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已毕先锋军率先启程,水旱两路大军携辎重粮草在后,曹操及其亲卫虎豹士反而拉开距离走在最后面。众人皆以为是卞氏等女眷从军不便,却极少有人察觉另一个原因——曹操腿脚不便,骑马已经很吃力了!

留守众臣及诸王子送至十里都亭。曹操并没穿铠甲,只一身便衣外罩大氅,坐于鞍韂之上,死死扣住缰绳。曹丕煞有介事披挂整齐,紧随父亲马后;多年如履薄冰的他早历练出察言观色的本事了,早觉察老爷子这会儿心气不顺,片刻不敢离其左右。

曹操确实不悦,一者登台击鼓已过半个时辰,可这口气怎么都喘不匀,昔日披星戴月征战沙场,如今敲几下鼓都喘,当真老不中用了吗?再者送行之臣有人迟到,而且是相国钟繇。身为宰辅要紧至极,送国君出征竟然迟到,来晚了还脸色阴郁,似乎心不在焉。曹操自然生气,但李珰之和郄俭都告诫他要控制情绪,因而隐忍不发。

诸王子过来向父亲跪拜,曹彰、曹植都无精打采。曹彰不快只是因为无缘上战场,他自幼喜爱骑射,立志当个将军,先前随父亲打了几仗越发沉迷武事,时时憋着打仗,这次偏偏没他的份,岂能心甘?曹植因何闷闷不乐却是尽人皆知,虽然他已不用闭门思过了,但声望一落千丈;他又是性情直率之人,喜怒哀乐挂脸上,越发显得颓唐。众王子中唯有饶阳侯曹林兴致高,伏在父亲马前说了一大套预祝成功的话。杜氏夫人容貌极美,曹林是子以母贵,昔年与曹植一同封侯,曹冲死后诸幼子中就数他与环氏之子曹宇最得宠,单论日常的赏赐,曹丕兄弟远远不及。曹林如今也已弱冠,得其母之貌不逊秦朗,俨然一翩翩美男,嘴巴又甜,几句话就把曹操心头阴霾一扫而光。

“吾儿近前,为父有赏。”曹操说着话从腰间解下随身兵刃。

“谢父王。”曹林双手接过,低头一看就愣了——百辟宝刀!

霎时间,曹丕、曹彰、曹植、曹彪、曹均、曹峻、曹衮、曹据、曹宇…所有王子目光都凝聚到这把刀上,大家心中同时一震。百辟刀共五口,昔年曹操有言,诸儿之中谁可堪造就便赐一口。曹丕受任五官中郎将得赐一口;后来曹植受宠,作《铜雀台赋》得一口,储位之争自此而起。为了百辟刀和它背后的玄机兄弟间明争暗斗,多少臣僚牵扯其中或罪或死,如今曹操凭几句顺耳话就把它赏给了曹林,好像它就是件不要紧的东西。自此而始由此而终,看来百辟刀已无意义,储位之争真的要终结了。

曹植失落已极,愣了半晌才觉众兄弟纷纷辞去,也只得随着施礼退后,又不甘心地瞥了父亲一眼,却见他目不斜视,根本不看自己。王子施礼之后是众大臣,由相国钟繇引领依次给魏王行礼,然后不免还要与随军的同僚寒暄几句。

应玚久病不愈,越发瘦骨嶙峋。他身为临淄侯属官自然不在出征之列,不过他弟弟应璩却刚辟入幕府为吏,故而不顾病体也来相送。应玚嘱咐了兄弟几句,又遥遥望见王粲站在行伍间发愣,便慢悠悠走上前:“仲宣兄,随师远征一路珍…你的眉毛?”

自这年开春起,王粲的眉毛开始脱落,现在几乎全掉光了。外人想来兴许只是难看,可王粲自己晓得问题严重,早年他在荆州遇长沙太守、名医张仲景,张仲景为他把脉,说将来他眉毛会脱落,待眉毛落尽之时就是他将死之日。如今眉毛就快落光了,虽说王粲并未感觉有何异样,可神医张仲景岂有虚言?

性命有忧本不该出征,但王粲身为曹操最倚重的笔杆子,总不能以掉了几根眉毛为托词拒不从军吧?他身在军中却满怀忧虑,提不起兴致,叹道:“唉!借德琏兄吉言。我有一事想…”王粲不惧死,却惦念着刚成丁的两个儿子,想托孤于应玚,却见应玚形销骨立,额头渗满虚汗,似也非长久之人,把话吞了回去,转而问:“刘公幹呢?”

应玚听他问刘祯,苦笑道:“也病得卧床不起,恐怕…唉!”

王粲哀涌心头,回想昔日邺城众才子与曹丕、曹植兄弟吟诗作赋品评文章,何等惬意。如今阮瑀、路粹已不在,自己和刘祯、应玚、徐幹皆染病,陈琳、繁钦年近古稀油尽灯枯,连临淄侯都风采不再,韶光易逝繁花将尽!

应玚微微叹口气,强笑道:“我为仲宣践行,送你首诗吧。”说罢将目光投向远方,缓缓吟诵:

浩浩长河水,九折东北流。

晨夜赴沧海,海流亦何抽。

远适万里道,归来未有由。

临河累太息,五内怀伤忧。

人生如大河奔流直入沧海,一去不回头,最后不过是一声叹息、一场忧伤…其实他俩年纪都不甚大,两人同庚,刚好四十不惑,却不禁生出来日无多之叹,这首诗简直就是生死永诀。

不单是王粲、应玚,所有曹魏老臣都被悲怆之气笼罩着,大家都刻意不谈反常的天气,不谈刚过世的几位重臣,却人人皆有来日无多的感慨。曹操自然察觉到,大战之前作此哀伤之态实在有碍士气,他狠了狠心,回头对曹丕道:“别耽搁,传令前队速速启程。”

“诺。”曹丕领命,到队前向曹真、曹休传令,又凑到一架青帐马车前——母亲卞氏和他女儿(甄氏所出)坐在里面,由寺人严峻伺候。

“启禀母亲,要启程了,您坐稳。”曹丕隔着车帘道。

卞氏应道:“不碍事,伺候你父去吧…领叡儿一起去。”

曹叡就守在祖母车前,年方十二,大眼溜精的,骑了匹小马驹,拆开总角之发戴了顶小小武冠,跟个小大人似的。曹丕见了喜欢——当年他初次随军征宛城时就这么大,一辈传一辈,又轮到他儿子了,有这小宝贝一起陪着,还愁老爷子不高兴?

“走!随为父一起陪王伴驾。”曹丕拨马欲去,又见奔来一骑,马上之人满面堆笑:“五官将,伺候夫人车马之事就交与小的吧。您若有吩咐小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来者正是孔桂。

孔桂升任驸马都尉,掌车马仪仗,每逢魏王出行在前开道。这官倒是挺荣耀,却不能时时守在曹操身边了。此番出征只带曹丕一子,孔桂更慌了——这一路走出千里,曹家爷们亲亲近近无话不谈,他远在前面督仪仗,曹丕还能说他什么好听的。

曹丕早看透孔桂嘴脸,阿谀拍马见风使舵,还特别贪财,这种人有何用?如今知道上错船又想回来抱粗腿,想得美!曹丕恨他入骨,脸上却未带出半分,只道:“仪仗之事责任甚重,怎敢再劳孔都尉的大驾?家眷自有任福、陈祎他们保护,您还是回前面去吧。”

“这、这…”孔桂一着急下马了,抱拳行礼,“将军是不是对小的有什么误会啊?小的给您请…”

“这是哪里话?”曹丕根本不容他说下去,“你我同殿称臣皆为公事,谈何误会?”

“小的…”

“孔都尉,我可得说您两句。”曹丕满面笑靥,“您如今身居高官要职,可不能一口一个‘小的’,如此称呼实在有碍您的官威,倒叫本官不敢领受。”说着话马上抱拳,竟给孔桂作个揖。

“不敢不敢!”孔桂吓得跪倒在地,连连磕头,等再起身,却见曹丕早带着儿子打马而去。孔桂欲哭无泪——他若破口大骂还好说,越这么客气越不好办,心里指不定藏着什么主意呢!进不成退不成,曹丕比曹操难伺候得多,是炖不透、煮不烂、三捆柴禾蒸不熟的这么一块滚刀肉啊!怎么办呀…

人马已经开拔,曹丕领着儿子穿阵而过,又遇中军将佐段昭带着个二十出头的布衣公子:“五官将,这位是相国之子,寻您有事。”

那公子下拜:“在下钟毓,奉父命拜见五官将。”

人马一队队过,这哪是说闲话的地方,曹丕也不客套了:“请起请起,相国有何嘱托?”

钟毓道:“今日为大王送行,我父迟至还望见谅。”

“公子无需客套,大王不会加罪。”

钟毓接着道:“我父并非无故迟来,只因…只因…”

“有话请快说!”曹丕这会儿根本没心思跟他讲话,眺望着父亲麾盖。

“昨夜本府长史赵公薨了。”

“什么?赵戬也…前些日子还好好的。”

钟毓甚是为难:“今岁时气不佳,老病之人多有亡故。我父已将赵公成殓,却恐有碍军心不敢上奏。还请五官将…”

“我明白了,你回去告诉相国,赵公的丧事先操办着,我一路上慢慢跟父王说。”

钟毓施礼辞去,曹丕望着远处无边无沿的军队,心中甚忧——这确实不是好年头,未曾出兵先丧四名老臣,抛开两军厮杀勿论,一路上不知还要病死多少人呢!

第四章 血战濡须,损兵折将

未曾出师连丧重臣,第四次南征一开始就被阴云笼罩。就连势头正旺的曹丕都不免有些惴惴,似乎预感到这是一次不祥的征战。

他的预感很快被证实了,离开邺城半个月,五官将长史邴原卒于军中。可能老爷子也是自建章台之宴心中郁闷,加之年迈体衰、水土不服,那日清早说身体不适,曹丕还特意嘱咐亲兵小心伺候,可未至午间便撒手人寰。以邴原的身份,应当受曹家父子礼遇,但行军途中无法张罗丧事,只得草草入殓,派人将遗体送回邺城。可没过几天,将军张憙也病倒了,高烧不止周身滚烫,军医官诊断后竟说是伤寒!饶是身强力壮的武夫,只打熬了三天便一命呜呼。继而军中大量士卒感染疾病,短短数日间病者上千。

这可把曹操父子吓坏了,虽然预料到可能有瘟疫,却没料到来得这么快、这么凶。昔日赤壁之战因瘟疫折兵数万,难道要重蹈覆辙?眼看大军将至扬州,这场仗还要不要继续?恰在此时前方传来战报,先锋军遭敌突袭——原来孙权得知曹军南下甚为惶恐,怕难以抵御,命部将孙皎、吕蒙、周泰先行抢渡江北,赶在曹军大举压境前在濡须口扎下营寨,广布强弩,挖掘壕沟,与水军成犄角之势。孙皎乃孙静之子、孙权从弟,初生牛犊勇悍异常,闻知曹军先锋到来,与吕蒙携手发动突袭;也是曹兵自恃人多粗心大意,竟被他们杀败,只得后退扎营静候主力。

初战便堕了军威,曹操怎不恚怒?痛斥先锋骄傲致败,又嗔怪合肥屯军配合不力。哪知隔日便收到回复,原来交战之际突生变故,屯驻合肥的破虏将军李典暴病身亡。

李典虽是曹军中的老资格,却是少小从戎,终年也只三十六岁。黄梅未落青梅落,白发人反送黑发人,曹操悲痛不已,想起昔日兖州之事,李乾、李进、李整哪个不是沐风栉雨驱驰尽命?官渡之战李家把全族的粮仓都掏空了供给曹军,兴建邺城之时李典率阖族老幼乃至部曲、佃户三千余家迁居邺城,豪族佃农摇身一成了曹魏子民,缴了多少赋,种了多少粮,贡献了多少兵士?父传子、子传孙,别的将领攻城夺地有功可算,他这项功劳却永远算不完。抛开这些不论,单说李典其人,身为武将儒雅好学,又有参政之才,比于禁、张辽、徐晃等年轻许多,三十多岁正在盛年,倘若不死日后必是后辈将魁。曹操焉能不悲,焉能不痛?

痛心之余曹操拿定主意,既已开战不能半途而废,若就此而退,知道的是因为瘟疫,不知的还以为是被孙权吓退的,无论如何要继续下去。但李典之死证明扬州也有瘟疫,当此时节不宜将十余万军队集于一隅;于是临时改变计划,命夏侯惇分兵前往居巢(今安徽省巢湖市),与合肥诸部以及先锋败军会合,扎下营寨与敌对峙;曹操自己则率大队人马和家眷先往谯县,一来回乡祭祀,二来等其他州郡人马前来集结,三来也让辛苦赶路的大军得以休养,等熬过冬天疫情好转再行征战。曹军到达谯县之际,恰是建安二十一年十一月。

项羽有云“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魏王再度回归故里,惊动了全郡官员,大家争赴谯县参驾。莫说曹操父子,就连随军掾属都受到盛情招待,每日大宴小宴迎来送往。曹氏故里已改建为行辕,如今又晋升为魏王行宫,一应接待事宜皆由卫将军曹瑜主持。

卫将军(最高等级的将军,地位高于三公)岂是随便当的?只因曹瑜是曹氏本家,年纪虽不到七旬,论辈分却是曹操族叔,曹嵩那辈如今只剩他一人,故而得封高官。其实他既无文韬又疏武略,半生专务耕稼,后来才领兵,也都是宗族乡勇之辈;升任卫将军全是沾侄子光,根本没有开府议政之权,依旧率部屯于沛国。

曹操歇息数日,简单处置些政务,便携家眷拜祭祖灵。曹家虽是大户,但昔年名声不美,不能与桓氏、丁氏等郡望相比,坟茔原本也很简陋,如今的陵园是魏国建立后翻新扩建的,一众陵寝皆已加高,用大青石重新树碑篆刻,庄严华贵;坟圈四周修了围墙,还建了几间垩室,供宗族子弟守丧之用。曹操距上次还乡已隔七年,没想到祖坟改成这般模样,若非曹瑜在前引领,都找不到自己爹娘埋哪儿。

太牢之礼早已备妥,先祭曾祖曹萌、祖父曹腾,接着拜曹操之父曹嵩、其母邹氏。曹操率领宗族子弟曹真、曹休、曹楷、曹冏等焚香跪拜,由曹丕献上祭礼,曹叡朗诵祭文,他祖孙三人俨然已是曹家的三代族长;男子退下又换女眷,卞氏主祭,曹丕之女在旁搀扶,曹氏宗族一干嫡妻、主妇端上供奉的果品菜肴,祭祀就算完成了。曹操感念昔日诸位叔父之恩,也给曹炽、曹鼎、曹胤等人的坟冢献上祭礼,又在弟弟曹德的坟前驻足良久,甚至还让曹叡给曹昂的衣冠冢叩头,将所有过世亲眷都探望过,才恋恋不舍而去。

出了陵园已近午时,夏侯廉、夏侯尚、夏侯献、夏侯奉等人早在外面候着了——夏侯家与曹家的关系有些不可明言,但曹嵩毕竟过继出去了,人家曹氏祭祖,姓夏侯的不便参与,就在陵园外守候。夏侯廉乃夏侯惇之弟,非为官之才,安分守业居于乡里,过来向曹操行礼:“草民于庄园备下宴席,若大王不嫌寒舍鄙陋,还请移驾踏贱。”

曹操却道:“皆乡里故旧,有何贵贱可分?你带子桓他们先去,老夫还想转转,少时便去。”说罢领亲兵继续前行。

曹瑜在后嚷道:“乡野之地百姓孤陋,大王不便轻身在外。”

“笑话!”曹操头也不回,“难道寡人连自己家乡都不能随便逛逛?”曹瑜语塞,只得在后追赶——他虽比曹操年长,身体却很硬朗,也没骑坐骑,三步两步就跑到了曹操身边。

最初一二里皆宗族所居之地,房舍整齐,牛马甚众,还能听到乡学传来的读书声,卫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时刻护卫大驾;又行了一阵已到村落边缘,曹操依稀记得旧日古道,循路向西而去。曹瑜又劝:“大王走远了,五官将和夫人还候着,请移驾夏侯庄上吧。”

可越劝曹操越要往远处去,根本不理曹瑜,兀自沿乡间小路溜溜达达前行。在他脑海中,出村子就是一望无垠的田野,春秋之际乡农往来劳作,好不热闹;现今虽是隆冬,不过观观乡村景致也别有一番意趣。哪知走了好一阵子,竟没见一户农家,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占地广阔的庄园,或有栅栏或筑院墙,大片肥田被囊括其中;而且不少庄园还建了门楼,有壮丁手持棍棒看家护院。

曹操回头,狠狠逼视曹瑜:“怪不得你千万百计阻拦,这些强占民田的庄园是谁修的?”

曹瑜身子一抖,立刻跪倒:“大王恕罪…”

“谁问你的罪了?孤问你这些庄园是谁修的,地方官为何纵容不问?”

“众将部曲…他们的…”曹瑜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其实他不说曹操也猜得到,昔日跟随他举兵的亲友如今皆身居高位,必是这些人的子弟干的。自秦汉以来,地方豪族兼并田产、修建庄园已不是稀罕事,越是高官频出之地越严重,尤其以南阳、汝南、颍川为甚,沛国基本还算一方净土。曹操幼时居此间,入仕后曾亲眼目睹流民之苦、黄巾之祸,深知土地兼并的危害,故而竭力反对豪强闭门成庄,即便如今已向郡望之族适当妥协,依旧严格限制兼并;却不想在自己家乡,新兴的豪族已肆无忌惮,而这些人都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天子一朝豪族,真是无法根除。

曹操凝望着那一堵堵冰冷的院墙,头疼得厉害——虽然兼并如此严峻,他却不能惩治这些乡党,因为他们都是他的亲人、心腹,也是曹魏立国的根本啊!攀龙附凤皆为富贵,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如之奈何?无可奈何…

曹操也不再为难曹瑜,只道:“你在前引路,我想看看那些真正的百姓之家。”

曹瑜似乎想拦,但已遭斥责不敢再违拗,只得把话忍回去。此时已过正午,曹操却没心思用饭了,顺着乡间小路直走出三四里,曹瑜才渐渐放缓脚步。此处土山起伏,山脊背阴之地有座村落,皆柴房草屋,在山间横七竖八划出片片薄田,几乎没有四四方方的。不见有人进出,连炊烟也不多,竟有一丝死寂之感。

曹操看着那萧索的山村,失落感油然而生——昔年只有秦邵那等格外穷苦之人才住这种地方,如今自耕农大半居于此地,经历二十年打着正义旗号的战争,死了这么多人,颁布了这么多法令,豪强兼并之势非但不减,反而愈烈。如果连家乡都是这种情状,其他州郡还用问吗,那些僻远难治之地还敢想象吗?

平心而论曹操蛮横诡诈,但终究以天下为己任,救黎民于水火是他入仕时就立下的志愿,不论当权臣还是当皇帝,这远大抱负四十年从未改变。但时至今日他真有些怀疑了,他这辈子到底拯救了谁?他自己是越来越尊贵了,裂土分茅,拥有大半个天下;还有身边群臣,握着朝廷印把子,还要兼并田产与民争利。可普通百姓呢?不是沦为佃户就是在屯田辛勤劳作,日子越过越苦,住的房舍还不如他家坟地呢!现今的百姓与桓、灵之际的百姓有何不同?一切都未改变,不过是换了位不穿龙袍的皇帝罢了。曹操到底救了谁?除了自己和身边官吏谁都没拯救,他的抱负从来就没实现过。

美其名曰为统一天下安定黎民,结果却是大耗民力,培养出一批新的官吏豪强。但若不依赖这些文臣武将,又怎能混一华夏与民休息?打仗为了救民,结果却害民,而不害民就不能救民,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沧桑世道仿佛落入一个怪圈,怎么绕都绕不出来…

“大王小心!”陪侍在旁的典满突然大喊一声,拔出佩剑护在曹操身前,其他侍卫也随之而动,将其围在中间。曹操一惊,这才发觉道边野地里趴着一人。

其实那人已在那儿趴半天了,方才谁也没在意;典满猛然瞅见,第一感觉是有刺客,几个健捷的侍卫各执兵刃一哄而上,跃入野地将那人团团包围。可那人动也不动,有个胆大的卫士俯身抓住肩膀使劲往上一提,那人毫不抗拒——原来是死尸!

曹操难忍好奇上前观看。但见这人是个老妪,身穿破烂的粗布衣,臂弯间还挂个竹篮,脚边撒了不少细碎干柴,身上无伤,八成是出来拾柴暴毙路边,死去不久,尸体尚未完全僵硬。说是老妪可能并不准,其实她没几根白发,面黄肌瘦、皱纹堆累才给人苍老的感觉。曹操见死者骨瘦如柴、眼珠上翻、口吐白沫,甚觉恶心,忙捂住鼻口。

典满道:“此人恐有恶疾,大王不可靠近。”

曹操掩口道:“暴尸于外倒也可怜,把她弄到村里问问,看是谁家之人,赶紧收敛了。”

曹瑜再也忍不住了,实言相告:“夏秋之际时气不正,非但粮食歉收,最近还闹起了伤寒,这山村的人已死去大半了。”

曹操悚然:“家乡也有瘟疫?”

曹瑜脸露苦笑:“现在何处没有恶疾?谯县还算好的,听说符离县有个村子,全村人都死光了。”

曹操不禁蹙眉,自言自语道:“若知疫情如此严重,万不该急于用兵…可若不把孙权驯服,何以放心西征?天不佑我!天不佑我…”他所言“天不佑我”不单指战事,更是指他问鼎九五之事。晋升王爵仅是过渡,他原打算尽快完成帝业,但灾害方息疠气又起,不知又要有多少人丧于恶疾,若在大凶之年登临帝位,非但不吉利,岂不印证了悖天祸乱的谣言?看来即将到来的一年没指望了。

典满见他满面忧色,启奏道:“既然这村庄闹病,大王还是别去为妙。”

“回去吧…唉!”曹操无可奈何叹口气,“派几个人把尸体抬去,再赠那些村民些钱财,好让他们求医问药,葬敛死者。”

“诺。”典满领命,心下却道——贵人涉贱地,所见能有几何?看见这里闹灾就救济,好似清官大老爷,可天下大了,看不见的地方多了,又有谁管?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曹操愁眉苦脸不言不语,千百度梦游故里,可真回到家乡却只剩失望和无奈。这些年来他心中的无奈越来越多,都是年轻时从未体会过的,现在他多想回到从前,拥有年轻之身,把这六十年重新活一遍,不再有那么多遗憾。但时光一去不回,人若能从七老八十往回活,恐怕都成圣人啦。

曹操不说话,曹瑜也不敢多言,一行人闷闷不乐;方行出半里,见迎面来了一大群官员,曹丕、曹叡策马在先——原来大家等候多时不见王驾,有些坐不住了。曹丕匆忙下马,将坐骑让与父亲,曹叡更乖巧,跑过来为祖父牵马,众官员参过王驾,纷纷献上美言,说他们父慈子孝。

主簿杨修出班道:“刚刚接到军报,刘备在成都集兵,似有侵犯汉中之意。”

曹操并不觉意外,如今他牵扯精力于江东,刘备自要趁机行动,三家角力此消彼长,背后动刀子乃是常理。他略一思索便有了主意:“致书夏侯渊、赵昂,叫他们凭险据守不可轻战,待寡人把江东之事料理完再去增援。但刘备增兵也不可不防…”说话间他目光扫向众子弟,看了半晌突然道,“子丹出列!”

曹真没想到他会叫自己,仓皇跪倒:“末将在!”

“我封你为偏将军,分兵五千赶往汉中助防。”

“诺。”曹真激动得心都快跳出来了,这是他首次自统一军外出作战,也是曹家子侄一辈中的第一个。

其实曹真在虎豹营历练多年,对他的才智曹操格外放心,但曹操也知他是曹丕死党,给他兵权等于间接给曹丕人马,故而不肯放手。如今心意已决,终于可以培养曹真了。自沛国往汉中有两条路,一者北上潼关,绕道关中;一者是自南阳向西,过房陵、上庸之地。后者虽近却山路难行,大军不易通过。给曹真五千人马不多不少,大可从近路前往汉中,若有建树日后所领之兵自然不止五千。

曹丕虽然矜持,但嘴角处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纹。曹操佯装不见,继续敲打曹真:“你是我曹氏子侄之中第一个自统一军的,切记万事谋定而后动,别给为父丢脸!”曹真原本姓秦,算是曹操的螟蛉义子。

“儿臣明白。”

话音方落又有个稚嫩的声音道:“在下恳请与子丹同往。”

众人侧目观之,从宗族队伍里挤出个清秀少年,乃是夏侯渊庶子夏侯荣。夏侯一族唯夏侯渊子女最多,生了七个儿子,这夏侯荣排行老四,年方十二,却聪明伶俐,有神童之美誉。

曹操微笑道:“打仗不是游戏,你小小年纪也要去?”

夏侯荣小嘴一撅:“父亲在外御敌,做儿子的岂能甘心在后?大王不也带着五官将出征么,为何我去不得?”这话倒也有理。

曹操一来爱他年幼聪慧,见到他不免想起曹冲,二来为后辈育才自是多多益善,便道:“好!你既想去,路上一定要听子丹的话;到汉中后跟在你爹爹身边,不可胡为。”众官员见他竟许一个孩子从戎都不禁咋舌,但这是人家亲戚的事,谁又好意思插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