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你说,冥王殿就像你们武威卫衙府一样,大家在那里呼朋引类,闹吵吵的?”文徽忍耐不住烦躁,冷笑一声,“好阿弟,你知道,我从不信佛门宣扬的鬼神地狱这一套话!”
“你不能不信!地狱是有的!平等王是有的!这些都是经文里写明的,佛寺画壁上画得清楚!我做得一时小人,就是为了不白白入鬼狱!我要拖着我的冤仇一起去,在鬼狱里千年万年地折磨他,再拖着他与我一起转世,生生世世做我的贱婢!”激扬、欣奋的神情似光焰一般,映亮了永宁少年的面庞。
宜王与文徽不由迅疾地对了个眼色,从彼此的眼光中,都看到了一丝受惊的悚然。
“花奴说得有理,”停一下,宜王缓缓摇首不止。“崔二,我的好兄长,你真是贵公子,自来不曾遭过苦辱,不知人世的本相就是如此!别对我说,你十六岁从军,经历过多少危险困苦。除了几次小小失利,你没有真的打过败仗!”他焦虑地、伤情地申斥道。
一听此语,文徽恼怒地涨红了脸,才欲反驳,永宁恳切地说:
“虎头哥!你抛得下众友伴,抛得下父母、亲人,也不该抛下宜王殿下。目今殿下如此危急困苦,你却只想着图个自己清净,你太狠心罢。别忘了,咱们出征吐蕃以前,曾经与殿下咬臂为盟,但愿同生同死!”
文徽闻言一愕,随即,若有所思。
“嗨,别提我罢。”宜王叹一口气。
文徽没有听宜王的话语,仿佛梦醒一般,一丝清冷的光芒隐隐升起在他的双眸中。他重新跪倒在床边。
“花奴有理。崔翚愿在此再作盟誓。”说着,文徽轻轻拉过宜王的右臂,捋退臂上的衣袖。对好友察言观色,不知为何,宜王只觉心中一惊。文徽俯下首去,宜王感觉到文徽的牙齿深深地嵌入他臂上的肌肉中。随即,臂上忽起的一阵剧痛令宜王不由暗咬了一下牙。待好友抬首,宜王怔怔地看到,文徽双唇上、洁白的银牙上都染着鲜血。他的臂上被文徽咬破了两处,沁着血珠。永宁一直在旁静观,见此,也一愣,继而显出极为感动的神色。他也跪到床前。
“我也再作盟誓。”他慨然道,俯首将嘴按在宜王的臂伤上,轻咬一下,然后起身。宜王痛得倒抽半口冷气。
文徽掏出一方素罗帕,为宜王精心包扎臂伤。然后,他再次跪下,捋起右臂袖管,无言地将赤露的右臂伸至宜王面前。宜王叹口气,凑首过去,在文徽的臂肌上用力咬一咬,咬出两排浅浅的牙印。
“花奴,过来。闹完这事,你们便走罢,我也实在累了。”他说,只觉神乏气虚,几欲晕厥。永宁连忙伸臂过来,宜王依前向他臂上咬下。他正将牙齿深咬在永宁的臂肉里,忽听户外环佩玎玲,帘影闪动,悄来一缕他熟悉的香风。他忙松口,只见宜王妃不令人先行通报,手持一柄圆月般的纨素团扇掩在面前,仅携玉摇一名婢侍,款款掀帘走入。

永宁闻声望向来人,正与王妃自团扇边沿上射来的目光相遇,顿时面色紫涨,很快地立起身,将捋起的袖管迅速放下。王妃也蓦地粉面绯红,猛然撞见的景象令她莫名其妙,她不禁来回看一眼宜王与永宁。旋即,这三人不约而同地各自移开了目光。文徽从未见过王妃,但是,由来人的仪度、衣妆上,他立即猜出了眼前这位青年丽人的身份。意外之中,他同样满面通红,不由自主地瞟一眼永宁。
好友们暗自郑重盟誓,偏偏被王妃撞破,三人不仅暗暗恼怒。王妃以一品命妇之尊,竟然不施障帷遮身,不以羃、帷帽蔽面,仅以一柄团扇掩在颊前,靓妆露髻,突然出现在两位少年生客眼前,宜王与另外二人一样被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王妃原本显得颇为从容,然而,室中三人向她投来又移开的目光均是那般冰冷,透露着明白的不满与敌意,她慌了,犹豫地立住步。随即,她镇定下来,款步径直走至宜王床边。文徽与永宁尴尬地自床边远远退开,叉手恭立。
“你该喝药了。若由奴婢们送来,让他们撞见客人,我不放心。”她说,“胡御医一再说,这药必须由他按时辰准时煎好,然后,立刻趁热喝下,方能见效。”王妃示意玉摇服侍宜王喝药。
“殿下,我们告退了。”文徽说着,便待向宜王行礼。趁此,宜王于是向王妃道:“这一位便是咱们的新十五妹丈。”又向文徽道:“她日后便是你八姨。”
文徽的神色有如刚刚看见王妃一样,忙赔罪道:“不知天人在此,得罪。”说毕,庄重地大礼拜见。王妃也好似才察觉室中有文徽此人,现出笑容,略略还礼:“不久便是一家人,请别多礼。”
文徽一推叉手盯着自己靴尖出神的永宁:“还不快拜见宜王妃殿下。”
“噢。”永宁有点慌张地上前行礼。
王妃以扇掩面侧立,盯着玉摇服侍宜王喝药,点一点首。
文徽略一犹豫,跨前半步,向王妃长揖相谢:“蒙王妃殿下恩顾,准允我们夫妇在王府别业内几次相会。崔翚身受恩德,感激泣涕,无以为报,惭愧万分,但愿来世结草衔环,报此深恩。”说话时,他眼盯着足前的地砖,因为一向不惯与陌生妇人说话,不由自主地,额上显出了晶晶的汗意。
一听崔文徽向自己开口,王妃也蓦地双颊生红。她将团扇高举在面前,略侧脸面,漫视着身畔的火铛,轻叹:“我与尊夫人已经拜作义姊妹,姊妹间帮一点忙,不算什么。崔将军若说‘报恩’,可就愧杀我这一介闺中弱妇了。只是还望尊夫妇肯珍重自己,作长远想。”
永宁叉手恭立一旁,经过一刹的犹豫,终于忍耐不住,抬眼看向王妃。王妃虽然并未回视,掩在扇后的秀颊上却忽然又翻起两朵红云。
“相扰已久,恕我们告退了。”文徽立即说道,再次向王妃行礼,又至床前,向宜王作礼辞别。
“再别来见我。管住花奴,不要让他来这里。”宜王低声道。
文徽只是轻轻携住宜王的手,握了一握,然后,起立躬身退出。
王妃轻轻放下扇子,伫立在房中,眼看着徽、宁二人的身影从琐窗中闪过消失。
宜王实在疲乏已极,不由昏昏沉沉,自行睡去。朦胧中,他听到王妃的轻语声,以及履声的微响,接着,沉沉黑暗降压在他身上。他在黑暗中逐步下沉,愈坠愈深。渐渐的,一些朦胧的形影纷纷纭纭地呈现出来。仿佛走在水底一般,他魂魄飘飘摇摇,在昏暗中忽东忽西四处漫行。忽然,他置身在了一片骤然明亮起来的火光之中。这是一片无边无垠的火焰的热海,熊熊的彤焰一股股冲天而起,仿佛是火海在无耻地不断伸吐舌尖舔吮着压覆一切的黑暗。
在这火的汪洋中,一座巨大的刀山高耸入云,山上千千万万的钢剑映着火焰,在墨一般的暗夜之中闪烁着阴冷的寒光。无数罗刹、夜叉的鬼影似风一般轻,立在一束束跳跃的火焰尖上,手中挥动着六舌叉、蒺藜棒,拨搅着赤身在烈火中挣扎的众男女罪人,不时将罪人挑起,抛向寒光闪闪的刀山剑林。
众罪人被抛在刀尖剑刃上,登时肚破肠流,发出痛苦的号叫。他们一边惨叫,一边互相踩挤着,竞相向刀山巅顶上爬,唯恐被他人争先。为了抢先握住更高的一片刀刃,他们彼此踹着,踢着,推着,互相揪住头发厮打,恶狠狠地露出白牙啃咬对手。攀爬当中,四肢很快便被锋利的剑刃一一切割而下,身上一块块的血肉也被不停剐掉。在爬刀山的征途上,一个完整的人形转眼就被林林密立的刀剑割得七零八落,然而,那被分割开的各个残段,手臂,大腿,身干,头颅,却仍然挣扎着向更高的剑锋上爬动,去迎受更多的刀割剑劈的刑罚,只要还稍成形块,就一定百般挣扎着向峰顶攀登。从断肢残干上割落的那些淋漓的血肉碎块也跳着,蹿着,蠕蠕滚动着,往高处的刀剑上蹿奔,让剑刃把它们再一次划开、割裂,直到被分割成了碎得不能再碎的肉屑。它们一路仍然与其他的断肢残躯厮打不已,甚至同一个恶鬼身上割裂开的肉块和残肢也会互相碰撞扯打,蛮横地要别的残躯为自己让路。整座巨大的刀山上哭声震天,即使那些没有人形的肉块和残肢也在一边挣扎一边发出哀惨的号哭声。
空中,从刀山上掉落的肉块肉屑漫天飞溅,多如恒河沙数,化作人肉的滂沱大雨;残躯碎骸中涌出的污血润渍着片片如银如雪的刀刃,涓涓汇成细流,无数细流又汇成股股瀑布,在剑林间哗哗泻淌,汹涌浩大如恒河水。肉雨与血瀑直落入火海,在火的煎熬中发出嘶嘶的痛叫。在翻腾汹涌的火浪中,如恒河沙数的人身碎屑就像是无数的游鱼在水中寻找自己的鱼群,游动着,碰撞着,急急忙忙,寻找着与自己原来同属一个人身的那些碎块。历尽千辛万苦,渐渐的,一只手臂成形了,又漫无头绪地在漂满人肉和残肢断骸的火海中乱爬乱闯,直至碰到那曾经与之相连的身躯,于是惊喜地迎上前,与那残躯重新合二为一。而这仅有一只手臂的残躯又不知要在火海中翻腾多久,才能找到它的头颅。这样一点点的,在火海的煎熬中,一个恶鬼的身躯终于慢慢拼齐,恢复了它从前的人形,这时,罗刹和夜叉的六舌叉立即把它挑起,抛到刀山底部的剑林上,让它悲惨地苦嚎着,重新开始又一轮上刀山的凄惨历程。
空中纷纷扬扬的肉屑溅落在他的发眉上,溅落在他被恶臭的黑风振拂而起的衣袂上。手足上沉重的镣铐拖得他精疲力竭,在四处的熊熊烈火送来的阵阵炙热中,他只觉自身也在燃烧。然而,众鬼卒对他独独视若无睹,一任他飘飘荡荡,在地狱中踯躅。他彷徨着,不知该去哪里。他走向刀山,刀山忽然化没;他投向火海,火海总是距他一步之遥,蓦地,他回首,发现火海已经落在他身后。茫然四顾,他看到众罪人个个被鬼卒如驱赶牛羊一般催赶着,狂热地泣号着佛的威名,在诸苦途的循环中载沉载浮。唯独他飘然一身,无所归属,他不由惶恐。在轮回往复永无休止的刑罚中,众罪人哀哀的哭号声震天动地,在熊熊燃爆的火焰的亮照中,在青辉森森的剑光的隐映下,他看到众罪人泪水泗涕、号啕悲叫的一张张面孔,这使他愈发仓皇羞愧。忽然,他悟到,自己尚未至平等王殿前报名具牒,鬼簿上不曾录具他的名字与罪业,鬼卒们当然不肯允许他归入众罪人的行列。
在焦心的忧虑中,他忽然望见黑暗深处隐约闪现一丝亮光。他不由向前飘飘行去。一忽穿行过无边的地狱,他看到两座虹桥冲天而起,一座金辉闪烁,一座银光浮动,从地上直升入无尽的云端,径至佛陀的天庭。一些人影正升上金桥、银桥,渐渐隐没在五彩的云影中。他仰首上看,渐渐透过云影,看到一片清澈的水光闪烁波动,水光中,隐约透映出种种琼树,种种香花,种种七宝楼台的映影,随着水波的漾动而变幻不定。天庭中七宝莲池的琉璃池底,在这一瞬,忽然开示于地狱中的众罪人,天庭的庄严美妙,透过池底,现相了些许。行善的人们,敬信的人们,死后终于摆脱轮回之苦,从金桥银桥到达天庭,就是在这佛陀宝座前的七宝莲池中,托胎在池上千叶莲花的蓓蕾中转生,从此坐在莲花座里,聆听佛陀演说无上无等的真谛。
两座长桥宛如天边的一双彩虹,霓辉幻闪,遥不可及。在他足前,却是一座阴暗的、形影模糊的长桥,横跨在一道宽阔汹涌的大河上。河中翻涌着腥臭的污血,这是奈河,是环绕地狱的大河,是阻隔阳世与冥间的大河,河中所流,尽是人间众罪人的污血,浊浪翻空,腥波汹涌,散发着窒人的恶臭。人间有多少罪孽,这大河中便有多少罪人的污血;人间众生罪孽重重,这大河便激荡奔腾,永无枯竭。
无数垂首的、默默的黑影,如羊群一样驯顺,拥挤着从桥另一端走来,走过这长长的、过客比肩接踵的奈河桥,从他身边走过,匆匆奔赴地狱。从桥那一端传来阵阵恸哭声,与他身后地狱中畏惧、悔罪的叫号声不同,这哭声戚惋、悲伤,呜呜咽咽,低回不止。随着哭声牵引,他恍恍惚惚,逆众而行,走过了奈河桥。桥头矗立一座黑冥的高台,哭声正从台上传来。众亡人的魂魄来到奈河桥头,都要登上这望乡台,最后眺望一眼自己生前的家园、亲人,留恋不舍,不禁哭声呜呜。洒过最末一掬泪水,被鬼卒赶下台,台下,一个面目模糊如烟、身穿老妪衣裙的黑影在向路人递茶。亡魂们喝过这茶,前生的亲人,前生的家业,一切的一切,便被这奈河桥头的解渴茶水冲洗得烟消云散,于是,一瞬前还一步一回首,遥望着前生留恋哭泣的亡魂们,顿即不复回头,而是如羊群中的羊只一般,默默地、急不可耐地跨上奈河桥,投入地狱大张开的、喷吐着火焰的口咽。
一团黑烟面目的老妪也递与他一盏茶,他接在了手里。将茶盏举至唇边,他意待饮下茶水,然后汇入登上奈河桥的群流。但是,源源而来的新逝的亡魂们将他拥夹在其中,一同飘飘忽忽,升上那直插云霄的望乡高台。
一刹那,他看见了无穷无尽的天地,相隔着台前一带广大的黑晦境土,远远铺坦在远方,如恒沙一般众多的种种人间世界,正在其中运转不息。
天地间的种种光辉,穿越过阻隔人世与幽冥的漫漫黑晦荒原,照亮了望乡台上众亡魂一张张青灰的面孔,映出这些面孔上依稀的最后一缕眷恋和不甘,以及汩汩不断的热望与激荡的泪水的幻影。又看一眼遥远的人间世,他低下头将手中的茶举到了唇边。
从光辉隐隐的遥遥人间,一种呼唤似乎在传来,在唤叫着他。
“阿宝!阿宝!”
那呼声是如此遥远模糊,一时,他不知是否该当理会。也许,他该尽快喝下手中的茶水。高台下,长桥另一端地狱大门里不断传来的火焰喷燃声,凄厉的叫号声,刀轮运转的嘎嘎声,如海潮一般雄壮的热虔的诵佛声,都牵引着他,令他魂摇神荡。
“阿宝!阿宝!”
那声音又在叫,听去异常熟悉,叫声中夹含着哭音。他终于抬起了头,在大地上如恒沙一般众多的世界中,忽然辨认出其中的那一方中土世界。蓦地,他看见了壮丽的神都城,新建的城墙围绕着平畴一般的街坊,三条大河在城中宛流,家家流水,户户垂杨。一座座伽蓝,一座座楼台的盝顶在槐柳荫中耸立,檐角下的悬铃在清风中玎玲交鸣。在城西北的高陂上,一片殿顶高低错落,栉比鳞接,殿顶的黄琉璃瓦、绿琉璃瓦的剪边在阳光下闪光。在这一片殿顶上,一只凌飞在半空中的金翔凤直升入云,俯瞰着大周新都。
在城外洛河畔的林野中,一座楼台连绵的别业围绕一陂翠湖,湖畔一座三重的庭院中古木参天,碧荫森森。在后庭深处,一座高大的画堂面阔三间,掩映在苍松古木荫中。一个女影正立在画堂正门高卷的珠帘下,手持一把银火钳,一边用力敲打门框,一边一声声呼唤着。
“阿宝!阿宝,你回来!你快回来!阿宝!”
阶下,一个男影手提一只白鹅,挥动着长刀,在缓缓地舞蹈。刀锋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发出锐利的光芒,一下捅入白鹅的腹中,立时鲜血喷溅。男影提着白鹅,慢慢地旋转舞蹈着,跨过门槛,穿过正堂,白鹅的血一路淋在地上,形成一条无比鲜明的小路,一直蜿蜒入寝阁。
寝阁里,一个人闭目卧在床帐中,一动不动。
“阿宝!阿宝!”堂门上,她的一声声呼唤令人心焦。终于,她疲倦地停了下来,慢慢转身进入寝间,轻轻坐到床边的坐榻上,抓住了床上人的一只手。
她低声叫了一声“阿宝”,便低低地泣咽起来。
她的手与他的手紧紧相握在一起,袖衣滑脱,露出白藕一般莹洁丰腴的腕臂,腕臂上套着一串长长的金条脱。随着她暗自抽泣,腕上的金条脱一颤一颤,忽然,从金条脱的缝隙中,他瞥见她雪白腕肤上的隐隐几道被用力掐握后留下的紫痕。他顿觉魂魄猛地一颤。

他默默凝目盯视着眼前的金条脱,从条脱慢慢看向俯在他手上泣咽的王妃。
王妃低首抑制地悄哭着,忽然,她似乎有所觉察,慢慢抬起面孔,正与他目光相对。一时,她不能置信地怔看着他,接着,惊喜渐渐映亮了她的眸光。
“你醒了?”她语声因惊喜而微微发颤,接着,她猛地站起身,轻步走至门帘边,语声发抖地传语在外待侍的奴婢:“快去告诉医人们,大王终于醒了!”
帘外立时一片答应声,接着,宜王久未见面的侍妾薛孺人率众婢一齐走入,一见宜王,她便满眼泪水,连诵佛号:“大王醒来了,一切就好了。”
宜王伏在枕上,默默看着王妃。
“医人们都说,只要大王能醒转过来,这伤病便无碍了。”王妃旧泪未干,又流下了新泪,语气却是喜意盈盈。她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口渴不?”
“我去端一碗米汤来。”薛孺人一边拭泪 ,一边转身急急走了出去。
宜王微微向王妃抬了一抬手。
“你要我陪着你?”王妃立即问,“我不走,就在这里陪你。”说着,她依旧在床边坐下。
宜王移手至王妃右臂,抚在王妃的金条脱上。这时,他看到,掩映在条脱缝隙间的是王妃的一段雪臂,并不见任何紫掐痕。他费力地问了一句。
“你说甚?”王妃忙问。
宜王尽力提高声音。“我睡了很久吗?”他的语声低弱得令自己吃惊。
王妃听问一怔,含混漫应了一声:“嗯。”
宜王不由惘然。
继接的几日,宜王仍是昏昏沉沉,时迷时醒,不过,他渐渐清醒时多,昏迷时少,显见病势在缓趋好转。几位御医被留在别业中,逐日由王妃亲自陪督着,为宜王诊治调理,因此,又过数日,宜王的伤势渐渐见出起色。
这一日,他昏昏一觉,醒来时,天已向晚。房中甚暗,一个人静静盘坐在窗下,正借着窗上的天光俯首刺绣。只听窗外檐溜声滴滴嗒嗒,滴水声不住,窗中,翠碧的桂树枝叶挂满晶莹的水珠,一点点向下掉落。忽然,天边响起一阵闷雷,轰隆隆远远滚过。原来刚刚下过了一场暴雨。宜王定睛,发现窗下之人并不是坐待听唤的婢侍,却是王妃本人。王妃听到他的动静,立即起身来至床前。
“醒了,身上可还好?”她问,“我叫婢子们来侍候你用些粥水?”
“不,不,我就想静卧一会。”
王妃听了,便在床边坐下。“口中还觉得苦吗?吃一块石蜜饼?或者含一粒乌梅丸?”她从案上拿过一只三足海棠花形银碟。
“我想含一点酸味。”
王妃听了,便捻起一颗乌梅丸,喂到宜王口中。宜王张口含了,道:“你也吃一块糖。”
王妃听了,拿起一块石蜜饼,放入口中。
乌梅丸的甜酸在口中化开,消解了些许连日以来口干舌苦的滋味。宜王慢慢吮着乌梅丸,半晌,低问道:“经过这些日子,至尊的怒气可平息了一些?”
王妃“嗯”了一声。
“我的堂弟们依然留居在大内中养伤?”宜王语声更低了。
王妃又嗯一声。接着,她移开话题道:“大薛儿一听说殿下受苦,便忙忙从王府赶来侍候。可是,这几日,你才允她进见过两次。唤她来陪殿下说几句话罢?”
宜王叹一口气:“真不知她从哪里得来那么多眼泪。”
王妃听了,便不再坚执。停一下,她将系在裙带上的一只鞶包解下,从包中掏出那一只铸有盘蛇纹的金薰球。
“怎么在你这里?我以为丢了。”宜王一见惊讶。
“是你要我代为保存。你忘了?就在你刚刚被抬出杖所的时候,你一见到我,先将它递给了我。”
“真的?”宜王颇为茫然。自受杖以后直至被抬回别业,其间的经过,他全然不记得了。
看到王妃将金薰递来,他伸手去接,一霎间,宜王忽然回想起了当初的情景。他记起,正是在杖所外递金薰给王妃的一刹,他瞥见王妃右臂上套着金条脱,从条脱的缝隙里隐露出紫掐痕。不知为何,那一刹,他在伤痛与惊怖中已近于心神昏乱,那金条脱里雪臂上的紫痕却深深映在他眼光中,以至后来在昏迷中,又恍惚地幻见到王妃腕上紫痕清晰。
宜王心知,王妃当日腕臂上的紫掐痕,正是二人在帐中密谈时,自己情急之中,用力攥握王妃手腕所致。她在臂腕间套上长长的、连环的条脱,正是为了掩饰伤痕。他不觉伸手向王妃的右腕,此时,那右腕凝雪一般莹洁,套着一串檀香念珠,散发着清幽的香息。
天边又是一阵闷雷滚过。轻轻拨弄着香珠,许久,宜王闷声道:“那一日,你何必向至尊死求活求,将我搬回家?便让我也留在大内养伤又何妨。”
王妃一怔,随即悻悻地说:“我不过是想,回到咱们自己的家里,由咱们自己的奴婢伺候,于你养伤更有利。原来,又是我多事了。”
“不,我只是想,由我留在禁中,我固然适得其所,你也去了一个累赘,落些清净。”
王妃一听,怔了,立即斥道:“这是什么话!”
二人沉默了。窗外,桂树枝上的滴水声渐渐声绝,隐隐地,庭中开始响起鸟雀噪晴声。
“你总不想进食,怎么行?”王妃怔了一回,强打精神,说道,“正好我也饿了,咱们一起用晚膳罢。”
“你自去用饭罢,这房中又是药味,又是疮臭,多恶心。”宜王知道,王妃一向有洁癖,最怕难闻的异味。
“不妨的。”王妃忙道。
“不,不,你去歇一歇罢,叫大薛儿,我有许多日不曾见她了,正想听她说话。”
“那么,晚一些我再来。”王妃说着,才要起身,却又停住了。眼盯着地上出了半日神,她缓缓开口道,“有一句话,我不得不说。那一日,是我不好,不该将宫人们胡传的言语说与你,我来日一定下拔舌地狱受罚。可是,你自己要想清楚。作新妇的谋害姑嫜,这可是天下第一等的不孝重罪。谁是谁非,你不可有丝微的不明。”
宜王半日无声,忽然,低低地怒咆道:“你还嫌我家不够悲苦,赶来说这些风话!你怎么可以在作人子的面前詈垢他的父母!”
王妃深深垂下了头,不再说话。
宜王伏面在枕上。窗外,檐溜上犹有疏落的残滴,间尔响起滴嗒之声。“这一次,我险些死了,是吗?”过一会,他忽问。
“莫乱说,”王妃一下红了眼圈,“你不过昏沉了些日子罢了。”
又过半晌,宜王开口道:“陛下近日没有向你问到我?如果陛下转了心意,要我仍入大内养伤,你不可再在御前争阻。”
“我并没说什么。”王妃低低道。接着,她眼圈一红:“你少说这些无用的便宜话罢,”这时,她的语调渐渐尖刻起来,“当年,你姑母哄劝了陛下,一力促成咱二人的婚事,她的用心,那时,我太小,不明白,如今,我还能不明白?难道这十年是白过了?你若果真吃了大亏,她还向我讨人呢!我一旦没有照顾好她亲长兄的好亲儿,我自己先去投河上吊罢,下场总比等着她来索命强些。”
宜王默然了。过得片刻,他说道:
“这一次,陛下将众皇孙一并赐杖,姑母也未敢发一言,是你挺身为皇孙们说情。你既已对她的亲侄们有如此大恩,即使今后再出什么意外,姑母难道还能忍心为难你?她终该念及你对诸皇孙的旧恩。”
“我看不一定。”王妃闷闷地说。
二人一时无语。沉默中,宜王伸手抚住王妃的手,用力握了一握。“不管怎样,这一次,全靠了你。我不是为我自己,我是为了唐家三位先帝的山陵感激你!”他用低抑的语声说。
王妃听了,一言不发,只深深低首,任由宜王握着她的手,一动不动。
宜王停一下,深深咽了一口气,才又出声道:“不过,你大叔、二叔他们也一样深受陛下的宠信,你这般一次次得罪他们,实在为你自己惹祸。你虽然是武家的女儿,若总是与娘家人二心,也难有立身之地。你是个再机智不过的人,就该为自己尽快想个脱身的计策!”
“他们若果将我视做武家的女儿,就不该眼睁睁看着我掉在这个陷阱里,谁也不管。”王妃再也抑制不住,哭起来。
宜王叹息一声,劝道:“想长远些罢。”见王妃呜呜咽咽,不能自制,他便不再劝,只轻执着王妃的手,由她尽情一哭。
窗上忽然一阵明亮,一道斜辉冲破云翳,照耀在湿漉漉、翠油油的桂树枝上。一只长尾喜鹊立即飞来落在桂叶间,叫了两声,又飞走了。蝉声重新响了起来。接着,又传来几声猫叫。王妃的小白猫银儿来到雨后的庭院中嬉戏了。
“好啦,莫伤心了。”宜王又劝。
王妃一听,反而愈发止不住地哭起来。
这时,庭中响起薛孺人的语声,在向新荷询问宜王的起居。宜王一听,忙说:“我正想有人在这里说话解闷。快将大薛儿也叫来,大家一起消闲。”
王妃听了,只得止了泪水,强打精神,叫进珠璎,命她请进薛孺人。
“你面上的妆得补一补。”宜王低声向王妃道,接着,不待她答话,便吩咐珠璎唤人,伺候王妃晚妆。
薛孺人闻召入来,上前拜见宜王,立即满眼泪水。宜王不由向王妃苦笑一下。王妃便说道:“你坐。大王在养伤,咱们都欢喜些,莫闷坏了病人。”说着,她扫一眼薛氏未加妆绘的素面,半旧的素色衣裙,神色微微一沉,没再言语。
薛氏坐了。入春以来,宜王夫妇一直居于城外别业中,薛氏不愿相随,便留在神都城内修业坊巨大的宜王府邸中,受命看管王府。因此,宜王与王妃便随口询问些王府内的近况,薛氏一一答了。说话时,新荷等拿来了盥具,玉摇等取来了妆奁,众婢伺候王妃洗毕面,在宜王床前支起银月似的菱镜,重绘面妆。已是上灯时分,奴婢们将室中灯架上的条条银烛一齐点亮,又将一只燃有一条巨烛的灯槊移至王妃榻畔。时已入夜,王妃又是在家中日常闲居,晚妆原本可以颇为随意。但是,她却不肯草草毕事,细心地将一张面庞绘得十分艳丽。宜王心中暗暗纳罕,静看王妃对镜绘妆,不觉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