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粉厂的厂长插话说:" 国顺说这不行。他想走哩,你断他啥电哩? 断也白断… 他这个人拗,年轻轻的,好琢磨个人,好认个死理儿。你越不让他干啥他偏干啥。叫我看哪,就不让他走! 不能让他走!"
呼国顺说:" 咋… 咋… 咋不行? 他他走?! 哼,他爹… 爹哩? 他娘… 娘哩? 他爹他娘总… 总走不了… 了吧? 他他爹… 爹娘吃水… 水不吃? 他只要说不… 不吃… 也也好办…"
奶牛厂厂长拧了拧身子,这人说话磨里磨道、女里女气的,他小嗓说:" 说这说那,都是白扯。关键是这个头儿不能开。头儿一开,往下就难说了… 我看哪,抓他一个典型。把他弄到群众大会上,一上会就好办了,到时候你一句他一句,光唾沫星子就能把他淹了! 别说鳖儿就那一张嘴,就是他浑身长嘴,也过不了这一关! 看看有多少指头戳他的脸吧?! 叫他说说,叫他自己说,咋? 集体给他房住,给他钱花,给他供吃供喝,给他配沙发,装空调… 呼家堡哪点对不起他了? 呼伯哪点对不起他了? 他肯定说不出来,说不出来就好办了… 到时候想咋处理他,咋处理他!"
羊厂的厂长呼平均身上有膻味,没人愿跟他坐一起,他就在地上蹲着,一只手在地上划来划去,划了一会儿,他忽然抬起头说:" 叫我说,还是用老法儿治他。给他' 开小灶' 。"
他说着说着,也有点兴奋了,唾沫星子溅起来:" 找个地方,找个僻静地方,就我们那羊圈边上有个小屋,可得。弄去,让民兵看住他,一天三晌让他家里给他送罐饭,干部们轮班找他谈,日他娘,黑了白哩连轴转,三天不行五天,五天不行十天,情熬他了,一夜一夜熬他,眼熬得跟灯笼样,用不了几天都把他攻下来了! 看他还操不操了?"
猪厂厂长刘德有不紧不慢地说:" 肉是好肉,就看咋割法儿了。咱这儿不是每月都搞' 民主评议' 么? 我知道那是评议工分,评议工资的。我看,咱改改,咱也给他来个民主评议,评议评议他这个人。让他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去接受' 民主评议' ,一人说他一条错,就一千多条错,人身上有一千多条错,你说他是个啥人? 人不敢让人评议,评议时间长了,连他自己都觉得他是个孬种,大孬种! 到他自己也认识到他是个孬种的时候,就好办了…"
妇女主任马凤仙先是像背诵似地说:" 谁往呼伯头上扣屎盆子,我们坚决不答应! 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说着说着,她竟然掉泪了,她流着泪说," 呼家堡的男人都该站出来,扇他! 啥狗×马×的东西,良心叫狗吃了?! 敢破坏集体?! 破坏呼伯… 还算人不算?!" 接着,她又说," 你们说了半天,净脱裤子放屁,多那一事,六个指头搔痒,多那一道儿! 叫我说,啥法儿也别使,就一条,弄住他娘,弄住他媳妇,啥都齐了。干部们根本不用出面,找些积极老婆们,情开' 帮助会' 了,看老婆们把他家里砸磕成啥样?! 那一年开麦升家的' 帮助会' ,不就是这样么? 一群老婆围住,吃了饭就开,吃了饭就开,指头捣到脸上… 一家伙可老实了! 女人家最要脸面,三天下来,保准屙稀屎!"
往下,众人七嘴八舌,纷纷发表自己的高见,谈出了许多更为绝妙的好主意… 会议开得十分热烈。众人都异口同声地说:决不能让这鳖儿走! 决不能开这个口子!
在众人发言的时候,呼天成一声不吭,他只是默默地听着。有时,把眼闭上,有时睁开,淡淡地望着众人。一直到都表了态,都讲完了,他才问:" 说完了? 还有没有? 谁还说?"
就这么一句,屋子里又重新静下来了,众人都望着他… 这时,呼天成说:" 大家的意思是不让他走?"
众人齐声嚷嚷说:不能让他走! 他这是给集体抹黑! 这个头不能开…"
可是,呼天成却笑眯眯地说:" 怕啥? 走就让他走嘛…" 说着,他的脸突然就黑下来了,一股黑风风的怒气罩在了他的脸上,他沉着脸,目光像烙铁一样在众人脸上烫了一圈,厉声说:"… 这个头咋不能开?! 走个吧人有啥了不起的? 还有谁走? 你们谁还想走?! 说呀? 谁走都行,我现在就批准! 谁走报名?!"
刹那间,屋里的空气顿时紧张了,没有一个人敢吭声,人们都低下头去,呆呆地看着眼前那一小块…"
片刻,呼天成的语气缓下来了,却仍是很严肃地说:" 你们都是呼家堡的干部,是接班人哪。遇上一点小事就这么不冷静,行么? 别说走他一个人,走十个人,走一百个人,呼家堡还是呼家堡! 你们谁想走也可以走嘛,我老了,不中用了,我是要留下来的。呼家堡四十年都没垮,我不相信,现在还有谁能搞垮它! 怕什么?! 啊,有什么可怕的?!" 接着,他又说:" 毛主席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走就让他走嘛。当然了,有人要走,这说明什么? 说明我们的工作没做好,有漏洞。我也是有责任的。在这里,我就不多批评大家了。"
干部们全都望着呼天成,一时,也都各自想着身上的" 责任"…"
呼天成手捧着头想了一会儿,默默地说:" 走可以走,咱还是要做到仁至义尽,总还是要见个面吧? 你们说呢?"
立时,民兵连长呼二豹站了起来,马上说:" 我去叫他!…" 说着,他望了呼天成一眼,见呼天成的眼皮一塌蒙,便快步走了出去。
此刻,干部们像是悟过来了,一个个又说:就是,呼伯分析得对,走就让他走,一个老鼠屎还能坏锅汤? 走他个把人也没啥了不起…"
一会儿工夫,呼二豹回来了。他一进门就说:" 鳖儿操哪,不来!… 我把他爹日弄来了。" 这时候,人们才发现,门口还站着一个人。他袖手立在那里,腰弓着,脸上带着惊慌不定的神色。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四下探去,可是,没人理他,谁也不理他。他缩了缩身子,喃喃地说:" 他呼伯,你看…"
呼天成望着他,久久不说一句话。他的目光像碾盘一样压在刘老头的身上,刘老头感到了那目光的重量,他弓下腰,再次缩了缩身子,像要钻进地缝儿似的,头上出了一层一层的汗球…"
片刻,呼天成淡淡地说:" 老刘,你养了个好娃子呀!"
刘全老头嚅嚅地解释说:" 都劝过他。我劝他,他娘也劝他… 不听劝。孩子大了,我也是没法呀!"
这时,呼天成笑了笑,说:" 没啥。年轻人嘛,想出去闯闯,是好事。你回去给廷玉捎个信儿,咱呼家堡需要人才,只要是人才,会适当安排的。留下来当然很好。想走呢,不拦他,随时可以走。不过,咱呼家堡是个集体,不是旅店,不能想咋就咋,你说对不对? 就说是旅店,来了也得登个记吧? 走时也得打个招呼哟! 嗯?… 我说了,走是可以走,随时都可以走。如果对干部们有意见,就是走,也要把意见留下来,对我的,对干部们的,都留下来,好改进工作嘛。你看呢? 老刘…"
刘全老头像鸡叨米似地连连点头说:" 我说他,我说说他… 让他来,让他一定来。"
…"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院子里终于响起了那" 蹋拉、蹋拉" 的脚步声。人们都朝门口望去,然而,在门口出现的仍然是刘全老头…"
刘全老头再次弓着腰走进来,一进门就扇起脸来,他一边扇自己的脸,一边流着泪说:" 我没这个儿子,全当我没养这个儿子!… 收拾他吧!"
呼天成忙说:" 老刘,你这是干啥呢? 别,别… 快,让老刘坐下…"
有人赶忙给老全头让座,可他没有坐,他也不敢坐… 只是连声说:" 收拾他,收拾他吧。" 呼天成淡淡地说:" 你说哪儿去了,收拾他干啥? 他又没犯法。"
接着,呼天成叹了口气,手捧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 娃子铁了心要走,就让他走吧。… 老刘,他既然不愿见我,你就再给他捎个信儿。你给他说,我呼天成不是鸡肠小肚的人,在外头要是混不下去,还回来,我还欢迎他。要是遇上难处了,就言语一声,我呢,多多少少的,在外边还认识几个人,也许能帮他一把… 就这样吧。"
这时,民兵连长呼二豹跳起来了,瞪着眼说:" 呼伯,就这样让他走了?!"
妇女主任也站起来,点着刘全老头的鼻子嚷嚷说:" 老刘,还有良心没有? 有些人的良心是让狗吃了! 啥叫仁至义尽哪? 呼伯也只能这样了吧?!"
呼天成摆了摆手说:" 留住人,留不住心,让他走吧。"
刘全老头脸都黄了,他往后退着身子,一再嚅嚅地说:" 我再说说,我去再说… 我,我给他跪下,我让他来…" 说着,他小跑着回去叫儿子去了。
会散了,可呼天成却一直手捧头坐在那里,他还在等着,他想他会来的…"
第二天上午,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民兵连长呼二豹走了进来,他一进门就骂道:" 这鳖儿是吃了豹子胆了!"
这时,呼天成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失望,他的眉头紧皱着,脸上的纹路绷出了一道道凛然的紫色血红,可他仍淡淡地问:" 走了?"
呼二豹说:" 走了。"
他的目光望着呼伯,仍希望他说一点什么,只要呼伯言一声,他立马就把那" 吃了豹子胆的" 追回来!
呼伯不语。倒是站在一旁的村秘书忍不住说:" 哼,他还是不走的好。"
一语未了,呼伯突然就看了他一眼!
过了一会儿,呼天成摇了摇头,喃喃地说:" 这孩子,都不敢见我一面?"

 

羊的门

○李佩甫


第四章

一一个" 贼" 字

三十六年前,在一个秋日的黄昏,年轻的村支书站在村口上,面对一群下工的村人,开始有了" 主" 的意识。那时候他虽然才二十来岁,却已经当了三年的副支书,一年半的支书了,已算是呼家堡的当家人了。可真正的领袖意识,却是在这一瞬间产生的。
那时的呼天成年轻气盛,血气方刚,面对呼家堡村人的盗窃行为怒不可遏! 在那个时期里,村里总是丢东西。开初也许是由于饥饿,后来就是惯性了:村边地里的玉米一夜之间就会被掰去大半;红薯长在坡里,到出的时候,竟然有很多是空穴;收豆的时候,一亩豆子拉到场里只剩下了几十斤;在场里打芝麻,明令不冷穿衣裳,一个个都光着脊梁进场,可光棍汉孙布袋趿着一双破鞋,出出进进两趟,就趿走了三两半芝麻…"
在这么一个秋熟的九月里,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呼天成带着六个基干民兵,立在村口上,突然拦住了从地里回来的村人,挨个进行搜查。头一个撞上的是八婶,八婶拧着一双小脚,挎着一个草筐,仄仄歪歪地向村口走来。八婶年岁大了,不是拿工分的劳力,她是上地搂草去了。一个基干民兵拦住八婶说:" 站住。拿队里东西了没有?" 八婶一下子怔住了,八婶看着站在一旁的呼天成,颤颤地说:" 天成,娘那脚! 这是干啥呢?" 望着八婶那一头苍苍的白发,呼天成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想叫一声" 八婶" ,可他又发现喊这么一声后,往下边就无法进行了。在呼家堡,拐弯磨角七大妗子八大姨的,说起来家家户户都沾点亲,要是让过了八婶… 这时,他第一次觉察到乡下的" 礼俗" 成了一种阻碍。可他没有往下多想,他只是觉得有点" 格意" ,八婶是他的亲八婶呀! 他扭过脸去,不再看八婶了。于是,那个基干民兵就上去搜八婶的身。他先是从八婶的大裤腰里摸出了一块红薯,尔后又从大草筐里翻出了两穗玉米… 那基干民兵说:" 操,这是啥?!" 八婶立马软了,八婶求告说:" 大侄子,大侄子,我是头一回呀…" 呼天成依然背对着她,一声不吭。于是,那基干民兵喝道:" 站到一边去!"
搜查的第二个人是个半大孩子,那孩子叫二兔,他爹是第三小队的队长。二兔背着一捆草走到村口时。那基干民兵看了呼天成一眼,呼天成正气着呢,他厉声说:" 搜!" 那民兵上去就把二兔弄翻了,说:" 操,草里塞的啥?!" 二兔还骂哪,他说:" 日你娘,啥也没有!" 那基干民兵一刺刀就把草捆挑了,只听" 轱轱辘辘" 的,从草捆里滚出了几块红薯! 二兔一看露馅了,就地往下一躺,撒起泼来:" 我日你娘啊…" 呼天成喝道:" 扯一边去!"
搜查的第三个人正是光棍孙布袋。孙布袋是请假相亲去了。他手里提着一个破手巾兜,兜里提着一小匣点心。他的腰挺得很直,头上戴着一顶借来的蓝帽子,一磨一磨地走来了。来到跟前时,他还说:" 吃了?" 没等他说完,呼天成一脚就把他踢倒了,按翻后,两个民兵从他的腰里一下子搜出来了七穗玉米! 只听孙布袋高声说:" 我是掰柿树坡的! 哪驴说瞎话,我是掰柿树坡的…" 再翻那点心匣子,谁知那匣子也是空的,里边不过是两块扒来的红薯。可孙布袋仍然嘴硬,他喊道:" 我向毛主席保证,真是掰柿树坡的!"
呼天成让这三个" 偷儿" 在村口处站成一片,各自的脖里都挂着偷来的庄稼,单等着下一位…"
然而,当他转过脸来的时候,呼天成愣住了。在夕阳的余辉下,只见下工的村人们全都在村口前的土路上立着。几百口人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个正向村口走来,他们走到村口处都自动地站下了,没有人再往前走了,人们木然地站在那里,望着那脖里挂有" 赃物" 的三个人。那脸像墙一样,一排一排地竖在那里,竖出了一片灰黄色的狼一样的沉默!
开初,呼天成吓了一跳! 在晚霞的映照下,那些土黄色的人脸源源不断的、一层一层的堆竖在他的眼前,那些黑黑白白的眼仁全都对着他。在西天那一片桔红色的霞光里,在红色落日那巨大背景下,那些灰黄色的人脸被映出了一种深远的明亮,一种朦朦胧胧的坚硬;那坚硬,绷出了一种鲜艳而又冷然的生动,那生动里似乎聚集着一股巨大的力量,仿佛倾刻间就会扑上来! 那时他毕竟年轻,他的脑海里出现了片刻的慌乱,他甚至想跑,他心里说:" 跑吧? 他觉得那么多的人如果一齐涌上来的话,会把他撕成碎片,会把他踩成一滩烂泥! 就在此刻,他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耳语般的嘀咕,那是一个基干民兵在慌乱中叫道:" 呼支书…" 这时,呼天成才猛然醒悟,在这一瞬间,他才想起来,他是支书呢。他无论如何是不能跑的,他要这么一跑,他这一辈子就算完了。怎么办呢? 于是,他强迫自己牢牢地站在那里,强迫自己的两腿不要发抖,尔后,他慢慢地转过脸去,背对着那些叫人看了发怵的人脸,那些人脸叠在一起的时候实在是太可怕了,就像是一垛一垛的森森可怖的墙,那墙是一层一层的;那黑白混浊的眼仁重重叠叠地木着,看去就像是群狼咆哮前的沉默! 使你猜不透那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脸墙后边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念头… 一背过身来,他就觉得好受些了,那静中的沉默就显得不是那么压人了。但他仍感觉到背后有眼,那眼一重一重的,像刺一样扎在他的背上。在这样的时候,他脑海里竟然没有话了,他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只是等待着,等待着… 可是,十秒钟过去了,并没有人发作,身后一点动静也没有。就在此刻,他脑海里霍然一亮,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了他十七岁时参观北京故宫时的情景。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出远门,当时他是作为中原民兵代表进京参加国庆观礼的。那也是他有生第一次坐火车,在" 咣当咣当" 的火车上,他第一次感受到世界竟然是那么大呀! 他也是平生第一次在故宫里看到了皇帝坐的龙椅,那龙椅高高在上,气势磅礴,他一下子被震住了! 他说不出来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可他却体味到了那无比的高贵和高高在上的威严! 还有那皇宫的雄伟和九龙照壁的辉煌,都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那记忆瞬间在他的脑海里放大了。片刻,呼天成转过身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抬起头来,他的脸上多了一层凛然。他不再看那些人脸了,他谁也不看,他炸声喊出了一个字:" 贼!…" 接着,他炸开喉咙高声喊道:" 一窝贼! 人没脸,树没皮,百方难治! 偷! 偷吧,偷光,偷净!!"
一个" 贼" 字,在村口的脸墙上炸出了一片愕然。就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 贼" 字,一下子就镇住了几百口人! 这样的结果连呼天成都感到吃惊。此时此刻,他突然发现,在这块土地上,人是很软弱的东西,在某些时候,人简直是不堪一击。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脸哪,就在一瞬之间,全都发生了一种奇妙的变化。人脸上就像刻上了字一样,那就是一个" 贼" 字。一个" 贼" 字使他们的面部全都颤动起来,一个" 贼" 字使他们的眼睛里全都蒙上了一层畏惧。一个" 贼" 字使他们的头像大麦一样一个个勾下去了。一个" 贼" 字就使他们互相偷眼望着,相互之间也突然产生了防范。那一层一层、看上去很坚硬的人脸在一刹那间碎了,碎成了一种很散很无力的东西,那些脸就像是掉在地上的豆腐,一个个软塌塌灰蒙蒙的,灰出了一片迷茫和簌然。这就是书上所说的" 人民" 么? 呼天成的自信心陡然增强了。他觉得他倾刻间就越过了众人,脱颖而出。他的个子并不高,只能算是中等偏低的个头,人也并不虎势,但是,在此时此刻,他的身没长,可他的心长了,他在心理上已高出众人很多很多。他明白了,只要镇住了心,就镇住了人。心很小,人很大,可心是人的主。
呼天成再次鼓起勇气,主动出击了。他要试一试那些目光的力量,他要检验一下人心的强度。他扬起头来,去寻找那些可以直视的眼睛。他的眼在脸墙上很快地撒了一圈,先是捕捉到了王狗蛋的眼睛,王狗蛋是个老好好,人很绵软,他女人能提着他的耳朵日骂他,呼天成的目光一下子就刺过去了,他的目光刚一射在王狗蛋的脸上,王狗蛋眼里即刻露出了狗一样的神情,马上就往下缩身子,人立刻就矮了半截,那腰还不由自主地拧了一下;于是,呼天成信心大增! 他又把目光瞄准了呼墩子,呼墩子是个傻大个子,长得虎背熊腰的,一顿能吃七个杠子馍,还能把石磙搬起来,可他却是个不长心的货。呼天成看他的时候目光加了些力,他的目光像冷刃一样直射过去,想不到,呼墩子那牛蛋眼出溜一下就躲开了,躲得很快,他的目光躲闪着,还用舌头舔了一下厚嘴唇,这是一种慌乱的表现,他腰里也肯定有东西! 于是,呼天成的目光里就增添了更多的" 主" 的意识,他从那一排一排的脸墙上挨上看过去,越看自信心越强,越看胆气越足,那些目光几乎全是畏惧的,是一点一点往回缩的;也有强一些的,不往回缩的,就是那些不回缩的目光里,也藏有一些慌乱和迷茫,还有一些辩解的意味,仿佛在说,你看,我什么也没有偷,我真的没偷… 纵是那气壮的,也是辩解中的气壮。这时呼天成的目光就成了一把刀子,他把众人分割了,他把那一层一层令人恐怖的脸墙分割成了一个一个的被审查者,一个一个在有罪和无罪中分拣的羔羊… 他甚至有点可怜他们了,那么多的人,几百口人哪! 他想,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如果走上来,一脚把他踢倒,那又会怎样呢? 信心和激情是可以产生智慧的。呼天成的精神高高在上,脑海里顿时涌出了许多超越众人的念头。他知道面前的这群人怕是大多都偷了地里的庄稼,而他又不可能一下子捉住那么多的人,俗话说,法不治众啊! 于是,呼天成很快就又做出了一个决定,他为这个主意能够在一瞬之间产生而高兴。他慢慢地转过身去,再次背对着那些村人,高声说:" 把该放下的,都给我放下,回去吧!"
话说出来了,可人还是黑压压地站着。仍没有动,谁也不动,人们还在那儿愣着。呼天成再次高声说:" 那些偷了东西的听着,我给你们一个改过的机会! 我不查了。你们把腰里的东西放下,都回去吧!" 说完后,他仍然背对着他们,不看。他不看的目的就是要告诉人们: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你们都干了什么,我不看就是说我不想知道都是谁偷了,我是在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乡下人是活脸的,我是给你们一个" 脸"!
说完最后一句话时,呼天成的脑海里曾出现过一丝游移和不安。他想,万一他们仍然立着不动,那又该怎样呢? 然而,只听身后一片" 扑扑咚咚" 的响声… 倾刻间,像决了口的水一样,人们都从他身边快步涌过去了。
当呼天成再次回过身来的时候,他看见村口的土路上,到处都扔着一些红薯、豆荚和掰下的青玉米…"
那三个站在一边的人竟然没敢走,他们仍然傻傻地立在那里,脖子里仍挂着他们偷来的庄稼。于是,呼天成对那些基干民兵说:" 去,掂个锣,拉上他们去游村,游三趟! 看他们还偷不偷了!"
在这天傍晚,吃饭的时候,锣声响了,村人们全都跑出来围观,只见那三位被当场捉住的" 偷儿" ,脖子里挂着他们偷来的庄稼在游街… 而众多的" 偷儿" 却暗暗地吸了一口凉气。年轻的呼天成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产生了一个近乎伟大的念头:他就是他们的主,他要当好这个主。

二孙布袋

十天后,村里的盗窃风不那么盛了,没人再敢偷地里的庄稼了。于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呼天成来到了孙布袋的家里。
孙布袋是个光棍汉,人高高大大的,也算精明,就是" 虫" 了一点,太惜力。于是,三十多岁了,却找不下个媳妇。他的爹娘都早早地下世了,独自一个人过光景,日子就显得很邋遢,很艰涩,很没有意思。村里搞大食堂的时候,他是热烈欢迎的,因为从此可以不做饭了。食堂一散,他就没辙了,家里连个像样的锅碗都没有,他也不置,终日就是掰两玉米,扒几块红薯,偷二两芝麻,烧烧吃吃,对付着过日子。时间一长,就偷出惯性、偷出水平来了,也偷出了一种愉悦。偷对他来说变成了一种技巧,变成了一种玩赏,变成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奇遇和潇洒,变成了生活里的" 女人" 。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偷的,没有什么是他偷不来的。夏天里,他光身一人在场里睡觉,半夜他赤肚肚儿摸到邻村的瓜地里,一根线都没带,竟然一次偷回去十二个大西瓜。说出来都没人相信,问他怎么能一次抱走十二个西瓜? 那是不可能的! 他说这有啥难的? 用瓜秧打成" 十字结" 绕在瓜上,尔后用" 屎克螂滚蛋儿" 的方法,扯一个十个全动… 他说,看瓜的打一声呼噜,他就扯一下瓜秧,瓜就跟着轱辘一阵子… 瓜秧结实着呢;冬天里,他在仓屋里帮了两天忙,就在人们的眼皮底下,他就能偷去一碗油! 油是很不好偷的,可他竟能带着满满的一碗油,大甩着手从仓房里走出去,还能让人看不出来。这事本来也没人知道,后来还是他自己卖能说出去的。人家问他,咋能把油弄出去? 他说,这还不好办。说着,就给人们演示了一番。原来,他先是仰起身,平仰,跟着紧吸几口气,把肚子吸瘪,尔后再折下身子,把满满一碗油平贴在肚皮上,再反扣过来,用布条勒紧,肚子紧吸着那碗,碗就掉不下来了。就这样,他大甩着手,气昂昂地把油偷出去了。平日里,他还在衣服上缝了很多布袋,可以说浑身上下都是布袋。他没老婆,那些布袋都是他自己粗针大麻线缝上去的,一到地里,见啥都往腰里塞,于是人送绰号" 孙布袋" 。
呼天成进了孙布袋家,也不说话,只用眼盯着孙布袋看,看着看着,就把孙布袋看" 毛" 了。一会的工夫,孙布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慌慌地问:" 天成,有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