。苏小玉真的离开陈天彪,心里却又替她担心起来。“说了没,往哪去。那人是个烈性子,万一闹出啥人命来,苏万财两口子能放过你?”陈天彪无言以对。
这阵,同样的感受袭击着招弟。望着冷清至极的家,满屋子的灰尘,招弟的心猛疼了几下。身为女人,对家的温馨、家的整洁有一种本能的向往与爱护,看着眼前的凄凉景象,招弟心叹,原来没有女人的家是这个样子的。苏小玉在时,不管怎么说,这里是个家。陈天彪忙碌一天,回到家里,有人捧给他热茶,端给他热饭。可现在…
招弟的眼泪不由得就下来了,控制不住。她怕陈天彪看到,偷偷抹掉泪,拿起抹布,紧着清理起来。那些灰尘随着她的手,慢慢离去。屋子一步步地,往干净里去。炉子上的开水,也冒起了热气,家的感觉在她手上,慢慢升腾起来。眼看就要整理干净了,外面响起敲门声。“谁呀?”招弟问了一声,走过去开门。门刚打开,就把她骇住了。
苏万财领着四五个人,加上他老婆姚桂英,站在门外。
“你们…”招弟怯怯地问。
“走开,你个骚货,怪不得我女儿过不下去,原来是你这老妖精作怪。”姚桂英率先一步跨过来,一把撕住招弟的领子,不容分说就扇起了嘴巴。招弟哪受过这辱,挨两巴掌后被姚桂英扇醒了,一拳还击过去,姚桂英的鼻孔就出了血,鼻梁骨差点让招弟打断。
“好哇,敢打我老婆,你个老不要脸的,抢我女儿被窝不说,敢对我老婆下狠手。往死里打,打死我负责。”苏万财自己没动手,指使带来的人对招弟动粗。就在这当儿,楼梯口响出一声:“哪个敢?!”原来是墩子。他去医院看陈天彪,护士告诉他病人强行出了院,才匆匆赶来。见着这阵势,就知道出了什么事。
“苏万财,真有种啊,带人打上门了。”
苏万财瞥一眼墩子:“我的家务事,你少管。”
“打我老婆也是你的家务事?”
怕是没人会相信,苏万财谁都不怕,独独怕一条胳膊的墩子。年轻时候,两人就为琐事争吵过。有次苏万财动手,结果让墩子拿铁锨一顿乱砍,差点将一只耳朵砍下来。打那以后,苏万财见了墩子,远远就避开。
“谁打你老婆了,你看见了?”
墩子没理苏万财,几步跨过去,横在姚桂英面前:“你刚才骂什么,再骂一遍让我听?”
“我…我…”姚桂英吓得往后缩。墩子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敢豁命的,俗话说邪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下四坝村还没几个人敢跟墩子较劲,甭看他只有一条胳膊。
“我骂欺负我女儿的人!”姚桂英哼哧半天,憋出一句话来。
“你女儿的事找你女儿去说,少在这里丢人现眼。”墩子说着要进门,姚桂英忽然不依了:“我丢啥人了,我是偷人了还是抢人了,今天要不说清楚,谁也没完。”
苏万财也接话道:“我女儿到底去哪了,今天他破烂儿要是交不出人来,没完!”
话刚落地,门口闪出陈天彪的身影。
“让开,让他们进来!”
招弟和墩子不明就里地看了陈天彪半天,见陈天彪跟平时不大像,身子一闪,让苏万财一伙进去了。
“说吧,跑我家来,想做什么?”陈天彪显得很镇定,一点不因苏小玉娘家人找上门发慌。
“姓陈的,我女儿呢,我家小玉去哪了,你得说清楚,活得给我人,死得给我尸。”姚桂英又耍起了泼。
“放心,她死不了,她活得好好的。”陈天彪说。
“你说好就好啊,你把她害成这样,还有脸说。我的可怜的女儿呀,小玉啊,妈对不住你呀。”姚桂英竟扯着嗓子哭起来。
“今天见不着我女儿,我们不走!”苏万财一屁股落在陈天彪沙发上,气势汹汹说。
双方争吵半天,陈天彪不争了,说:“我知道你们为啥而来,这家里的东西,是我的,也曾经是你们女儿的,你们看上啥,只管拿,能把这楼拆走,也拆吧。”说完,拐着一条腿进了卧室。
“真的?”苏万财和姚桂英齐齐问了一句,两人目光对在了一起。
“搬,能搬的都给我搬走!”苏万财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手一挥,指挥着同来的几个男人,往外搬东西了。他边搬边说:“这家,怎么着也有我女儿一半呢。不,一大半,还有我女儿的青春损失费,也得赔。”
刚刚整理干净的家,瞬间又乱得挪不过脚,招弟凄怨地看一眼墩子,没说啥,到卧室照顾陈天彪去了。墩子像尊门神,守在门口,但也阻拦不住苏万财他们往外抬东西。
折腾了将近三个小时,苏万财两口子才算满意。一个丰实的家被折腾空了,家里只要能搬的,苏万财一件没给陈天彪留下。电视、冰箱、沙发、桌椅、餐具,包括墙上一幅字画,也让手下拿了下来,还说是文老先生的画,好值钱呢。把家搬空还不算,临走,苏万财又狮子大开口,跟陈天彪要了五十万。说一个黄花大闺女让他糟蹋成这样,这点钱还不解恨。
等苏万财他们走后,三人谁也不说话,就那么坐着。墩子点了烟,一根接一根抽。陈天彪也想抽,被招弟拿眼神止住了。闷坐了一个多小时,陈天彪说:“你们回去吧,我一个人坐坐。”
两人谁也没说不走,换平时,他们是走不开的,但这天,招弟和墩子竟乖乖走开了。两人刚出了门,陈天彪就爆出狼一般的吼。
苏小玉的出走给了陈天彪致命一击,他再也没心情去市政府了,更没心情为河化着想。仿佛曾经打拼的一切,都离他远去,整日浑浑噩噩,沉浸在说不清道不明的困顿里。他像一棵老树,在秋风里枯萎、凋谢,更像一根朽木,在等待死亡。
墩子放心不下,天天来看他,以前两人有说有笑,啥都喧。可现在,陈天彪没了话,墩子也没了话,两人都变成了哑巴。这样持续一段日子,墩子怕了,这天他终于说:“要不给望成打个电话,让他妈回来吧。”
52
春节说到就到。
跟往年一样,每逢春节,下级单位都要给上级单位或主管部门送年货。这事丝毫马虎不得,更小气不得,谁要是把这事办砸,谁的日子就不好过。有人说,送年货是一场战争,更是一场大戏。谁都想在这场较量中脱颖而出。
河化是大企业,办年货自然就得大气派。年前一个月,李木楠便将此项工作布置下去。按常规,先由各部门将业务单位报到办公室,统一汇总后,报总经理办公会研究。今年正处在改革的关键时期,业务单位比往年猛增许多,除工商、税务、银行几个大口外,政府序列部门增了不少。如体改委、再就业办、招商局、信访局等,还有一大块就是新闻媒体。
总经理办公会研究时,领导们又提出一些不得不办的单位。全部汇总出来,李木楠吓了一跳。今年年货的负担真是不小,精打细算,还是比去年超支近五十万。
钱从哪来?往年这时候,河化的财务状况是一年中最好的,大批货款回笼,银行方面也支持得不错。可今年,财务出奇的吃紧。货款回收遭遇历年最差水平,银行这边又是只打雷不下雨。不当家不知油盐贵,李木楠算是体味到啥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迫不得已,李木楠又开始跑银行。可银行不是他想跑就能跑成的,人家话很好,态度也很热情,但就一点,别提贷款的事。不催要利息就已很给面子,银行也有银行的难处,那些难处说出来,比李木楠遭遇的还多。
接连碰了几鼻子灰,李木楠心灰意冷。这天他把财务部朱部长叫来,问:“离开银行,还能从哪儿弄来钱?”朱部长也让款逼急了,每天办公室都围满了人,都是催要货款的。李木楠连问几遍,朱部长不能不回答,牙一咬心一横,道:“办法也有,但不知行得通行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