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流人物 作者:李佩甫

《上流人物》编辑推荐:所谓上流人物,总有一副藏着、掖着的本来面目。冯家昌混成上流人物的那些下流手段,就像是一场地位爬得越高、灵魂摔得越惨的人性扭曲表演。翻开本书,带您看清一个“上流人物”遮遮掩掩的本来面目。
内容简介
编辑

农家子弟冯家昌终于摸清了混进上流社会的“诀窍”:尊严、爱情、良知这些劳什子,一旦你从内心把它们抛弃,它们立刻就会变成供你向上爬的阶梯。
18岁进入部队,靠打小报告“交心”获得营长赏识,靠背叛初恋情人解开束缚,靠“办了”领导女儿找到靠山,靠伺候首长的“绝活”步步高升…冯家昌从社会最底层一路走来,越爬越高,整整30年,终于混成了自以为有头有脸的人物,家里的鸡犬都跟着升了天。
然而,那些被他抛弃的劳什子,那些曾被他视为阶梯踩在脚下的良知,早已筑成一个无法逃脱的牢笼,将浑身媚骨的自己,深深地囚禁于充满卑贱与悔恨的命运之中。
第一章 没有鞋穿的日子

会跑的树

桐花的气味一直萦绕在童年的记忆里。

那年他六岁,六岁是一个可以镌刻时光的年龄,于是他记住了那天晚上的风雨。

雨是半夜里下来的。雨在院里的瓦盆上敲出了铜锣的声音,先是“咣,咣”的一滴两滴,而后是墨重的群滴儿,一阵“叭儿叭儿叭儿…”之后,斜着就细下来,细得绵,细得曼润,那湿意一丝儿一丝儿地往木窗上贴,慢慢就甜。

于是他闻到了桐花的气味。

桐花很淡的,淡出紫,那紫茵茵的,一水一水地往喇叭口上润,润些紫意来,而茎根处却白牙牙的,奶白,那一点点的甜意就在奶嫩处沁着。花开的时候,把桐花从蒂儿上揪下来,他就喜欢吮那一点点的白,小口儿,把那一点点牙白含住,用舌尖尖去品那甜味。那甜意是从树上长出来的,很原始。他心里叫它“娘娘甜”。

在雨夜里,他听见桐花在一湿一湿地重。慢慢,喇叭口一垂,那蒂儿就松了,而后一朵一朵炸,炸出一片墨得儿声,墨——得儿,墨——得儿…一忽儿,旋旋缓缓地飘落下来,于是,那甜意就一缕一缕地在重湿里漫散。多好,那桐花!在沉沉的雨夜里,他听见桐花像墨色的乌鸦一样呱呱地坠在地上,散落满地的扑嗒。娘说,乌鸦不好,一身坟气,那是“碰头灾”。头前王豁子家出事那天,他媳妇出门就碰上了乌鸦叫。娘又说,见了乌鸦你要呸它!狠呸,连呸三口!这是躲灾的方法。可是,他还是想到了乌鸦,很甜的乌鸦。

后来他就睡着了,枕着桐花的气味睡着了。

第二天,当他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晒住屁股了。他不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停的,只觉得木窗上的阳光一霞一霞的。他坐起身来,揉了揉眼,却突然发现父亲的脸色很走样。父亲从来没有这样过。他的身子侧侧歪歪地趔趄着,一脚深一脚浅地来回窜动,一时屋里一时又屋外,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兔子,又像是一只奓了翅昏了头的老母鸡。他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嘴里呢,哼哼叽叽嘟嘟囔囔的,很像是陡然间谁给他糊上了一嘴驴粪!

父亲反反复复地说着一句话,那句话是他听了很多遍之后才弄明白的。父亲说:

“这得说说…”

“是得说说。”娘说。

说说,什么叫“说说”,说什么呢?

光脚,摇摇地晃出屋门,他发现猪还没喂呢,猪在圈里嗷嗷地叫着,院里的地也没有扫,一只扫把突兀地扔在院子的中央…

就在这时,他重重地“呀”了一声,心里说,树怎么跑了?!

是的,树跑了。一夜风雨之后,他家的桐树跑了。

那棵桐树就栽在离墙很近的院子里,昨天他还尿过,他对着那棵桐树狠狠地撒了一泡!当时被娘发现了,娘骂他是个败家子!娘说,好好的一棵树,它比你还大呢,长了七年了。浇吧,烧死你就安心了,那可是你的学费!

可那桐树居然会跑?!

这棵桐树并没跑远,树跑了一尺,这是至关重要的一尺。有了这一尺,树就长到墙那边去了,是铜锤家一侧的墙里…蓦地,他看见了铜锤。铜锤就在他家院子里的一个石磙上立着,正乜斜着绿豆眼踮踮地往这边看呢。

他看着铜锤铜锤看着他,谁都没有说话。倏尔,铜锤笑了。铜锤一脸油。

铜锤是和他同年出生的。有一天,娘说,这家也太“那个”了,吃“面条”的时候,他刘一刀说那话真噎人哪。他灌了几口猫尿,就站在当院里喷着唾沫星子说,听说你家娃子起了个名叫钢蛋?钢蛋好啊。好,恁叫钢蛋,俺就叫铜锤!恁要是鏊子锅,俺就是铁锅排!你听听?…

院里的地没有扫,满地都是飘落的桐花,桐花一朵一朵地死在地上…

“说说。”

陡然间,朦朦胧胧的,他似乎明白了“说说”的含意。这时候,他突然想,树要会说话就好了。让树自己说,多好。

可树不说话。树不会说话。

此后,“说说”像大山一样压在了父亲的身上。父亲是讲究“体面”的人。父亲的“体面”就在他那件干净些的褂子上穿着。出门的时候,他总是把所有的扣子全都扣好,扣得很庄重,像是要出席什么仪式,其实他不过是兜了几个鸡蛋。

他先是用三个鸡蛋在东来的代销点里换了一包烟。拿鸡蛋的时候,娘说:“‘白包’吧?‘白包’俩鸡蛋。”父亲郑重地说:“‘老刀’,‘老刀’。场面上,得‘老刀’。”于是父亲用手巾兜去了三个鸡蛋。结果三个鸡蛋只换来了十九支香烟。在代销点里,东来吃惊地说:“老姑夫,你吸‘老刀’?!”父亲说:“办事呢,求人办事呢。”东来就说:“这不够啊,得三个半鸡蛋,你再给我五分钱吧。”父亲说:“就仨鸡蛋,你看着办吧。”东来皮笑肉不笑地说:“就这吧,就这。”说着,他揭开封包,竟从那盒烟里抽了一支…而后,父亲精心地把那包烟揣起来,径直往大队部去了。

在大队部门口,父亲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先从兜里掏出烟来,一支支敬过去。屋里有六个人,父亲一下子就敬了六支,而后对支书说:“国豆,有个事,我得给你说说。”

国豆一脸麻子,麻得热烈。国豆说:“开会呢,正开会呢。回头再说吧。”

父亲说:“那我等吧,我等。”

一直等到黄昏的时候,大队干部们才乱纷纷地从瓦屋里走出来。父亲上前拦住了国豆。父亲巴巴地说:“国豆,说说?”

国豆漫不经心地往地上一蹲:“说说呗。”

这时,父亲又敬上了一支烟,那是第七支烟。接下去,父亲说了树的事…父亲说:“你去看看,真欺负人哪!”

国豆说:“球,不就一棵树吗?”

父亲说:“那不是一棵树。”

父亲又说:“你去看看,你一看就知道了。那树我栽了七年了,是老德给弄的树秧,老德是厚道人,老德可以作证。”

国豆说:“老德能给你作证?”

父亲说:“能。他给弄的树秧,还能忘了?”

那支烟很快就吸完了。吸完烟,国豆把烟蒂往地上一按,说:“那就这吧,老姑夫,回头说说。”

父亲恳求说:“得说说呀!”

国豆一抖上衣,很威严地说:“说说。”

天擦黑的时候,父亲又在村口拦住了老德。老德躬身背着一捆草,一闷一闷像口瓮似的走着。父亲拦住他,又给他说了一遍树的事。父亲说:“德哥,七年了,那树秧还是你给买的,你不会忘吧?”

老德迟疑了一下,耸了耸肩上的草,而后,他的目光往远处望去,久久才说:“树,你说那树…”

父亲提示说:“院里的那棵桐树,树秧是你给梢的,一块六毛钱,仨五毛的,两个五分的,那五分的是钢镚儿…”

老德的目光被村子里的炊烟绊住了。远远的,他像是看见了什么,又像是被烙铁烫了眼。老德勾回头,呓呓怔怔地说:“树?年后捎的?”

父亲递上一支烟,老刀牌香烟。父亲说:“德哥,春头上,是春头上。”

老德把烟夹在耳朵上,又是闷了很久才哑声说:“他姑夫,我,记性老不好…”

父亲急了,说:“德哥,你想想,你再好好想想。”

老德闷头往前走了两步,说:“叫我想想。”

天黑下来了,父亲像乌鸦似的在村口的路边上立着,他的两臂像翅膀一样乍开去,喃喃地对着夜空高声自语:“说是树,那能是‘树’吗?老天,这就不能说说?!…”突然间,他又像是夹了尾巴的狗一样,掉头就往村里奔去。父亲太痛苦了,奔跑中的父亲就像是一匹不能生育的骡子!

夜墨下来的时候,穗儿奶奶还在院里纺花呢。那时候穗儿奶奶家里有一架老式的木纺车,那是她当媳妇时娘家陪送的嫁妆。那纺车上点着一支线香,飘一线香火头,一支香就足够了,穗儿奶奶纺花时就要这么一点点亮。那亮里一嗡一嗡的,扯出些蜜蜂声儿,一时长出来,一时短回去,诗润润的像是胡琴。穗儿奶奶心静,穗儿奶奶有个好儿子。

这时,父亲一头闯了进来,父亲像口黑锅,一下子就扣在了穗儿奶奶的面前!父亲说:“妗子,纺花呢?”

穗儿奶奶吓了一跳!片刻,她说:“是他姑夫吧?”

这时,父亲往地上一蹲就开始说“树”的事。父亲把“树”前前后后说了一遍,而后说:“妗子,老短哪,这事做得老短。”

纺车一长一短地听着,纺车听得很仔细,很有耐性。一直到接棉穗儿的时候,穗儿奶奶才说:“万选不在家呀,万选在公社呢。”

父亲说:“万选回来了你给他说说。”

穗儿奶奶就说:“我说说。”

接下去,父亲把“树”说给了全村的人。在会计二水家,父亲说:“不够一句呀,这不够一句。”在保管贵田家,父亲说:“贵田,说起来可都是亲戚呀!”在记工员宝灿家,父亲说:“啥是秤,人心总是秤吧?!”在民兵队长秋实家,父亲说:“我又不是头皮薄,我又不是成分高…”在泥瓦匠老槐家,父亲说:“我也不说别的,能这样吗?!…”在煤矿工人广生家,父亲对广生媳妇辣嫂说:“那能是树吗?那不是树啊!”…人们全都客客气气地听着,做出很理解的样子。一包老刀牌香烟,就这样一支一支散去了。

可铜锤家岿然不动,铜锤家一点表示也没有。

有一天,父亲站在院子里,拄着一只粪叉喃喃地说:“拼了吧,我跟他拼了!”可到了最后,父亲的头又垂下来了,垂得很无力。

在这三天时间里,他看见父亲在他的眼里一天天倒下。父亲的“脸面”很薄,薄得就像是一张纸。他跟着父亲走了一家又一家,人们都答应了是要“说说”的,结果是谁也没有站出来说,没有一个人说。

树跑了,树就这样跑了。为什么呢?!

在此后的时光里,在人们的言谈话语中,他慢慢地、朦朦胧胧地品出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几乎笼罩了他的整个童年。

在上梁,姓冯的只有他们一家。

这就好比一大片谷子地里长了一株高粱,很孤啊!

“老姑夫”,这就是人们对父亲的称谓。因为父亲是上梁的女婿,他是挑着一个担子入赘的。在村里,从来没有人叫过父亲的名字。在平原的乡野,“老姑夫”是对入赘女婿的专用称呼。这称呼里带有很多调笑、戏谑的成分,那表面的客气里承载着的是彻骨的疏远和轻慢。从血缘上说,从亲情上说,这就是外姓旁人的意思了。

那么,铜锤家又有什么呢?

铜锤他娘是很厉害,很会骂人,一蹦三尺高!动不动就两手拍着屁股,野辣辣的,这他知道。但她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敢去撒泼骂人,她凭借的又是什么呢?

那是一刀肉吗?

在童年的很多日子里,他一直认为父亲是败给了一刀肉。

铜锤他爹有一个远近闻名的绰号,叫“刘一刀”。刘一刀原是个屠户,杀猪的。据说他杀猪只一刀,割肉也只一刀,不回刃的。后来他成了镇上供销社的一个食品门市部的主任。说得刻薄一点,其实就是一个卖肉的。一个卖肉的有什么呢?这真叫人弄不明白。但是,村里村外,跟他点头的人很多。在镇上的公社里,也常有人请他喝酒,有时候就醉倒在村路上。每每,他骑着那辆瓦亮的“飞鸽”自行车回村来,车把上会摇摇地挂着一刀肉。他常常是车也不下,就那么跨着顺手把那刀肉丢给了国豆…村里人要办什么事,也会把他请去,说,刘主任,还得你下手哇!他就摇摇地去了。他人长得虎熊熊的,腰里常勒着一根布带,那根布带总是露一点布编的绳头儿,在腰间甩甩的,这就是屠户的标志了,而后跳进圈里,“噗”一刀扭头就走,蹲在一旁慢慢吸烟,等那肉净了,他又会从裤腰的布带上摸出一个红章,在嘴上哈一下,又是“噗”的一声,盖一红霞霞的戳。走的时候,主家会让他带去一挂猪下水,也并不带回家去,又是随手丢给了国豆或是谁…

还有什么呢?

有一段时间,他——钢蛋偷偷地在那堵墙上挖了一个小洞,悄悄地去尿那树!一天一泡,他想把那棵树用尿活活烧死!…可最终他还是白尿了,那树却一天天地茁壮成长。

就这样,那棵树在他眼里又长了三年,长了一树的“蚂蚁”。每当他默默地从村街里走过的时候,人们会说,这孩子的眼怎么这么毒哪?后来,村人的态度突然都变得很亲切,每每见了他,就热乎乎地说:“钢蛋,吃了吗?”“钢蛋,给,哑巴秆,甜着呢。”“钢蛋,给块红薯。”…他先是茫然。而后,他渐渐就明白了。人们还是有是非的,人们是在委婉地向父亲表示歉意。在他品味出来的那一刻,他很想哭。

后来,刘一刀把那棵树卖了。卖给了邻村的匠人。

那天,当拿着一杆木尺的邻村匠人来看树的时候,父亲正好不在家。他在,他就在墙根处立着,代表他的父亲默默地望着那树,那树十年了,已成材了。那匠人来到树下,用木尺敲了敲那树,往上瞄了一眼,而后说:

“树聋了。”

刘一刀说:“不会吧?好好的树。”

那匠人坚持说:“聋了,这树聋了。”

刘一刀一皱眉头:“这咋说?”

匠人说:“树长聋了,内里糠。你不信,锯开一看就知道了。”

刘一刀说:“你说多少钱吧?”

匠人看了看树,再一次说:“聋了。五十块钱,不能再多了。”

刘一刀说:“去球吧,桐木啥价?你以为我不知道?!”

匠人说:“我不骗你,刘主任,我敢骗你?这树聋了。”

刘一刀不耐烦地说:“算,算。你说多少就多少!”

这时候,他挺了挺身子,突然说:“这是一棵会跑的树。”

刘一刀的脸色陡然变了,他瞪着两眼,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到墙根前的时候,他站住了,死死地盯着他。

他就那么直起头来看着刘一刀,默默地。

片刻,刘一刀突然笑了,说:“这孩子真会说话。”

是的,正是这棵树给他带来了精神上的早熟。有一棵幼芽在他的心里慢慢地长着,一天天地长成了自己的“父亲”…

挂在梁上的点心匣子

在他九岁那年,父亲正式交出了家庭“外交”的权力。

九年的时光里,娘接连又生下了“四个蛋儿”:铁蛋、狗蛋、瓜蛋、孬蛋。娘说,都是吃货,一群嗷嗷叫的嘴。

那时,家里的日子日见困顿。有一段,为了顾住这众多的嘴,父亲曾经偷偷摸摸地重操旧业,担着挑子,手里摇着拨浪鼓,干起了“糟头发换针”的勾当。父亲的挑子里藏着一个玻璃瓶子,那是他的“宝瓶”,那瓶子里装着花花绿绿的糖豆,他就是用那些糖豆去勾人的。可他总共干了没有几次,就被镇上“市管会”的人捉住了。被捉住的那一天,父亲身上被人刷上了糨糊,身前身后都贴着墨写的大字:“投机倒把分子!”而后又拉他到四乡里去游街…从此,父亲再也做不起人了。

那时候,所谓的“外交”对于一个家庭来说,除了应时应卯地到队里开会、分菜、分粮食之外,也就是亲戚间的相互来往。按平原上的俗话说,就是“串亲戚”。在平原的乡野,“串亲戚”是一种纯民间的交际方式,是乡村文化生活的集中体现,那也是生活状况的夸耀和展示。生娃要展示,娶亲要展示,死人也要展示。在这里,一年一度的“会”是要赶的;婚丧嫁娶是要“问”的;还有一些民间的节日也是要“走”的。

早些年,代表一个家庭出外“行走”的自然是父亲。那时候,父亲总是穿着他那件干净些的褂子,手里寡寡地提着一匣点心,有点落寞地行走在乡间的土路上。父亲是一个很爱面子的人,他知道他的“脸面”就提在他的手上。所以,临出门的时候,他嘴里总要嘟囔几句:“就一匣。”娘总是还他一句:“还能提几匣?你老有?”于是,父亲就不再吭声了。而后,郁郁地走出门去。

说起来,在村子以外,他们家的亲戚并不算多,经常来往的也只有三四家。两个姨家,一个姑家,一个叔家,那叔叔还是“表”的,算是父亲早年的一个朋友。就这么三四家亲戚,父亲“串”起来,还是觉得吃力。就提那么一匣点心,他的“脸面”实在是太薄了,薄得他站不到人前。终于有一天,四月初八,该去大姨家赶会的时候,刚刚游过街的父亲实在是羞于出门,他抬头看了看房梁,迟疑了片刻,说:“钢蛋,你去,你去吧。”

梁头上只剩下一匣点心了。

那时,在平原的乡村,那一匣一匣的点心,并不是让人吃的,人们也舍不得吃,那是专门用来串亲戚的。谁家要是来了亲戚,不管是提了几匣点心,都要挂起来,就挂在屋里的房梁上,等下一次串亲戚的时候再用。在这里,人们甚至不大看重点心的质量,他们更为看重的,却是那装点心的匣子。那匣子是黄色的马粪纸做的,上边盖有一个长方形的纸盖,盖上有封贴,是那种画了红色吉祥图案的贴子。这样的纸匣子挂的时间一长,很容易被点心上的油浸污了。所以,讲究些的人家,会把匣里的点心拿出来,另外用油纸包了,而只把那空了的匣子挂起来,等到来日串亲戚的时候再重新衬封装匣,就像新买的一样。在房梁上,挂了多少点心匣子,那实在是一种体面的象征啊。

九岁,头一次代表家人出门“交际”,他是很兴奋的。娘说:“洗洗脚,穿上鞋。”他平时是不大穿鞋的,那天他穿上了鞋。鞋是娘手工做的,穿在脚上有点夹,夹就夹吧。而后,父亲小心翼翼地把那匣点心从房梁上取下来,吹了吹落在上边的灰尘,递到了他的手里。父亲摸了摸他的头,说:“去吧。”

临出家门的时候,他发现他的三个弟弟:铁蛋,狗蛋,瓜蛋,嘴里衔着指头正默默地望着他,那眼神儿个个泛绿(那时孬蛋更小,孬蛋还在娘怀里吃奶呢)。他觉得自己突然间就长大了,回身拍了拍弟弟们的脑壳,说:“听话。”

可是,当他走上村路的时候,那无形的屈辱一下子就漫上来了。是的,怪不得父亲不愿出门。在村路上,他看到了很多去赶会的村人,他们有骑车的,也有步行的,穿的鲜亮不说,他们手里提着的点心匣子都是一摞一摞的。有五匣的,有三匣的,最少也是两匣…特别是他看见了铜锤,铜锤坐在刘一刀那辆“飞鸽”车的后座上,嘎嘎地笑着,“日儿”一下就从他身边过去了。那车把上一边一摞,竟然挂了十匣!而他,手里就提了那么一匣,那是一家人的“脸”哪!

大姨家住在焦庄,八里路。他就那么默默地走着,走得很慢,不跟任何人搭帮。当他走上小桥的时候,他遇上了他人生的第一次危机。那会儿,他一下就蒙了!身上的汗忽一下子全涌了出来。本来,他正甩甩地走着,刚上了小桥,他手里提的那匣点心的扎绳突然就崩断了,那匣点心“啪”一下掉在了地上。论说,掉了也没有太大的干系,重新捆扎起来就是了。可是,他一看就傻眼了,天啊,那匣子里装的竟然不是点心,是驴粪蛋!是的,从那匣子里掉出来的,是八个风干了的驴粪蛋!!…

他一屁股坐下了,就那么在桥头上坐着。他脑门上从来没出过那么多的汗,那汗一豆儿一豆儿地麻在脸上,而后像小溪一样顺着脖子往下淌,身上像是爬满了蚯蚓。他在桥头上坐了很久很久,眼看太阳当顶了,可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回去?回去怎么说呢,说点心匣子里装的是“驴粪蛋”?父亲会相信他吗?娘会相信他吗?他第一次单独出门,就遇上了这样的尴尬事…于是,他哭了。

待他哭过之后,他慢慢地蹲下身来,把那八个风干的驴粪蛋一个个拾进了点心匣子,盖上纸盖,先是把那画有红色吉祥图案的封贴儿用手掌一点点地抹平,重新压在匣面上,用结起来的扎绳分外细心地重新捆了一遍。而后,他站起身来,望了望天儿,重重地吸了一口气,重新上路了。

在临上路之前,仿佛是鬼使神差,他脑海里突然涌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就是这个念头使他在此后的时光里,对人生有了新的领悟。那时候,他已是乡村小学二年级的学生了。他从衣兜里摸出了一个破铅笔头,小心翼翼地端起匣子,就在这匣“点心”的匣底上,画上了一个“十”字形的记号。他也说不清为什么非要做这样一个记号,可他做了。

眼前就是焦庄了。焦庄是个大村,那“会”也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远远的,沸腾的嘈杂声就像水一样地漫过来。先是一浪一浪的尿臊气,那是从牲口市上传过来的,臊气里突兀地响起了一声野驴的嘶鸣,那嘶叫声像是一下子把日头钉住了,显得空远而幽长;接着是一坡猪羊的叫喊,那叫声直辣辣乱麻麻的,就像酱缸里跳出来的活蛆!女人们在红红绿绿的布匹市上涌动着,一个个都像是“解放”了裤腰带似的,窜动着一扇一扇的屁股。卖煎包、油馍、胡辣汤的小摊前飘荡着馋人的香气,那香气在炸耳的叫卖声中一赶一赶地拴人的鼻子,油你的心!提着点心匣子的男人都显得格外矜持,在一片香气里一磨一磨地走着,走出很体面的样子,可他们大多穿着半新的、偏开口的裤子,那裤子自然是女人们压箱底的存货,一个个显得裆紧…没有人会踩着自己的心走路,唯独他是踩着心走路的。他不光是踩着心,手里还捧着一个火炭!他就这样一刀一刀走进了人群,走进了焦庄的“大会”。就要走进大姨家了,他不知道结果将是如何!

拐过一个小弯,他突然发现眼前的村路边上齐刷刷地蹲着两排女人,每个女人面前都铺着一个方巾,方巾上摆放着一摞一摞的点心匣子。女人们一个个都换上了鲜亮的衣裳,阳光下像是一片矮化了的高粱!“高粱们”歪着鹅一样的脖子,辫子上的红绳一梢儿一梢儿地动着,眼巴巴地望着来来往往的路人,一声声说:“要不要?”

他知道,这些女人是出来卖点心的。大凡亲戚多的人家,收的点心也多,有的就当时提出来卖掉,好换些油盐钱。女人们各自招呼着面前摆放的点心匣子,有的匣已经解了封,拆了盖儿,那是专门亮出来让买主儿看的。本来花一块钱从供销社或是“会”上买来的点心,这里只卖七毛、八毛…看到这些女人的时候,他脑海里“轰”一下就炸了!往下,那一步一步简直是在钉子上挪着走的。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跑,扭头就跑!可他还是忍住了。这时候,他听见卖点心的女人们一声声地叫着:“看看吧,新封,新匣。新封,新匣…”就在这一片“新封,新匣”的叫卖声中,有个声音兔儿一样斜着叉出来,那声音是冲他来的:“钢蛋,是钢蛋吧?都晌午过了,咋才来呢?!”有那么一会儿,他像是被钉住了似的,呆呆地立在村路的中央,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只是紧紧地抱着那匣点心,就像是生怕被人夺走似的…就在这时,耳旁兜头炸了一鞭!一个赶车的吼道:“这娃,傻了?!”激灵一下,他听出来了,是表姐在叫他,那是表姐彩彩的声音,表姐也出来卖点心了。那么,她要是…表姐看他愣愣的,一头热汗,就又说:“上家吧,快上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