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徽轻轻动了一下。
元庆沉默了一会,喃喃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他支持不住痛楚与虚弱,慢慢向一侧软倒下去。永宁忙盘坐至地上,让元庆躺倒在自己怀中。来俊臣短视的目光落到永宁的面庞上。
“你突厥家的可汗遭人诬陷啦。你难道不该挺身救他?皇嗣,皇嗣的二妃,汝南王,还有……宜王,”来俊臣顿了一顿,“他们串通一气,图谋重兴唐家,如今,皇嗣胆怯了,便向你的可汗头上栽赃。”他的一双小眼在永宁面庞上打转,“皇嗣,皇嗣妃,汝南王,这些人都已被人告发,肯定逃不脱啦。唯有宜王,这人明明是个叛逆,却多半要安然落网了。子如今畏罪潜逃了,谁还能出来揭发宜王?可汗大人却生死难测。”说到这里,他诱劝的语气更明显了,“如果,有人能够出面澄清本相,令陛下与世人皆知,是这些唐室子孙在谋反,有意牵连到可汗大人,罪魁是皇嗣,汝南王,宜王,那么,你突厥家可汗蒙受的冤屈便可得到洗雪,可汗大人就得救了。此时此刻,要有一个人,一个真正的忠臣义士,此人还应与可汗、与宜王都相熟,挺身揭露宜王的狼子野心,拯救可汗大人!”
永宁不由望向文徽。文徽也回望向他,凝重的目光异样地专注,仿佛再不能将目光移开。
“看他作什么?他会供出宜王的!”来俊臣也看向文徽,“你不说,他也会说!若是由他做供,宜王照样逃不脱法网,可汗大人却无望得救了。”他看回永宁,“宜王与可汗大人的长公子子一向来往密切,这一件大阴谋,怎会无他参与其中?你不必多说什么,只要说一句,宜王与子常常在僻静处窃窃私语。只要说这一句,就救了你的可汗。我一定会为你的可汗开脱,嗯?”
永宁默默看一会晕倒在怀中的可汗,开口道:“虎头哥,你可曾听说,因为丽景门内置了这一所牢狱,丽景门新得了一个绰号?”
“‘例竟门’,”文徽应道,“一入此狱,再无生还之理,已是惯例。”
来俊臣闻言,跳身起来,冲至文徽身边,死盯着他。微眯起眼,他细细上下打量文徽,仿佛马贩在相看一匹良马,面上渐渐浮起满意的神色。
“皮鞭对你只是搔痒,是罢?”来俊臣问,随即,面颊上闪过一阵抽搐,“你可没有作突厥阙啜的老父,在西域拥重兵自居!”
文徽只是从容地抬起右手,在额上搔一搔痒。
这时,躺倒在屋中无人理会的范云仙发出一声声微弱的吟声,醒转过来。来俊臣仍然盯着文徽:“让姓范的再好好想一想,还有什么遗漏未说的!”
狱卒们强迫范云仙跪起,重新为他套上一个半热的铁箍。
“我都说了!我都说了!”范云仙挣扎尖叫着。
“怎么会?你细细想,一定有遗漏!”来俊臣在室中漫踱起来,又下令,“帮一帮他!”
众狱卒闻命,将一枚尖锐的铁楔插在范云仙的头颅与铁箍之间,然后,以铁锤用力将铁楔向下砸。“啊、啊”的惨叫声令人肝胆俱裂。
“饶了我罢,我……我……我想起来了!还有人是同谋!”
“啊?是什么人?”
“是……是岭南流人!他们准备呼应突厥人,南北夹击!哎哟,饶命罢!”范云仙痛极之下,开始信口胡言。
崔文徽忽然冷笑了一声,声音颇为清晰。来俊臣顿时如同受辱一般,浑身跳了一下。“再帮他想一想!”来俊臣一声令下,不待范云仙一声“饶命”喊完,狱卒一锤猛砸下去,室中人皆听到颅骨裂碎的咯叭声。范云仙一下停止了惨叫,无声无息地软了下去。粘白的脑髓液从铁箍内慢慢溢出,室中飘起一缕淡淡的令人作呕的甜味。
一片死寂,接着,来俊臣疲倦、惬意地叹了一声:“完了一个。总得一个一个地来。永远有下一个在等着。”他转身,踱至永宁前,“我再给你一个救你们可汗的机缘,”他好言好语地说,“如果你肯替你们可汗扛那一个麻包,我担保,他能够晚几日才就戮。谁能说准呢?也许,熬过这几日,陛下会降敕免你们可汗一死。如果你不愿,他今夜就会得暴疾死掉。身上不见受刑的痕迹,也没有刀斧伤口,就这么古怪地暴毙了。说他是传染上了狱中的瘟疫,别人也无法分辩。”
有一会,永宁静坐不动。然后,他着手将元庆轻轻移放至地上躺平。
“别信他。”文徽忍不住说,猛地站起身。
“别替他操心罢,你会更有的享用呢。”来俊臣道。
“帮一帮我,”永宁将外袍脱下,平铺在地上,然后,示意文徽协助他将元庆抱起,轻轻移至袍衣上。接着,他跪倒在地,抱住元庆的双靴,深深地、长久地俯首吻吮一双靴鼻。
起身以后,他走至室隅。“在这里吗?”他问。
“行啊。”来俊臣道。
永宁一边向地上躺下,一边说:“虎头哥,替我诵《净土经》。”
文徽一怔,苦笑一下:“我不会。”
“如果我的魂魄不能到西方净土,可要怨你。”永宁戏谑地说,仰面躺平在地上。
“如果你俯卧,能多支持些时辰。”来俊臣劝道。
“你不嫌烦?”永宁回答,“来罢,利落一些。”
来俊臣气得面色发青。“好,利落一些!”他向众卒摆首。
众卒会意,一同费力地抬起那巨大的麻包,移至永宁上方,便要狠狠摔落。就在众人释手的一刹那,文徽忽然出人不意地上前,一靴猛踹在其中一人的膝窝上。那人痛叫一声,跪倒在地,与此同时,文徽敏捷地伸双臂抬住被这人松放的麻包一角。就在这一瞬,其他人一齐松手,麻包的另一端轰然落地。但是,文徽稳稳高抬着麻包的这一角,落地的麻包斜撑在地上,不曾砸落至永宁身上。
“多谢。”永宁道。
二人目光交视在一起。然后,文徽小心地慢慢放低麻包。永宁眼看着麻包慢慢落下,仿佛一座铅山忽然压在身上,他立时一动难动,也无法喘息。接着,有人抬起麻包的一侧边缘,摸挲到他的右手,在他的手腕上加了镣铐。然后,麻包另一侧被略抬,狱卒铐了他的左手。随即,他的双足也被同样一一铐住。他忽觉身上一沉。是狱卒们加压了一只麻包。他不自禁地开始用力试图挣起,但是,手足皆被缚住,身上的覆压又是如此沉重,平生首次,他感到自己软弱无力。一时间,他只觉浑身被愤怒的火焰燃烧,狂怒地尽力试图坐起,摆脱重压。
很快,在窒息中,他沉入一片茫然的昏暗。
是在一阵呕咳中,他渐渐重新清醒过来。黑暗中,他身体与周围的一切都微微晃动不已,令他不知置身何处。接着,他听到牛蹄的踢哒声,夹杂着马蹄声响。他慢慢看清,自己是半卧半坐在一辆仕女所乘的碧油车的车厢里。车幔与车窗上的垂幔皆低掩着,车厢里一片黑暗。
他抑制不住胸中爆发的一阵阵呕咳,同时,大口大口地拼命喘气。心中仿佛闪过电光石火一般,他骤然想起了发生过的一切。有些艰难地挪动麻木的身体,他移至车窗边,掀起护幔一缝,向外察看。
牛车正辘辘行进在皇城中的僻处,驶向一座城门。初泄的晨曦轻洒在空旷的漫漫长道上,愈现得这一带清冷落寞。透过帘缝,永宁望见了宫城的一隅。位于宫城西南隅的洛城殿的飞檐重宇耸露在宫城城墙之上,琉璃碧瓦上开始浮动朝日的金光。不远处,一带夹城横亘在宫城墙与皇城墙之间。这就是由洛阳宫直通上阳宫的丽景夹城,高高的青砖城墙上筑有一带重阁复道,此时,阁道的彩檐与檐下的青绮排窗正染上逐渐亮起的金绯色的曦晖。
忽然,宣布早朝的钟声从不远处响起,洪亮悠扬,余音袅袅,在清凉甜润的晨气中四外播扬。接着,宫城中响起了殿门次第开启的声响。宫中的千殿万户,由远及近,一道道依次打开,木枢在石础中转动的尕尕声,沉重的木门扇划开时擦刮青砖地面的轰轰声,一时连响不绝,在高亘的宫墙内回响荡漾,听去有如隔山传来的海潮声。
牛车驶近了城门,守门的将士不仅未加拦阻盘问,反而向牛车这一方行礼。永宁紧紧盯着青砖城阙上方正中的巨大白石匾,匾上凿有“丽景门”三个大字。这时,隆重祥和的朝乐声在则天门前奏起,随着清风传递过来。圣神皇帝已经升上了帝座,王公百官们正在恭行朝仪。在皇城西墙南门——丽景门内,皇帝特意为她的臣僚们设立了牢狱。这一座被戏称为“例竟狱”的囚牢,相距百官朝拜圣主之处,洛阳宫巍峨的正门——则天门,实在并不遥远。
牛车驶出城门一段,停下来,一直在车边骑马随行的一人驱马跑前几步。永宁认出,这人竟是定王武攸暨。接着,永宁的七兄永顺忽然现身,鞭马迎了上来,他似乎已经在这一带等待有时。二人相遇,彼此低语几句,然后,永顺向身后挥一挥手,阙啜府的几个豪奴走过来,到达牛车边。不一会,牛车又缓缓驶动起来。

又一大镬滚沸的热油被泼浇在他身上,燎烫得他皮焦肉烂。他想要挣扎着躲开,但是,被牢牢绑缚在炽热如火炭的铜刑床上,他动弹不得。牛头卒的鬼目如一对烧红的铜铃一般,灼灼穿透地狱中四处弥漫的、满浸人肉焦臭味的黑烟,向他狞笑着,用力挥动着布满铁蒺藜的笞棒,狠狠地抽打他,一下一下打在从烂肉中暴露出来的白骨上,痛得他乱抖乱挣。他想要尖叫,但是,他的舌头已经被马面鬼用烧红的铁剪割去,喉咙被划开,塞进了铁蒺藜,使他不能出声。不知从哪里源源涌来的苦涩、恶臭的脓汁不断灌入他的口喉,胀满他的肚腹,令他恶心得一阵阵要呕吐,却呕不出来。他再一次试图呼喊佛号,祈求如来佛的慈悲,可是,被割去了舌头,他便是再挣扎千劫万劫,也无法出声赞颂佛的威名。牛头卒猜到他的心思,得意地笑起来。无数豺首、豹眼、豕鼻、鹰喙的鬼卒一齐哄笑了,它们快活地抬来又一巨缸沸油。待牛头鬼终于打累了,它们将再次用油浇折磨他,不容他喘息。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绝望中,他唯有默诵佛名,向日所记《大无量寿佛经》的经文纷碎地涌上心头,“阿弥陀佛光明善好,胜于日月之明千亿万倍。光中极尊,佛中之王。是故无量寿佛亦号无量光佛,亦号无边光佛,无碍光佛、无等光佛,亦号智慧光、常照光、清净光、欢喜光、解脱光、安隐光、超日月光,不思议光。如是光明,普照十方一切世界。……若在三途极苦之处见此光明,皆得休息。命终得解脱。”
忽然,仿佛有呼唤声自遥远的黑暗中传来,一声声呼叫着他。渐渐地,那声音清晰起来:“殿下!大郎,大郎!”这呼声有如一束兀然亮起的光,地狱、鬼卒的阴惨景象随声慢慢消融,似云烟一般四散无踪。
宜王睁开双目,只见文徽正跪在他的床畔,连声呼唤着他。永宁与文徽并跪在一起,面色焦灼。
“如果崔二方才不那般死力唤我,也许,我就从此留住在地狱里了,再不必回转。”宜王浮起一丝惨淡的笑意,微声道。
“不。”文徽闻言,眼中闪烁起泪光。
“是真话,方才,我正在地狱中逍遥。”
“那不过是殿下在高热中的梦魇,不能作真。”文徽更加难过。
永宁也双目湿润:“有诸先帝在冥冥中护佑,神鬼也不能轻易奈何殿下。我一离这里,便去各大寺为殿下行香祈福。”
“痴子,你们当真活厌了吗,还敢来这里?”这时,宜王彻底清醒过来,用微弱的声音怒斥,“快离开!”
“大郎放心,我们设法请卢夫人疏通了宜王妃,由王妃殿下安排入苑,极为隐秘。”永宁忙说。
文徽起身轻轻掀开覆盖在宜王身背上的薄被,所见令他震惊:“苍天!怎么会……”他将话生咽回去。
“世尊如来!”永宁也呆了。
宜王虚弱地伏在枕上,闭上双目。身上杖伤的痛楚难忍难捱地袭来,久久不退的高热使他有如周身浸在滚滚烈焰中。骤然,他浮起一丝抽搐般的冷笑,一时,整张面容都因这惨笑而扭歪了。“她原本要将我杖死。她原本有心将我们兄弟一齐全都杖死。”他颤声喃喃道。
“殿下!”文徽忙警止。
宜王忽然喉中哽住。他将面庞深深埋在臂弯里,伏在枕上不动。文徽、永宁的手轻轻地抚握到他的肩头。
“大郎。”文徽轻唤。
“你们可知,这一次,是哪几人救了大帝诸儿孙?是宜王妃、御医沈南琫、乐工安金藏,一位妇人、一位男宠、一位贱优!”宜王闷声道,依然俯首在臂上。
“住口,大郎!”文徽语声虽低,却极严厉。
宜王不做声了。停一会,他问:“你们未遭到为难?”听二人不答,他抬首望着那二人。
“我们是被请入丽景狱中逍遥了一夜。”永宁只说了这一句。
“与殿下分手不久,我们便遇到一支追兵,被带回神都。”文徽补充道。
这时,宜王忽然看到,文徽的手指满布拶伤的乌青痕。他心中顿时一阵揪痛。“苍天!受苦了?”宜王只觉无比痛悔,“都怪我,不该连累你们!”他难以自已,便转首向内。
“都过去了,大王,此事已成过去。”文徽轻声道。
少停,宜王忽然一动。接着,他转回首,盯着枕上。“你们是怎么……”他骤然停住。
“我也一直在想,第二日一早,为何忽然将我放了。”永宁立即悟出他的话意,沉思地说。
“我并没有疑心谁……”宜王忙道。
“大王自然难免生疑。”文徽神情屈辱、阴郁,暗含深深的隐痛。看到好友手上的拶痕,宜王不觉对自己一时的疑心深感愧疚。
“如若是我的阿兄们为了我家免祸,有不利于可汗大人之举,一旦被我查实,我,我一定为可汗大人报仇!”永宁忽然低声怒吼。
文徽忧虑地看他一眼。“花奴!你不该无端猜疑你的兄长。对你一家,朝廷自是别具用心。可汗大人遭不测以后,圣朝便传飞诏令阙啜大人入朝谒圣。若是你身系牢狱,贤尊怎肯安心前来?”
听说永宁之父、胡禄屋阙啜阿史那忠节被诏入朝,宜王身上一震。
“外间是谁在听唤?”他问。
“王妃殿下曾经向我们传信说,她会特意令大王的奴婢今日皆去大敬爱寺行香,为大王祈福,由王妃的婢侍在这里代为侍候。此刻,应当是王妃的心腹们在外听唤。”文徽道。
“那么,你们不可久留,”宜王立即说,“择要说与我此事的前后经过。”
永宁听说,便走到窗边,隐身外望,侦看着室外的动静。文徽屈单膝胡跪在床头,向宜王低低讲述他所获知的各等讯情。宜王默默听着,将文徽所说与自己所知一一相衔接,渐渐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据文徽说,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元庆在刑讯中,忍受住了诸般酷刑,坚决不承认有勾结皇嗣谋反的企图。元庆坚称,因为皇嗣殿下常年幽居东宫,外臣轻易不能参谒,而且,据说东宫中经常供给不周,资用匮乏,他身为臣子,难免挂怀,所以,才私入东宫谒见皇嗣殿下。他的用意,一在参谒皇嗣,完臣子之礼,二在献上一些金珠、裘衣、脯肉,尽臣子之心,决无它图。无论如何刑逼,元庆只是坚执这一说辞,不肯改口。但是,内侍范云仙,却在刑逼之下,供述皇嗣的庶长子、汝南王李隆悌,以及皇嗣妃、德妃三人交相密谋安排,唆使范云仙帮助元庆潜入皇宫,偷谒皇嗣。
圣神皇帝得报,立即派人至汝南王府上搜检,果然从李隆悌的寝堂中搜出了突厥密使赠送的宝刀。圣神皇帝将李隆悌传到面前亲加讯问,李隆悌在皇帝的威怒面前吓得丧魂落魄,经一番恫吓严问,终于招承自己确曾通过元庆,图谋与东突厥人联络。
李隆悌吐露了实情,圣神皇帝顿时大惊非常。在震怒中,她立即降敕将李隆悌活活杖毙,同时,还敕令诸皇孙一同陪杖。为了震慑群臣,从此戒绝群臣私自接近皇嗣的企图,她竟然将元庆定为闻所未闻的“私谒东宫罪”,将元庆与范云仙一齐处以腰斩、弃市之刑,他二人的眷属一皆被流放岭南。至于皇嗣妃、德妃二人,据说是被深幽在冷宫中,即使宫人们也无人得见她们一面。
文徽又言道,圣神皇帝岂会不知,悍然将西突厥大可汗斩首,极为可能引起西突厥人群情激愤,导致十姓之地发生逆乱,给吐蕃、东突厥乃至大食人以可乘之机。倘若西突厥人为复仇与吐蕃等勾结,反戈攻犯大周在西域各地的驻军,那么,十姓之地,乃至西域全地,都可能一朝沦于吐蕃或东突厥之手。为防范事势恶化,圣神皇帝趁元庆被捕的消讯尚未传至西突厥之时,便迅即将元庆斩决,令十姓之人无法以向圣朝讨还自家可汗为借口兴兵作乱。同时,她传飞诏密令威武道总管王孝杰、西州都督唐休璟及西域各地都护、都督警饬部伍,枕戈西向,随时准备进剿胆敢兴叛的西突厥人。然后,皇帝又派专使携金帛前往慰问十姓各酋领,历数元庆的罪逆,对酋领们晓谕以大义。与之同时,她并诏传阙啜忠节立即至神都谒圣。
“贤尊可肯应召入朝?”宜王向永宁问。
永宁神色阴暗。“我阿爷不得不应诏。四镇收复以后,圣朝在安西发驻了大军,随时可以从安西发兵,急行十昼夜,便能够杀到我阿爷的牙庭。”他闷闷的,仿佛在忖思着什么。
宜王与文徽交视一眼,从彼此沮丧的眼神中,都看到了对那位僭称天子的老妇人之深谋远虑、明谋善决的惧意。在十姓酋领中,忠节与突骑施部酋乌质勒最善谋断,深孚人望,而且,忠节对于元庆一向忠心不二,圣神皇帝显然是有意将忠节拘留在神都作为人质,防犯他率族人叛乱。
至此,宜王悟到,圣神皇帝在斩除元庆的同时,决意不丢弃西突厥的一草一木。为此,她既需倚靠文徽姨夫王孝杰的忠心,又要倚靠阙啜忠节的归顺。此时,如若将崔文徽、永宁以谋反罪名与元庆等人一同加害,王孝杰、忠节都不免会心怀疑惧,他们将作何等举动以图自保,便是十分难以逆料之事。以往,一旦发现臣属中有人暗行谋逆,圣神皇帝总是任由酷吏们借机广加株连,对举凡可能牵涉在内的臣僚滥捕滥杀。此次,元庆私谒皇嗣一事分明令圣神皇帝十分警惧,但是,她竟然一反往日行事的惯习,仅仅将罪迹昭显的数人杀害,不曾大事滥捕滥杀,可见,在权衡利弊之后,她已经决意以国家疆土为重,暂且隐忍对臣下们的疑忌。文徽、永宁应当正是因此而幸免于难。想到片刻以前,对于二位好友何以竟能从“例竟狱”侥幸生还,自己居然心生猜疑,宜王不禁深感羞愧。
“花奴,你过来。”他唤道。
永宁闻命走近床前。宜王从未见过这位好友有过今日这般的神情。
“兴昔亡可汗大人不愧是唐家的忠臣,是顶天立地的伟男儿。”他握住好友的手,轻声安抚道。
永宁不语,但是,他抿紧嘴角,一双乌眸因为愤恨闪烁着格外炽烈的光辉,隐隐有一种异常倨傲的神情。元庆以突厥大君长之尊,竟然遭受腰斩之辱,斩作两截的尸体被弃置在北市旗亭前,与范云仙一个卑贱阉人同样被拦腰劈断的尸身为伍。整整三日,断尸暴露在肮脏的地尘中,任由风吹日晒,慢慢腐烂、发臭,爬满蛆蝇。遭受这等屈辱,永宁心内深受震动,自是难免之事。
“俀郎如何了?”宜王想起,当初,元庆的长子俀子未遭捕系,随东突厥密使们一起,西向逃亡。
“自他与密使们逃离以后,便再无任何音息。”
“殿下安歇罢,我们不可久留。” 文徽说着,整一整衣冠,在床前跪正,开始向宜王郑重地行大礼作别。自这一瞬,忧郁之色从他面上消退了,他一变而成异样的庄凝、肃穆,向宜王深深叩首下去。宜王看着他,忽然伸手将他拦住,不容他将礼行完。
“给我倒一盏茶,我口渴。”宜王道。
文徽微微惊讶,但是,仍是遵教去将煨在小炭铛上银茶瓶中的温茶斟出一盏,亲奉至宜王唇边。宜王饮了两口,只觉满口苦涩。
“大家所幸都逃过了这一劫,你与长清县主的婚事,不曾因这一场乱子受阻?”他忽然问。
文徽闻言一怔,神色愈发刚硬。
“‘铜台春深见落花’。”宜王低声吟道,“二郎,敢问那落花可是有心要双双地凋零?”
文徽不答。永宁一听,登时有所悟解,不能置信地将双眸睁得乌圆。“虎头哥,你要……怎么?”他不禁问。
宜王喘一口气。伤痛与高热的折磨令他头昏气促。
“你们都坐下,就坐在我床边。”他说,然后,审视着文徽,耐心地说道:“陛下为何赞成这一桩婚事,你与我一样心中清楚。武家今日终得与‘天下士族第一’的崔姓结亲,她口中不言,心内一定欢喜得意。你敢给她迎头浇一瓯冷水,让武家出尽丑,贻笑天下衣冠士族!你递我茶水,”他示意文徽凑近,压低声说,“你可听说,我薛姑夫惨逝以后,至尊选中她老人家的表侄、千乘王武攸暨作我姑母的驸马。千乘王原有王妃,而且夫妻颇为恩爱。陛下早就知道此事,于是,她索性派人将千乘王妃毒死。”
文徽倒抽一口冷气。永宁也惊得二目圆睁。宜王不由叹气:“你们这些贵公子原本不留意宫闱中事。至尊一向如此,最恨臣子在这些琐事上违拗她的意旨。”
文徽忽然勃然大怒:“这种淫威偏偏在我这里行不通!崔家的儿郎与阿武子岂会是一种人!”怒容中,他流露出平日少见的清高与矜傲。
宜王何尝不知,文徽在心内实在以为,与武氏结姻,有辱他崔氏数百年的清耀门庭。他避开眼光,只作没有看到好友的神情:“你还不明白?你若敢在这事上惹恼她,她就敢尽灭你崔氏一门!”说到这里,宜王一字一顿道:“你若怨恨你父母,这倒是一条报冤仇的好途径。”
文徽一惊,面色霎地灰白了。
“我不是怨恨家大人,一点不怨。我怎么会?”他喃喃道,怒容不觉慢慢退去。
永宁显然早已获知文徽夫妇所遇的晦气事,此时,在一旁听得明白,不禁眉峰怒聚。他在地上来回虎虎踱步,忽然停住,俯首凑近文徽,怒冲冲悄言:“我有一计:你带上阿嫂,变服改姓,一直逃出玉门关,到安西去!凭虎头哥的本领,劫两趟胡商的驼队,就够你与阿嫂舒舒适适过几年!难道因为你们跑了,武家就将你们两家的亲人抓去治罪?他们也该怕天下人耻笑!”
宜王虽在伤痛之中,闻听此言,仍然不免嗤的一声苦笑。“天生的盗贼!世人若都似你,天地早就被颠倒过来了!”他低叱,接着,又向文徽恳切地言道,“二郎,依理,在你这件事上,我们这些平辈少年人实在不该发话。不过,我自己刚刚过去的经历,真是魂魄已然走到奈河桥头,经人善言搭救,才又回转阳世。因此,容我饶舌几句,也算是我在佛前报恩。”
“大王何必苦劝?劝说半日,也不过是救下了一个妄图求得一时苟活的不知廉耻、不择手段的卑污小人!”文徽眼盯着床沿,异样的激愤与屈辱一霎时暴露无遗。
另外二人被这异常的话语惊住。
“这是什么话!”“你怎能这般想!”他两人一起叫道。
宜王忽然心中一动。“帘外似是有人?花奴,你去望一望风。”他说。
永宁微微一怔,随即,依言转身去帘下向外悄窥。
宜王静静看着文徽,等待着。好友神色异样,令他心中不由深忧。
停一下,文徽自语似的说:“我……不是因为所受的那一点皮肉苦!”
“当然不是因为皮肉苦!”宜王耐心地回答。在他心中,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地亮了一下。
文徽仿佛被蜇刺了一下,身上一颤。但是,略停一下,他面上浮起了冷傲与轻蔑。“我如今才得知……自己原本一直是在梦中。我一直、一直都是在做梦。”他将双掌轻轻合拢,抵在唇前,目光闪烁,仿佛陷入深思中,“如今是梦醒了。”
宜王默然不语。
“这满朝的文武,哪一个不与我一样?一个个捧笏佩玉,可是,其实都不过是些……”文徽冷笑一声。
“二郎!一场灾祸刚刚过去,你还要再兴风波?”宜王低低地斥责。“为了保全你一人的士行,就一定要贻祸与你的亲族、妻族?就不惜牵累他人?”
忽听靴声轻响,永宁从门边走回,立到文徽身边,将一手轻按在他肩上。
“听我说,虎头哥,”永宁低声道,“我家可汗大人的断尸被弃在北市街头整整三日,”一霎时,他双眼湿润了,“这三日里,我一直是酩酊大醉,无一刻清醒之时。我将自己灌得大醉,醉到不省人事,因为,我只要清醒,就一定忍不住要去北市,去为可汗大人收尸。我强使自己不去行这臣子的本分,是因为我更爱酗酒?是因为我怕死?不是!”他咬牙切齿地迸出最后两个字。抑制一下心绪,他将渐渐有些抬高的声音重新压低,“别忘记,一入地府,谁都逃不过地狱里平等王的判决。我宁愿隐忍一时,被生人嘲笑为小人,也不愿被故人的亡魂嘲笑为无用的逃卒!你想过没有,你若是一意孤行,一旦到了平等王殿前,与故人们重逢,面对着曾经与你并肩拼杀的天军将士的亡灵,还有被你亲手射杀的吐蕃贼虏们的游魂,你做何说辞?待到鬼吏们向平等王唱念你的生平状牒时,你不怕群鬼们在殿下听到你的蠢行,一齐嘲笑你是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