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场上,月光下,两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有时候,那影儿就合在一起了,分不清谁是谁了。可心呢?

两人打的是“太极拳”,表面上谁也伤不着谁,该说的话也都说了…可是,谁也不说“动员处”。对“动员处”,两人都一字不提,都还埋着伏笔呢。

可是,不久之后,老侯就找着了一个还手的机会。这是天赐良机,几乎可以把冯家昌置于死地!

走失的脸

她来了。

她只不过要看一看这座城市,看看那个人。

这是一座挂满了牌子的城市。如今城市里到处都是牌子,五光十色的牌子,而后是墙。路是四通八达的,也处处喧闹,汽车“日、日”地从马路上开过,自行车像河水一样流来流去,商店的橱窗里一片艳丽,大街上到处都是人脸…可在她的眼里,却只有墙,满眼都是一堵一堵的墙。人是墙,路也是墙。有时候,走着走着,就撞在“墙”上了。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那人就像是假的、皮的,漠然也陌生。偶尔,也有和气些的,点一下头,给你指一下方向,却仍然陌生。

是啊,在这座城市里,她只认识一个人,可那个人已经不认识她了。

然而,在一个过街天桥上,她却意外地被人拦住了。那是一个中年人,那人很热情地凑上前来,有些突兀地对她说:“大妹子,你心里有事。”她心里“咯噔”一下,站住了。那人看她一眼,再看一眼,十分诡秘地说:“你有事。你心里有事。我给你看个相吧。”刘汉香抬起头来,默默地望着他,这人的头发乱蓬蓬的,身上穿着一件很皱的西装,那裤腿,有一只是挽着的…那人重复说:“看个相吧,我能给你破了。”可刘汉香却一下子就闻到了什么,那是一种很熟悉的东西,这东西让人心里发酸。她说:“我不看相。”一边说,一边往前走。可那人却一直紧追不舍,缠着她说:“看看吧。你有事。看看五块钱。”刘汉香再一次站住了,她望着那人,仍是默默地。那人看着她,一时间也怔住了,目光有些游移,他嘴里嘟囔了几句,突然掉头就走,一下子就淹没在人海里。刘汉香清楚,这不是个笨人,他看懂了她的眼神,他当然知道她说了些什么。这就像是接头的“暗语”,她的目光告诉他,都是乡下人,就不要再自己骗自己了。当然,有些话压在下面,她没有“说”。假如说得更明白一点,她会告诉他,如果你能看破人的命相,看透人的生死祸福,如果你真能预知未来,你就不会这样了…可她没说。

下了天桥,没走多远,她突然被刺了一下。在熙熙攘攘的马路边上,她看见了一只黑手。那手抖得像鸡爪一样,哆哆嗦嗦地晃着一只小瓷碗…人在流动着,手在哆嗦着,可碗里没有钱,很久了,没有人往这只碗里投一分钱。

刘汉香走上前去,她看到的竟是一个瘫子。那瘫子就在路边上倭跪着,身子下边垫着一小块木板,看上去黑污污的,就像是一节烧焦了的木炭…人怎么会残到了这种地步?尤其让人心痛的是,那一堆破破烂烂所包裹着的,根本就不像是一个人,那是一堆灰,一堆烂在地上的黑灰!在喧闹的大街上,那只扬起来的小瓷碗仿佛是一个“?”,那“?”空空地在街头上抖动着,实在是让人心酸。于是,刘汉香掉过头去,回身来到了一个刚刚走过的街头小店里,拿出钱来买了一个烧饼。那烧饼是热的,她拿着这个烧饼快步来到那个瘫子跟前,弯下腰小心翼翼地递到了那只小瓷碗里,那瓷碗重了一下…可那瘫子的头深深地埋在怀里,她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了一片污脏的乱发。她叹了一声,什么也没有说,继续往前走。走了没几步,当她回身再看那瘫子的时候,碗里的烧饼已经不见了,可那只碗却仍然在街边上抖动着…刘汉香心里说,他还舍不得吃呢。

后来她就坐到了这个小饭馆里。这是一个临街的饭馆,在马路的对面,就是军区的大门了。她知道,她要见的那个人,就在里面。她不是来闹的,她还不至于那样。她只是想见见他,八年了,她要见他一面。

饭馆不算大,但很干净。她坐在一个靠窗口的座位上,要了一小碗面…望着窗外的马路,她突然觉得头有些晕,太阳木钝钝地照着,她一下子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奇怪呀,真是奇怪,她居然回忆不起来那个人的样子了。是长脸,还是方脸?真的,她记不起来了。是啊,曾经是那样好过,有过丝丝缕缕的亲近…可陡然间,她却记不起他的模样了。她拍了拍头,脑海里一片混沌!模模糊糊的,好像有那么一个影子,那影子十分熟悉,可她就是想不起来。她想,虽然多年没见,她还不至于认不出他吧?

可是,她在那个小饭馆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一直坐到天快黑了,也没有把那个人给认出来。是呀,马路对面那个大门里不断有军人走出来,一个个挂着带星的肩章,走起路来,那手还一甩一甩的,看上去都很威武。可她心里疑疑惑惑的,出来一个,看着似像似不像的,再出来一个,看着也八八九九…不错,有的看着像他,是脸盘像;有的呢,是神态像;还有的,是走路的姿势像…可究竟是不是他?她却吃不准了。有那么几次,她觉得是他,就是他。可是,当她从饭馆里跑出来,再看,就又觉得不像了,一点也不像…丢了,她的人,走丢了。

第二天,她又坐在了这个小饭馆里,默默地等着那个人。先是等了一晌,还是不见那人出来。后来,也不断地有军人到街对面的这个小饭馆里来。有的是来吃饭的,有的是来结账的。其中有一个人,小个儿,说话略带一点四川口音,蛮蛮的。这人走的时候,似乎是不经意地瞥了她一眼,目光怪怪的。她知道不认识,也就没在意。可是,不一会儿,这人又返回来了。这人匆匆来,又匆匆去,来来回回地折腾了好几趟,那样子疑疑惑惑、偷一眼又一眼的,也不知是想问还是想说什么…有那么一刻,她曾想拦住他问一问,他也是军人,也许会知道那个人的情况。可不知为什么,她忍住了。奇怪的是,后来,这人却径直走到了她的跟前,说出了一句让她十分吃惊的话——

他说:“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你姓刘,你叫刘汉香,对吗?”

刘汉香脑海里“轰”的一下,心里说,老天,这是他吗?!不对呀,他的个子没这么矮,也没这么白呀…不是,这肯定不是他。

他说:“我见过你的照片。你老家是平县的,对吗?”

刘汉香迟疑了片刻,惊讶地问:“你…”

他说:“你来找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冯家昌,对吗?”

刘汉香站起来了,刘汉香万分惊讶地望着他:“你是…”

他笑了笑,自我介绍说:“我姓侯,是军区的,跟冯家昌是战友…坐,你坐。”

而后,这人就在她面前坐下来了。这是个军官,肩上扛着“两杠一星”呢。他人长得胖乎乎的,面相十分和气,可他的眼神看上去却怪怪的,她也说不清有哪一点不对,就是觉得挺怪。他很热情地说:“你既然是来找老冯的,怎么不到军区大院去呢?”

刘汉香迟疑了一下,说:“他,还好?”

他说:“好哇,挺好。娶了一个市长的女儿。女方的娘家是很有些背景的,很有背景…”他说话的语气平平淡淡的,好像就那么不经意地随口一说。见她不说话,他又试探着问:“你来找他,有什么事吗?”

仿佛有一把刀在心上剜了一下,她喃喃地说:“也,没、没什么事。”

他像是一下子就把她看透了,说:“既然来了,就见见他吧。我领你去。”

就这么说着,他站起身来。不由自主地,她也跟着站了起来。而后,就跟着他往军区大院走。当两人来到大门口的时候,老侯的手指往身后勾了一下,对哨兵示意说:“找冯参谋的。”

进了大门,老侯一边走,一边跟碰到的每一个军人打招呼。他脸上笑笑的,声音也大,又是很随意地往身后勾一下手指,说:“找冯参谋。”往下,每见一个人,他就会勾一下手指头,一次次地重复说:“找冯参谋的!”

当他领着她来到一栋小楼前的时候,老侯突然站住了,他沉吟了片刻,说:“你在这儿稍等一下,我看人在不在。”就这么说着,他快步走进楼里去了。

站在楼道的拐弯处,老侯吸了一支烟,慢慢地稳定了一下情绪。有那么一刻,他曾经劝自己说,算了,算了吧。这招儿有点阴,这招儿太阴,格老子的,这说不定把狗日的一生都给毁了。可这是唯一的机会了,你要不做,就得眼巴巴地看着人家升上去…操,凭什么呢?!

过了一会儿,他从容不迫地从楼道里走出来,给她招了招手,说:“来,快来,快来。”当刘汉香走到他跟前时,他却压低声音说:“妹子,我让你见一个人。有什么话你对他说…”刘汉香一怔,说:“见谁?”他说:“首长。我让你见一位首长。”接着,他又叮嘱说:“有什么你就说什么,不要害怕。有些情况,首长要了解一下。”

蓦地,刘汉香在空气里闻到了一股不祥的气味!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觉得这人的目光冷飕飕的…可是,这时候,已不容她多想了,有一只手在她的后背上用力地推着她往前走,边走边小声说:“别怕,不要怕。去吧,是首长要见你。有什么苦衷你就对他说,大胆说。”就这样,等她抬起头的时候。已经被推进了一间办公室里…门关上了,可那人却没有进来。

这间办公室里摆着一张巨大的办公桌,在办公桌的后边,坐着一位鬓发斑白的老军人。那老人看上去十分的威严!看见她,首长随口“噢”了一声,伸手一指,说:“坐,坐吧。”而后,首长站起身来,给她倒了一杯水,放在了她的面前。接着,他拉过一把椅子,在她面前坐下来,淡淡地说:“你找冯家昌?”

这时候,刘汉香还没有醒过神来,她就那么呆呆地坐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过了好久,她才“嗯”了一声。

首长问:“你是从平县来的?”

刘汉香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首长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小冯啊,这个,这个啊…听说,他妻子怀孕了。好像,快生了吧?你,这个,这个…不是他找的保姆吧?”

刘汉香先是怔怔地…而后,她摇摇头,默默地说:“不是。”

首长“噢”了一声…

片刻,刘汉香迟疑了一下,说:“他…妻子…怀孕了?”

首长说:“可不,都快要生了。前一段,还说是要找保姆的…”

刘汉香坐在那里,久久不语。此时此刻,她就像是坐在一座火山上,她觉得心都快要烤焦了!那痛,一脉一脉,一叶一叶,烂着、碎着,扎芒着…她喃喃地、颠三倒四地说:“…生了…快、生了…孩子?”

首长说:“是啊,是啊。喝水,你喝点水。”

可刘汉香的神思仍在那两个字上,她嘴里仍自言自语地说:“孩子,孩子,多快,他都有孩子了…”

…渐渐地,首长的脸严肃起来,那两道浓眉就像是刀锋一样!他说:“你跟冯家昌是什么关系?”

刘汉香闷了一会儿,终于,终于说:“…亲戚。是亲戚。”

首长“哦”了一声,问:“一般的亲戚关系?没有别的吧?”

刘汉香绞着两只手,迟疑了一下,再次点了点头。

这时,首长似乎有些不解地望着她,又问:“那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刘汉香又沉吟了一会儿,把涌上来的血强压着咽在肚里,硬硬地说:“也没…什么大事。”

首长有点诧异地望着她,挺关切地说:“你不要怕。要有什么事,你就大胆说…”

有那么一刻,刘汉香是想说的。她想把心里的苦水一下子全倒出来,那么多年,那么多的日日夜夜…那话随着一股一股的血气已冲到了喉咙眼上,可她再一次生生地把话咽回去了!“孩子”这两个字,像山一样,挡住了她要说的一切!…说来说去,她还是可怜他,不知为什么,她就是可怜他。

她有些茫然,说:“哦,倒是有点事。”

首长就鼓励她:“你说,你说。”

终于,刘汉香说:“要说,也没啥大事。也就…让他帮点忙。”

立时,首长沉默了。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首长突然站起身来,他在屋子里踱了几步,自言自语地说:“这个猴子,搞什么名堂?!”就这么说着,他扭身回到办公桌的后边,拿起电话,吩咐说:“让冯家昌过来一下。”

九主意

终于见了面了。

不知怎的,见了他,还是有些激动。

是他。一切都活起来了,那旧日的记忆…七个多、快八个年头了,从外形上看,他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润了一些,胖了一些,大军官了嘛,穿得也光鲜,再不是光着脚的样子了。可从骨子里说,如果不是这身军装架着,他倒是显得有些疲惫。人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坠着似的,架子虽撑着,可心已经弯了,他也累呀。从面相上看,她知道他累。虽然已经这样了,恨是恨,也还是心疼他,这很矛盾。一个女人,要是陷进去了,再想跳出来,太难,太难了!

是啊,你可怜他。在首长的办公室里,他不该那么“哈菜”。那人虽说是个首长,你不也是个官?怎么就点头哈腰、低三下四的,那么“哈菜”哪?真的,她不由得替他抱屈,觉得他不该那样。你也是个男人…但是,从眼上看,他的狠劲还在,他仍然狠。

可是,出了首长的办公室,他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那脸就像是块上了冻的抹布,皱巴巴的,又涩又苦,苦成了一张核桃皮…在院子里,两人就那么一前一后地走着,陌生得就像是路人。

这时候,老侯手里提着一个暖水瓶探探地走过来,看见冯家昌,他略微怔了一下,很张扬地笑了笑,说:“老冯,来客了?”

冯家昌也笑了笑,淡淡地说:“一个亲戚。”

老侯说:“噢,亲戚?”

冯家昌就说:“老家的,亲戚。”

这时候,刘汉香看了看老侯,用感激的语气说:“你看,麻烦你了。”

这一谢,老侯就有些慌,他一边走一边说:“谢个啥子,我们是老战友了。”走了几步,觉得有些不妥,他又扬了扬提在手里的暖水瓶,对冯家昌说:“老冯,既然是亲戚来了,还不领家去呀?”

冯家昌随口“嗯、嗯”着,那脸不阴不晴的,显得略微有些尴尬。有那么一刻,两个男人相互看着,目光里都很有些含意…那阴险、那刻毒、那兽一样的搏杀,全都在眼帘后边隐着。两人在错身走过的一刹那,竟然还互相拍了拍,那一拍真有些触目惊心!

接下去,当刘汉香跟着他往外走的时候,突然之间,冯家昌的脸就像开了花似的,每见一个人,他就笑着对人介绍说:“——亲戚。”而后,他一路点着头,见人就点头,一边点头一边说:“我亲戚。”就这么走着走着,他甚至连大门口的哨兵都不放过,一次又一次地对人说:“一个亲戚。”

“亲戚”,说得多好!

…他把她约到了军区的一个招待所里。进了房间后,他没有坐,就那么一直站着,站得笔直。屋子里一片沉默,那沉默是很淹人的。在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刘汉香心一下子就酸了,她突然想哭,放声大哭!那泪在心里泡得太久了,已泡成了大颗的盐粒,一嘟噜一嘟噜地挂在眼角上,憋都憋不住。

很久之后,冯家昌说话了,他的鼻子哼了一声,冷冰冰地说:“我知道你早晚要来。我等着这一天呢…”接着,他又说:“不错,是我对不起你。”

这话说得干脆,也直白。这又是一刀,这一刀划得很深,连最后那一点点粘连也不要了,就像是“楚河汉界”…刘汉香什么也没有说,刘汉香就那么望着他。就是这个人,这样一个人,快八年了,你一直等着他。

冯家昌硬硬地说:“俗话说,有钢使在刀刃上。你来得好。很好!最近,军区要提一批干部,那姓侯的,正在跟我争一个职位…你来得正是时候。说吧,你要怎样?”

刘汉香不语。也许是憋得太久了,那泪水就止不住地往外淌,一片一片地淌…多少年了,她从没掉过一滴泪,可这会儿,怎么就止不住呢?真丢人哪,你!此时此刻,她真想大喊一声,老天,你杀了我吧!你把我的头割下来吧!他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这还是你心目中的那个人吗?当他皮笑肉不笑地一次次对人说“一个亲戚”的时候,当他在首长面前点头哈腰的时候,那种嘴脸,她是多么失望啊!

冯家昌并不看她,冯家昌的脸很紧,紧得就像是上了扣的螺丝!冯家昌仍在自说自话:“其实,我已经让人捎过话了,该说的也都说了。我是欠了你…如果是要钱,你说个数。如果是…硬要我脱了这身军装,你也说个话。我,认了。杀人不过是头点地,你说吧。”

她擦了一把脸,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你,好吗?”

冯家昌不语。

刘汉香说:“八年了…”下边的话,她还没有说出来,她想说,我没有别的,就想来看看你,见你一面。可她的话却被打断了…

他有些生硬地打断她说:“我知道,我欠你,我们一家都欠你…”

是呀,他不想再跟她多说什么了。他只是想尽快做个了断。他恨不得从心里伸出一只手,赶快把她推走!原指望他还有心,可他已经没有心了。对一个没心的人,你还跟他说什么?也许,在他眼里,那不过是一笔旧债,欠就欠了,也说过要还,你还要怎样?!那日子就像是一块旧抹布,用过了,就该扔掉。这态度有点横,甚至还有点泼,近乎于那种“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不说了吧,再不说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冯家昌抬起手腕,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表。他有“表”了,他手腕上戴着表呢,金光闪闪的表!

——那昔日的,不过是一个牙印。一个牙印算什么?!

——连续五年,他都在奖状的后边写着三个字:等着我…

心很辣,心已经被辣椒糊住了。那辣在伤口上一瓣儿一瓣儿地磨着,热烘烘地痛!说过不哭,说过不掉泪的,见了他,也还是掉了泪。女人哪,泪怎么就这么贱?!那血一浪一浪地涌着,血辣是可以生火的,血辣已冒出了一股一股的狼烟!也不尽是恨,也不尽是怨,什么都不是,就是眼前一黑一黑的,像无数个蠓虫在飞…刘汉香咬了咬牙,突然笑了。既然已经无话可说,那就说点别的吧。她话锋一转,笑着说:“来之前,村里人给我出了一些主意,你想听听吗?”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似乎是说,不管你说什么。豁出去了,就这一堆儿了!

刘汉香说:“头一条,就是让我把身子垫得大一点,挺着个肚子,做出怀孕的样子,去找你们领导。领导要是不见,就在你们军区的大门口立着,站上三天,只要见了你们的人,逢人就说,我是你的未婚妻,等了你八年…”

冯家昌直直地站在那里,紧皱着眉头,一声不吭。

刘汉香接着说:“第二条,让你爹领着我,扮成捡破烂的,直接去找你那城里的女人。进门就给她跪下,凭她怎么说,就是不起来…到时候,我一句话不用说,就让你爹说。我说的话她可能不信,你爹说的话她会信。而后,再找你们领导,一级一级找上去,让你爹对他们说,只说实情,不说一句假话,你爹的话,他们会信。”

这时候,冯家昌又“哼”了一声。那张脸,铁板一样。

刘汉香说:“第三条,让村里来二三十个老头老婆,把军区的大门给围了。见了你,没有二话,就是唾沫,光那唾沫就能把人淹了!而后,一条条、一款款地给上头的领导诉说你的‘长处’,历数你在村里的各样‘表现’,让部队上的人都知道你家的状况,知道你的为人…”

“这第四条,是呱哒叔出的。他说,把你做下的事写成‘传单’,全村人都盖上指印,印上几百份,见人就发。从县武装部一直送到北京的国防部…”

“第五条,他们说,在你家,我已住了七个多年头了。那就一直住下去,该做什么还做什么,看你怎么办。你要是敢这么家一头,外一头,就是重婚,就犯了大法了。那也好办,这个事,你想瞒也瞒不住。农闲的时候,村里来些人,就上你家去,去了就吃、就喝、就搅和你。隔三岔五地派人去搅和你。你不让人过了,你也别想过好日子,叫你天天不得安生…”

“第六条,他们说,城里不是有人雇保姆吗?那好,我就算是你们家雇的一个保姆。你算一算,七年多,一个保姆,一年的费用是多少?老老少少的吃穿花用是多少?还有精神上的损失又是多少?这么算下来,就把你算垮了。你要是敢说个不字,那就砸,见什么砸什么,法不治众,你有本事,就把一村人都抓起来…”

“第七条,他们说,也有赖法。再不行,就去法院里告你强奸。你就是一强奸犯,全村人都可以证明你是一个强奸犯,时间、地点、人证、物证都有,人人都可以写证言。那天晚上,你是拦路强奸…”

“第八条,全村出动,背上被子,带上干粮,穿上老棉袄,三千口人来‘抬’你一个人。进城后人分两拨,一拨来军区,一拨去你老婆的单位,就在这城里扎下来,啥时说好了,啥时候走人…他们说,一个上梁村,要是合起伙子‘抬’一个人,一准能把你‘抬’回去。”

“第九条,这个主意是辣嫂出的。辣嫂说,要是我,就弄根绳缠腰里,里头绑上炸药、电雷管,打扮得齐齐整整地来找你。她说,这叫死嫁。见了面,拦腰一抱,随手那么一拽,一生一世就嫁给你了,死也要落个军官太太…”

冯家昌硬得像块铁,他仍是直朔朔地立在那里…那眼神里似还含着一丝蔑视!他背过身来,冷冷地说:“说下去。”

刘汉香说:“完了。”

冯家昌说:“就这些了?”

她说:“就这些了。”

冯家昌鄙夷地说:“很好。你打算使哪一手啊?”

刘汉香反问道:“你说呢?”

冯家昌不语。

这时候,刘汉香站起身来,长叹了一声,说:“我看错人了。”说完,她再没有看他,就那么挺着身子,一步一步地走出去了。

门响了一声,“砰”一下,又弹回来了,有风从门外刮进来…夹着一股凌人的寒气。

冯家昌仍是一动不动地在那儿站着,站得依旧笔直。可是,如果往下看,就会发现,他的腿已经抖了,两条腿像筛糠似的抖!在他的裤裆处,有一块暗色的洇湿在漫散,那是尿水。有尿水洇出来了,一滴,两滴,三滴!…

跪的智慧

那碗是很烫眼的。

在一处临着建筑工地的马路牙子上,坐着一排民工。民工们一人手里捧着一只碗。那碗是粗瓷的,像盆一样。从这里走过去的时候,你就会看到,一排大碗!

那碗上下浮动着,几乎替代了民工们的脸,那就像是一排用碗组成的脸。那碗竟然比真的人脸要好看一些:蓝边,粗瓷,碗极大,看上去敦敦厚厚的,有一种原始的、朴拙的器具美。当那一排子碗撂在地上的时候,人脸就现了,这才是“碗”,是由脸组成了“碗”,期望着能够盛上富贵的“碗”!那脸上的表情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那些眼睛都是含着一点狼性的,都闪着那么一点白。那就像是一片空洞,写着迷茫,写着惑然,也写着闪烁不定的企冀…当刘汉香从这里走过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到了这些举着的“碗”。这“碗”让她觉得亲切,同时,也烫眼!她知道,如今,真正的城里人都不用大碗了,城里人用的是小碗,细瓷的。这大碗反倒成了乡下人的标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