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布袋看了看呼天成,说:" 你看,我这儿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你要有啥事就说?"
呼天成又看了他一眼,还是不说话。就势往地上一蹲,从兜里掏出一只烟袋,就蹲在那里卷烟吸,拧了一支又一支…"
孙布袋更" 毛" 了,他猜不透呼天成找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敢再叫天成了,就改口说:" 支书,这些日子我可是连村里一根草毛都没拿过,不信你搜! 你情搜了。"
呼天成说:" 贵生,我想让你帮个忙。就看你愿不愿帮了?"
孙布袋一时怔住了," 贵生" 这两个字听上去很陌生,却又有点耳熟。他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本是他的" 大号" ,是他的名字呀! 这个名字已好久没人叫了。他心里一热,又看了看呼天成,眼里透着迷茫,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呼天成又说:" 你要能帮我这个忙,过一段,我可以给你说房媳妇,我说到做到。"
孙布袋脸上立时就露出了干渴。在孙布袋面前是不敢提" 女人" 二字的,只要一说到女人,他就迷了。他干渴的时间太久了,他想女人都快想疯了! 在很多个夜晚,他都是在苦苦地熬着,最早的偷窃行为就是因为熬不过那漫长的黑夜才窜到地里去的… 他的眼立刻就亮了,亮得发粘,他先是舔了一下厚嘴唇,接着又咂了咂嘴,连声说:" 你说你说! 你尽管说。"
呼天成说:" 我想借借你的脸。"
孙布袋眨了眨眼,像是没听清楚似的,问:" 借啥?"
呼天成说:" 你的脸。"
孙布袋还是不明白。可孙布袋被" 女人" 二字迷着,他蹲下身子,往前凑了凑,用巴结的语气说:" 你就说叫我干啥吧?"
呼天成说:" 把你的脸借给我使使…"
孙布袋似乎是听明白了,孙布袋说:" 你要借我的脸?"
呼天成说:" 对,我就是要借你的脸。"
孙布袋说:" 咋个借法?"
呼天成说:" 你不是好偷么? 你不是会偷么? 你不是偷得很巧妙么? 我让你每天上地的时候,偷一样东西。玉米也行,红薯也成,豆也成…"
这会儿,孙布袋终于听出意思来了。他说:" 我不傻。你以为我是傻蛋? 我要是偷了,一回村就让你逮住了。是不是?"
呼天成说:" 是。"
孙布袋说:" 那往下呢?"
呼天成不吭了。呼天成只吸烟,不说话。
孙布袋说:" 往下好让你整治我? 是不是? 往下你还会让我脖里挂着偷来的东西游街示众… 是不是?"
呼天成把烟拧了,很平静地说:" 是。"
孙布袋说:" 这么一来,我的脸就不是脸了。我还能活人么? 我不借,人是活脸的,这个脸我不能借…"
呼天成脸一沉,说:" 你以为你是个啥货? 你没偷过? 你没贼性? 老实告诉你,我啥时候都能收拾你!" 说着,呼天成霍一下站起来了,呼天成说:" 你再想想…" 说着就要走。
孙布袋眼巴巴地说:" 你真能给我说个女人?"
呼天成说:" 我从来都说话算数。"
孙布袋咧了咧嘴,那样子像哭一样难受,他说:" 你是黑我呢。天成,你存心黑你老哥呢。再咋我也是个人呢,我能不要脸么?!"
呼天成说:" 你要真不愿就算了。"
孙布袋看着呼天成,看了一会儿,又说:" 你记分不记?"
呼天成摇了摇头,心里想,鳖货,这真是个鳖货! 他说:" 你想要? 你想要就记。"
孙布袋说:" 收拾一回记多少?"
呼天成说:" 你说吧,你要多少?"
孙布袋说:" 一回五分吧? 不能再少了。"
呼天成说:" 给你记十分。可有一条,你不能说出去。你不能给任何人说,你要是敢日白一个字,我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孙布袋点着头说:" 我不说。你放心,只要能说下媳妇,斗死都不说。可你承许我的,你可得兑现…"
呼天成又最后看了孙布袋一眼,扭头走去了。当他拐上村街的时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那时的夜总是很黑,村街就像是灰黑色的磨道一样,那黑深深浅浅参差不一,既看不清前边是什么,也看不清后边是什么,人在黑暗中走,走的是一种熟悉,走的是一种心态。这时候人就没有了,人完全融在黑暗里了。你得不停地想点什么,要不然任何人都会恐惧的。不过,总是有狗咬声从村东村西响起来,狗咬出了一种让人亲切的温馨。还有那旧式织机的" 哐" 声,也使人产生一种和缓的平静。可呼天成并不想平静,那时他年轻啊,一颗年轻的心总是很热,一个个念头像杂草一样从他那勃勃的雄心里冒出来,那狗咬、那旧式织机的" 哐哐" 声时常干扰他的思绪。于是,他总是对那些跑过来的狗们厉声喝道:" 杀你!" 还好,月色很凉,月色从树的缝隙中漏下来,撒一地朦朦的小白点,他踏着那些小白点往回走,走出了一些深深浅浅的" 思想" ,走出了一些朦朦胧胧的" 智慧" 。他想,他要" 日弄" 好一个村子,他就必须彻底地征服人心。要想彻底征服,他就得先摧毁一些东西,尔后才能够建立… 踏着那些斑驳的小白点,望着无尽的夜空,呼天成发现,在平原的乡野,在这样一个村落里,真正的统治并不是靠权力来维持的。他深知,村一级的所谓组织并不具备权力形态,因为它不是村人眼里的" 政府" 。在村人们眼里," 政府" 才是真正的" 上头" ,而他仅仅是" 上头" 与" 下头" 之间的一个环节。那么,在呼家堡,要想干出第一流的效果,就必须奠定他的至高无上的地位。而这一切,都是靠智慧来完成的。那就是说,他必须成为他们中间最优秀的一个。对于那些" 二不豆子" ,那些" 字儿、门儿" 不分的货,那些野驴一样的蛮汉,他必须成为他们的脑子,他们的心眼,他们的主心骨。
那么,一开始的时候,他得有一个" 饵" ,孙布袋就是他的" 饵" 了。
自此,孙布袋的" 脸" 成了他祭旗的第一刀。
在乡村里,脸面是活人的招牌。乡人是最看重脸面的。呼天成正是借孙布袋的" 脸" ,给全村人上了一堂生动的政治课。
这门课的第一步是展览。那时候,几乎是每天傍晚,孙布袋总是在村口处被人当场捉住," 人赃俱获" 。于是,孙布袋的脸就成了一个挂起来的" 贼" 字。那个" 贼" 字一次又一次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浸泡在众多人的眼仁里。他的脸就像是被剥光了皮的树一样,无数次地接受目光和语言的洗涤! 不光是一些女人指着他的鼻子骂,孙家那些上了年纪很有些辈份、也很有些正义感的叔伯爷们曾当众唾他! 孙家的同宗说:" 布袋呀布袋,你是没有一点改性了,你真丢孙家的人哪,你把孙家祖祖辈辈的人都丢光丢净了!"
那时,孙布袋的脖子里总是挂着一串串偷来的东西,像小丑一样在村街上被人牵着走… 人眼是可以掩人的,众人的眼可以把一张脸腌小腌烂腌成肉干,腌成一泡臭狗屎! 开初的时候,他还觉得自己是假的,是做给人看的,每当他被捉住时,还有点满不在乎,还恬着脸对人笑呢。后来他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后来他从众人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个狗样的东西,那就是没有了" 脸" 的自己。他的目光在与人接触的时候,就再没有了那种平静,也没有了过去的那种" 愉悦" ,当人看他时,他自己就先先地有了一种" 贼" 的感觉,那个" 贼" 字灼烧着他,使他恨不得立时钻进地缝里去。到了这时,连他自己也觉得他已经不是人了!
展览不光是给孙布袋带来了耻辱,也给全村人抹上了深重的精神烙印。人们一看到孙布袋就腰里发紧、心里发怵。孙布袋那张脸成了一种象征,一种罪的象征。人们一看到孙布袋,就想到自己也曾是偷过一两穗儿庄稼的,也就不由地倒抽一口凉气。呼天成要的就是这种" 杀一儆百" 的效果。
孙布袋一下子就完了,孙布袋自此彻底地成了村人的笑料,成了连孩子们都不屑于理睬的渣子,成了谁想踢一脚就踢一脚的狗。他走在村街上,总有人取笑他说:" 布袋,又偷了点啥?" 到这时候,孙布袋才后悔了。他曾私下里找过呼天成,他悄悄地对呼天成说:" 我不弄了,日他妈,我不能再去卖脸了…" 呼天成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说:" 晚了!" 孙布袋哭了,五尺高的汉子,蹲在那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嗷嗷大哭。等他哭完了,呼天成说:" 弄吧,退是退不回去了。我说了,将来给你说个媳妇…"
于是,孙布袋万般无奈,只好继续做贼…"
呼天成的第二个步骤是开会。开会是呼天成给村人们上的第二课,这应该说是一堂" 集体意识课" 。那时候,在许多个点着马灯的夜晚,孙布袋自然而然地成了会议上的活靶子,成了法定的批判对象。
应该说,是会议照亮了呼家堡的漫漫长夜。这是呼天成的一个创造。正是呼天成把" 会议" 这个群体集中的形态发挥到了极致。在当时的呼家堡,召开会议成了呼天成的一个法宝。他发现,只有会议才能把人的精神" 团" 起来,会议像是一根绳子,捆住了呼家堡的人心。会议使人收缩,会议也使人膨胀;会议就像翻牌一样,随时可以翻出一张脸,再翻出一张脸,只要你掌握了会议,你就掌握了主动权,需要的时候,你就可以把某一张脸" 亮" 出来… 会议也成了呼家堡人的兴奋剂,会议可以产生各种不同的妙用:对呼家堡的女人们来说,会议成了她们的" 戏台" ;对呼家堡那些光棍汉们来说,会议成了他们的" 女人" ;对呼家堡的老人们来说,会议成了" 红日头" ,成了他们靠在南墙跟儿捉虱的日子… 这是一个个让人激动又让人紧张的时刻,当民兵连长高喊:" 把人带上来!" 的时候,众多的人头都会齐唰唰地扬起来,望着台上…"
在会议上,呼天成成了真正的主宰,成了一呼百应的核心。呼天成心里明白,对孙布袋这个" 饵" 的使用是有期限的,一个孙布袋并不能长期调动人的兴奋点,这个祭" 脸" 的仪式只是个开始,他必须往纵深处发展。开会得有议题,好在议题是可以制造的,因为人的" 错误" 是现成的,人是不可能不犯错的,人只要活着,就会有错,你只要有错,那议题也就是现成的了。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会议的名堂就多起来了。会议渐渐地开出层次来了,每一次会议的议题都会事先有一个新的" 饵" 。那" 饵" 在不断地转换着,会议的形态也在发生着变化。在会议上,他开始对人的脸面进行" 切割" 。他把人分成了一个一个的层面,每一次开会,头和尾都有了一些差别和区分。比如,在开会之前,他会先开上一个" 队委会" 或是" 扩大队委会" ,这样,就把一些人的" 脸" 提出来了,给这些" 脸" 一些光耀的机会,这些" 脸们" 立时就会容光焕发;比如,在会议之后,他又会开一个" 模范会" 或是" 骨干会" ,那么,又会有一些被点到名字的" 脸们" 为此而容光焕发;再比如,他会在会议中间突然再召集一个" 积极分子会" 或" 贫协会" ,立时就会让一些被点到名字的妇女激动不已,甚至热泪盈眶! 正是这种区分产生了差别,差别产生了臆想不到的效果。呼天成发现,就是这些极简单的形式,使人心有了颤簌感和等级感。人脸上是没有字的,是会议给他们一个个都刻上了" 字" ,那字是刻在精神上的。人的脸皮是多么薄呀! 那烙印打上去的时候,又是怎样的惊心动魄呀! 那些可怜的村人们,为了能被点到名字,常常鸡不叫就起来下地了… 会议真好!
呼天成的目的达到了,权威很快就树起来了。可他身后却多了一个" 尾巴" ,那就是孙布袋。在没人的时候,孙布袋总是偷偷地溜到他跟前,像鬼魂似地突然跳出来说:" 支书,你给我说的媳妇呢?"
三小娥的魂灵
可是,权威也是会受到挑战的。
就在第二年的夏天,呼天成刚刚建立起来的权威,受到了一次强有力的挑战。那真是一个神鬼皆惊的日子呀!
那是七月。在七月的一天中午,小娥死了。
就在那个燠热难耐的中午,当人们都躺在树荫下歇晌的时候,村民刘全的女儿失脚滑进了村东的哑吧河。小娥那年才十四岁,她是在河边洗衣裳的时候,失脚滑进水里去的。后来,当村人们赶去时,她已经在水面上飘起来了。
刘小娥的娘趴在河边上哭着说:" 娥呀,娥呀,你不听话呀! 娥呀,娥呀,你不听话呀…" 后来她就被人架回去了。
老人们说,还是当紧办理后事吧。
" 后事" 却难办,非常难办。
这当然不是因为悲痛。毛主席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一个女娃,死了也就死了,哭也是要哭几声的,但也说不上十分的悲痛。可是,她是在哑吧河里淹死的,这情况就不同了。哑吧河是呼家堡唯一的" 海子" ,说起来也就是一个十多亩大的水塘,还是个死水塘。然而,这个塘里的水却从来没有干过。据说,把一只会叫的青蛙扔进水里,它就再也不会叫了,所以它叫哑吧河。关于哑吧河,早年曾有过许多神神鬼鬼的传说,于是也就有了一个古人留下的规矩:凡是在哑吧河里淹死的人,必须把她的" 魂灵" 打捞上来。否则,她就会成为一个新的淹死鬼,每年都要拉一个人下去…"
按照规矩,打捞" 魂灵" 的形式是极为悲壮,也极为神秘。这事必须让有血缘关系的家人亲自去做,外姓旁人是不能参与的。首先是得扎一个木筏,木筏上要有" 引魂幡" ,幡下还要用麻线拴上一只公鸡。而后才能绑上绳子,由亲人拉着木筏顺河转圈走,一边走还要一边喊魂… 要一直拉到" 魂灵" 自动跳到木筏上来为止。
于是,在老辈人的监督下,村民刘全也就按规矩扎了一个木筏子,去河里打捞女儿的" 魂灵" 。
那时的刘全也才三十来岁,手巧,会做木活儿,是村里的匠人头。在村人中是很有些脸面的。刘全虽是个绵善人,平日说话没大言语,可一站在房头上就不行了,盖屋的时候,他只要一站在房角上,那威风和气势就出来了。他带了很多徒弟,本村外村都有,因此他时常蹲在房角上,叼着一支烟,指挥那些徒弟们给人瓦屋。他说:" 狗,你下去。狗就下去了。他说:二槐,你上来。二槐就上来了。声不高,话也绵软软的,挺震人。上梁的时候,他的眼就是尺子,他说:东边高了,那一准就是高了;他说西边歪了二分,那也一准就是二分,他就有这眼光! 人只要有了" 眼光" ,那威信也就跟着上去了。再加上谁家盖屋都要请他去帮忙," 脸气" 就越来越大,敬重他的人就多。因此,一听说刘全家出了事,来帮忙的人特别多。打棺那天,刘全家光徒弟就来了十几个,那些沾亲带故的就更不用说,一时间,刘家就显得热闹非凡,人多势众!
一时,打捞" 魂灵" 的日子成了呼家堡盛大的节日。那时候,河边上总是黑压压一片,站满了观看刘家捞" 魂" 的村人们… 村支书呼天成有时也来看一看,他来的时候总是默不作声,就蹲在河边上,两眼盯着水面。走的时候仍是默不做声。开始的时候,人们都瞅着河上,也没有人注意他。
对这件事,人们都处在一种莫名其妙的" 激动" 之中,这是大事呀! 没人注意支书在不在,自然也没人去征求支书的意见。可呼天成对这件事在意了…"
在呼家堡,刘家是个大姓,人口重。刘家沾亲带故的亲戚也多。现在,他们全都在河边上立着,帮着操办捞" 魂" 的事宜。在老辈人的指点下,刘全先是跪下来,嘴里念念有词,给河里的神灵们烧些纸钱,待三叩九拜之后,才拉上纤绳,拽着那个扎有引魂幡的木筏顺河走。刘全是个筋巴巴的小瘦人,当他赤身穿着一个大裤衩子,拉上纤绳围河走的时候,一不小心,先先就栽了一跟头! 栽得土头土脸的,显得人很滑稽。然而,却没人笑,人们怕惊了神灵,没人敢笑。人们看刘全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拉着纤绳往前走。于是,老辈人说:再愿吁愿吁吧。他就重新跪下来,又" 愿吁" 了一番。接着又拉纤绳往前走。天太热了,日头像火焰一样从天上爆下来,没有一丝风,水面上静静的,筏子在水面上一漂一漂地动着。刘全边走边喊:" 妞,上来吧。妞,上来吧。"
围观的人们全都盯着那只筏子,看筏子在水面上一晃一晃地荡,想那" 魂灵" 什么时候能跳上来呢? 然而,筏子上什么也没有,只有那只用麻绳绑着的芦花公鸡,公鸡时而抬抬头,时而又勾勾头,看上去傻呆呆的… 河边上,刘全一圈一圈走着,当刘全围河走了三圈后,就再也拽不动那筏子了。他有哮喘病,往下,他走一步,喘一声,嘴张得像小庙,头伸得像勾头雁,腰弯得像大虾,在阳光的照射下,那像弓一样的脊梁上汗淋淋的,一根绳子像尾巴一样在背上拖着,活像是捆绑着的一只水母鸡。走着走着,就又一头扑倒在地上了。他再次爬起来,人成了一个土驴,他四下看了看,伤心地叫道:" 她娘,她娘!…" 见没人应,就摇摇晃晃地拽着绳继续往前走。这时,小娥娘拧着一双小脚跑上去,一把拽过纤绳,说:" 他爹,你歇歇。"
说着,她背上纤绳,嘎勾着头往前拱… 就这样,小娥娘在前,刘全在后,一耸一耸、一拧一拧地走着…"
河面上,哑哑地飘着那一高一低的喊魂声:" 妞,妞哇,上来吧。"
" 妞,你听话,上来吧…"
从早晨到中午,又从中午拉到黄昏,小娥的" 魂灵" 仍然没有打捞上来。傍晚的时候,围观的村人就更多了,很多外村人听说信儿也都跑来了。河边上一时喧闹无比,到处都是围观的人群。天踏黑之后,河上又点起了白纸糊的灯笼,筏上一只,刘全手里提着一只,白灯笼摇摇地照在河面上,更增加了几分让人恐怖的阴气。白灯笼映着刘全两口子的身影,那影儿小小、晃晃,摇摇曳曳,看上去就像鬼魂一样。两人早已是疲惫不堪,却仍拽那个筏子在顺河走,两人的喉咙都喊哑了,声音已经哈不出来了,可两人的嘴仍然张着,在心里喊:" 妞,你上来吧,上来吧…"
捞" 魂" 的仪式进行到第三天的时候,河面上仍是纹丝不动,什么也没跳上来。刘全两口实在是拉不动了,却还在挣扎着… 可人们仍然兴头不减。刘家的族人一片一片地跪到在河边上,来河边烧纸钱的女人也越来越多,颂念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了,在一片袅袅的青烟里,只听立在河边上的村人们齐声高喊:" 妞,上来吧!"
" 妞,你上来吧!"
到了这时,呼天成觉得他不能不管了。他觉得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统治村人。他更不能让刘家的人为这件事裂出一块… 他必须想出一个办法来。
第四天头上,半上午的时候,刘全两口子仍拽着那筏子在河边上一圈一圈缓缓走着。人太乏了,那拉筏的绳子似有千斤重,一坠一坠地在水面上拖着… 骤然,人群中响起了一片欢呼声,只听水面上" 卜啷" 一声,一道亮光闪过,只见一尾金色的小鲤鱼跳到了那只筏子上! 一时人头簇动,人群哄一下涌过来了,人们齐声高喊:上来了! 小娥上来了!!
当筏子从河里拉上来的时候,刘全双手捧着那尾金色的小鲤鱼,眼含热泪,抖拌索索地跪下来,给河中的神灵们谢恩。他跪在地上接连磕了三个响头,说:" 神哪!…"
此刻,就在此刻,呼天成突然站起身来,大步走上前去。他一伸手,把那尾小鲤鱼从刘全手里拿过来,高高举起,大声说:" 这是小娥的魂么? 这就是小娥的魂?!"
刘全两口一下子怔住了,光张嘴就是说不出话来。
呼天成又喊道:" 谁说这是小娥的魂,站出来?!"
没有人说话,河边上围观的人谁也不说话。呼天成又高声说:" 我知道这是老辈人立的规矩,我看这规矩得破破了! 你们睁眼看看,这能是小娥的魂么?!" 呼天成接着又说:" 〓*5 ,我告诉你们,我这人不信邪,我不迷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这明明是一条小鱼,怎么能是小娥的魂呢?!…" 说着,他把那条小鱼举得更高了。
刘全两口子看出他有摔的意思,赶忙扑咚一声,在呼天成身前跪下了…"
小娥娘求告说:" 支书,你放了小娥吧…"
刘全也说:" 支书,你放下小娥。"
呼天成叹口气说:" 刘全,我不是跟你过不去。我只是不信邪。我不能让这股子邪气把村里的正气淹了…" 呼天成说着,再一次把那条小鱼高高举起,对着众人说:" 你们听好了,如果真有鬼神,就让那鬼神来惩罚我吧!…" 说着,在灿灿的日光下,在众人的注视下,眨眼之间,只见他的两个手指一紧,生生把那" 魂灵" 给活活捏死了!!
天哑了。
地哑了。
人也哑了。
此时此刻,在黑压压的人群里,人人眼里都露出了恐怖的目光。周围一片死寂!
尔后,呼天成对着河大喊了三声:" 神鬼们听着,你们来找我吧! 我是呼天成。我就是呼天成! 从明天开始,我在这里站三天,在这三天里,我天天候着你们!! 我不信邪,你们要有种,就让雷劈了我!" 说完,他撂下众人,把死了的" 魂灵" 往地上的摔,大步走去了。
刘全两口像是傻了一样,仍在地上跪着。好久好久之后,刘全才喃喃地说:" 这是不让人活了,这是不让人活了!…" 尔后,刘全就木呆呆地站起身来,慢慢地往家走,亲戚们、徒弟们也都跟着他走。刘全走进院子,又走进灶屋,从屋里拿出一把菜刀来。于是,亲戚们" 哄" 的一下,乱了。有的说,干啥呢? 别出人命啊?! 有的说,跟他拼了,跟他拼了算了!… 可刘全却蹲在院子里磨起刀来,他" 兹拉,兹拉" 磨着那把菜刀,一边磨一边掉眼泪。嘴里喃喃地说:" 娥呀,娥呀,你命老苦呀…" 磨完了刀,刘全站起身来,又迷迷怔怔地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有人叫他:全哥,全哥,你干啥呢? 他这才迷过来,就又掂着刀往外走… 来到村街上,他看见呼天成的时候,就又立住了…"
呼天成就在村街中间的那棵老槐树下站着,那树上挂着一口钟。在他的身后还立着一排民兵。呼天成站在钟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厉声说:" 刘全,〓*5 样! 你干啥呢?!"
不料,手掂菜刀的刘全愣了愣,却" 扑咚" 一声,又跪下了。他跪在当街里,哭着说:" 娥呀,娥呀,你命老苦呀…"
呼天成又说:" 〓*5 样!"
看刘全这样窝囊,跟在后边的亲戚们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刘全的老叔在他身后暗暗地踢他了一脚,小声说:" 起来!" 可这一脚也没能让刘全站起来,刘全只说:" 支书,你真是不让人活了呀?"
呼天成说:" 刘全,你起来。我跟你无冤无仇,我怎么不让你活了? 你要想跟我拼命也行,可有一样,你先等等,等三天,让小鬼小判们先找我拼命吧! 三天后,你再来找我,我候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