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隐达说:“那我也说直话吧。大家都知道,你同孟维周、万明山都是好朋友。同样是花钱,你何必不花钱保住万明山?”

舒培德说:“关主任,朋友有真朋友,有假朋友。这话就不细说了,没意思。”

关隐达不愿把事情想得如此天真,笑道:“老舒,我很感谢你。有你这样的朋友,也不冤枉了。但是,我对当市长毫无兴趣。”

舒培德摇摇头,又咽把口水,很恳切的样子,说:“关主任,你会做官,但没官瘾,西州人都知道。你值得人尊重的,就这些地方。可是,西州老百姓需要你。你只要站出来,肯定会大展雄风。张兆林、宋秋山、周一佛,我都是常打交道的,都算是朋友。说句不敬的话,他们都能做到省级领导,你可以做得比他们更大。别说我老舒赚了几个臭钱,就狂妄起来了。

我说,关主任你不如听我一回,我俩玩一把。”

关隐达笑道:“老舒,这话不要再提了。”

舒培德很失望的样子,说:“关主任,我真佩服你啊!”

关隐达说:“老舒,今晚说的这些话,这里说这里止。”

舒培德叹了声,说:“好吧。”

舒培德走了,陶陶从里屋出来,说: “老关,你到底不糊涂。” “你都听见了?”关隐达问。

陶陶说:“平时你同别人说什么,我从不在意的。今天我偶然听到一句,太可怕了,就干脆听下去了。你想过舒培德的真实意图吗?”

关隐达说:“我想过,但没法弄清他的真实想法。如果他受人指派,只是想试探我,他犯不着开这么大的玩笑。如果真想把我推上市长位置,我又怀疑他的能力。”

陶陶笑着问道:“你说真话,想不想当这个市长?”

关隐达认真想了想,说:“回去几年,我会希望自己当市长。现在,不想了。”

“可是今天舒培德特意上门来说这事儿,太奇怪了。”陶陶说,“老舒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拿这事儿开玩笑?”

关隐达点点头,不说话。的确太奇怪了。舒培德非常老道,照说不敢莽撞的。关隐达左思右想,都拿不准。真是个谜!

(六十)

张兆林迟迟没有来西州。每次都说他要来了,临时又不来了。不是说他去北京开会了,就是有别的重要事情走不开。按照安排,张兆林将下去看几个县,深入到基层去。那几个县城已搞过好几次卫生突击了,都说是要迎接上级领导。老百姓只知道会有大人物驾临西州,并不知道会来个什么角色。机关干部和环卫工人差不多骂娘了,仍不见张兆林的影子。

张兆林不来,孟维周很着急。他怕上面怪罪下来,说他没驾驭能力,好好儿一个西州,叫他弄成一团糟。他又不能公开替万明山避谣,人们会说此地无银三百两。又不能听凭外界传得沸沸扬扬,毕竟这是让市委丢面子的事儿。市委没面子,就是孟维周没面子。有次市直部门负责人开会,孟维周拍了桌子,指责写匿名信的人扰乱视听。关隐达坐在下面听了,心想孟维周到底老成。孟维周声色俱厉,说要从严追查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却不对万明山做任何评价。因为万明山是否干净,只有天知道。万一上面认真起来,查出了万明山的问题呢?孟维周不能打自己的嘴巴。可是他表情激动,又让人知道他很为这事儿生气。他只需做到这个样子就行了。

最近电视台的西州新闻收视率之高只怕是空前了。日里夜里都有各种传闻在散布,人们都希望从新闻里得到证实。初冬天气,总是阴霾垂地。人们悄悄议论着西州官场,神色或兴奋或慌乱,好像马上就要变天了。可是吃过晚饭,人们往电视机前一坐,又失望了。万明山仍活蹦乱跳的。他不是主持着重要会议,就是下农村、进工厂,日理万机的样子。老百姓真弄不懂了:为什么大家都知道是坏人的,偏偏人模人样呢?

那辆黑色小轿车每天照样停在办公楼前,里面钻出的仍是万明山。万明山总是满面春风,两手空空,大步流星。后面跟着他的秘书,替他提着包,端着他的茶杯。秘书很瘦小,习惯低着头。这就烘云托月了,万明山越发显得伟岸。自从匿名信事件以来,万明山没在任何场合对此发表过意见。他就像并不知道发生过这种事情,依然故我。功夫了得!细心的人看出个破绽:万明山每天清早都是红光满面,头发梳得溜光。一到十点多钟,就疲惫起来,只能强撑着。他夜里肯定都没睡好,清早只好洗个澡,人就精神焕发了。可那脸色毕竟是热水泡红的,过不了多久就复原了。

龙飞从不在关隐达家里说起市政府的事儿。他每晚都陪着通通做作业,然后回机关去。陶陶就同男人说:“龙飞这孩子少年老成,在官场成得了器。你看,万明山的事儿,他半个字都不提。”关隐达笑道:“你不知道,这种事情外界说得如何如何,市政府里面的人不一定听得见。别人都把他们当成市长身边的人,谁敢同他们说什么?”

关隐达家的日子依然平淡地过着。张兆林来或不来,不关他们的事。就算张兆林来了,无非关隐达也去陪他吃顿饭。有人专门找过关隐达,说张兆林来的时候,地委会安排人去陶老书记家帮厨,用不着林姨忙乎。关隐达听着好笑:不就是来个张兆林吗?如此兴师动众!

周末,一家人照例去看望两位老人。敲了门,听得通通外婆应道:“谁呀,请。”

推门进去,却见陶凡颤巍巍的,站在凳子上,挂他的一张条幅。老太太手扶着凳子,紧张地望着陶凡。关隐达忙跑过去:“爸爸你快下来,让我来吧。”陶陶就嚷了起来,怪爸爸不该爬那么高。老太太苦笑着摇头:“爸爸的脾气你不知道?他要做的事,我拦得住?”

陶凡下来了,倒背着手,一声不吭。关隐达挂好条幅,回头打量,才发现满壁尽是字画。他一看就明白了,陶凡是在为张兆林的造访做准备。看上去老人家对张兆林的到来很淡漠,其实他也许很在意。这可不像陶凡啊,依他老人家过去的心性,哪怕见着联合国秘书长都不会激动的。

“爸爸,你的字也是老当益壮啊。”关隐达只好这么敷衍着。

“不行了,手开始发抖了。”陶凡说。

屋子很是整洁,却少了那种居家过日子的随意。显然是特意收拾过了。关隐达心里说不出的味道,他已没法弄清老人家的心态了。陶陶陪妈妈在厨房忙着,关隐达陪陶凡说话。陶凡闭口不提张兆林,关隐达越发觉得奇怪。

晚饭后回到家里,陶陶说:“隐达,爸爸不知怎么回事了,最近老是失眠。妈妈说,都是因为张兆林说要来看望他。我想这可不像我爸爸啊。”

关隐达不忍心再说什么,只道:“老人家睡眠本来就不好。

要带他去看看医生倒是真的。”

(六十一)

关隐达想起来都有些后怕。舒培德真的出事了。他涉嫌走私成品油,进了铁笼子。舒培德不是谁轻易动得了的人物。他的麻烦只怕很大,不然肯定被保下来了。要抓舒培德,必定要惊动很多人。关隐达听说了这事,暗自倒抽凉气。幸好自己还算清醒,如果听信他的话,凑着热闹想当市长,就贻笑天下了。

没过几天,关隐达收到份奇怪的信。看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他只觉脑袋发麻,眼前一切都变得荒诞起来。

各位领导:舒培德是个大骗子,他行骗起家,摇身一变成了著名民营企业家,头上戴着很多红帽子。现在他终于现了原形。为了帮助大家了解他的真实面目,我提供一份材料。

这是当年舒培德在西州行骗的一份投资意向书,中英文对照。中文看上去堂而皇之,英文翻译过来触目惊心。只因西州官场上没人认得英文,舒培德那位幽默的同学白白浪费了自己的智慧。

舒培德长期同腐败官员勾结,沆瀣一气。舒培德这次因走私而被捕,其实他的罪恶远不止此。深挖下去,只怕是惊天大案。群众正擦亮眼睛,看这出戏如何演下去。

下面是投资意向书的英文翻译:关于上述投资意向的“翻译”

这是一份无法翻译的投资意向书,我的这种“翻译”

方式也将是绝无仅有的。因为前面中文一共五条,所以我也凑出以下五条。不伦不类,敬请包涵。

1.这是一个骗局,投资意向书的持有者是个骗子。

他曾用过许多化名,真名叫舒培德,小名培儿。他在行骗中偶尔使用真名,这是当他看出受骗人比较愚蠢的时候。

他谎称自己是美国西蒙·培尔公司商务代表,其实该公司只有天堂或者地狱才有。培尔就是培儿。

2.这是个天才的骗子。他从小浪迹江湖,大行骗术。

七十年代冒充高干子弟行骗大江南北,屡屡得手。后来东窗事发,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他一九八一年出狱后重操旧业,骗术更加炉火纯青。他曾冒充西南某酒厂副总经理到东北行骗,骗取货款三十几万元,至今没有败露。此只是一例。

3.此人聪明绝顶,最能取信于人,惯于混迹官场。

所幸的是他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不然说不定还会上联合国玩他的骗术。

4.即使哪位官员识破了他的骗术,说不定早已被他牢牢掌握难以脱身了。所以我奉劝各位官员,莫贪小利,洁身自好。

5.我是舒培德小学同学,现为某中学英语教师。我曾认真地为他翻译过一些投资意向书或合同书之类。同学相求,不便推辞。但是这位兄弟玩得太火了,弄不好我也会搭进去的。万不得已,出此下策。不要以为是他给我分肥太吵我才这么干的。我声明他所做的一切与我概无关系。

关隐达看罢,竟愣了半天。信件是复印的,投资意向书也是原件复印的。此时此刻,这些近乎荒唐的文字不知让多少人害怕、窃喜或疑惑。关隐达的英语忘得差不多了,半认半猜还能知道个大概。他仔细阅读了英语原文,的确是翻译出来的意思。真是奇怪,差不多过去十多年了,就没别的人注意过这份意向书?想当初,舒培德身份尊为美国公司商务代表,同当时的西州地委领导谈判投资事宜,多么威风!而那些半个英语单词都不认得的官员们,拿着这份投资意向书,又是多么滑稽!

而这位投资意向书的收藏者也太沉得住气了。

关隐达掐指一算,舒培德假扮美国公司商务代表时,正是伍子全时代。伍子全是从生产队长慢慢爬上地委书记的,没多少文化。据说他最著名的事迹是冬夜里修水库,穿着衬衣挑土。正好有上级领导亲临工地视察,发现了这位先进典型。伍子全就被评为省劳动模范。他从此平步青云,一直当到地委书记。可是文化大革命中,有人却揭发他假积极。原来他衬衣里面偷偷儿穿了件棉背心。此事没人知道是真是假,却在西州广为流传。想让伍子全识破舒培德,也太难为他了。

孟维周打开那封匿名信,顿时傻了眼。心想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当年张兆林调省里时,孟维周帮着清理文件资料,偶然发现了这份投资意向书。他本想销毁它,从此天下太平。却留了下来,想着说不定哪天会有用处。那份意向书一直锁在他的保险柜里,几乎让他忘记了。没想到还有别人也存着心眼儿。他原以为没人看出那份意向书的破绽,不然要出事早出事了。

舒培德被捕的前两天,张兆林打电话给孟维周,说这个案子上面很重视,西州市委要加强领导,督促有关部门认真侦查,尽早结案。张兆林讲得很原则,三言两语。孟维周听着心领神会。原来舒培德是沿海走私大案牵出来的,北京方面密切关注,省里已没办法保他了。孟维周明白张兆林的所谓尽早结案,就是不要牵扯太宽。孟维周便立即召见了检察长,只说省委很重视舒培德案子,我们要派政治上绝对可靠的同志来负责,集中时间,从速结案。他没有提起张兆林名字,口口声声只说省委。

孟维周琢磨再三,不知该不该就舒培德的事同万明山细细商量一次。他俩自然通过气的,但说的都是官话。看来情况越来越复杂了,两人得开诚布公才行。他想这封意向书,万明山肯定也收到了。不知他会有什么反应?万明山同舒培德的关系到底深到何种程度,谁也拿不准。外面对万明山的说法越来越多,简直十恶不赦了。孟维周担心听凭舆论泛滥,老百姓情绪会越发激化。他专门跑到省里汇报过,张兆林只说原则话。张兆林的性子,孟维周摸得最透。张兆林的原则话,有时是不得不说,有时说了等于没说。关于万明山,张兆林说的原则话就等于没说话。孟维周推断,在万明山的问题上,省委意见还有分歧。孟维周在办公室踱步足足半小时,最后决定暂时不同万明山碰头。他想静观两天,看万明山会不会来找他。

可是奇怪,过去两天了,竟然没人同孟维周说到意向书的事。他便警觉起来,心想这里面肯定别有文章。他料定这封复印信会满天飞,只怕不下数百人收到了。但人们在他面前都三缄其口,就耐人寻味了。是否都以为他同舒培德过从太密,忌讳提起?孟维周心里难免虚了起来。

孟维周正忐忑不安,张兆林来了电话,要他务必抓紧办结舒培德案子,千万不能因为这事儿影响选举。

孟维周终于明白,省委意见最后统一了,就是仍然要维护组织意图,选举万明山当西州市市长。

孟维周就得同万明山协同作战了。他亲自打了电话,约见万明山。

(六十二)

马上就要开人大会了。关隐达去市政府汇报工作,秘书长舒俊老远见了他,伸手过来打招呼。两人握着手,使劲摇了摇,却不多说半句话。舒俊只轻声道:“复杂!”关隐达点头笑笑,回道:“复杂!”关隐达接着碰上好几位部门负责人,见面都有些神秘,不多说话,只道:“复杂,复杂。”关隐达暗自好笑,心想西州干部见面的问候语,已从“抓机遇”变成“复杂”了。

完事后,关隐达刚要回教委,孟维周打电话来: “老关,你在哪里?” “我在市委机关里面。”关隐达说。

“正好,你到我这里来一下吧。”孟维周说。

关隐达叫司机掉转车头,径直上市委办去。关隐达敲了门,孟维周应声请进。“隐达,你这么快呀?”孟维周站起来握手。

关隐达暗想,孟维周又改口叫他隐达了,不知有什么大事要说?孟维周叫秘书过来倒了茶,再请秘书把门带上,交待说:“我同关主任说事儿,不要让别人来打搅。”

“隐达,复杂啊!”没想到孟维周开口也是这话了,“过几天就要开人大会了。这是西州地改市以后第一次人大会,西州人民将第一次通过民主程序选举自己的领导人。可以说,这是西州民主政治建设中的一件大事,是西州人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所以,开好这次会议,意义非常重大。确保这次会议顺利召开,是我们全体干部特别是党员领导干部的共同责任。

可是,隐达哪,仍有人在弄鬼。但我们要相信市委的组织能力、驾驭能力,特别要相信人大代表的政治觉悟。我坚信,会议一定会开得圆满,开得成功。”

关隐达点着头,听孟维周继续作指示。“隐达,你是老县委书记,任部门领导也多年了,有着丰富的领导工作经验,在西州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市委诚恳地希望你在关键时候,支持组织工作。你是文教卫代表团的团长,这一块,组织上就把它交给你了。”

“我以党性担保,坚决维护组织意图。”关隐达知道这是人大会前的例行谈话,却故意装糊涂,笑道,“孟书记专门找我谈,是不是担心我会不听招呼?”

孟维周也是摇头一笑,说:“隐达你说到哪里去了。每个代表团团长,我都亲自谈过一次了。你是组织上最信任的,我才最后找你谈。”

“感谢孟书记信任。”关隐达说。

“隐达,对几位资格老的同志,比方你,比方向天富同志,组织上会有考虑的。个别同志因为自己的待遇一时上不去,心里有想法。这也是人之常情,组织上表示理解。”孟维周突然青着脸,眼珠子瞪得滚圆,“但是,有的人如果把这事儿同个人恩怨扯在一起,甚至玩小动作,组织上是决不会姑息的。最近匿名信满天飞,谣言四起,真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市委对此意见是统一的,态度是坚决的,那就是要一查到底。”

关隐达始终没说话,只是表情肃穆,点头而已。他感觉孟维周有些威逼利诱的意思,心里不太自在。不知孟维周惟独对他是这个口气,还是对谁都如此?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孟维周说会考虑他的待遇,不过是张空头支票。孟维周现在只需要他听话,老老实实按上面意图举手或画钩,不必顾及许诺能否兑现。兑现了,你表示感谢就行了。没兑现呢?你也没地方打官司。孟维周若是手脚弄得快,没过两年飞黄腾达了,关隐达想骂娘都找人不着了。

“隐达,”孟维周的脸色又渐渐缓和过来,“兆林同志马上就会来西州,一来是调研,二来是指导人大会。张书记很惦记陶老书记,说一定要抽时间看看他老人家。还是按原计划,就在陶老家弄顿便饭吧。让两位老书记畅叙一下,我想会很有意思的。”

“我早同岳父说了,老人家很高兴。”关隐达只是点到为止,不想过分渲染。

从孟维周那里出来,迎面看见辆车停了。注意看看,原来是向天富。关隐达忙下车打招呼:“天富,学习结束了?”

向天富说:“快了。要开人大会了,市委通知我回来。”

关隐达说: “我听说王洪亮也回来了。他不打算下海了,仍旧回来当财政局长。” 向天富说:“这种人,好像官帽子就放在他家衣柜里,想要哪一顶,顺手取取就是。”

关隐达笑笑,摇摇头。

“本来可以多安排个人的,可孟公子自己把着人大主任位置不放。”向天富总是叫孟维周孟公子。

关隐达说:“这是第一次人大会,又这么复杂,他自己当着人大主任,好操作些。他找你谈过了吗?”

向天富说:“正找我去呀!”

关隐达就笑道:“那么你就是孟维周最最信任的人了。”

向天富不明白什么意思,只好糊里糊涂地笑了。站在路边毕竟不能多聊,向天富又要赶着去听指示,就握手告别了。

关隐达回到教委机关不久,向天富打电话过来,哈哈大笑道:“隐达,难怪你说我是他最信任的人。这小子,官话也不多学几句。”

关隐达办公室有人,就只是打哈哈。

向天富又笑道: “人家给我封官许愿了,给你封了什么官?” 关隐达含混道:“同你一样。”

向天富说:“我表态很坚决,表示一定以党性担保,确保组织意图。我相信所有人都是这么表态的。”

“对对对。”关隐达说,“再联系好吗?”

向天富意识到关隐达不方便,就说:“隐达,最近我不同你联系了。开完会吧,省得别人说我们搞串联。隐达,记住我同你说过的那句话啊。”

关隐达想不起什么话了,只好说:“行行。”

(六十三)

人大会开幕的前一天,张兆林来到了西州。市委先召集了县处以上领导干部会议,听取张兆林同志重要讲话。张兆林没带讲稿,开口就说只讲三句话:回顾过去,成绩很大;面对现实,困难很大;展望未来,希望很大。这三句话却讲了差不多三个小时。张兆林的口才在西州早就出了名的。他这三句话,西州干部也不知听过多少次。他当年在西州当地委书记,下到基层去,如果事先没做准备,总是喜欢说这三句话。这三句话可谓放之四海而皆准,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搬出来。

张兆林高度评价了西州地改市后的工作成绩,特别提到派党政干部下企业挂职锻炼,说这是新时期加强干部队伍建设的一大创举,实践证明是行之有效的。省委通过认真总结西州经验,准备明年在全省铺开这项工作。张兆林说到这里,话锋一转,说:“这说明,西州广大干部是有想象力的,是有创造力的,是值得广大群众信赖的。人大会在即,我们将开辟西州民主政治建设新的历史篇章。我们广大党员领导干部,要以高度的政治责任感,本着对人民负责的态度,认真组织领导好这次会议。党性强不强,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就看你是否贯彻执行党的意图。”

张兆林说到这里,停顿几秒钟,严肃地扫视着会场。全场鸦雀无声,都注视着张兆林。关隐达发现张兆林正望着他,便感觉脸上有蚂蚁爬,痒痒的。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几乎是自作多情。张兆林的目光,正像当年陶凡的目光,空茫而遥远,似乎望着所有的人,其实他谁也没看。那笼罩一切的,与其说是目光,不如说是气势。

关隐达知道张兆林并没有望着他了,脸上仍痒痒的。突然感觉有人戳他的手,关隐达没来得及回头,有人递过张条子。

打开一看,见上面写道:回顾过去,胃口很大;面对现实,野心很大;展望未来,麻烦很大。

关隐达知道这是在说张兆林。谁在这种场合开玩笑?他把条子悄悄撕碎了。过会儿,关隐达又收到张条子,上面写道:有奖竞猜。请猜猜主席台上的人各有多少存款。猜对省级干部一人,奖励所猜金额百分之五十,但最高奖金不超过一千万元;猜对地市级干部一人,亦奖励所猜金额百分之五十,但最高奖金不超过五百万元。请按干部管理权限,将答案分别寄给中纪委和省纪委。

关隐达看看四周,发现大家都陌生着脸,望着主席台,全神贯注。好像这条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关隐达不想惹麻烦,又撕掉了这张条子。

政协会也和人大会同期召开。西州街头四处飘红,尽是热烈祝贺之类的标语。每个单位门前都摆放了鲜花,这是上面规定了的。西州还没有鲜花市场,不知这么多的鲜花是哪里来的。懂得套路的人便猜想,有人光是做这笔鲜花生意都赚了一大笔。

人大会开幕那天,天气很好。孟维周特意穿上套藏青色西装,显得老成持重。他的身旁是神采奕奕的张兆林,很温和、很有涵养的样子。万明山健步走向报告席,作《政府工作报告》。张兆林偏过头,同孟维周耳语几句。两人就点点头,又正襟危坐着。看着万明山终于站在这里慷慨陈词,他们放了。

会议代表必须住到会上。听完《政府工作报告》,就是中饭时间。关隐达不急着去餐厅,先回房间。开门一看,见桌上放着两个大礼包。知道是会议上发的,每人一个。关隐达猜里面无非就是两瓶名酒,两条名烟,或别的东西。礼包下面印着行字:祝贺西州市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胜利召开。这行字前面却又贴着张红色小纸条。关隐达觉得奇怪,撕开红纸条,吃了一惊。前面被粘去的竟是“西州图远实业有限公司”。原来这些礼品是舒培德的图远公司出资捐赠的。为了消除舒培德案子的阴影,张兆林和孟维周做了很多工作。可是会务人员却太偷懒了,居然不愿换掉这个纸盒。这个小纸条太显眼了,只怕谁都会撕开看看的。

会议开得很平稳,代表们认真讨论《政府工作报告》。市里领导深入到各代表团去,同代表们座谈。电视台滚动播出大会盛况,正在热播的一个电视连续剧暂时取消了。各大单位上电视台点播歌曲,向人大会致贺,这就是西州特色了。头一家致贺单位是西州市财政局:王洪亮同志率财政局全体干部职I祝贺“两会”胜利召开,祝各位代表、委员身体健康!个中人一看就明白,这就是各单位头头儿在向市委表忠心。可是会期只有几天,需要点歌的单位却很多。这就得同电视台拉关系。

广播局长平时没什么人找,那几天竟成了热门人物。单位头头儿都去拍他的肩膀,请他批条子,尽量把点歌时间往前安排。

电视台拿着不好办,只好启动经济杠杆,提价。可是真正有钱的单位却是不出钱的。比方财政局和公检法,都是电视台得求着些的,只好免费。

张兆林有个重要活动,电视台却是不好报道的。他抽时间上了桃岭,看望陶凡。张兆林作为省里领导,不用去代表团。

孟维周和关隐达都向会务组请了假,陪同张兆林上桃岭。那天太阳很温暖,陶家庭院里放了沙发和茶几。长沙发横摆着,张兆林和陶凡促膝而坐;两侧另放了单人沙发,孟维周和关隐达各坐一边。林姨不肯坐到前面来,搬了张小凳坐在一边,望着大家微笑。端茶倒水的是宾馆派过来的服务员,垂手一旁,听凭这边笑语朗朗,她们只是木然地站着。今天张兆林和孟维周都没有带秘书来,就连地委秘书长们也没谁跟着来。张兆林有意这么安排,显得是私人拜访,更亲热些。

“陶书记,西州这几年变化很大,群众很满意。这都得益于您老和前面的各位书记打了个好基础。空中建不起楼阁啊。”

张兆林说。

陶凡摇头笑道:“现在空中可以建楼阁了。美国的空间站,不就是建在太空里吗?”

张兆林笑道:“陶书记还是那么幽默!”

关隐达心想老人家平时只是严肃有余,就缺少幽默。他知道陶凡不想太领张兆林的情,故意这么说说。张兆林也许暗自难堪,只好说陶老书记幽默。

孟维周说:“张书记,陶书记很支持市委工作,对我们这些年轻干部很关心哩。”

陶凡就像没听见,依旧同张兆林说话。孟维周是没话找话,客套而已。陶凡是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的。关隐达见着尴尬,就招呼孟维周吃水果。

吃中饭了,张兆林说:“我们仍是坐在外面吃,这么好的阳光。您说呢陶书记。”

“好吧。”陶凡点头道。

桌子很快就摆好了。这时,市委秘书长马云涛急匆匆赶来了。关隐达忙起身招呼,请他一块儿吃饭。马云涛点头笑笑,就叫孟维周:“孟书记,汇报个事情。”

孟维周边说边站起来:“什么大事,这么着急?”

孟维周随马云涛走到庭院一角,小声说着什么。马云涛的样子有些神秘,孟维周却没事似的低着头。马云涛正要从包里拿什么,孟维周轻轻摇了摇手。孟维周摇手的动作有些诡秘,好像生怕别人看见。关隐达装着不在意,其实什么都看在眼里。他猜肯定是会上出什么问题了,不然马云涛不会急急地跑来,孟维周也不会那么故作镇定。

两人不能多说,这边毕竟坐着张兆林和陶凡。马云涛过来打声招呼,说还有事情要办,不吃饭了。孟维周表情看上去平静,可关隐达总发现他有些不对头。这时,陶凡起身上洗手间,孟维周便说:“张书记,汇报个事情。”说着就要站起来。

关隐达忙回避了,说:“你们就在这里谈吧。”林姨也跟着关隐达进了屋。

关隐达回到屋里,坐在客厅里捱时间。他想百分之百是出事了。陶凡从洗手间出来,见关隐达坐到屋里来了,也就不出去十。老人家原来清白得很哩。过会儿,听见孟维周喊道:“隐达,请陶书记来吃饭了。”关隐达这才让老人家走在前面,两人出去了。

关隐达替岳父待客,道:“张书记、孟书记,喝点白酒?”

张兆林说:“陶书记喝点什么?”

林姨忙接过话去,说:“老陶不能喝酒。”

没想到陶凡自己却说:“今天就喝点白酒吧。”

关隐达笑道:“今天爸爸他高兴。平时,他只喝一点点儿黄酒。”

张兆林便很高兴的样子,说:“陶书记破例喝白酒,我脸上可有光了。”

陶凡笑道:兆林,是我这把老骨头有光。你如今是省委领导,我是下级啊。”

张兆林忙直了下身子,说:“陶老您这么说就言重了,等于批评我。我们几位,包括隐达,都是您老栽培的啊。”

陶凡摇头道:“哪里哪里。我现在只是个普通党员,你们都是我的领导。”

席间也没什么要紧话说,无非就是些客套。孟维周总是偷偷儿看表,掩饰着心里的急躁。关隐达看出明堂来了,就想尽量早些结束饭局。他便轮番敬酒,气氛造得很热烈,又不让大家太多闲聊。反正也没什么话好说。气氛弄好了,吃饭时间缩短些,大家面子也就过得去了。吃饭时间通常是主人把握的,今天有些主客不分。陶凡和关隐达是主人,想尽量热情些;张兆林和孟维周是领导,也想尽量热情些。两边都觉得时间太短了不太好。可是张兆林和孟维周急着有事去,关隐达也看出了些意思。彼此心领神会,时间差不多了,关隐达就说:“下午张书记和孟书记还要开会,就早点儿休息?”

张兆林抬腕看看表,说:“好吧,让陶老早些休息。”

陶凡却说:“我没事的。进屋坐坐?”

张兆林说:“改天再来看您老吧。”

陶凡便站起来同他们握手,老人的眼神浑浊起来。张兆林叫道:“隐达,你也同我们一起走吧。”关隐达便回头同老人家打了招呼。陶凡站在那里挥手,说:“你们走吧。”关隐达猛然意识到,老人家有些惆帐。原来陶凡想请张兆林进屋坐坐,看看他的那些字画。可是今天张兆林根本就没有跨进屋子半步。

老人家白忙了一场,肯定又失望,又羞愧。

关隐达上了张兆林的车。他坐前面,张兆林同孟维周坐在后面。车开到半路,张兆林叫司机停车。司机将车靠边,不知何事。张兆林对司机说:“请你回避一下,我们商量工作。”

关隐达觉得奇怪,首长谈工作通常是不回避司机的。肯定是天大的事了。司机一下车,关隐达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他几乎有种被绑架的感觉,好像张兆林正拿枪抵着他的背脊。

张兆林缓缓说道:“隐达,我同维周同志正式找你谈话。”

关隐达很想镇定自己,可胸口忍不住怦怦儿跳。他回过头,碰着张兆林那严厉的目光。张兆林的目光只在他脸上飞了一下,就掉向窗外。窗外本是阳光灿烂,叫车窗的太阳纸挡住,天就灰蒙蒙的。

“隐达同志,”张兆林声音平和,却透着股冷气,“有代表把你作为市长候选人提出来了,你有权作为候选人参加选举。

组织上想听听你的态度。”

关隐达脑子热了一阵,万万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说:“怎么可能呢?”

“隐达同志,你表态吧。”孟维周说。

关隐达说:“我早就表过态了,坚决维护组织意图。”

“可是迹象表明,有人正想阻挠组织意图的实现。我知道,隐达同志不会参与这种事情的。”张兆林微笑着。

关隐达觉着张兆林的笑脸里很有文章。心想张兆林和孟维周也许以为是他在弄鬼,只怕把西州最近出现的怪事儿,都算在他头上了。关隐达沉默着,一声不吭。空间太狭窄了,气氛更显得紧张。车内的空气好像在飞速裂变,快胀破车厢了。关隐达的脑子也在飞速运转,他不能随便应付这事儿。

孟维周说:“隐达,你也有权放弃被选举权。”

关隐达心想这是在威逼他了。僵持了这会儿,他的头脑清醒些了,心情也平静下来。他想自己当年正是这样被推上县长位置的,真有意思。他现在并没有当市长的兴趣,只是见不得张兆林这咄咄逼人的样子,也为孟维周的着急可笑。

“张书记,孟书记,”关隐达语气轻松,

“不妨设想一下,哪怕我放弃了被选举权,原定候选人就一定选得上吗?再者,说句良心话,现在民主政治建设并没有成熟,有人敢离开组织意图另推候选人,是冒着风险的。我想这是历史的进步。我如果放弃了,等于出卖和慈善,置别人于被动和难堪,也许太不道德。做官是一时,做人是一世。”

气氛又沉默了。半天,张兆林说:“好吧。隐达同志,我同维周找你谈,并没有带主观意见,只是想知道你的态度。你有权参加选举。就这样定吧。我作为老同事,以个人身份,还是祝你选举成功。”

关隐达笑道:“我并不抱这个希望。”

“隐达你放下包袱吧,以最佳心态接受人民代表和组织的挑选。”孟维周笑道。他在人民代表后面故意加上组织二字,是想让关隐达知道,你可不要忘了,你到底还是组织的人。

关隐达听着却另有想法。他想自己如果真被人民代表选上了,就是有违组织意图。他已经违背组织意图当过一届县长了,还怕再当一届市长?只是他并没有多少胜算。孟维周已找各代表团团长谈过话了,而各代表团团长又会找代表一一谈话。孟维周这个层次的领导谈话多半堂而皇之,讲的都是见得了人的场面话;到了下面头头儿那里,他们找代表们谈话只怕就是满口江湖腔了。江湖腔更有鼓动性。

张兆林不再说话,孟维周也噤口不言。关隐达手在膝盖上轻轻划着,这是他的习惯动作。他比划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反复写着四个字:壮怀激烈。

下午开会时间到了,关隐达径直去了会议室。议程仍是分组讨论。他刚进会议室,突然掌声满堂。关隐达笑笑,抹抹脸上,说:“你们起什么哄?我脸上没有墨水吧。”

有代表说:“关主任,你被作为市长候选人推上去了。”

关隐达笑道: “你们看看我这样子,像个当市长的人吗? 我可没打这个算盘啊。”

下午本是继续讨论《政府工作报告》,可是关隐达根本掌握不了会议。代表们谈着谈着,就会把话题扯到选举。关隐达不时提醒大家,回到讨论议题上去。可代表们哪有兴趣讨论《政府工作报告》?关隐达其实也想听听代表们的想法,也就由他们议论去。听大家说来说去,关隐达才知道上午很是热闹。

原来舒培德昨天夜里畏罪自杀了。舒培德的家人硬说是有人杀人灭口,在街上抬棺游行。消息马上在会上传播起来,情况就变得复杂了。人们悄悄议论,舒培德同孟维周、万明山的关系肯定说不清。很快,两句顺口溜就在代表们中间散布开来:公子不公,明山不明。关隐达暗自吃惊,孟维周也被搭进去了。

代表们越说越激愤,甚至那个大礼包也被人拿出来当靶子,说是让一位犯罪分子赞助人大会,真是莫大的讽刺。

关隐达不再制止代表们议论,让他们说去。情绪是野火,会越烧越旺的。关隐达现在知道了,有两个代表团提议他作为市长候选人,一是他自己所在的文教卫代表团,一是向天富所在的代表团。他终于想起来了,向天富要他关键时候站出来,原来是这个意思。他想向天富能量不小,肯定会做很多工作。

代表们继续讨论着,都说要真正行使人民代表的权力,选群众满意的人。有位代表玩笑道:“我们坚决选关主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到了中饭时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就在会上传开了。

这成了关隐达绝妙的竞选广告。关隐达想回避一下人们的注意力,没有在会上用餐,跑到桃岭去了。没想到陶凡居然知道会上的事了。他问:“隐达,你自己怎么想的?”

关隐达说: “我本来没兴趣,但有人推我,我不好放弃。 不然,等于把别人耍了。爸爸,你是怎么知道的?”

陶凡没回答他的话,只道:“我想,你的胜算很大。”

关隐达问:“爸爸,我看不出把握在哪里。”

陶凡说:“你知不知道会上有顺口溜说,公子不公,明山不明?群众把孟维周同万明山捆在一起,怀疑他们同舒培德不清白,这就对你有好处。孟维周要洗涮自己,必然丢车保帅,踢开万明山。”

关隐达恍然大悟,很佩服老人家。陶凡叹道:“但是,你的市长会当得很艰难。”

“艰难我不怕。我只会好好儿干事,干不下去不干就是了。”关隐达说。

陶凡说:“你今天应该在会上吃饭,不要躲起来。”

关隐达想想,老人家说得真有道理。选举他当市长的舆论已悄然形成,代表们就想同他打打招呼。其实就是暗送秋波,表示会投他的票。他匆匆吃过晚饭,下山而去。

一进宾馆,就碰见向天富。两人只握握手,笑笑,就各自走了。马上就有很多代表过来打招呼,握手言笑。别的代表就没顾及了,都说会投关主任票。关隐达只说谢谢,不多说话。

进了房间,同屋的科委主任张青说:“隐达,你哪里去了?老有人找你。还是那句话,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啊。”

关隐达说:“谢谢同志们信任。你知道,我早没什么政治野心了。但是有这么多人相信我,我总得对得起人。能选上,我尽职尽责,死而后已。选不上,又不会掉我一坨肉。

管他哩。”

张青说:“你不知道,今天下午又出怪事了。”

“什么事?”关隐达问。

原来,下午趁代表们讨论,有人将每个房间都放了两份材料,揭发有关领导同舒培德的关系。本来会议保安做得很好的,但散发材料的人可谓机关算尽。他们居然印制了会议材料袋,冒充会务人员,让服务员开了门,大大方方把材料放在每个代表的桌子上。市委知道情况后,火速派人收走了材料。可是,几乎所有代表都看了材料了。

“都说了什么?”关隐达问。

张青说:“信中点到很多人,包括张兆林、宋秋山、周一佛、孟维周、万明山。居然还有份舒培德供词的复印件。估计是检察院内部出问题了。”

关隐达听着真吓了一跳,说:“事情弄到这地步了?”

张青笑道:“隐达,舒培德也提到你和你岳父。”

“啊?”关隐达脸都青了。他虽说心中没鬼,但就怕人信口雌黄,蓄意陷害。

张青又笑笑,说:“舒培德还算够意思,他说在他接触过的领导中,只有你们翁婿俩令他敬佩。说你们俩从未收要过他们任何好处。”

关隐达苦笑道:“舒培德是好心办坏事啊!”

这个晚上,不断有人造访关隐达。他们只是来随便坐坐,用意却很明白。深夜,关隐达已睡着了,电话突然响起来。没想到是孟维周打来的:“隐达,你睡了吗?这样吧,你到二号楼208来一下,张书记想找你谈谈。”

半夜里惊醒,心脏本来就跳得慌。又说是张兆林急着找他,关隐达胸口很不舒服,几手想吐了。他去洗漱间洗了个冷水脸,奔二号楼而去。

门一开,张兆林微笑着站起来,把手伸得老长。关隐达健步走过去,握了他的手。

“隐达坐吧。”张兆林满脸是笑,“隐达同志,我向省委汇报过了。省委研究,决定全力出赴支持你竞选市长。明山同志找我谈了,他自己想放弃被选蜂权。我看这样也好,对稳定西州,对他自己,都有好处。你同维周是老同事,彼此了解,我看你们会配合得很好的。”

关隐达说:“感谢张书记信任。这次我可是随波逐流,身不由己啊。”

“这是民意。我们必须尊重人民群众的意愿,这是我们党的宗旨所在。”张兆林很有感触的样子,意味深长地点着头,“隐达同志,有个别人说,组织上决定支持你竞选,是听信舒培德的话。简直荒唐。组织上对干部是有个基本认识的,我们认为你各方面条件都好,能够担负起市长责任。但是,有人在中间弄手脚,过后组织上会严肃查处。会上流传一些顺口溜,甚至有人在会场上传纸条子。我们认为这是严重的政治事件。

政治纪律,我们是决不含糊的。”

关隐达听出张兆林的意思,这是在威慑他。也就是说,支持他选举,是万不得已的事。不然人大会就开不下去,省委丢脸就丢大了。但是,事后如果查出来关隐达同那些非法行为有关系,组织是不会放过他的。关隐达心情灰了起来。不管怎么样,他将很尴尬地当选。从当选之日起,组织上就准备将他顺当地换下去。当年他被选上县长,又糊里糊涂当上县委书记,没多久就被弄下来了,调到市教委当主任。

张兆林今晚不论说什么话,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好像他格外开心。他越是笑,关隐达越知道他很不愉快。张兆林亲自到工作多年的西州来指导选举,竟弄成这种局面,他脸上是没有光的。别人会抓住这些事说他驾驭能力不行,甚至省书记会批评他办事不力。

关隐达回到房间,已是凌晨四点了。太困了,他倒在床上就呼呼睡去。

(六十四)

关隐达一觉醒来,已是七点半。张青已起床出去了。关隐达忙涮牙洗脸,奔食堂去。他立即意识到天地似乎变了。代表们同他打招呼更加热情而自然。可是奇怪的是,他往一张餐桌坐下,竟再没别的人敢来了。后来王洪亮来了,嘻笑着坐了下来。关隐达问:“洪亮,怎么不当老板了?”王洪亮笑道:“我到底是组织上培养的人,骨子里不是当企业老板的料子。在那里经济待遇不错,可就是找不到自己的感觉。还是回来算了。”

王洪亮的语气就完全是汇报的味道了。慢慢才有些部门头头坐下来,同关隐达打招呼。他注意看看,围着他坐着的都是些场面上走得开的人,比方公安局长、检察院长、法院院长。关隐达暗自感叹,发现人们无意间已经把他当作市长了。人们一旦把他当作市长,自然就想到了距离,不敢在他面前太随便了。

而这些凑过来陪他坐着的人,都是自以为有脸面的。官场况味,可悲可叹啊!

会上再也见不到万明山的影子。大家再也不去议论他了,却猜想他这回只怕真的栽了。也没人再议论张兆林或孟维周,知道他们仍会安然无恙,多说了也没意思。却又听说公安方面在追查“条子事件”,说是有人恶意中伤领导同志。无奈找不到条子的下落。张青悄悄儿对关隐达说:“隐达,有人说是你把那条子撕了,不然只怕有人会倒霉。有人会很感激你的。”

关隐达说:“那都是些玩笑话,当真干什么?也不知谁让查的,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正式选举之前,马云涛同舒俊一道跑到关隐达房间。马云涛很是恭谨:“隐达同志,这是我们起草的你个人简介,要发给代表的,请你过目。”

“我就不用看了吧。”关隐达说着,就接过了简介。他知道这几百字的文字,看似简单,却很有讲究的。每个措词,都传达着组织意图。他细细看了看,发现简介还过得去。想必是孟维周他们已审阅过了。他只改动个别字,就说:

“行吧,就这样。”

等马云涛汇报完了,舒俊说:“隐达同志,这是市政府办替你起草的致辞。”

关隐达接过稿子,问:“什么致辞?”

舒俊说:“你正式当选后,向代表们有个致辞。”

关隐达就笑了起来,说:“这个就免了吧。我万一没被选上呢?”

马云涛同舒俊都摇头而笑,说怎么可能呢?你是众望所归啊。

关隐达坚持不看那份致辞,马舒二人只好告辞。他心想那几句话,到时候即席讲讲就是了,何必事先准备讲稿呢?再说他也看不起死板的秀才文章,自己讲讲还好些。他注意到马云涛和舒俊都没以前同他那么随便了,不再叫他隐达或老关,当然也不便马上叫他关市长,而是按党内习惯,叫他隐达同志。

他还没正式当选,工作班子却已围着他运转起来了。

选举很顺利,关隐达当选为市长。掌声很热烈,震耳欲聋。关隐达起身致谢,抬手往下压了几次,可他每压一次,掌声又掀起一个新高潮。张兆林和孟维周都坐在主席台上,这时就站起来,伸手往下寻找关隐达。关隐达拍着手,慢慢走向主席台,同主席团成员一一握手。选举之前,安排关隐达坐主席台,可他执意坐在下面。会上也没太多花絮,早些天传得沸沸扬扬的事儿,暂时淡出人们的话题。

孟维周庄严宣布:“下面,请刚刚当选的西州市人民政府市长关隐达同志致辞!”

关隐达虽说没准备文字讲稿,可腹稿却早已酝酿成熟了。

他只讲了短短两分钟,却博得长达一分钟的掌声。张兆林和孟维周就像很多领导一样,鼓掌只是个象征性动作,手掌根本没挨到一块儿去。不能指望他们的手掌能发出脆响。但他们的笑容很像回事,台下代表们正望着他们哩。

关隐达不能马上就来市政府上班,他还得交待一下教委工作。可是舒俊当天晚上就跑他家里汇报来了,请示一件事情,想让龙飞当他的秘书。舒俊一直认为龙飞是关隐达的亲戚,派龙飞当他秘书,更合适些。关隐达不便解释,只好同意了。

次日一早,龙飞就跑到关隐达家,开始他的秘书生涯了。

关隐达只说声小龙来了?就不多说话。他拿出公文包来,龙飞忙伸手接了。关隐达心想:又一个诗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