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子俊说:“还是那样,别的没变,就多了一个衙门,叫什么‘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由恭王爷管着,专门跟洋人打交道。”祁子俊滔滔不绝地讲着,润玉听着,心思却早已转到了别的地方。

祁子俊说:“现在恭王爷成了议政王,满朝文武都归他管,真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猜怎么着,别看王爷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可一沾上洋人,立马就成了草包。我跟王爷说,不能让洋人占那么大的便宜,可王爷不听,硬说什么,要以大清的江山为重,依我看,他哪儿是保大清的江山,简直是毁大清的江山。”

早晨,瑞王爷一身便装,正在瑞王府庭院中舞剑,脸上显得有些虚胖。陈宝莲走了进来,轻声道:“恭王爷来了。”

恭亲王取出一封密旨:“两宫皇太后懿旨。”

瑞王爷赶紧跪下:“臣仁祥接旨。”

恭亲王道:“五叔,您自己看吧。”

瑞王爷仔细地看了一遍密旨,说道:“谨遵两宫皇太后懿旨。”

恭亲王道:“皇上、两宫皇太后和载垣、端华等人预计在九月二十九日抵达京城,我自会处置,最难对付的,是护送皇上灵柩的肃顺,在进京之前,务必将他拿下。”

几天后,北京街头一个差役敲着铜锣,大声吆喝着:“皇上加恩,赐令原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自尽,原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署领内侍卫大臣肃顺处斩,原兵部尚书穆荫发往军台效力,原一等公景寿、原军机大臣匡源、杜翰、焦祐瀛革职…

…“

祁子俊回到北京义成信分号院子时,袁天宝迎着他走了过来说:“少东家,那位姓席的公子来找过您。”

席慕筠访祁子俊不遇,回到自己的住处,换上女装正准备歇息,忽然听见外面传来敲门声。她走过去打开门,看见祁子俊站在门口。

祁子俊问:“你找我?”

席慕筠的态度显得有些冷淡:“进来吧。”

席慕筠给祁子俊倒了一杯茶。祁子俊接过茶,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却没敢喝。

席慕筠道:“放心吧,我不会害你。”

席慕筠取出一张发货单,摊在祁子俊面前的桌子上,问道:“我想问问你,这批军火是怎么回事?”

祁子俊道:“我已经把货给天朝运过去了。”

席慕筠说:“忠王已经率领几十万大军回援天京,将曾国荃的人马围了几层,誓与清妖决一死战。”

祁子俊倒吸一口冷气:“如此说来,胜负实在是难以预料。”

北京西郊别墅,恭亲王陪同瑞王爷在一座规模宏大的皇家园林中游览。

瑞王爷说:“贤侄,刚才咱们游过的园子,是不是当年和珅所造?”

恭亲王道:“正是。园子一直由内务府管着。我已经奏明两宫皇太后,将这座园子赐给您居住。两宫皇太后吩咐,将这座园子同时赐给您。此处风景如画,可以长吟,可以远想,体味人生至乐。两宫皇太后体谅您为朝廷操劳了大半生,让您在这里颐养天年。”

瑞王爷道:“哦?我还要向两宫皇太后当面谢恩才是。”

恭亲王道:“不必了。您只管在这里逍遥自在地过日子,就算是谢恩了。”瑞王爷苦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

北京菊儿胡同润玉家的老宅,屋里光线柔和,裱糊匠一丝不苟地裱糊着房子。

润玉里里外外地忙碌着,脸上带着愉快的表情。几个伙计在院子里修理着破损的家具。

祁子俊从外面走了进来。润玉见到祁子俊,脸上露出惊喜之色,忙问:“你怎么来了?”

祁子俊说:“我打这儿路过,有个事儿想告诉你。瑞王爷让恭王爷给玩了一把,彻底失势了。”

袁天宝在北京义成信票号,往票号正厅走去的时候,迎面碰上了刚刚走进来的哈特尔。

哈特尔道:“我来找祁财东,谈一件生意上的事。”

袁天宝忙说:“您请,祁财东在掌柜房里。”

哈特尔走进掌柜房,把一小张报纸递给祁子俊。这是一张香港出版的《中外新闻》报。上面是醒目的大字标题:“议政王上疏言六事。”

祁子俊惊讶地站起身说:“我身在京城,居然都不知道这回事,这些人在香港,怎么都知道了?”

哈特尔故作神秘地微微一笑:“这就是新闻记者的本领。现在做生意,就得靠消息灵通。”

祁子俊兴奋地道:“恭王爷上疏里提的这六件事:练兵、简器、造船、筹饷、用人、持久,看来就是国家未来的大政方针。其中民间能做的,就是简器这一项,以后,中国人要自己造洋枪洋炮了。”

哈特尔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祁子俊。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找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祁子俊有点感动地说:“看来,你还真有点儿爱中国啊。”

哈特尔笑道:“我爱中国,但是也爱钱。”

祁子俊说:“中国不如西洋的地方,就在于机器,咱们可以借着这股劲,合伙开个机器局。”祁子俊的目光重又落在报纸上面。

格格又把祁子俊拖来给她当画画的模特。她把祁子俊叫到恭王府蝠池边。祁子俊端坐在椅子上,玉麟格格穿了一身素雅的衣服,恭亲王和祁子俊穿过“静含太古”

门,沿着抄手游廊走过来。

霍运昌在何勋初那里一两银子没讨着,反被打得遍体鳞伤。他自觉没脸回去见关老爷,不知如何是好。他糊里糊涂地走在街上,跌跌撞撞的。

恭亲王说:“有人说,你能做到今天这个样子,不过是靠了运气而已,但我不这么看。”

祁子俊道:“王爷这次上疏言六事,称得上是雄才大略,远见卓识。”

恭亲王一挑眉毛:“哦,我倒想听听你的高见。”

祁子俊道:“子俊以为,六事当中,当务之急是简器一项。只有咱们自己能造洋枪洋炮,才能谈得上图强御侮,而今国力空虚,如能将简器一项交由民间去办,可以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恭亲王问道:“子俊,听说你要办机器局?”

祁子俊点头道:“有这个打算。”

哈特尔住在北京一家西式旅馆。

房间里已经摆好了早餐。哈特尔已经和祁子俊谈了好一会话儿。

祁子俊道:“王爷不愿意跟我签合同。”

哈特尔沉默片刻,说道:“你是对的,王爷不想让你做的事,做了,结果只会更糟。可是,我怎么办?我采购了一批火药,跟人家也已经签了合同。”

祁子俊拿起一片面包,学着哈特尔的样子,将黄油、果酱和一切能抹的东西统统抹在面包上,还在最上面放了一个火腿煎蛋。他尝了一口,似乎感觉味道不错,三口两口吃完后,用餐巾擦了擦嘴。

祁子俊道:“一个错误,换个位置来看,也许就是一个机会。”[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17Z.cOm]

哈特尔问:“什么意思?”

祁子俊随手拿起桌子上的一盒火柴:“连这么个东西都要从英吉利买,实在让人觉得太没面子了。”

哈特尔眼睛一亮:“你是说,王爷不让办机器局,咱们就改做自来火?”

祁子俊道:“就是这个主意,开一家自来火公司。”

这天夜晚。席慕筠来到了义成信北京分号掌柜房。祁子俊望着眼前的席慕筠,满脸诧异。

席慕筠神色凝重:“我得马上回天京。”

祁子俊问:“这么快就走?”

席慕筠道:“曾国荃围困南京,清妖控制长江,粒米不能入城,天朝形势危在旦夕。”

祁子俊忙劝道:“那你还要回去?”

席慕筠正色道:“值此存亡之秋,我只能与天朝同生死,共命运。”

席慕筠道:“明天一早我就启程,后会有期。”

第三十六章



祁子俊从议政王那里知道,太平天国已是瓮中之鳖,覆亡指日可待。这本是他早就料到的事,只是没想到来这么快。他惦记着天京城内的一个人,也想快快同太平天国有个了断,便匆匆赶到上海分号。

子俊一进门,苏文瑞就道:“太平军那边有消息说,洪天王前天死了!”

苏文瑞说:“城破之日,必是兵匪为祸之时,义成信注定要被洗劫一空。”

祁子俊说:“这些我都想到了。我们快快同席女士把账结了,撤庄。顶顶重要的事,是把所有同太平天国的往来账目,一律销毁。”

苏文瑞说:“你今日不来,我就自作主张赶江宁去了。”

江宁城终于被攻破了。清兵洪水般涌入,杀声震天。席慕筠身边除了红姑,已没有一兵一卒。红姑已换去太平军军服,又把一套百姓服装送到席慕筠跟前,说:“丞相,您换上吧。”

席慕筠手里提着短枪,缓缓地摇头。

霍运昌进了帐,拱手道:“何大人!祝贺湘军大捷啊!”

何勋初笑道:“长毛覆灭,普天同庆啊!”

霍运昌说:“我这次来,就是想同何大人交割一下账务。”

何勋初面有难色,说:“虽说是破了城,灭了贼,但湘军供给仍是紧张。兵勇们饭都吃不饱啊!朝廷已有旨意,长毛一灭,湘军旋即解散。朝廷只怕是没有银子下来了。”

霍运昌道:“俗话说,债有头,冤有主,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去找你们曾九帅!”

何勋初哈哈大笑,说:“你有什么资格去见曾九帅?”

霍运昌气得满脸青紫,点着手指叫骂:“亏你还是个读书人!”

何勋初怒道:“读书人怎么了?曾国藩曾大人可是当今最大的读书人!来人,带他出去!”

霍运昌在何勋初那里一两银子没讨着,反被打得遍体鳞伤。他自觉没脸回去见关老爷,不知如何是好。他糊里糊涂地走在街上,跌跌撞撞的。也不知什么时候了,霍运昌走到了城墙边上。城墙上战火未灭,烟雾缭绕。霍运昌目光呆滞,摇摇晃晃地爬上城墙。日头正衔在山口,霍运昌没去想这是朝阳还是落日。他迎着日头,眼睛一闭,从城墙上栽了下去。

第三十七章



上海祁子俊倒了杯水放在席慕筠面前,自己坐了下来,说:“慕筠,我很敬重你,敬重你是个有胆有识有抱负的奇女子。可是,时至今日,你也该醒醒了。”

“够了!太平天国用不着你来说三道四!”席慕筠愤怒地转过身来,吼道。她说罢就转身往外走。祁子俊上前拉住她,道:“慕筠,你不能出去!”席慕筠奋力挣脱了,说:“你不要管我!”席慕筠说着就往门外冲去。祁子俊一把抱住席慕筠,大声嚷道:“你出去会丧命的!”

席慕筠突然跌坐在椅子里,痛哭起来,道:“我痛惜千万太平兄弟的鲜血啊!”

祁子俊叹道:“太平健儿,可歌可泣。但是,灭掉太平天国的不是湘军,是洪秀全,是韦昌辉,是杨秀清,是太平军自己!所谓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祁子俊终于说服席慕筠留下了。第二天,他去找哈特尔。他知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兴许只有这位洋人能帮助席慕筠。浩浩九州,只怕没有一寸地方容得下这位奇女子了,她最好的逃生之计就是出洋。

哈特尔听了祁子俊的介绍,神情立马庄严起来,说:“席女士就是您的那位‘宝眷’?她是中国的圣女贞德,令我敬重!”

哈特尔想想,说:“我很荣幸能为她提供帮助。后天正好有船去英国。”

席慕筠终于答应亡命海外。祁子俊和哈特尔去黄浦码头送行。这是祁子俊常来的地方,早听惯了轮船的汽笛声。可是今天,那尖厉的汽笛听上去叫他心脏往下掉。

“慕筠,过些日子,风声就会过去的,你还是回来吧。”祁子俊望着席慕筠,很是不舍。席慕筠望着洋船往来的黄浦江,说:“我再也不会踏上这块土地了!”

祁子俊说:“你孤身在外,让人放心不下。”席慕筠说:“身逢乱世,个人命运,无足轻重。只是你周旋于商场官场之间,更应小心。”票号里,苏祁二人对坐。苏文瑞说:“议政王要杀你,犯不着玩这猫逗老鼠的游戏。依你犯的罪,应是斩立决。

吴彰健没权杀你,他可以让曾国藩、曾国荃杀你。可是,议政王却让个四品道台来传达他的旨意。“

祁子俊说:“苏先生,我脑子里只是嗡嗡地响,不管用了。你帮我想想,议政王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苏文瑞说:“他还是盯着你口袋里的钱!”

又跑了一日,进了北京城。进了义成信,正见润玉来了。润玉一愣,道:“你回来了?”

祁子俊端详着润玉,说:“润玉,你可瘦了。”

润玉轻声说:“快,找个地方说话!”

润玉说:“子俊,你赶快逃命去吧!”

祁子俊惊问:“你听到什么了?”

润玉说:“议政王要杀你!”

次日,祁子俊身着朝服,战战兢兢去了恭王府。

奕昕问:“子俊,你同那个洋人合办的自来火厂怎么样了?”

祁子俊说:“感谢议政王挂念。才开始,还不知赚还是赔哩。”

奕昕点头说:“好歹是桩洋务,朝廷会帮你的。你得把它办好。”

祁子俊早已听出奕昕的意思了,心想苏先生果然料事如神,忙起身,说:“兴国自强,子俊愿效绵薄之力!”

奕昕笑道:“皇上和太后晓谕本王,准备发行兴国债券。子俊,你这绵薄之力,太谦虚了。”

祁子俊试探道:“我愿认购兴国债券五百万两!”

奕昕并不应允,只说:“我已传话出去,开明富商无不踊跃。”

祁子俊暗自咬牙,说:“我认购八百万两!”

奕昕端着茶杯喝茶,像是没听见似的,只道:“子俊这套朝服,很合身哪!”

祁子俊低头望望自己的朝服,说:“感谢议政王恩典,我砸锅卖铁也要凑齐一千万两!”

祁子俊陪着玉麟逛天桥。几个随从不近不远地跟着。

忽又听得街旁有人哇地叫喊。原来是有人玩吞宝剑。那人手持宝剑,仰了脖子,将宝剑慢慢往里送。眼看着只留着剑柄在外头了,围观者惊恐而叫。有人不忍看,掩过脸去。吞剑人便拿了盘子,向人索钱。

祁子俊轻轻笑道:“您是养在深宫禁苑,不识人间烟火。把您嫁到民间就知道了。”

玉麟突然站住,作色道:“你该死!”

祁子俊说:“子俊该死,格杀勿论!”

玉麟哈哈一笑,说:“天底下只有你子俊胆小。宫里那些王爷、阿哥、大臣,还有那些官家子弟,都像你这么胆小,太平长毛就不会猖獗十几年,洋鬼子也不敢说进屋就进屋了!”

祁子俊当初本可揽下整个三晋盐务,但他留了个心眼。一则不必弄得盐商世家怨恨他,二则让老盐商生意照做,还可遮掩他同太平天国的盐业生意。不然,如果山西只有祁家独霸盐务,他往太平天国贩盐的事就很容易露底。

祁子俊送回玉麟,再回到票号,已是黄昏了。他请了苏文瑞到房间说话:“苏先生,我加官晋爵,不但光宗耀祖,义成信必将更加兴旺,你要替我高兴才是啊!”

苏文瑞说:“你要尽快从王公大臣、达官贵人们眼中消失!”

祁子俊很生气,说:“为什么?议政王赏识我,赏我二品顶戴,我没有不替朝廷卖命的道理。我刚刚认购了一千万两兴国债券,肯定是有去无回,我也得自己赚回来。”

苏文瑞如闻霹雳,摇头道:“祁少爷,你完了!你聪明过头了!你知道大清国库一年能收多少银子吗?不足三千万两。你一口气认购兴国债券就是一千万两。你富可敌国啊!谁能容得你比朝廷富有?”

祁子俊道:“我协军饷,解税银,如今又出资办洋务,我对朝廷是有功的!朝廷不恩宠我这样的人,恩宠谁去?朝廷离不开我!”

苏文瑞厉声道:“朝廷真的离不开你了,你的脑袋就该掉了!”

苏文瑞劝不住祁子俊,辞了差事,拂袖而去。祁子俊自然想留住他,可苏文瑞却只有一句话:“道不同,不相与谋。”

奕昕正在书房里看折子,玉麟进来道:“哥,你说子俊这个人怎么样?”

奕昕警觉起来,说:“玉麟,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上这个人了?”

奕昕道:“玉麟,我告诉你,王亲国戚里面,你喜欢谁都行,就是不能喜欢祁子俊!”

第三十八章



山西巡抚袁德明在太原城外郊迎祁子俊。祁子俊被袁德明迎入城里,正是晚饭时分。先不去馆舍,径直去了八仙居酒家祁子俊说:“我这次回来,议政王让我给山西财东们捎句话。朝廷发行兴国债券,筹集银两办工厂,造洋船、造洋枪,为的是国家自强。望各位财东合力相助呀!”

立时有商人应话:“抚台大人已向我们说了朝廷的意思,我们都商量了,不辜负朝廷恩典,有份能力发份光。”

祁子俊道:“来,这杯酒,我替议政王专门敬各位财东!”

祁子俊还乡的事,也让关近儒家安宁不得。正是祁子俊到太原这个夜里,关近儒同夫人专门去劝说世桢回家。世桢把自己关在房里,正在背诵《平码歌》。

关近儒说:“我同外婆想同你说件事儿。你爹要回来了,你回去住些日子吧。”

世桢扑通跪了下来,说:“外公、外婆,你们不要逼我回去。”

关近儒道:“世桢,他毕竟是你爹。他大老远的赶回来祭奠祖先,你是祁家血脉,一定要回去。”

世桢说:“我不想看见他。”

好说歹说,世桢才勉强答应回家去,却说:“我可以回去祭祖,我毕竟姓祁。

可是我不会喊他做爹!“

祁子俊回到祁县,自然又是县令并乡贤名流出城迎候。如今任上县令唤作吴国栋,早就是祁府常客。祁氏家族百多人早聚集在祠堂前面了,祁伯兴等家族的头面人物上前道贺。祁子俊便按长幼齿序,挨个儿问候。

“爹!爹!”世祺叫喊着就要扑过来。宝珠拉住世祺,说:“等会儿再去,你爹要先祭祖先!”世桢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早有人在宗祠前面放了软垫。祁子俊先在祠堂外头跪下,拜了三拜,起来,再往里走。

祠堂外头围满了看热闹的街坊,七嘴八舌,眼红得不得了。“祁家到祁子俊这代,可风光啦!”“真是不得了,祖宗八代都受了封!”“这回朝廷打败长毛,全靠祁家出的钱!”祁子俊说想去看看苏先生,其实是想去找世桢。他估计世桢会在花园里,跑去转了会儿,却见世桢正坐在他娘落水的湖边。祁子俊站在一边望着世桢,不敢近前。

苏文瑞站在远处,见祁子俊望着儿子不敢近前,摇头而叹。祁子俊回身,准备离去,却抬头看见苏文瑞。两人都不出声,彼此点了点头。

祁子俊说:“苏先生,没您在身边,我有话没处说,遇事没处商量,倒很不习惯。”

苏文瑞说:“您现在不是很好吗?眼看着就正二品了,生意越发红火了。一路上官员迎送,仪仗威武,春风得意呀!”

两人低头走了片刻,祁子俊说:“苏先生,您我之间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的,如此客气,就生分了。说真的,我很想听您指点几句。”

苏文瑞说:“晋商所以能理天下之财,取天下之利,全在领悟透了一个藏字。”

祁子俊反问道:“藏?”

苏文瑞点头说:“所谓藏,就是要藏智而似拙,藏巧而近朴,藏富而不奢,藏势而勿妄,还要藏大手段,藏大器局。”

祁子俊笑道:“苏先生意思,我此番回乡,太张扬了?我这是为着祁家列祖列宗,为着我死去的爹娘和哥哥!”

苏文瑞说:“光耀门庭,人之常情。但是,你的心太大了。”

世棋跑了过来,说:“哥去外婆家了,我喊也喊不住!”

跟着阿城匆匆赶来:“二少爷,有位老妇人,拿了张三十多年前的汇票要兑银子。”

祁子俊辞过苏文瑞,急忙赶到票号。只见一位老妇人,衣衫褴褛,拘谨地在客堂里。

阿城说:“老人家,这位是我们东家!”

老人家扑通跪了下来,两眼含泪,说:“东家,拜托您给我兑了银子!”

祁子俊说:“老人家,快快起来!您老慢慢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老妇人爬起来,递上张皱皱巴巴的汇票,说:“说起来是三十多年的事了。我男人原在天津做生意,慢慢有些积累,就在外头养了女人,多年不回家。后来,他身子不行了,被那女人赶出了门。我男人病怏怏回到老家,没来得及同我说上句话,当日就死了。他什么也没给我留下,就留下这顶瓜皮帽。我从此无依无靠,老来靠讨饭过日子。昨日,我无意间在这瓜皮帽里捏着一张纸。我拆开帽子一看,原来是张汇票。我去您家票号,您家伙计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汇票。东家,请您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这老婆子吧。”

祁子俊说:“老人家,请您原谅,他们的确没见过这种汇票。过了三十多年,我家票号的汇票样式有些变化。您别着急,我家的账目是百年不变的,只要是我家票号的汇票,一定查得出。您老就在这儿歇着,我让伙计们去查账。”

老妇人又跪了下来:“谢谢了,谢谢了,您家肯定会富贵万万年的!”

祁子俊忙扶起老妇人,回头吩咐道:“阿城,您去让人查账,再派人去请几家票号的财东、掌柜的帮个忙,来家做个中人。”

阿城应道:“行,我安排去。”

老妇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菩萨会保佑您祁家大福大贵!”

祁子俊说:“老人家,这是我票号的本分!”

余先诚看了老半天,点点头说:“祁公子,真是您家汇票。”

老妇人长舒口气,捶着胸口。祁子俊马上说道:“行,只要是我家的汇票,兑银子!宝珠,叫人去看看,那边查着账了没有。”

伙计说:“老人家,我票号的规矩,还得对对承汇人。您家男人叫什么名字?”

老妇人说:“大名舒祖望,村里都叫他狗蛋。”

伙计又问:“您能记得他大概是哪年从天津回来的吗?几月份?”

老妇人想了想,说:“不是三十一年前,就是三十二年前了,记得是快过年了。”

伙计望望祁子俊,说:“没错。道光十五年冬月。”

老妇人老泪纵横,说不出半句话来。祁子俊却说:“我还想请教各位,汇票按说是不付利息的,但这银子存在我义成信三十多年,我要不要付利息?”

老妇人忙说:“哪里的话?不要付利息啊!从今往后,我要天天为您家烧保香,保佑您家财源滚滚!”

祁子俊总觉得过意不去,说:“一万多两银子,在我票号里滚了三十多年,不付利息,我于心不忍。我看还是付利息。这种事情别的票号也碰不上,不会坏了大家的规矩。”

第三十九章



祁子俊领着余先诚进了祁家大院,去客堂坐下。余先诚说:“自从杨松林做了盐道,炒卖盐引风气日盛,市面上官盐价格越来越高,官盐就走不动。而私盐泛滥,他身为盐道不仅不着力查处,还同私盐贩子暗中勾结,收取私盐贩子的好处。如此以来,原本人人争而不得的官盐生意就没人敢做了。那些世代靠经营官盐发财的大盐商,打点了杨松林,推掉了官盐差事,改作别的买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