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豆眼湿了,他站在那里,久久不语,心里却翻江倒海…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笑了,他笑着说:“香,我枪里有子弹。你信吗?”

刘汉香也笑了,说:“几颗?”

刘国豆说:“六颗,是打靶剩下的。上回县里民兵搞训练,老吴,就是武装部的那个吴参谋,临走时说,老哥,给你俩子儿玩玩。他还说,打狗可以,一穿一个眼儿,可别打人。”说着,他把子弹从枪匣里退了出来,拿在手里,让刘汉香看了看。

刘汉香说:“光溜溜的,挺亮。”

刘国豆说:“油纸包着呢。”

刘国豆撩起布衫,精心地把子弹擦了一遍,而后,又一颗一颗重新装进了枪匣,关上保险。这时候,他再次抬起头来,说:“香,你真不愿回去?”

刘汉香坚定地摇了摇头。

刘国豆从兜里掏出烟来,吸了两口,长叹一声,说:“嗨,不听话呀。既走到这一步了,行啊,不回去也行。香,那你…让人给说个人家,就,嫁了吧。一定要嫁个好人家。香啊,剩下的事,我来做。”

刘汉香直直地望着父亲:“你怎么做?”

刘国豆很平静地说:“香,相信你爸。剩下的,你就别管了。”就这么说着,他突然做了一个举枪瞄准的动作,嘴里还戏谑般地“叭勾”了一声。

刘汉香瞪着两只大眼,说:“爸,别,你可别…”

刘国豆笑了,刘国豆说:“香,你放心,我不会动枪的。这么好的子弹,我不会轻易用的。你爸知道,动枪是犯法的事。我这条老命虽然不值钱,也不会就这么轻易地兑上…我还留着抱孙子、外孙呢。放心吧,不到万不得已,不到九分九厘上,我不会这样做。你爸好歹也当过这么多年的支书,我有办法,我会做好,会给你一个交代。”

刘汉香望着父亲,说:“那你…”

刘国豆在女儿面前蹲了下来,小声地、亲切地说:“香,我会好好待他的,我一定要好好待他。他对我女儿这么好,我怎能不好好待他呢?我得先把他请回来。这会儿,一村人都在盖指印呢,你看他多势海呀,一村人都在为他忙呢。这也不用我多说什么了,大伙众口一词,要把他请回来。别说一个小小的营官,就是再大些,我们也会把他请回来的,办法有的是…他要八抬大轿,就给他‘八抬’,要‘十六抬’、‘二十四抬’都行,我们这里可有的是树啊!”

刘国豆这一番话说得很平和,很软,但句句都是有含意的,说得又是那样解气!女儿被逗笑了。刘汉香笑得满眼是泪,她说:“爸呀…”

刘国豆接着说:“主席不是说,三箭齐发吗。我们也会三箭齐发,县里、省上、部队甚至是北京,都要去说道说道。他是个啥样的人,也要让城里的人知道知道,知道的人越多越好。想想吧,集全村之力,三千百姓‘抬’一个人,那得运多少唾沫?到时候,他不回来也得回来…只要他回来,事情就好办了。在这一亩三分地上,不用我多说什么,大伙会好好待他的。他做的好事,也应该得到好报,你说是不是?再说了,不是要调地吗,我一定要给他分一块好地。真的,给他一块好地,就东坡那块地,一定要分给他。孩子乖,大约把芝麻、黍秫长什么样都忘了吧?忘了也不要紧,有苗不愁长,那就好好种吧!他最好把他那城里的洋媳妇也带回来,哼,只要人家愿意跟他来,也是好事,东山日头一大垛呢,就给我好好背那老日头吧。当然了,要是人家城里的女人不愿意来,他家就是五条光棍了,那也好。他的事,我还是要管的,我还会张罗着给他娶一房媳妇,当然要给他找好的,真的,瞎的瘸的不要…”最后那句话,刘国豆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放心,我、会、善、待、他、的。总有一天,我要让他知道,锅是铁打的!”

这时候,刘汉香有些突兀地插了一句:“爸,你注意过他的眼神吗?”

刘国豆目光一凛,脱口说:“谁?”

“他。”

“——嗨,那王八羔子?!”

刘国豆沉吟了片刻,把烟在地上拧了,说:“香,我不怕他捣蛋。我怕的是他不捣蛋。他要是老实了,我怎么治他呢?我跟派出所的老胡已经说好了,他不捣蛋倒还罢了,他捣蛋一回,就绳他一回!回回把他弄到派出所里,绳他个七八回,他就老实了。他不是硬气吗?那好,捆他个‘老婆看瓜’!一‘秋’把那狗日的‘秋’到房梁上,犟一回垫他一砖,犟一回垫他一砖,有三砖垫的,老胡说了,多硬气的人都顶不住…”

刘汉香望着父亲,有些沉重地说:“爸,你也有老的时候啊。”

刘国豆先是怔了一下,而后是久久不语,只见他脸上的肉一颤一颤地跳着,每一个麻坑都发出了乌紫色的亮光,那牙,不由得就咬起来了,咬出了一股一股的肉棱子…过了好一会儿,他说:“还是我女儿想得周全。是,我有老的时候。我这支书,也会有不干的那一天…爸的岁数大了,万一有这么一天,孙猴子真的跳出了如来佛的手心,那我也不怕他。闺女呀,我还有这支枪哪,真到了那一步,我这一罐热血就真的摔上了!到了我这把年纪,一命抵五命,值!”

这时候,刘汉香直起身来,久久地望着父亲。她看到了父亲的那份来自血脉的爱,看到了那滴血的真情,也看到了父亲的苍老…终于,她说:“爸,你说完了?”

刘国豆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刘汉香再一次追问:“就这些了?”

刘国豆说:“就这些了。”

刘汉香突然热泪双流,她哭着说:“爸呀,你都不能留一点吗…”

刘国豆愣住了,他迟疑了一会儿,张口结舌地说:“留、留、留什么?”

刘汉香说:“——志气。爸,给女儿留一点志气吧。”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刘国豆吃惊地望着女儿,竟然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没有想到,他也真是想不到,女儿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在这一刻,刘国豆眼湿了,不知怎的,他心窝里热乎乎的。他说:“香啊,香,你…”

刘汉香恳切地、坚定地说:“爸,让我来做,让我自己做。”

刘国豆呆呆地望着女儿,他从女儿脸上看到了痛楚,看到了忧伤,那一脉一脉的痛都在脸上写着呢。八年了,女儿受了多大的委屈呀!可他也看到了女儿眼里的坚强。女儿大了,女儿竟变得如此坚韧…他仿佛不相信似的摇了摇头,哑然地笑了。

刘汉香说:“爸呀,你虽是棵大树,可我也不能靠你一辈子呀!让我做吧,让我自己做。该记住的,我不会忘,就让我按自己的意愿做吧。”

刘国豆当然清楚,冯家已不是过去的冯家了。冯家那些王八羔子,长好了,就是五架大梁!就是长不好,长匪了,也会是五根顶门的恶棍!…这当然是不可等闲视之的。于是他失声说:“你、你、你…怎么做?!”

刘汉香沉吟了很久,终于说:“我用自己的方法。”

刘国豆望着女儿,说:“恨他吗?”

“…恨。”

刘国豆说:“你会原谅他吗?”

刘汉香摇了摇头,说:“永远不会。”

刘国豆两眼直盯盯地看着女儿,他还是有些担心,他担心哪!片刻,他说:“香,你是想让我罢手?”

刘汉香点点头,直白白地说:“是。”

“为啥?”

刘汉香说:“我自己的事情,我想自己做。”

刘国豆又续上一支烟,“说说看。”

刘汉香冷静地、一字一顿地说:“爸,这件事,我要慢慢做,我有的是时间。首先,我要进城一趟,去见他一面。我等了他八年,我想,还是见一面好,当面做个了断…爸,你放心吧。剩下的,我会处理的。”

可是,刘国豆迟疑了片刻,说:“我要是不依呢?”

女儿不语,女儿用眼睛看着父亲…

在剩下的时间里,是父亲和女儿目光的对视,也仿佛是一种较量。烟炕屋由于长年的闲置,散发着一股很陈旧的土腥气。那土味里含着一点烟辣,那辣浸含在土墙的缝隙里,因日久而淡、而甜,温温和和的,反倒有了一股日子的烟火气。阳光从屋顶的烟道上斜进来那么小小的一块,补丁似的,却也让人心发烫…人是要淬火的,这是一个淬火的地方吗?看来女儿是豁出来的,女儿有她的想法,她的目标。也许,从心力上说,她比老子要强,可她毕竟年轻啊!女儿从来都是任性的。她知道她失败了一次,但她仍然决绝。女儿的眼睛告诉他,纵使你不答应,她也要走自己的路。女儿硬性,在这一点上,女儿很像自己。此时此刻,女儿的眼睛里竟然发出了一种奇异的亮光!她是那样有信心,仿佛想得很远,目标也大。那么,就让她试试?!

刘汉香用眼神再一次地告诉父亲,树再高,也有放倒的一天;伞再大,也有撑烂的时候。我不能总让你扶着走。一个人,只要她横下心来,就没有做不成的事情。有了这么多年的磨砺,加上这一次的打击,该懂的,我都懂了。父亲哪,给我一次机会吧!跌倒了,自己爬起来。伤口的血,我自己舔。让我做吧,就让我自己做!

刘国豆终于说:“看来,我是老了。”

到了最后,刘汉香再一次叮嘱说:“爸,在我从城里回来之前,你什么都不要做,答应我。”

人老先老腿,由于蹲的时间太久,刘国豆的腿有些麻了,他在腿上捶了几下,一只手撑着腰,一只手扶着墙,艰难地站起身来,说:“我答应你。”

第六章 断了兄弟情义,毁了爱情情分,提了正团职

一箭双雕

冯家昌正在一个坎儿上。

最近,他得到可靠消息,军区机关的干部近期有可能调整。这次调整的面不大,着重于两个处,一个是参谋处,一个是动员处。冯家昌最想去的,是动员处。动员处名字虽不怎么响亮,却是一个炙手可热的部门,它是专管征兵的。在这个问题上,冯家昌是有私心的,他的几个弟弟,正等着他“日弄”呢…再说了,他是“八年抗战”,一直还是个营职,这屁股也该动动窝了。

对于军人来说,团职是一个晋身的重要台阶。这个台阶十分关键,如果迈不过去,他也就没什么指望了。在部队里,如果你干不到团职,那就等于说你没有进入“官”的行列,你还是个“小不拉子”,就是将来转业到了地方,他知道,团级以下也是不安排职务的。人生,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台阶呀。

——这动员处,正是个团职单位。

在机关大院里,想提拔的人当然很多。可放眼望去,能与他竞争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侯长生,侯参谋。

老侯原是赵副政委的秘书,后来也调到了参谋处,跟冯家昌一样,成了正营职参谋。可他的军龄比冯家昌长得多,他干了十二年,整整多了一个“解放战争”。两人本来是朋友,可以说是最要好的朋友。要是说起来,连冯家昌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初来机关的时候,老侯对他帮助很大。可是,当冯家昌使用排除法一一做了比较之后,他发现,在这个当口上,老侯成了他的劲敌!

平心而论,在大院里,有几个人他是不能比的。首先是冷松,冷秘书。论才干,论能力,他在军区排名第一,曾是司令员的秘书。可他早就是副团了,后来下去做了一个团的军事主官。这本来是让他下去锻炼一下,而后还会重用,那是将军的材料儿。可是,他下去不到三年,就被人用担架抬回来了。他出了车祸,腰被撞坏了,从此一病不起…有人说,去看他的时候,他正在病床上背诵《满江红》,热泪盈眶!第二个是姜丰天,姜才子。这人是个技术天才,总部一直想调他,可他偏偏是个怕老婆的主儿,老婆不愿走,他也不好走了。要是走了,说不定就可以叱咤风云!他也曾经下到炮团当过一阵主官,但因为缺乏领导能力,也由于不断地有人告状,说他狂妄自大…后来又调回来了,成了参谋处的正团职副处长。这次调整,他肯定是参谋处长的最佳人选,是没人可以跟他争的。所以,他绝不会去动员处…排在第三位的,本是上官秘书,那是个很有抱负的人。论心机,谁也比不上他。可是,由于“文革”中首长出了些问题,他的政治生涯也就跟着完结了…那时候,他跟着先后被审查了一年零七个月,结果是不了了之。而后,他就不明不白地背着一个处分,郁郁闷闷地提前退役了。据传,转业后他一直在做生意,先是赚了些钱,后来又赔了。排在第四位的,应该说是“标尺”。可“标尺”死了,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原因…就这么一一排下来,冯家昌突然发现,这人哪,还是不能太优秀,人要是太优秀了,成了露头椽子,反而容易受到打击。当然,往下排,具备竞争力的还有很多,可是,由于种种原因,他都一一排除了。再往下,能数得着的,那就是老侯了。

老侯是天生的秘书材料。如果赵副政委不离休,他是没有条件跟老侯争的。老侯军龄比他长,人也比他活泛。老侯真是太聪明了,在机关大院里,要论伺候领导,老侯可以说是一流的。可如今赵副政委离休了,别的首长也不好再用他(就因为他人太透),老侯的“磁场”就小得多了。虽然老侯偶尔也去给首长们打打耳、布布菜什么的,可他的影响力已大不如从前了。但是,对老侯,还是不能轻看的,他是机关大院里唯一可以随时出入一、二、三号首长家门的人。

前不久,他跟老侯曾经有过一次较量,那也是他们决裂的开始。

上半年,根据参谋长的指示,他跟老侯曾分别下到团里,任务是搞一份新时期部队练兵方略的报告。当时,老侯去的是炮团,冯家昌去的是一个步兵团。三个月后,两人各自拿回来了一份“材料”。冯家昌写的这份报告得到了参谋处副处长姜丰天的赞赏,他说:“小冯,‘立体战’这一部分,写得很有创意。不错。”此人傲惯了,说话的口气自然也大。可老侯写的那份报告,却得到了参谋处处长老胡的首肯。老胡平时没少让侯参谋给他“打耳”,再说他已打了转业的报告,年底就走人了。所以,老胡也乐意给人说好话。老胡说:“猴子,‘电子战’这部分写得不错。我看可以!”可是,当报告转到姜丰天手里的时候,姜大才子看了两眼,就那么随手一丢,用十分鄙夷的口气说:“狗屁!写的什么呀?文不对题。”后来,由于正副职意见不一,两份报告就同时送到了参谋长的手上。参谋长最赏识的自然是姜丰天,姜丰天说好,那就一锤定音,用了冯家昌写的那份报告。参谋长大笔一挥:打印上报。就这样,老侯这三个月算是白忙活了。这还不算,事过不久,炮团那边突然寄来了一份内容大同小异的“材料”,署名是炮团宣传科的一个干事…这样一来,老侯那份报告就有了“剽窃”之嫌。于是,参谋长又是大笔一挥:查一查!有了这件事,老侯就有些被动了。报告没用不说,还惹了一屁股臊!这叫什么事呢?客观地说,老侯的文字功夫是差一些,可他下去就是总结基层经验的,那炮团宣传科的干事一天到晚陪着他,闲谈中自然会扯一些东西,可怎么也到不了剽窃的份儿上…那么,老侯就不能不想,这是有人做了手脚!

于是,老侯也下手了。

没有几天,机关大院里传出一股风声,说冯家昌要上调大军区了!在机关里,人家见了他,一开口就说,老冯,听说你要走了?祝贺你呀!还有的说,老冯,你还不请客?请客吧!开初,冯家昌听了,还怔怔乎乎的,就问:“谁说的?没有这回事。”人家就说:“老冯行啊,到这份儿上了,还绷得住。老冯行!”再后,他品出味来了,也就不解释了。紧接着,在一个只有团职干部才能参加的考评会上,参谋处长老胡发了一个言,他说:“…我们参谋处有个人才,那是个大才,将来一定会有大的发展。他写的简报,曾上过总部的内参,这不是‘大才’是什么?最近有一个传言,说大军区点名要他。我认为,要是真有这回事,咱们就不要耽误人家的前程了吧?要给人才开绿灯嘛!叫我说,他窝在咱们这里的确是可惜了,太可惜了!”此言一出,众人哗然。聪明人自然明白,这是正话反说。是啊,他是“大才”(那么,谁是‘小才’),既然要走,那就让他走嘛,还提他干什么?!

冯家昌心里有苦说不出。老胡平时跟他并没有什么矛盾,由此看来,他在会上的发言一定是老侯策动的。近段时间以来,老侯常到胡处长那里去,两人说话也总是嘀嘀咕咕的…可是,他既不能给人解释说没这回事,也不能说有这回事。你要说没有,那谣言是谁散布的?你要说有,那就是说你嫌这里“庙小”,你私下里搞了非组织活动…这很让人难堪。眼看着形势对自己很不利,冯家昌本打算求一下老首长,可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张不开口。再说了,他也不能轻易地张口,不到万不得已,他不能动用这条线。考虑再三,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对付老侯的办法。

冯家昌决定走一下“夫人路线”。

李冬冬怀孕了。怀孕七个月来,李冬冬肚子大、脾气也大,动不动就发火。她个子本来就矮,人这么一粗,一圆,看上去轱轱辘辘的,就像个水桶,显得很丑。在这段时间里,冯家昌轻易不敢招惹她。可这是个急事,不能拖。于是,这天晚上,吃过晚饭后,按往日的惯例,就到了该给李冬冬打水泡脚的时候了。可冯家昌就像是把这事忘了似的,什么也不干,就狼一样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李冬冬拿眼瞥他,他也只装着没看见,还是狼走。一直走得李冬冬烦了,就问他:“你怎么了?”他说:“没怎么。”李冬冬说:“火烧屁股了?晃来晃去的,晃得人眼晕。”他说:“那倒没有。”李冬冬不耐烦地说:“那你,到底是怎么了?”到了这时候,他才说:“有人搞我。”李冬冬不屑地看他一眼,鼻子哼了一声,说:“搞你干什么?”于是,他就把那件事说了…

到了这时候,他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忙把一盆烧好的洗脚水端到了李冬冬的面前,蹲下来给她洗脚…李冬冬白了他一眼,说:“不就是个团职吗,值得你这样?”冯家昌一边给她搓脚一边说:“这个侯专员,搞得有些过头了。”李冬冬说:“你想怎么着?”冯家昌说:“他是在造舆论…”李冬冬很灵,李冬冬说:“你呢?——想假戏真做?”冯家昌就说:“我想,还是,点到为止吧。”对这样的事情,李冬冬一向很烦,就说:“哼,什么破事?!”

待泡好了脚,把李冬冬扶到床上的时候,李冬冬突然说:“要是函来了,你还能真走啊?”冯家昌挠了挠头,说:“这还不好说?这在你呀…”李冬冬说:“什么意思?”冯家昌说:“你要让走,我就走。你要是不同意,我怎么走?”李冬冬想了想,用指头点了一下他的脑门,说了两个字:“狡猾。”

第二天,李冬冬就给身在大军区的叔叔挂了一个电话。在电话上,她对叔叔说,不是真的要走,只要你来一个“件”就行。叔叔说,这不妥吧?她说,有什么不妥,不就是一个“件”吗?…三天后,那电传就来了,当然不是正式的命令,只是一个商调的函件。这个函件是直接发给政治部的,不到一天时间,人们就都知道了。可是,真到了函件发来的时候,人们反倒不说什么了。见了面,也就点点头,很理解的样子。于是,又过了几天,李冬冬挺着肚子,以家属的身份出面了。她从参谋处开始,一直找到政委那里,只说一句话:“如果冯家昌调走,我就跟他离婚!”

这事做得天衣无缝。对于冯家昌来说,等于是一箭双雕。首先,那“人才”之说不是传言,是真的。真真白白!这有上边的函件为证,足可以把那些臭嘴堵上。再说,人家家属不让走,要闹离婚,这也情有可原。那么,作为一级组织,在安排上,你就不能不考虑了…本来是个大窝脖,叫你吃不进又吐不出。这么一来,堂堂正正的,反倒伸展了,人才就是人才嘛!这份电传在领导们手里传来传去的,在无形中加深了领导层对他的印象。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那谣言竟起到了让人意想不到的效果!

在机关里,冯家昌本就是个很低调的人。把败局扳回来之后,冯家昌在机关里表现得却更为低调,该干什么干什么,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每天仍早早地起来,到机关里打扫卫生、擦玻璃…要是有人再说什么,他也只是摇摇头,叹上一声,苦苦地一笑,仿佛有无限的苦衷。

后来,一天晚上,老侯主动来找冯家昌,把他约到了大操场上,很突兀地说:“兄弟,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冯家昌默默地望着他,说:“侯参谋,有话你就说吧。”

“小佛脸儿”说:“老弟呀,我就是熬白了头,也只是个匠人哪。古人云,君子不器。说来说去,我是个‘器’呀!”

冯家昌说:“老兄,你太谦虚了。此话怎讲?”

这时候,“小佛脸儿”突然下泪了,他说:“格老子的,我算个啥嘛,也就会给人掏掏耳朵罢了…”

冯家昌赶忙说:“侯参谋,侯哥,我可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我可以对天发誓。”

“小佛脸儿”闷了一会儿,望着他说:“兄弟呀,我待你不薄吧?”

冯家昌恳切地说:“不薄。”

“小佛脸儿”说:“格老子的,有这句话就行。有件事,我很伤心哪…我下去搞‘材料’,那是参谋长布置的任务。可炮团那个姓郭的王八蛋,据说跟你还是老乡,竟说我写的材料剽窃了他的东西!这不是笑话吗?!”

绵里藏针,这是一刺!冯家昌知道他话里有话,可这事是不能解释的。你一解释,就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了。那样的话,就是浑身长嘴,也是说不清楚的。所以,冯家昌不动声色。冯家昌说:“是不像话。”

“小佛脸儿”说:“有人说,是你下了‘药’。我不相信,我一直不信。”

冯家昌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老哥,我也就不解释了。”

接下去,“小佛脸儿”很恳切地说:“老弟呀,别的我就不说了。如今,你是如日中天,这参谋处,以后就靠你了,可要多照顾你老哥呀!”

冯家昌赶忙说:“侯哥,你说哪儿去了。‘如日中天’这个词儿,我实在是不敢当。你是老兄,你啥时候都是排在前边的…”

“小佛脸儿”说:“老弟呀,你也别说谦虚话了。要不是弟妹阻拦,你就是上级机关的人了。前途无量啊!”

冯家昌马上说:“没有这回事。那都是谣言,你别信。”

这时候,“小佛脸儿”用无限感慨的语气说:“曾几何时,一个屋住着,我们是无话不谈哪!你还记得不,那时候,我就对你说,只要插上小旗…”

冯家昌说:“我知道,老哥对我帮助很大,我记着呢。”

“小佛脸儿”再一次拍拍他说:“老弟,我已经见了胡处长了。这参谋处,肯定是你的了。老弟是大才,又有那么好的关系,好好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