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曹丕点点头,带着二人欲去,哪知刚转身就见廊门处转来二位大臣。前面一人苍髯皓首,朱紫服色,腰插牙笏,正是相国钟繇;后面那人年近不惑,黄色朝服,肋悬腰刀,乃黄门侍郎刘廙。
曹丕忙笑脸相迎,不料二人满面严肃,只微微拱了拱手,便擦肩而过进了西阁。陈群颇感诧异:“黄门侍郎乃传达诏令之官,莫非是大王有命?”三人不声不响又溜回来,又立于阁门外偷听。
但闻刘廙那略带沙哑的声音道:“临淄侯半月前私开司马门逾越礼法,已被大王召入宫中训斥,不能再与尔等相会。大王还命我告知尔等,邺中文士聚会自属平常,朝廷不加干预,但若与王子过从甚密便有交通之嫌。念尔等年岁尚轻官职卑微,姑且不予追究,若日后再与临淄侯无故私会,严惩不贷!”
也不知刘伟、魏讽等闻听此言是何神色,只一阵唯唯诺诺,音声皆显惶恐。曹丕也听得忐忑——按理说曹植受责曹丕应该高兴,其实大不然。自崔琰、毛玠死后曹操已极少召见他兄弟,即便公然召见,也是同赏同罚,摆出一碗水端平的姿态。曹植挨训,曹丕恐也难逃。
想至此曹丕再没心思听下去,拔腿便要回府。这时碧纱帘一挑,钟繇又沉着脸出来了:“方才老朽有公务在身,将军到此多有怠慢。”这帮遭斥之人都在他府上,想必方才这位老臣也挨了曹操批评,脸色甚是难看。
“不敢不敢。”曹丕想走都不成了,心里没底,拱手强笑。
“将军过府所为何事?”钟繇开门见山。
曹丕不知该如何开口。陈群倒沉住气了,施礼插言:“下官初到邺城还未拜会叔父,五官将热心引路携我同来…”他自称“下官”,却唤钟繇为“叔父”,显得不伦不类。可是细细想来,论公事他俩是上下属,论私情陈钟两家是同乡至交,这样称呼倒也周全。
钟繇乃宦海老叟,一见他俩联袂而至就知道打的什么主意,不待陈群说完便抬手止住,也不理睬陈群,直勾勾望着曹丕:“将军不该辜负大王所托啊!”
“大王所托?”曹丕不明其意。
“尚书台转到您府里的奏章您看了没有?”
“未及细观…”曹丕心里越发没底,难道公文之言涉及自己?
钟繇手捻须髯倏然而笑:“大王让将军看公文,言下之意就是让将军重新预政。将军放着正务不干,却陪一介下僚来看老夫,岂不是辜负大王所托?”大事未公布,他不便把话说透,只能点到而已。
曹丕岂能不懂?他身子一颤险些栽倒,简直怀疑自己在做梦——可事实就摆在眼前,三弟被父亲斥责,自己却恢复了预政的权力,又是名副其实的副丞相了,这意味着什么?含辛茹苦这么多年,与三弟明争暗斗屡落下风,而最终一切来得如此意外,如此轻松,如此波澜不兴!是真的吗?
钟繇接着道:“老夫还有一言,望五官将深思。成就贵于勤勉,仁孝贵在长久。”说着他朝阁内指了指,“就拿刘廙来说吧,昔日他在您府中任文学侍从,人人都以为他只是个书呆子。自调任黄门侍郎,与丁廙共掌诏命之事,兢兢业业埋头苦干,为政之才、为官之道也都历练出来了,谁还觉得他只是书呆子?譬如人之根骨不足,若得经年调养尚可精壮,若恣睢放任,则福祸未可料也。”
钟繇的话很含蓄,但曹丕听明白了——这哪是说刘廙,分明就是说他。他这储位来得“根骨不足”颇有些侥幸,也未尝不会再失。得之难,守之更难,若想稳固不倒,必须加倍勤勉孝顺,后面的考验还多着呢!
“谢相国赐教。”曹丕深施一礼,拉着鲍勋就走,“快!回去处置公文,今晚我要入宫向父王复奏。再叫朱铄多置办些果子,我要进献母亲和诸位夫人。”
陈群也欲去,却被钟繇叫住:“长文,既来了多坐坐,我有话想跟你说。”陈群心明眼亮——成了!一潭浑水清了,这位严守中立的相国大人终于要表态了。
他执弟子之礼,搀钟繇去正堂,又听背后悉率之声,回头望去,但见刘廙宣教完毕,扯着他弟弟刘伟怒冲冲出了阁门,行至荼蘼架旁僻静之处才松手,劈头盖脸一顿骂:“我不是跟你说过么,不准与魏子京来往。此人博闻辩言,虚论高议,不修德行,专以鸠合为务,乃搅世沽名之徒!这种心术不正之人谁知日后惹出什么祸来?到时候你后悔就晚了!”
“是是是…”刘伟被兄长扯得衣冠歪斜,诺诺连声。
半月前那次宴会曹操提前退席,不少官员鉴于临淄侯风头正盛转而向他敬酒,连单于呼厨泉都认定他是日后魏主,哪知月满则亏盛极将衰,当晚就种下祸根。曹植心中畅快喝得酩酊大醉,饮酒过量就该回府休息,可他又转入后宫向母亲卞氏问安,出宫之际酒劲上涌,竟呵斥守宫兵士敞开三道宫门供其通行。
显阳门、宣明门皆宫内之门,夜晚关闭是为安全考虑,曹植私自敞开也罢了;司马门却是东宫正门,不论昼夜一律关闭,来往官员一概走掖门(宫殿正门两旁的边门),只有曹操本人进出时才能打开,即便王子诸侯也不得通行——曹植僭越礼制了。
僭越礼制这种事处理起来可大可小,全看曹操的心思。按说儿子犯这种错误,又是酒醉之后,教训几句就行了,但曹操的处置方式却令人瞠目结舌。他先把曹植叫到宫中狠狠训斥一顿,命他闭门思过,又将私开宫门的公车司马令判以死罪;继而发教令向满朝官员公布此事,反复告诫群臣及诸王子严守礼法,教令中竟出现“自临淄侯植私出,开司马门,令吾异目视此儿矣!”这样触目惊心的话。如此折腾三天还不算完,他又召集魏廷和幕府所有官员举行大朝会。
此次朝会在西宫文昌殿,不但魏廷官员参加,连在朝中没挂职分的幕府掾属以及各侯府长史、家丞也要旁听,不过除了五官中郎将,其他仅有侯位没官位的王子都不准参加,就连曹彰、曹植、曹彪也被拒之宫外。即便如此与会者还是不少,饶是文昌殿气势恢宏也容不下这么多人,高官能在殿内就座,其他属官都在廊下站着。所有人神情肃穆低头不语,料想魏王又有一番发作。
但大伙全猜错了,曹操今日异乎寻常的沉稳,一丝愠色都没有,慢慢环顾众文武,继而眼光投向殿外,缓缓道:“五官将长史邴原与临淄侯家丞邢甬入殿赐座。”这两位是享誉天下的德高之士,曹操将他们派到曹丕、曹植府中树以声望,虽是佐官也要另眼相看。
二人进殿谢恩,落了座,曹操才入正题,不是训教口吻,倒像是商量:“寡人近来身有小恙,想必你们也知道,可能对政务稍有疏懒。今日召集大家并无他意,无非想嘱咐你们多多用心。天下事总要有人去做,寡人偷闲,你们不能也偷闲。现今北方多灾,豫兖之地为最,赋役可适当蠲灭,中台诸公议一议,不妨拿个章程。汉中兵事未宁,江东孙权素来包藏祸心,还需督促荆襄淮南诸郡修缮守备,可能寡人还要南征…”他一件件讲下去,群臣都糊涂了——兴师动众把大家招来,难道就为了说这些琐碎之事?
曹操却难得沉得住气,把眼下七八桩大事小情都嘱咐一边,最后笼统道:“就这些吧,倘若寡人精力不济难以事事周全,望你们拾遗补缺,平日多替寡人留心…”说到这儿似乎有意顿了一下,“或者与钟相国、五官将他们商量。”
他说得轻巧,像聊家常一样轻巧,下面许多大臣却险些惊叫出来——怎么五官将也在其内?曹丕不参与政务已有两年,这么安排不是回到征询立储之事以前的格局了吗?
再联想到申斥曹植之事,众官员才明白,风向又变了!真是一波三折,两个月前力保曹丕的崔琰、毛玠相继死去,如今曹操又抛出这番话,简直是朝秦暮楚。众人目光不禁偷偷瞟向曹丕,却见他二目低垂,似乎丝毫不觉意外,想必他们父子私下已有默契。
大殿上虽鸦雀无声,曹操却似乎能听到群臣心中的惊叹,骤然提高声音:“当然!大事还是寡人全权处置,任何人不得擅权。”
群臣从惊诧中缓醒,有人欣喜,有人不悦,但大多数人心里都没把握当真——变过一回了,这风向转得太快,谁知会不会再变?他们家的事儿太乱,少掺和为妙!
其实曹操这样处置也有苦衷。一者,两府并立的局面是他自己搞出来的,邺城上下因立储之事暗流涌动,如果现在就简单说立曹丕,等于在油锅里浇瓢水,顿时就乱。再者,牵扯储位之争的大有人在,两府掾吏恩怨也不少,这时若猛然敲定,必有人站出来痛打落水狗,闹来闹去还不是内耗?而且当初本就打算立长,又转而向群臣征询,乱哄哄惹出一堆事,最后绕个大弯又回去了,他脸上也不好看。所以曹操筹划了半个月,才决定如此处置。
沉默了好一阵,见群臣没有异议,曹操又道:“还有一事望诸公谨记。魏室社稷已立四载,礼制法度并非草创,爵有等级官有规制,臣僚私下往来可要守规矩。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倘有交通诸侯之事,莫怪寡人不念旧情。”
群臣不禁悚然,各自低头盘算心事,等再抬起头来,却见魏王已在内侍搀扶下回转后宫了——这次朝会话虽不多,但曹操把要紧之处都点到了,回去慢慢领悟吧!
黄门官高呼“散朝”,但大多数官员都没动,偷眼望着五官将。曹丕却不着急,等相国钟繇、大理王朗、少府万潜等一干老臣起身后他才站起,又抢步走到邴原、邢甬面前,左搀右扶,伴他们出了殿。群臣这才放心起身,默默无言都散了。
西曹掾丁仪几乎是踩着棉花般摇摇晃晃走出文昌殿的,站在殿阶望着苍白的天空,蔫呆呆发怔——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临淄侯一下子从巅峰跌到谷底?说变就变,事先毫无征兆!难道仅仅因为司马门之事,还是曹丕暗中耍了什么手段?有没有挽回的可能?
他本就有眼疾,视力不佳又心事重重,遥望天际直感到头晕目眩,恍惚觉得老天要压下来一般,连忙低头,可慌乱的心绪却怎么也安稳不了,正吁吁喘息,隐约见主簿杨修也正站在殿阶下呆呆出神,忙踉踉跄跄踱下去:“德祖!这可怎么办?”
杨修比他沉稳得多,赶忙一把搀住:“切莫声张。”殿前有武士,群臣也未散尽,大呼小叫议论立储之事,这不是找死吗?
丁仪几乎是被杨修拖出宫苑的,直至止车门外桐树之下杨修才停住脚步:“正礼,不要慌。”
“怎么办?”丁仪方寸已乱,急切地摇着杨修臂膀。
杨修木然摇了摇头:“上意已决,无可改易。”
“不会的,一定有办法!大王原本不就打算立五官将么,还不是转而意属临淄侯?上意多变,说不定还可更易…”
“你醒醒吧!这次没有挽回余地了。”杨修满面愁容道,“大王处置司马门之事的用意你瞧不出吗?事情过去半个月,当时不发作,现在又提出来,而且明发教令。私开司马门是在夜晚,本来没多少人知道,这道教令简直是敲锣打鼓唯恐百官不知!若说僭越无礼,鄢陵侯曹彰比谁毛病都大,大王素常也没少斥责,可哪次这般小题大做?这分明是故意发作临淄侯,故意坏他名声!大王公然让五官将预政,又口口声声严禁群臣交通王子,这就是告诉大家立储之事已有定论,今后再无更改,任何人都不可再与其他王子结党干预。桩桩件件都是事先策划好的,难道你看不懂?”
“不可能!”丁仪恐惧地摇着头。
杨修叹口气:“你并非庸人,何必自欺欺人?我亦知临淄侯品行纯良、才华横溢,这些都不论,单凭私交咱也要保他。但大王既如此决定,我等又能如何?”说到这里他几乎哽咽,“平心而论,临淄侯确非帝王之材,他太善良、太天真,其心智实在无法与五官将争斗,更何谈孙、刘。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丁仪不相信:“那为什么还要处死崔琰、罢黜毛玠,大王还是要立临淄侯的。”
杨修一阵苦笑:“你好好想想。崔琰露版上书,毛玠私下讪谤,二人又久掌选官之事,他们获罪真的仅是因为力保五官将吗?你根本不懂大王,真该好好领会一下他老人家的帝王心术了!”
丁仪亲手整垮崔、毛,可对于曹操的心思一直视为想当然耳,没往深处想过,今日遭逢奇变不由得不动心思——崔、毛获罪仅因为保曹丕吗?其实二人皆有触怒曹操之处,又手握重权,故吏遍于天下,又是曹丕坚定的支持者,崔琰还是曹植的姻亲;日后若曹丕得志,这二老是不是有功高震主之嫌?况曹氏称王,恰是整纲纪、树君威之时,拿他俩杀鸡儆猴再合适不过了。丁仪想起来了,难怪他罗织罪状会那么容易,难怪他说什么曹操都信。原来以为自己利用魏王对崔、毛的不满打击了曹丕,可现在回想究竟谁利用了谁啊。
想明白这些,丁仪泥胎偶像般呆立,只反复咕哝:“怎么办…怎么办…”这次却不是为曹植担忧,而是为自己——保错主子并不意味着绝对穷途末路,只要洗心革面投效新主,未尝不能东山再起。可他不一样,这汪水淌得太深,不择手段整垮徐奕,害死崔、毛,不但与曹丕结仇,还与群臣结怨。大王在位还好说,有朝一日大王升天,恐怕他连性命都难以保全。末日已经不远了,怎么办?
杨修见他惊惧的目光已知他心中所想,既替他担心,也恨他恣意行事给曹植招怨,到头来害人害己,只能安慰道:“坐享天下者当有容纳百川之量,五官将虽心胸不广,倒也不便为难手足贻笑后世。似我等若能谨慎而行,上遵大王之意,下合五官将之心,日后即便无缘位极人臣也不至于性命有忧…”
“那是你!”丁仪倏然嗔目,“你不过泄露几次考题,并无大过,何况又是弘农杨氏名门之后。我不一样,曹丕焉能留我于世上?此事不能作罢,我还要继续跟他斗!”
杨修心头一紧:“你、你千万别胡来,一意孤行不但害己,只怕连临淄侯都无法自处了…”
话音未落从宫门跑来一人,气喘吁吁,一见他俩开口便问:“你俩还在这儿!怎么办?如何是好?”二人初始一惊,定神一看,原来是孔桂。
杨修装糊涂:“什么怎么办?好好干你的差事。”
孔桂却道:“你们可别不管我,咱是自己人。”
“谁同你是自己人?”杨修不愿理他。
其实孔桂还真算不上曹植一党,但他以谄媚立身,欲出力于后继以求自固,原本与曹丕关系还不错,后来见风使舵才转向曹植,丁仪谗害崔毛之时,他摇旗呐喊落井下石,不啻对曹丕公然翻脸。谁料情势又变,恐怕外人看来,他不是曹植党也是曹植党,跟着倒霉呗!
丁仪横下心来:“我不管你们怎么办,反正我誓要扳倒五官将,既然大王已有反复,未尝不能再来一次。即便不为了临淄侯,我也得自保!”说罢拂袖而去。
杨修欲追,却被孔桂扯住衣袖:“德祖,别管他啦。咱怎么办?你帮我拿个主意啊…”
“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杨修哪有心思管他,一把推开,追赶丁仪而去。
孔桂急得直跺脚,左右开弓扇了自己两巴掌——终日打雁,被雁啄眼,见风使舵半辈子,怎么就没摸清曹操的心思?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眼下富贵还不知足,还要图日后的?这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吗?
孔桂没别的本事,唯独在伺候人这方面颇有心得,因而比旁人更了解曹家父子的性格——宁得罪曹操,都不该得罪曹丕。曹操虽诡诈却嬉笑怒骂,得罪他不要紧,若赶在他高兴时说几句顺耳话,办几件漂亮事,大可挽救厄运。曹丕却不一样,外宽内忌,喜怒不形于色,若得罪这种人,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记恨一辈子,不把人整死不算完!
第三章 老骥伏枥,强撑病体征江东
事情发展恰如杨修所料,在曹操召集群臣训示之后,朝局出现新动向。曹操对外宣称身体有恙退居内宫,除军务和重大事务外,其他日常政务交与诸尚书与相国钟繇、五官中郎将曹丕协同办理——父亲主军政,儿子理民政,曹魏统治的新格局水到渠成般产生了。
曹操这次再不是心血来潮,选择曹丕绝非贾诩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所能决定,实是反复推敲的结果。首先,曹操已六十有二,身体又不好,选择一个相对有政治经验的儿子培养要少下许多心血,曹丕以稍长的年龄和担任五官中郎将的经验胜出了;其次,曹丕身为长子,符合传统的宗法原则,选择他会少许多争执,也为子孙后代长治久安开好头;更重要的是,曹魏若想长久稳固必要走儒家正统之路,目前而言就是联合世家大族为主导的统治,那么“赘阉遗丑”的曹家也必须提升地位,成为最强的世家大族,因此曹家、夏侯家必须紧紧抱成一团,牢牢控制住军政大权,祖宗子弟中曹真、曹休、夏侯尚、夏侯懋等那些日后将委以重任的人,曹丕明显比曹植更有资历凝聚他们。家族之路与为政之道密不可分,这才是曹丕胜出的根本原因。贾诩的那番话虽掷地有声,但充其量也只是倾斜天平的最后一根稻草。
自八月初举行朝会,长达一个月的时间群臣未见到魏王的踪影,只知他居于铜雀台,养病兼避暑,大家交代政务的对象换成了五官将和钟繇,而钟繇名为相国,却常以辅助者自居,曹丕声势日渐上升;临淄侯则只剩下闭门思过的分了。所幸局势太平,孙权惨败于合肥,瘟疫侵扰,声势受挫不小。蜀中虽未平定,有征西将军夏侯渊、益州刺史赵昂坐镇汉中,诸部转攻为守,新近又收拾了武都、下辩等地的几个氐羌部落,得粮谷十万余斛;侍中杜袭留守长安居中联络,军情传递倒也灵便,整整一月无事,直到九月初镇东将军臧霸的一封密奏引起了事端。
“琅琊王刘熙密谋投奔江东?”曹丕有些不敢相信——曹氏篡汉早有端倪,任何刘氏诸侯都欲避祸。但是哪个诸侯王投敌都可理解,唯独琅琊王刘熙实令人想不到。前任琅琊王刘容崩于黄巾兵祸,宗国名存实亡,皆因刘容之弟侍中刘邈于曹操有功,因而曹操在民间寻到刘容的庶子刘熙,使其继承封国。曹氏废刘姓宗国无数,只对琅琊国青睐有加。但血缘就是原罪,刘熙不自安,想要南渡长江投奔孙权,不料走漏风声被臧霸发觉,拘禁在府,致书魏王请示如何发落。
刘熙虽无兵无权终是汉家诸侯王,此事又关乎孙权,曹丕与钟繇不好擅作决断,携带密奏恳请觐见。说是恳请,内侍绝不敢再挡曹丕的驾;二人入禁宫、转西夹道,至西苑——往年这会儿已秋高气爽,芙蓉池南侧栽有桂树,芳香四溢甚为可观;今岁时气甚怪,该冷不冷该热不热,天色老是不阴不晴白蒙蒙的,桂花竟没有开,铜雀三台被一片说黄不黄说绿不绿的树丛环绕着,大减雅致之色。
曹丕、钟繇没心思观景,径赴台下。今日率卫士当值的是许褚和典满,一老一少端坐杌凳,有小校旁边伺候,正天南地北聊得热闹,见二人前来忙起身施礼。曹丕笑道:“你们说什么呢,这般高兴?”跟着曹家出生入死,都是至近之人,曹丕也不见外。
典满嘴特甜:“许将军正说当年他和我爹护卫大王之事呢。末将一介后生,听听老人家功绩,也好多多勉励,报效大王与将军。”他虽是猛将典韦之子,却只继承了父亲的魁伟身材,性情完全不似。
钟繇却没心思说笑:“我等有事觐见,大王是否得便?”
许褚道:“别人也罢了,二位只管上去便是。大王这会儿正跟那三个江湖骗…江湖方士聊天呢。”继郄俭之后,曹操又征召甘始、左慈两个方士,听他们讲解养生延年之法。许褚却对这些完全不信,背地里骂他们是骗子,今天差点儿说走嘴。
曹丕一笑而置之,与钟繇登台,又转入阁楼,却不闻丝毫动静;来到曹操避暑之处,隔着纱帘一望,不禁莞尔——老爷子和三个方士都双目紧闭盘膝而坐,不知练什么功呢。
严峻守在门口,一见他们赶紧挑帘,朝里高喊:“五官将与相国请见。”曹丕更觉好笑——这小子八成也不信那一套,故意要搅他们修炼。
曹操睁开眼,长叹一声:“方窥门径又被搅扰,寡人百务缠身,注定难以修行啊。”
曹丕施礼入内,这才看清,原来父亲身边还有两人伺候。一个是孔桂,另一人相貌俊美,还不到二十岁,乃是杜氏夫人与前夫秦宜禄所生之子秦朗,小名叫阿苏。这小子身份甚为尴尬,不过他尽得母亲美貌,又很会巴结继父,所以曹操不把他当外人。见曹丕进来,秦朗赶紧过来请安:“小弟给将军问安,昨天我娘还说让我去看看您呢。我说将军如今打理政府,忙得昏天黑地,我去拜望不是捣乱么?将军素来孝顺,咱把大王侍奉好,让老人家高高兴兴,便是天下人之福,也替将军分忧了。”
曹操一笑:“好一张巧嘴,连他带我都捧了。”
曹丕、钟繇也笑了。孔桂也想来奉承两句,曹丕却没理他,转而向三位方士攀谈——郄俭四十多岁,身材瘦削面貌清癯,他通晓药理又擅辟谷之术,据说一两年都不吃饭;曹操原也不信,派人考察过,结果他真的一月未动五谷,这才召他入邺城。甘始是个满头白发的小老头,百姓传言他已百余岁,未知真假;但他皓首童颜,二目如炬,还会些吐纳导引之法,驻颜有术却是不假。左慈则高大魁伟,自诩为练气士,有采气之能,还擅长房中术,自称能采阴补阳。
钟繇对这些都是一概不信的,赶紧请奏:“臣有机要之事禀奏。”三个方士自然不能再逗留,起身告退。
“且站一步。”曹操叫住,“你等方才说吐纳养气当择其时,那是什么意思?”
左慈答道:“春之气浊,夏之气暑,秋之气雾,冬之气寒,吐纳久之皆受气害,故当择其时。宿气为老,朝气为寿,善治气者使宿气夜散,故呼吸采气最佳之时乃在清晨。”
“除了清晨采气和静心打坐,就没什么养生之法了吗?”
甘始笑呵呵答:“养生之道一动一静,静者固然好,动者疏通血络更利身心。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动也。形气亦然,形不动则精不流,精不流则气郁。大王勿急,改日老朽为您演示导引之术。”
“嗯,明日一早便来。”曹操这才放他们走,又对孔桂、秦朗道,“现有机要之事,你们也出去。”
“诺。”二人领命,又朝曹丕施了一礼。孔桂想趁机攀谈两句,却见曹丕侧脸眺望窗外,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只得无奈而去。
钟繇将臧霸密奏奉上,趁机进言:“这些左道之人言语可信吗?大王可别练坏了身子。”
“寡人原也不信,但连着听下来却也有些门道。就说这采气吧,昔日张仲景也曾有类似之论;导引之术又类乎于华佗的五禽戏。”说到这儿曹操叹口气,“昔日两位名医在孤身边,却弃如敝帚,如今真后悔啊!”这才打开密奏。
钟繇见他深信不疑,又所论有理,也不好再劝了。
曹操略扫了两眼密奏,便抛到一边:“人乃世间最无情无义之物,罪证确凿没什么可说的。拟个表章上报朝廷,立即将刘熙连同其子嗣全部处死,琅琊除国为郡。”现在与以前废除八国时不可同日而语,在曹操看来反而动静越大越好,正好杀鸡儆猴,震慑其他封国。
时局不同了,钟繇也不似荀彧那般执著,不会在这种问题的处理上与曹操有分歧,转而道:“刘熙罪无可恕,但是否与孙权通谋还未可知,其中阴谋尚待查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