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时,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片沉默的“碗”。大街上人来人往,汽车荡起一片尘埃,可那些“碗”仍然在马路牙子上怅然地坐着…突然之间,那些“碗”就跑起来了,就在大街上,呼啦啦地冲过来围住了一个穿西装的人!“碗”们齐声嚷嚷说:“老板,老板,你行行好,行行好吧!干了大长一年了,你怎么就不给钱呢?!”那“老板”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碗”们嚷嚷的声音就更大了,他们一个个说:“要是再不给钱,俺就跪你了!”…工地前,人是越聚越多,那声音像蜂房似的嗡嗡着,手舞动着,就像是高举着的一个个“讨”字!

华灯初上,城市成了一条条灯的河流。五光十色的广告牌子像一只只彩鸟,闪烁着迷人的华丽。颜色和灯光把城市的夜涂抹得光怪陆离,行人就像木偶一样,你走你的,我走我的,灯影里,一片光怪陆离的漠然。进入冬季了,全是“羊皮”,大街上到处都是“羊皮”,男羊皮和女羊皮。人怎么就成了一软一软的羊皮?…街面上,一个个酒店的门口都站着穿制服或是旗袍的年轻人。她看出来了,那服饰是城市的,心是乡村的,心在哆嗦。还要对“羊皮”说您好,还要笑。说起来,这有多不容易!

刘汉香已经走了很久了,她不知道自己将走到哪里去,天晚了,心已经十分的疲累,可她仍是茫然地在街上走着。她对自己说,别想,什么也不要想。可是,她还是想他。不知为什么,就是想。是啊,不管怎么说,他还算是个男人,他没有倒下去,就还是男人。这不怪他,城市太大了,这城市淹人,是城市把他给淹了。等了那么久,也期盼了那么久,终还是见了一面。只要他好,只要他能像人一样地活着,是你的不是你的,有什么要紧?可心是这么想,话是这么说,头还是像劈了一样的疼。

后来,当她转到了一个公园的后边,当她看到那一幕的时候,她是真的痛了。浑身像是着了火的痛!是啊,那一幕。她真不敢想,一想就忍不住要哭,怎么会是这样呢?为什么要这样呢?!

在公园的后边,在一个靠墙的角落里,有一老一小两个乞丐在分吃一只烧鸡。那老的倭跪在那里,看上去是一个瘫子;那小的就在地上蹲着,也才五六岁的样子,两人一人抱着一只鸡腿在啃!那老的吃得更为滋润些,他旁边竟然还放着一瓶啤酒,啃一口他就拿起啤酒瓶喝上一口…过了片刻,那老的啃完了,随手捡起堆在地上的烂报纸擦了一下手,而后,他直起上身,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就此看来,这人还不太老。再往下的时候,那奇迹就出现了,这人先是拽下了那黑污污脏兮兮的头发,那不是头发,那竟然是一个头套?!接下去,他挠了挠他的秃头,就佝偻着身子,一点一点地去解那捆在腿上的绳子,那是一截一截的皮绳;紧接着,他又小心翼翼地取下了包在腿上的皮护腿,那是两层软牛皮做的!随即,他的身子往后一仰,取出了垫在身子下边的、装了滑轮的旧木板…老天爷呀,突然之间,他站起来了,他不是瘫子,居然一下子就站起来了!

再往下,刘汉香就更加惊讶了。她看到了那只小瓷碗,就是白天里她曾经给他放过一个烧饼的小瓷碗!那个小瓷碗就在地上撂着,它是有记号的,那个小白瓷碗里掉了一块瓷,偏中间的地方露着一块黑…是的,她记得清清楚楚,就是那个小瓷碗。那么,这人就是白天里在街口上跪着要饭的瘫子,就是那个瘫子!如今,这瘫子一下子站起来了。他站在那里,又伸了一个懒腰,对蹲在一旁的小男孩说:“香不香?”那流着鼻涕的小脏孩儿说:“香。”这人说:“要想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你得会跪,懂吗?”那孩子很听话地点了点头说:“跪?”这人说:“跪。你给我跪跪试试?”那孩子抬起头,傻傻地望着他。他说:“跪呀,你跪。”于是,那孩子调皮地撇了一下嘴,就势跪下了…这人摇摇头说:“不行,不行,这样不行。跪下去,你得给人磕头。要不停地磕,一直磕到人家把钱掏出来为止。”那孩子跪在那里,愣了一会儿,就弯下身子,像鸡啄米似的磕起头来…那人说:“还不行,你要磕得响一点,再响,要咚咚响!要让人家可怜你才行。只有人家可怜你了,才会把钱掏出来…重来,重来。你站起来!我告诉你,这样,要这样…跑上去,抱住他的腿,跪下就磕。一边磕一边要说,‘大叔大婶,可怜可怜我吧。大爷大娘,可怜可怜我吧…’”那孩子遵照他的吩咐,不停地磕着头,头在地上磕得咚咚响,一边磕一边学着说…那人说:“记住,只要你一跪下,就不要站起来,不给钱你千万别站起来。人都是个面子,当着那么多人,你一直磕,他就不好意思不给钱了。多多少少都要给一点的。你要知道,越是不想掏钱的人,越爱面子,你死缠住他,他一急,说不定就掏张大票子!等他把钱掏出来,不管多少,他就不好意思再往兜里装了…”接着,那人又说:“想挣钱,要有本领。这就是本领!好了,明天你到火车站去。”那孩子的眼黄了一下,说:“火车站?”他说:“火车站!火车站人多。”那孩子有点怯,就说:“火车站有警察。”他说:“你不会长点眼色?你长点眼色就是了。看见警察来了,你就跑。”

看着这些,听着这些,刘汉香一下子心痛到了极点!那眼里的泪就簌簌地流下来了。这,这…这汉子看样子也就四五十岁,正是壮年,可他居然就把自己倭起来,扮成一个瘫子?!这也算是个聪明人,你想想他有多聪明?好好的一个人,他要把自己人不人鬼不鬼地倭起来,还弄来一个臭烘烘的假发套,一身脏兮兮的烂衣裳,给自己弄来牛皮做的护腿,弄来那么一块小木板,木板下边竟还装着轴承做的滑轮…老天爷呀,这要动用多少心机?!这要花费他多少伎俩?就凭着这份聪明,凭着这份灵巧,就凭这…他,做什么不好?什么不能做?就这样跑出来,为几个小钱,倭跪在当街上?!天神哪,你怎么就把他托生了一个男人,这还算是个男人吗?!

那又是谁家的孩子?天寒地冻的,谁又舍得让他跑出来受这份罪?难道说,就是这男人的孩子吗?要是他的孩子,他真是该杀呀!要不是他的孩子,他就更不是人了,这是个畜生!孩子还太小呀,小小的年纪,那么一点点,杏蛋儿一样,正是读书的时候…真是可惜了呀!他什么学不了,就出来学着下跪?!

就因为穷,难道说就仅仅是穷?!…刘汉香像是逃跑一样地离开了那里,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她也不能再看了,要是再待上一会儿,她会发疯的!她说不定会冲上去把那个男人撕了!刘汉香哭着走着,走着哭着,她把一生一世的泪都流了,她是为自己,为他,也为那些出来奔活路的乡人们。跪吧,就去跪吧,跪上一生一世,又能跪出个什么呢?

再走,再走,不停地走…大街上的汽车“笛笛、叭叭”地响着,汽车的声音竟是那样的刺耳,躲过了一辆又是一辆,就像是无路可走了似的,那么宽的路,它就是要你无路可走!你只有在街边上走,贴着墙走,就像是一个晕了头的大苍蝇。那灯一晃一晃的,就像变了色似的,天地都在旋转。后来她才看清,那旋转着的不是天地,是霓虹灯,会跑的霓虹灯;秃噜,就跑到东边去了,秃噜,又跑到西边去了,那灯成了女人,一个女人,又一个女人…在眼前跳来跳去地舞着。这又是什么名堂,怎么就叫“千千结”?

站在路边上,也就抬头看了一会儿,就有一个男人走过来了。这是一个很体面的男人,西装革履,脖里还束着一条金红色的领带,里边的衬衣雪白雪白的。他很和气地走上前来,上下打量了一番,说:“喂,找工作吗?”刘汉香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说:“咋?”他重复说:“我问你,你是在找工作吗?”没等刘汉香开口,他又接着说:“你要是找工作,可以到我们这里来。看见了吧,就是这个,‘千千结’。月薪八百,还有小费。”刘汉香愣了一下,竟然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多少?”说完她就后悔了,她觉得不该问。可那人紧着说:“要不你先上去看看?底薪八百,管吃管住。干好了,小费拿得多,一个月三千五千,万儿八千也是平常事。”刘汉香抬头看了这男人一眼,看他文文气气的,不像是个坑人的主儿。钱,一说到钱,还是让人心湿。三千五千,万儿八千,老天,那是什么概念?!这时候,她心里还赌着一口气呢。也许…刘汉香站在那里,迟疑了片刻,问:“做啥?”那人就说:“你上去看看。上去看看嘛,不勉强你。要干就干,不干就算,绝不勉强。”

刘汉香迟疑再迟疑,最后,还是上去了。那楼梯是铺了地毯的,猩红色的地毯。顺着楼梯一级一级地走上去,她发现里边竟是那样的金碧辉煌,简直就像是进了宫殿一样!走廊里,有穿制服的小伙子在走来走去,他们一个个手里端着果盘,也不知在干些什么。拐过弯来,眼前一下子就开朗了,正对着的,是一面巨大的扇形玻璃,就像商店里的橱窗一样。那玻璃真是太大了,在玻璃的后面,竟站着一排一排的姑娘!

站在玻璃前,刘汉香看得目瞪口呆!妈呀,是人,真的是人!那里边几乎站有几十个姑娘。姑娘们一个个搽脂抹粉的,穿得少之又少,露之又露,就像是卖肉一样。她们一行行、一排排分阶梯站在那里,各自的身上都挂着一个圆形的号牌…这,是干什么?这算是干什么呢?!

透过橱窗的大玻璃,刘汉香呆呆地望着那些姑娘们。从那些姑娘的眼神里,她看到了说不出口的淫荡和麻木。而更多的则是漫不经心,是豁出来的无所谓,是叫人心悸的“不要脸”。然而,在麻木的下边,隐藏着的竟是无边的阴冷!顿时,有一股寒气“咝咝”地从她的脚底下冒出来。

正在这时,忽然有几个男人走过来,他们站在扇形的玻璃窗前,指指点点地看了一番,而后对一个穿着红马甲的小伙子说:“9号,12号,还有…7号,7号也不错。”于是,那“红马甲”连声说:“好的,好的。”说着,就上前几步,推开了旁边墙上的一扇隐形的小门,进到那玻璃窗里去了。片刻,他领着三个姑娘从那小门里走出来,交给了那三个嘴里带着酒气的男人…

刘汉香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吃惊地问:“这,这是做啥?!”

那老板说:“你别怕。也不做什么,就是陪着客人唱唱歌,跳跳舞…你放心吧,我们是正当生意,不会让你做别的。”

可刘汉香已经看到了,当那三个男人带着姑娘们往里边走的时候,一个个都把手搭在了姑娘们的身上,姑娘们也都很顺从地偎上去,吊在男人的膀子上。于是,那些男人就更加地放肆,有的竟伸手去摸人家姑娘的屁股、拧人家的脸…刘汉香一下就慌了,她说:“我不会跳舞。”

可那老板说:“不会不要紧,可以找人教你,一学就会了。”

刘汉香往后退着身子,连声说:“不干,我不干。”

那老板瞥了她一眼,说:“你不要以为我们这里好进。我这里选人是很严格的。我是看你‘盘子’不错,才留你的。有多少姑娘找上门来,都被我打发走了。”

接着,那老板又说:“我告诉你,这是最干净、最快捷的挣钱方法。出了我这个门,你到哪里也挣不来这么多的钱。我知道,你是要脸面的人。你要脸面,谁不要脸面?如今是有钱才有脸面。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从乡下来的,这黑灯瞎火的,你往哪里去?再说了,你在这里挣钱,又没有人知道,你怕个什么?你要是在这里干上几年,挣个三万五万、十万八万的,说不定就可以回去盘上一桩生意做做。我不勉强你,你好好想想?”

刘汉香不知道什么叫“盘子”(城里人居然把人的脸说成是“盘子”),她甚至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她的脑海里一直晃动着那些男人的手,那些很下作的手,那就像蛆一样在她的脑海里蠕动…她不想再说什么了,她只想赶紧走,快走!她想,她如果连这样的事都可以干,她还有什么不能干的,她与路上碰到的那个假瘫子又有什么区别?!老天爷,他们就是这样对待乡下人的,他们就是这样对待穷人的?为什么,就因为穷,就因为你穷?!这老板乍一看体体面面、斯斯文文的,说得千好万好。可是,他会不会让他的姐姐、他的妹妹出来做这样的事?

他会吗?!他肯吗?!

她逃跑一样离开了“千千结”,离开了那个霓虹灯上“跑女人”的地方…

街上的灯越来越冷了,行人也越来越少,那熙熙攘攘的大街一下就显得宽了许多。走着走着,她突然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一踏一踏地响着,竟然有些熟悉?!她猛地回过身来,一下子就看到了那个人。

是他!

虽然,他脱去了军服,换了一身便装,她还是把他认出来了。原来,他一直是跟着她的。他一直在悄悄地跟着她。从他的眼神里,刘汉香明白了,他是怕她寻了短见。她要是万一出了什么事情,他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的。他害怕了…

他干着喉咙,哑哑地说:“去,吃顿饭吧。”

她有些敏感,立马说:“我不要饭。我不是来要饭的。”

他说:“我不是那意思。天晚了…”

她说:“我说过了,我不是来要饭的。你走吧。”

他叹了一声,他终于叹了一声,什么也没有说。

这时,刘汉香已经平静下来了,她默默地说:“出来之后,我才明白,在城市里…你也不容易。”片刻,她又说:“听说,你已经有孩子了…算了。回去吧,我没事,我不会有事的。”

冯家昌在风里站着,就那么愣了一会儿,突然,他一字一顿地说:“这份情,冯家记下了。欠你的,我会还,我一定还。”

他虽然站着,可他的心早已跪下了。在那跪着的心里,还藏着一句话,那句话是窝在心底的,也许,那是疯狂之前的最后一次隐忍。他心里说,我还没有崩溃。我要是崩溃了,会杀人的。

纵是到了这般田地,刘汉香还是可怜他。不知为什么,她就是心疼他。刘汉香说:“放心吧,我不会再来了。”

不平等条约

才稳住了那一头儿,这一头儿又冒烟了。

这天晚上,冯家昌回到家已是深夜了。他蹑手蹑脚地开了门,刚刚喘了口气,却发现有一双猫一样的眼睛正盯着他。

他对着那团蓝莹莹亮光说:“还没睡呢?”

这时候,灯忽然就亮了!穿着一身睡衣的李冬冬像个大冬瓜似的蜷在沙发上,冷冰冰地说:“你干什么去了?!”

冯家昌看了她一眼,很疲惫地说:“没干什么,赶一份材料。”

李冬冬说:“是吗?”

冯家昌说:“是。上头急着要。”

突然,李冬冬抓起一只拖鞋扔了过来!而后又去抓第二只…气急败坏地说:“你嘴里还有实话吗?你们乡下人怎么一个个都成了骗子?!”

冯家昌愣了片刻,沉着脸说:“你骂我可以,不要辱骂乡下人。”

李冬冬说:“我就要骂。骗子,你们一个个都是骗子!打电话,你办公室根本没人接。打到值班室,人家说你早就走了…”

冯家昌用手扶着墙,一边防着另一只拖鞋一边说:“我不跟你吵,你怀着孕呢,我不跟你吵。”

李冬冬瞪着眼说:“你说,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又跑哪儿鬼混了?!…”

冯家昌说:“没干什么,就是赶一份材料…”

可是,没等他说完,第二只拖鞋又甩过来了,接着是靠枕、梳子、茶杯…她抓住什么就扔什么!还歇斯底里地喊道:“姓冯的,你也没想想你是个什么东西?!今天晚上,你必须说清楚。你要不说清楚,你就别进这个门!”

“訇”的一下,冯家昌心里烧起了漫天大火!他想,我他妈再也不受这份洋罪了,再也不受这份窝囊气了——我受够了!不就是个城里人吗,不就是个城市户口吗,我他妈不要了!有什么可横的?!我这会就把这身军装脱了,跟刘汉香走,跟她回老家去,哪怕是种地,哪怕是当牛做马,哪怕是吃风屙沫,老子也不干了…这么想着,他的眼一下子“狞”起来,目光里跳荡着狼牙牙的火苗!

看他这个样子,李冬冬吓坏了,她“——呀”地惊叫了一声,张口结舌地说:“你,你你想干什么?!”

就是这一声惊叫,把冯家昌重新又唤了回来。他的头,慢慢,慢慢地,又勾下去了。是啊,是啊,你以为你是谁?你的家人,你的兄弟可全都靠你呢…他呓呓怔怔地靠在那里,全身就像是虚脱了一样。念头这么一转,接下去,他暗暗地松开了攥紧了的拳头,轻轻地吸了一口气,说:“不错,我已经不像个人了。你以为我还是个人吗?”

可是,当他眼里的“狼光”消失之后,当他重新勾下头之后,李冬冬也缓过劲来了。李冬冬看着他,仍是横横地逼问说:“姓冯的,你为什么要说假话?!”

冯家昌咽了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说:“你想听实话吗?你要真想听,那我就告诉你,我见了一个人。”

李冬冬说:“谁?”

冯家昌说:“一个女人。”

李冬冬“哼”了一声,喝道:“骗子!无赖!流氓!你承认你说了假话吧?”

冯家昌耐着性子,压低声音说:“我是说了假话。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这都是你逼的。你要真想知道,我还可以告诉你这个女人的名字,她叫严丽丽。”

李冬冬吃惊地问:“谁?”

冯家昌说:“严丽丽。”

这么一来,李冬冬不吭了。这个名字李冬冬曾经听说过,她是从母亲嘴里知道这个名字的。自父亲官复原职之后,有那么一段时间,母亲跟父亲闹得很凶,而这个名字就是母亲随手甩出来的“重磅炸弹”!据说,这个叫严丽丽的女子曾经是政府机关的打字员,跟父亲好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母亲从父亲的衣兜里发现了蛛丝马迹,曾跑到市府里跟父亲大闹!一时间市府大院里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可人们碍于市长的面子,也只是在背后说说而已。不久,她就调走了…听到这个名字后,李冬冬沉默了一会儿,语气也跟着软下来了,她嘴里嘟哝了一句,说:“她找你干什么?”

冯家昌说:“你不要多问了。总而言之,我做的是和稀泥的工作。”

李冬冬抬起头来,问:“怎么,她想要挟我爸?”

冯家昌想了想,说:“目前还没有。”

说着,说着,李冬冬又警觉起来了:“那她找你干什么?她怎么会认识你?”

冯家昌说:“我也正纳闷呢。下班时接了一个电话,说大门口有人找。”

李冬冬迟疑了一下,问:“她,怀孕了?”

冯家昌说:“你不要问,你别问了。这又不是什么光彩事。”

这时候,一向很“现代”的李冬冬竟然骂起来了,她咬牙切齿地说:“看起来,这个女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冯家昌说:“论起来,我们算是下辈人。老人的事情,我们还是不要多干涉吧。你说呢?”

李冬冬突然问:“她长得漂亮吗?”

冯家昌漫不经心地说:“还行,还行吧。”

李冬冬说:“什么叫还行?还行是什么意思?”

冯家昌说:“还行就是不错呗。你想,那是你爸看中的人,会有错?”

李冬冬终于绷不住,“吞儿”地笑了,说:“你就坏吧。”

警报解除了。冯家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他去打了一盆热水端过来,蹲在沙发跟前,说:“小姐,把脚伸出来吧,好好泡一泡。”

李冬冬把两只小肉脚伸进盆里,一边还埋怨说:“气死我了,这么晚还不回来。打电话也找不到人。后来还是人家侯参谋告诉我,你被一个女的叫走了…”冯家昌嘴里的牙“咯”了一下,一边给李冬冬搓脚,一边轻描淡写地说:“这事不便说,可他看见了。”

李冬冬郑重地吩咐说:“爸的事,你不要跟人乱说。”

冯家昌回了一句:“我知道,这人多事。”

躺在床上的时候,冯家昌浑身像是瘫了似的,觉得很累很累!他本来想长长地叹一口气,松了那绷得太紧的神经,可他又怕李冬冬会看出什么来,就硬是把那口气憋回去了。本来,家是可以喘口气的地方,可哪里是你的家?

在城市里。要想堂堂正正地做一个人,太难了!不是你不想做人,是你没有做人的资本。他想,谁不愿活得诚实,那龟孙才不愿呢!要是喜欢什么就说什么,看什么不顺眼,你就说出来,那有多好!可率性是有条件的,也是要付出代价的。问题是,你付得起吗?对于某些人来说,“诚实”就像是一个不平等条约。上级要下级诚实,可下级为什么不诚实呢?假如诚实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人见人爱,他还有说假话的必要吗?有一句古话说得好,“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是一语道破天机!人们动不动就把“诚实”当做一种品质,可诚实是品质吗?当你面对敌人的时候,你能“品质”吗?当你面对朋友的时候,你能“品质”吗?其实,在人世间能够流通的话语,大多是半真半假。全真不行,你不可能全说真话,要是全说了真话,这个世界就麻烦了。你也不能全说假话,你要是满嘴谎言,也就没人信了。说假话也是一门艺术,一般都是“三七开”或“四六开”,还有“九一开”的,像今天晚上,他说的假话就是“九一开”。“九一开”就是九分真话里包裹着一分假话,这就像是真瓶装假酒,所有的细节都是真的,只有包在里边的那个“核”是假的。这个假近乎于瞒天过海,可这个假是无法证实的。他知道,像这种事情,作为女儿的李冬冬是不可能去查问父亲的,永远不会。有时候,他真羡慕李冬冬的率性,高兴了,就抱着你亲个没够。不高兴了,就敢把拖鞋甩到你的脸上,就敢让你滚!你敢说让她滚吗?房子是人家分的,家具是人家置的,你一个从乡下出来的穷小子,凭什么让人家滚?到头来只能是你滚。

他记得很清楚,自搬家之后,有那么几次,凡是他穿着便装回来,市政府家属院看大门的老头总要拦住他盘问一番,好像他脸上天然地就写着一个“贼”字似的!后来还是一个熟人对那老头介绍说:“——这是李市长的女婿。”那人此后才不再问了,见了他,还一次次地点头。女婿,女婿是什么,那能是一个人的名字吗?!那天晚上,他在镜子前站了很久,他要看看这张脸,怎么就是一张没有“身份”的脸呢?!

躺在床上,默默地望着自己那疲惫的灵魂,冯家昌知道自己是想说真话的,他太想“真”了!可他目前还没有“真”的资本,他渴望有一天他能“真”起来。可是,在灵魂的深处,他还是有欠缺的。刘汉香就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坎儿。他是欠了她,这没有话说。可面对危机的时候,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他只有自保。好在刘汉香大仁大义,并没有跟他过不去。不然的话,他就完了…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一揪一揪地疼!天冷了,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