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大王。”夏侯荣自是欢喜,凑到曹真身边说悄悄话。

曹操沉默片刻,环顾家乡众臣:“昔光武帝起于南阳,践祚以来南阳豪强最盛,骄纵不法朝廷亦不敢问。我曹魏立国,古人之失不可不察。以往之事不论,今后凡我曹氏、夏侯氏子弟,入仕者一律迁居魏郡,封侯者家眷就国,不可在谯县另置田庄,违令者逐出宗籍不予授官。昔日寡人以袁曜卿为沛相,一郡肃然,自他升迁后继任者无其风骨。今袁涣已死,甚为可叹,但刚正之臣辈辈有之,寡人要调大理正司马芝出任沛相,再行整饬风纪,尔等掂量掂量吧。”狠下心来命众子弟吐出侵占的田地,曹操办不到,他不能对亲友开刀结怨股肱,只能避免今后之事,别让他们再祸害家乡百姓。

众人都明白他用意,个个面露愧色,曹瑜更稳不住了,干脆主动请命:“末将麾下多宗族后辈,也请归入中军,今后听大王直接调遣。”

“也好。”曹操不再多提此事,给他们留些面子,转而问杨修,“青州、荆州各部何时到来?”

“臧霸、孙观所率水陆两军已入淝水,不日将至合肥;征南将军恐关羽趁虚而入,还在布置防务,还要再等几日。”

“立刻致书催他起兵。”曹操的思路变了,“中原、江淮之地皆有瘟疫,避也避不过了,索性大军压境跟孙权拼这一仗。再休整七日,七日后赶赴居巢,刘备起兵时不我待,寡人宁要短痛不要长痛!”

“诺。”群臣尽皆领命。

曹操怅然回首,似乎想再望一眼家乡景致,可看到的依旧是那些壁垒森严的庄园,他只能带着对家乡百姓的愧疚奔赴战场了,一切留待下次补报。不过他内心深处朦朦胧胧有个不祥之感,或许再没有下次,这很可能是他有生之年最后一次还乡了…

曹操无法摆脱瘟疫的干扰,决定孤注一掷与孙权决战,催促各部尽快会合。镇守荆州的征南将军曹仁收到军令不敢怠慢,命平狄将军吕常屯驻樊城,部将侯音、卫开屯于宛城,满宠坐镇襄阳防御关羽,自己率兵一万赶来参战。与此同时扬州刺史温恢、兖州刺史司马朗、豫州刺史吕贡、荆州刺史李立、沛国相封仁、南阳太守东里衮、江夏太守文聘等也纷纷前来听用,受命担任军师的华歆也赶到扬州。建安二十二年(公元二一七年)正月,曹军集于居巢,各路人马共计二十六部,总兵力将近十四万,气势汹汹直逼孙权江北大营…

江东军虽早有准备,但面对如此多的曹军仍不免心惊。前番孙曹交锋,江东军曾有过营寨陷落公孙阳全军覆没的教训,故而此番扎营紧靠江岸,广布壕沟硬弩,又有大批战船沿江接应,孙皎命将士死守营盘不得出战,其势牢不可破。

曹军列开阵势日夜猛攻,仍丝毫不能撼动;孙皎虽受围攻,却可开后寨门得江东补给,弓矢粮草耗之不竭,死伤之士随时更易。如此连战数日,曹军死伤甚重,孙皎从容不迫游刃有余。曹操着急了——原是要借合肥之战余威驯服孙权,不想连孙皎都收拾不动,军中瘟疫又攻不下敌营,长此以往士气必堕,若孙权大举反击,便有昔日赤壁之险;于是命曹仁率部在前、青州部居左、合肥诸军居右,自率中军在后,合力猛攻,其他各部人马一齐出动直逼江岸,阻敌水军救援,务必一鼓作气端掉敌营。

战鼓喧天杀声震地,大江之畔血雨腥风,曹军冲过壕沟,一次次逼近敌营,又次次被弓弩射回;东吴战船时而被曹兵打得摇橹后退,时而又重整风帆冲向北岸,双方陷入拉锯战,自五鼓天明战至正午,曹军始终攻不下孙皎营寨,江东军却也无法登陆救援,双方难解难分皆已疲惫…

青州诸将亲临前敌,已发动七次猛攻,无奈敌人寨墙太高、弓箭太多,有时这边得手,左翼张辽、乐进跟不上;有时那边杀至寨墙,右翼反倒受阻;曹仁正临敌锋,几度被敌人弓弩射得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欲使数万兵士步调一致谈何容易?

所部人马死伤近半,唐咨等将心下堪忧——其时城阳太守孙康、东莞太守尹礼已去世,利城太守吴敦年迈有病,遣其部将唐咨、蔡方代为统兵。

“不能这么杀了,再拼下去兄弟们都拼光啦!”唐咨扯着嗓子向身边的臧霸、孙观嚷道。

“你说什么?”虽咫尺之隔,但战场上太吵,孙观瞪着大眼珠子声嘶力竭,颔下花白胡须直颤。

蔡方年纪轻轻耳力甚佳,又替唐咨叫道:“咱们死伤太多,快向大王请示,更换别部再战!”

“不行!”孙观断然拒绝,“只要俺还剩一口气,就得拼!”

唐、蔡二将资历尚浅,拗不过前辈,见孙观不允,寄希望于臧霸;却见臧霸紧锁眉头注视战局,也不知听到他们的话没有。唐咨还欲再言,却见后面驰来一骑,马上之人怀抱令旗,乃中军传令官。

那人挥舞旗帜哑着嗓子喊了一阵,四将听了个大概,似乎是说曹操已调留守营寨的部队齐来助阵,约合三部同心协力再攻一次,务必拿下敌营。唐咨早憋一肚子火,破口骂道:“可恶!损伤惨重岂能再攻?老曹不到前面来,偏叫我等青州兵冲锋送死,这他妈叫什么道理!”

这番话已是大不敬,幸好阵中混乱传令官没听清,挥舞令旗又奔左翼去了。孙观回手扇唐咨一记耳光:“小兔崽子!俺们老哥们还在呢,轮到你唧唧歪歪?若攻不下敌营,俺先宰了你!”说罢提起大刀招呼亲兵,当先冲杀而去。

臧霸见状,传令狠擂战鼓催兵再进。唐、蔡二将无奈,只得也冲杀过去。敌人箭弩从寨墙上纷纷射来,交织得如密网一般;曹兵已没了清晨时的锐气,举着盾牌小心翼翼向前移动,饶是如此时而有人惨呼倒地,最靠前的两道壕沟早被尸体填平了,后面的兵是踩着尸体冲上去的。可孙皎营寨实在牢固,还有吴兵手执长矛大戟隐于栅栏后,见曹兵过来就一通猛刺。

众士卒正疲于应付,忽闻背后金鼓大作,孙观领着一队亲兵直扑过来。攻营夺寨哪能用骑兵?可他非但骑马上阵,还冲锋在前,当真豁出命了。一阵箭雨袭来,孙观挥舞大刀左右拨打,口中大呼:“都给俺听好,今天咱跟南蛮子拼了!攻下敌营全有赏,谁敢后退一步,留神俺孙婴子剁他脑袋!”话音方落,正见一小卒举盾而退。

“去你娘的!”孙观劈手就一刀——首级斩飞,鲜血狂喷,无头的腔子在地上兀自手刨脚蹬。

众士卒大骇——后退就是死,再不敢懈怠,高举盾牌齐向前涌。江东军更不怠慢,箭雨铺天盖地一般。

青州诸将麾下原都是山贼草寇,刀尖上混营生的,今天当家的红了眼,又把昔日做买卖的豪横劲儿拿出来了,也顾不得迎面射来多少弓箭,豁出去往前冲吧!即便没胆的也被后面人推着不得不冲。孙观更是狂性大发,领着亲兵也拥了上去。

步兵一冲到寨墙下,便完全暴露在敌人眼前,想回去也不成了。有的兵干脆把盾一抛,纵身挥刀直劈寨墙;“喀啦啦”一阵响,栅栏被砍得木屑纷飞,但紧跟着对面伸出一矛,将曹兵捅死在地;后面的曹兵拨开死尸又砍一刀,不但砍断长矛,连吴兵的手指也削了下来;可瞬息间又补上一吴兵,再出一矛把他也捅死——这简直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右翼冲至寨边,江东军所有的弓弩都对准了这边,可是一阵鼓噪之声,左翼的曹兵也呐喊着冲了上来。张辽亲督士卒冲在最前面,却不见乐进踪影——他奋战半日早累得伏在马背吁吁大喘,满眼不甘地瞅着张辽冲锋,自己却拼不动了。昔日曹营众将乐进最勇,阵阵冲锋在前,又最爱争功,如今想争也争不动了,壮士老矣甚是可叹。

左右翼尽皆得手,曹仁率麾下牛金、常雕、王双等将也涌上来,一时间曹兵全冲到了寨墙下。江东军誓死要守住这座营寨,也都扑到寨墙边,隔着栅栏与曹兵厮杀。冲杀声、叫骂声、惨号声响成一片,不多时栅栏两边都堆满了死尸。曹仁差出二百敢死士,身披重铠,不拿护盾,合力抱着四根磨盘粗细的树干,叫着号子,奋力向寨门撞去;三撞两撞,尽被乱箭攒身而死,但寨门也被撞出两个大洞。

猛然间稀里哗啦一阵响,簌簌欲摧的寨门竟被吴兵自己砍倒了,红日当头看得清楚——寨内早列好五百军校,枪尖闪耀杀气腾腾,为首一将虎背熊腰、相貌凶恶,手持两把陌刀,乃江东勇将周泰。“兄弟们,杀啊!”他一声大吼,五百小校齐挺长枪冲杀而出。这一变故甚是突然,曹军措手不及,便似扎蛤蟆一般被吴兵捅死一串——周泰自知快守不住了,索性以攻为守出营一战。后面还有孙皎亲率的一队弓箭手,乱箭齐发以为掩护。

孙观眼见阵势要乱,拨马欲救,不料一支流矢正中左腿,一个侧歪栽于马下。

“孙将军落马了…”亲兵正要抢救,哪知孙观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了起来。莫看他年近五旬,身体肥胖,动作竟如此迅捷,也顾不得腿上带创,兀自挥舞大刀向寨门冲去。将怀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念,曹兵大受鼓舞,又一股脑儿涌上去,截住五百吴兵继续拼杀。但这五百小校是孙皎精挑细选的勇士,个个以一当十,周泰更如下山猛虎,两把陌刀你来我往,似砍瓜切菜一般在阵中搏杀,数千曹兵竟奈何不了。

恰在此刻自曹军阵后涌来一支小队,硬从曹仁队中穿过,挤到最前面。这些兵都是长矛大戟,为首一将骑着匹大白马,豹头环眼连鬓络腮,身披镔铁铠甲,手中攥一杆黑油油的大马槊,乃昔日马超麾下猛将庞德庞令明——庞德曾跟随马超大闹关中,战败后逃往汉中依附张鲁,因两家嫌隙甚多,马超又弃张鲁而投刘备,临行仓促,未及带庞德同往;后来曹操打破阳平关,张鲁无奈归降,庞德又被收于曹营,官拜立义将军,封关门亭侯。庞德自度非曹氏亲信,久欲立功报效,今日事急竟从后队挤上前来。

“我来!”庞德突马阵前举槊便砸,“小的们,都给我上!”西凉之士最善长矛大戟,如今他麾下虽非旧部,但也是这两年亲手调教的,所使兵刃多镔铁打造,又硬又沉。

两军人对人、枪对槊,都铆足了劲,直打得噼啪作响。江东枪兵虽勇,终是竹木枪杆,斗过十合大半折断。庞德纵马敌群左突右刺,两翼曹军随之齐上,五百军校被冲得连连后退,周泰身受三创,仍持刀拄地挺立辕门。此时曹操中军之众尽数压上,营寨再结实怎挡得住数万儿郎?被冲出一道道口子,曹兵鱼贯而入,寨内箭橹之兵兀自朝下狂射,却已无力遏制曹兵来势,三推两推崩塌于地,橹上之人不是摔死便是被曹兵乱刃分尸。

孙皎无奈,只得传令弃营上船,亲兵保着受伤的周泰且战且退。孙观、张辽、庞德三将在前,后面臧霸、唐咨、蔡方、牛金、王双等部紧随其后,大片寨墙推倒,曹兵呼喊着蜂拥而入,里边顿时响起一阵阵更激烈的兵刃碰撞声…

将近未时,曹操总算拿下敌营,但死伤甚众,江畔到处都是两军死尸。曹军不敢偷闲,一边迁移己方营寨,一边着手焚化死尸。曹操亲自巡营慰问,头一个便去青州连营。孙观左腿中箭,强忍伤痛拼杀,仗一打完立刻支持不住栽倒在地,被亲兵抬回来。

曹操凑到他身边,见他满头汗珠,左腿颤抖,心中自是感动:“孙将军,伤势如何?”

孙观一见曹操咬牙而起,硬是翻身跪在了曹操面前;臧霸、唐咨等人欲搀,却被他扬手推开:“俺皮糙肉厚,这点儿伤不算什么!”话虽这么说,他却哆哆嗦嗦,显然疼痛难忍。

曹操爱惜:“将军被创深重,而猛气益奋,不当为国爱身乎?”

孙观是个粗人,强打精神应道:“大王对俺们好,又封官又加爵,莫说挨两箭,就是上刀山下油锅又算什么?”

“真壮士也。”曹操大快,“寡人晋封你为振威将军,你儿孙毓征为郎官,日后必定予以重用!”

“谢大王!”孙观大笑磕头,“俺父子全托大王的福啦!”

曹操又抚慰了两句,叫他好好养伤,便转而去褒奖庞德了。眼看曹操走远,孙观再也撑不住了,仰面躺倒不住呻吟。臧霸深知他是硬汉子,寻常伤痛绝不会哼出声来,忙伏到他身侧:“婴子,怎么了?”伸手一摸,只觉他额头滚烫。

孙观的伤腿阵阵颤抖,胸口不住起伏,口中喃喃:“俺…俺不中用了…”莫看他方才拿姿作态,实是强自支撑,已耗尽最后一丝气力。

臧霸与他情同手足,一听“不中用”三字,五内俱焚:“你不能有碍!咱们老兄弟就剩你我了,你怎能抛下愚兄先走?大王刚升了你的官,你连印绶还没接到呢。以前你不也常受伤吗?撑住啊!”

“岁数大了…这次不行了…”

唐咨义愤填膺:“孙叔这么大年纪,还要冲锋陷阵。大王做事也忒过分,还拿不拿咱当自己人!”

蔡方也咬牙切齿:“人都这样了,封官有屁用?咱回咱的青州,这仗不打了。”

“住口!咳咳咳…”孙观强忍剧痛怒斥,“你们这帮小崽子,不知天高地厚…臧大哥,俺真不成了,有几句话跟你说…只跟你一人说!”

臧霸不敢怠慢,命士兵把他抬进自己营帐,挥退亲兵,连唐咨、蔡方都轰出去,这才握住他手:“好兄弟,你说。”

孙观脸色惨白,额头滚满汗水,喘息着道:“臧大哥,咱还能在青州占多久?实在不成,就…就…”

臧霸明白他想说什么——昔日他们是沿海草寇,先随陶谦、后附吕布,本是曹氏之敌;只因曹操消灭吕布急于备战官渡,才没对他们下手,都授予郡守一级高官,割青徐沿海之地让他们自治。虽说十余年来他们对曹操忠心耿耿,但他们的地盘毕竟不属于朝廷管辖,赋税兵马至今独立,臧霸之子臧舜、孙观之子孙毓还在邺城当人质,这个问题不解决,曹家终不能对他们推心置腹。

“我明白,不过…”其实臧霸早考虑过奉地归曹,但这么干也不容易。一者他们都是穷苦人出身,对百姓租税远远低于朝廷,百姓不愿意他们走;再者长期独立养成了独特的军队势力,似唐咨、蔡方之流皆是利城本地人,掌握不少部曲,曹氏绝不会容许他们留驻乡土,甚至会换掉子弟兵,他们岂会甘心?臧霸踌躇多年,始终下不了决心。

苦痛不已的孙观竟笑了:“别看俺没读过书,连名字都不会写,其实俺心里比谁都明白…咱原本是贼骨头,多亏老曹给咱脸,得个好托生…咱就该趁着有脸听人家话,将来人家若把脸撕破,就不好办了…不为自己想,也为婆娘崽子想吧…咱是贼出身,混到今天不容易,拼了这条命给儿孙留个好前程也值啦…俺多想让儿孙念上书,过上好日子啊…可别再受咱受过的罪了…”

“是!”臧霸泪光盈盈,紧紧攥着他手,“你歇歇,别多想了。”

孙观挣扎着摇摇头:“你别搪塞俺,俺晓得你们有小心眼,唐咨他们也老撺掇你…那帮小子太年轻,不懂轻重,可别听他们的…现在跟二十年前不同了,当年有胆就能当草头王,现在魏国都有了,还惦记占山头,那是作死…吕虔也是能打仗的,大王却不让他从军,让他当泰山太守,一干十多年…那哪是让他当郡守?那是怕咱作乱,防着咱呢!咱屁大的地方折腾不起来,昌豨就是教训…你得管住那帮小子,要不早晚惹出祸来!俺快死了,这话你得往心里去啊…”

“是!”臧霸已泪如雨下。

“俺是当过土匪,可俺不后悔…杀的都是赃官恶霸,都他娘的该死…若叫俺再活一遍,照样还把他们宰了,掏他娘的老窝,鸡犬不留…”孙观不住咕哝着,眼神渐渐迷离,思维已然不清,开始还断断续续能听见,后来已化成呻吟。

“婴子!婴子!”臧霸伏在他身上号啕不止…

曹军奋力拼杀,江北吴兵几乎全军覆没,孙皎、周泰弃营而走。但曹操也付出了沉痛代价,伤亡将士数千,青州大将孙观伤重不治,当晚过世。但孙观的死只是开始,长江两岸无数生灵即将殒命,夺走他们生命的却不是战争。

第五章 议和北退,曹操再次败给了瘟疫

孙曹两家的争斗似乎永远逃不出一个怪圈,自建安十三年以后在巢湖濡须口一带交锋数次,战况都差不多,孙氏无法长久立足江北,曹氏也攻不过江南,最后结果就是僵持。但建安二十二年春的这次对峙更有所不同,北军夺取濡须营寨后并未再向江东发起一次进攻,江东也异常消极,大量战船停入坞中,根本没有向曹军发动反击的意思。

一者这是情势使然,刘备入蜀已成为跨有荆、益两地的大割据,其实力足以与两家周旋;曹操与孙权都是精明人,谁也不愿豁出老本干这一仗,让刘备坐收渔利。另一方面,此时两军都被恶疾困扰,难以再拼;其实他们身在战场尚未了然,建安二十一年末、二十二年初的这场瘟疫,绝不亚于席卷八州的黄巾战乱,实是后汉以来最残酷的一场劫难!

所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场浩劫前一年已有征兆,先是初春之际蝗旱灾害,时至夏秋又暴雨连连,寒暑失调疠气流散,加之长年的战乱、饥饿,终于酝酿出大瘟疫。

建安十三年冬赤壁之战时也曾爆发过瘟疫,造成荆州军民丧生十数万,可比起这次却小巫见大巫了。这年冬天上至河北,下至江南,西至关中、东至滨海,整个中华大地被瘟疫笼罩,感染者难计其数,家家有僵死之痛,室室有抚尸之哀,阖族染病、村落灭绝者比比皆是。

濡须江口以东此时集结了东吴七万水陆部队,但带病者已过万,而且这数字每天都在增加。从来信心满满的孙权此刻也忧心忡忡,他骑马巡视江畔,望着病怏怏的士卒、空荡荡的战船,以及对岸十几万人的曹军连营,不住唉声叹气。

每逢曹操空虚他便涉足江北,等人家一来又退归江东,反反复复何日方休?随着时局变化,即便想这么折腾也越来越不容易——北方的统治逐渐稳固,合肥城修得坚如磐石;前番趁刘备入蜀抢夺来荆州三郡,固然占了便宜,与刘备的关系也差不多毁了,单刀之会鲁肃、关羽争得面红耳赤,虽然表面上还是盟友,其实彼此防范之心比防曹更甚;境内山越反抗不休、讨之不尽,就在此时鄱阳匪寇还在兴风作浪,对战曹军的紧张时刻仍不得不抽出八千精兵让贺齐、陆逊带去平内乱,兵力捉襟见肘。这样耗下去实在太累了。

合肥之战大败而归,军中本已有瘟疫,士兵尚未痊愈,不料病上加病,这次的瘟疫又连上了,没有一支部队不缺员。这半年来程普、黄盖等老将相继亡故,猛将凌统病重不愈,接替周瑜经略江北的大将孙瑜也染病而终,无奈之下孙权合并三部兵马,授予孙瑜之弟孙皎,希望其继承亡兄遗志;而更让孙权痛心的是,他最重要的心腹横江将军鲁肃也一病不起,听派去陆口(今湖北省嘉鱼县)探病的人说恐怕熬不过几天了,孙瑜和鲁肃若都没了,无异于折去孙权左膀右臂,他还要另费脑筋物色新人接替。可面对眼下情势,他实在心烦意乱,江东文武也都愁眉苦脸,大营内外死气沉沉。

“主公。”主簿全琮怀抱一大摞奏报来到孙权马前,“这是本月各地上报的疫情。”

孙权平素身在军中肩挑政务,还常与诸将涉猎、饮宴,这份不知疲倦的精力实非一般人可比。他这会儿固然心思烦乱,但正经事还是马虎不得,随手取了最上面一份奏报,但只扫了一眼就皱起眉头:“汉郁林太守陆绩上奏…汉郁林太守!”

陆绩乃昔日庐江太守陆康之后,当年孙策在袁术帐下时奉命攻取庐江,陆康忧愤而死,族人多所伤亡。陆绩虽当了孙氏的臣僚,却始终与孙氏不睦,但吴郡陆氏乃江东大族,与同郡顾氏、朱氏、张氏皆为名门,这几家极具地方人脉,又多有联姻,互通声息;朱治、顾雍、张温之流尽被孙氏重用,陆氏一族的陆逊、陆瑁先后被孙权录用,故而孙权虽厌恶陆绩,却也不能随便处置,何况陆绩还是精通《易经》远近驰名的学者,更不能害他而自污,无奈之下把他打发到交州郁林郡任太守。可陆绩本色不改,身在南疆仍自诩汉臣,丝毫不买孙氏的账,这又有什么法子?孙权见“汉郁林太守”的称呼,连看下去的兴致都没了,把奏书一抛,回头遥望江北。

全琮年轻伶俐,见孙权抛了奏书,身子一蹿,竟牢牢接在手中,继而赔笑:“主公无需忧虑。我军虽有疫情,想必江北更甚于我军,曹贼人马虽众,小心据守不足为患。”

“我所忧不是这个,得想个法子安定人心…”孙权喃喃道,“你把众文武召集过来,我有话跟大家说。”

全琮领命而去,不多时孙皎、吕蒙、甘宁、周泰、徐盛、朱然等将以及诸葛瑾、孙邵、顾雍、张温、刘基、阚泽等重要谋臣都聚拢到江边,纷纷向孙权行礼。

孙权挥鞭指向江北,缓缓道:“我孙氏入主江东二十余载,虽不敢称无纤微之过,也算励精图治,未敢有一时懈怠。然北方中原之地尽归曹统,成泰山压顶之势,我虽数度北略,终不能收尺寸之功。现今曹操称王,肇基已萌,又率子孙同来耀武扬威江表,即便此番北军可退,我孙氏又能立足几何?”他这番话既是向众将吐露忧愁,又像自言自语。

群僚眼中的孙权永远是精力十足意气风发,几时见他这般气馁?大家面面相觑。沉寂片刻孙皎嚷道:“昔日田横不肯降汉,五百壮士自刎殉齐。目下我孙氏拥吴越之地,又得交夷之土、荆州三郡,何以不能自存?莫说曹贼不能得逞,即便兵过大江,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有何惧哉?”

孙权却摇头:“不然…即便我孙氏一族尽提三尺龙泉,又能杀多少北寇?中原之地人心所向,你知道此番曹操南征所任军师是谁?就是昔日豫章太守华歆华子鱼。当初固然是我兄长夺他领地,但对他待为上宾,数载恩情。曹操征他入朝之际,江东之士争相送行,道路为之不通,他口口声声不忘孙氏之恩,可现在呢?不但当了尚书令,还当了征南军师,掉转枪头与我孙氏为敌,怎不令人寒心?足见北土之士心不属我江东。”

此言一出,长史孙邵听不下去了——他乃青州北海郡人,昔日曾被孔融拔擢,后随前扬州刺史刘繇来到南方,进而归属孙氏,孙权说北土之士不附,岂不把他算进去了?他赶紧出班:“主公之言过矣。华歆忘恩负义,又曾助曹贼行戕害皇后之事,实乃无状之徒!我南渡之士咸感主上厚德,皆以之为耻,效忠孙氏绝无二心。”

刘基更不安——他乃东莱郡人,便是昔日力抗孙策的刘繇之子,归降孙氏本属无奈,不想因祸得福,与孙权相处甚是投缘,如今竟当了孙权幕府的东曹掾。他以为自己身居要职已受信赖,不想今日孙权又抛此论,情何以堪?刘基忿忿道:“在下本落难之人,蒙主公不弃得以辟用,又典选官之事。设使在下不至江东,留于乡土焉有今日这般高位?我等南渡之士早已归心主公,望勿见疑!”如今与赤壁之际不同了,秦松、陈端那等热衷北归之人年迈入土,张昭、孙邵、刘基等人身居高位,都在江东另置家业,他们子孙生于斯,长于斯,耳濡目染也学了一口吴侬软语,他乡已成故乡。

孙权听他这么说心里很受用,却不露喜色,又叹道:“即便如此又有何益?方才我看到一份陆绩的奏疏,他仍坚称自己为汉室之臣。毕竟江东之地狭小,难容俊逸之才…”

张温与顾雍对望一眼,不禁皱眉——他们与陆氏同为豪门,现今族人子弟受孙氏提拔,大多居于郡县要职,坐拥田产资财不小,平心而论即便换曹氏为主,也不可能比孙氏更优容他们了,况乎北土素以颍川、沛国之士为尊,江东之士也难跻身许都、邺都之庙堂,怎能不珍惜眼前主子?张温连连作揖:“君子欲图作为何必他乡?我江东之士二十年来得主公厚遇,结草尚不足为报,岂敢悖主公而附江北?陆公纪乃一儒士,重中原正朔,然今汉室空负其名,握于曹贼掌中,我辈焉能认贼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