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顿时显得颇为不安。
“二郎,想一想我在眺云阁上说过的话。事势可能险恶到何等地步,你们今日已经看到,”宜王忍不住恳切地说,“子弟儿郎,终不能将孝、悌二字全然抛在脑后。你有父母兄长,花奴也有几位兄嫂在神都!你们不可一意胡为,连累尊长!”
“殿下为甚不想一想那一日在万安山中臣仆的谏劝?如果,殿下不曾令花奴引那万不应近亵王尊的人入府,此刻,我与花奴或许还能安心作孝子。”文徽语气不失委婉,但是,掩饰不住深深的责备之意。
宜王与永宁闻言均甚心虚,不能答话。此时,三人已近岸,便收住话,游至岸边,驱马上岸。将坐骑交与奴仆,这三人重入锦障,揩干腿足,穿好裤靴。
“崔翚与娘子卢氏永世不忘殿下的恩德。”文徽在随持戟离去以前,忽然向宜王深深一礼。
永宁听了,开口欲说什么,被文徽以眼色阻止。待文徽离去,宜王向永宁道:“随我来。”二人至铺设在柳荫下的一方红锦罽上随意坐了,观看众奚官脱得赤身露体,只剩扎在胯间的遮羞短裈,浸立在水中,用毛刷刷洗一匹匹骏马。
永宁纵身歪倒在红罽上,以手支颊,双眉微皱,眼中出神。
“殿下欲待将……那个人怎样处置?”他忽然开口低问。
“我已经与崔二议妥了。”宜王回答。
永宁怔了一下,不再作声。
宜王深知,永宁何以呈现出前所未有的严峻神色。现任兴昔亡可汗兼领昆陵都护阿史那元庆,乃是昔年大帝所亲册的首代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弥射之子,突厥先贤室点蜜可汗的六世孙。在唐家名将裴行俭于调露元年平定西突厥阿史那都支反唐叛谋之后,在垂拱元年,当时犹以太后之尊摄政的武氏册立阿史那元庆为二代兴昔亡可汗,受命统率西突厥左厢诸部。永宁之父为胡禄屋部的部酋,胡禄屋部正是西突厥左厢五咄陆部之一,因此,元庆实为永宁所尊畏敬奉的本族大君长。元庆突遭密捕,永宁自然挂怀。宜王瞥一眼好友,永宁的双眸如明镜一般,映射出焦虑、震骇与惶惑。
“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二十五郎是否肯答应。”宜王随手扯下一条柳枝。
“殿下但有吩咐,我自然无不从命,怎么说求?”永宁忙答。
“明日一早,我要出去行猎一回,”宜王道,“也许一去便不再回来。你若随我去,不仅你自己多半不会再见到神都城,家人也会受连累。你只答‘去’或‘不去’,不许谏劝,不许询问端底。”
“不告诉虎头哥吗?”永宁迟疑一下,忍不住问。
宜王犹豫了,半晌,说道:“不告诉他罢。何苦又多带累一个人,他还有儿女!我有你相助,想来也行了……你若觉得我如此行事欠公道,明日尽管不必来。我自己也实在没有把握,只怕不过是一番胡为……”
“殿下明晨等我。”永宁截断他的话,起身行礼,然后,大步走了。

宜王命人传来王府长史、司马、典军等官属,下令准备一应人马物什,明日远出行猎。诸王府官听了,皆面有难色,但是,这些人均晓得宜王的性情,因此不敢违拗,只得唯唯领命,各去忙碌。
待众官退去,宜王起身骑了一匹没有加装鞍障的光背马,独自驰过苑中,驱马沿着湖岸一路狂驰,向别业西北隅而去。
宜王别业位于神都洛阳城西,由洛河分出的一股水流在苑中积泓成池,形成一片湖面。别业中的堂阁楼台一皆建在湖的东南与西南,湖西北仍是大片未经辟荒的森森林木,只在荒林边上开辟出一片果园。王府工坊所在的一片矮房就藏在果园深处,从果林中隐显出低低的纵横屋脊。
从那矮房当中,传出一群男音在吟唱胡调。宜王听出,这是一支波斯调子。循着歌声,他在工坊院外绕行半周,走至最东一处院落的三间南房外。歌声正从西首一间的后窗中传出,夹杂着锤打金器声。
窗内,六个勾鼻卷发的波斯人正在一边俯首做工,一边随口吟唱故国的歌调。这些波斯人原本身材高大,此时却颈背佝偻,满面愁苦,显是曾经饱尝艰辛。其中一个看去颇为年老的波斯老人对窗而坐,没有加入众人的合唱,专心地俯首在一片金箔上刻着什么。
宜王目光落在这老金工的工案上,登时不再能移开。
案上立着一个彩釉的美人偶,偶人的拖地长裙用蓝、绿、黄、褐的彩釉滴流出缬花纹,十分绚丽。这波斯匠正精心地从一片金箔上刻下一朵一朵指甲大小的金花,黏贴到美人的花裙上。
宜王的胯下马一声微嘶,引得老胡匠抬起头,正与宜王面面相对。一时,宜王只觉得他在佛寺彩塑中常常见到的那一尊苦修胡僧的泥偶忽然化成了活人,来到了他眼前。不过,面前这一位老胡双肩瑟缩,眼中满是畏葸的神色,终究与悲悯、清静的苦修僧不同。
室中的胡匠们都发现了宜王,歌声停住了。其中一个人用力在墙上敲了一敲,只听墙那边工室中一个声音大喊一声“来了”,接着,一个青年中土工匠轻快地从隔壁赶了过来。
“又是甚事?莫不……”他一边迈进门槛一边说着话,忽然看到宜王,当即呆了。“大王!”他慌张地跪到了地上。
“他在干什么呢?”宜王一指老胡匠。
中土青年匠人左右看一看,见无别人答话,便回话道:“禀大王,金工们在奉大王之命,为这些……器什妆金。”
宜王点点头。工室中处处摆着宜王前些日亲自从东市上买回的各色陪葬冥器,由工匠用描金描银、印金印银、贴金贴银等法子进行妆饰。
“这几个是些什么人?我以前怎么没见过?”宜王又问。
“是新来的波斯金工。”那青年匠人又答。
这时,捧剑、持戟等一群奴子气喘吁吁地一路跑着赶到了,持戟连忙插话道:“是大王在宫中侍圣的时候,阙啜府二十五郎送来的。据他说,这是早禀报过大王的,大王答应收下。我就把他们送交阿六安置了。”
这时,随着一阵拖沓的履步声,一个独眼突厥人一跛一跛地慢慢走进工室房门来。持戟隔窗看见,忙又说:“二十五郎还附送了这一名通译,说是:这些金工都不会中土语,正好由他来做传译。另外,这人还善唱歌,善吹羌笛,善讲话,送给大王,也让大王解闷。”
独眼人带着几乎不可察觉的一丝讽意,跪下去恭敬地行了一个奴礼。宜王想起,他曾经看见这个人陪王府乐工们练乐,为乐工作传译。“告诉他,别摆布这些死人物什了,我要将他刻的金箔花贴饰在真的衣裙上。”宜王说道。
一霎间,独眼人微怔了一下,随即走上前,向胡匠说了一串胡语。
波斯老人既不抬头,也不停手,只简短地答了两句胡语。通译不动声色地译道:“不行,这种金箔虽然薄软,但是,如果用来贴饰衣裙,犹嫌过于厚硬,会使衣裙变得如胄甲一般硬挺。”他说起中土语,道字颇为纯正。
“哦,”宜王深觉失望。“那么,有谁可能制出更薄的金箔?或者,你们可曾见过、听说过有谁会制更薄的金箔?”停一下,他不甘心地问向众金工。
金工们都木然沉默,无人答话。
宜王看着偶人上精致的贴金花,若有所思。“这老胡叫什么?”
那中土青年匠人答道:“阿六给他起了个名,叫顺奴。听他的同伴们像是总叫他什么‘施利’。”
“那么,咱们也叫他‘施利’。”宜王跳下马背,随手将辔缰拴在窗槛上,然后纵身一跃,越窗蹦落到工室之内。他探手拈起胡匠刚刚刻就的一片金箔花朵,轻轻放在自己的细罗衣袖上,和蔼地问,“施利,你仔细听着,我是要将金箔贴在纨罗上。在你家乡,在你来到中土以前所走过的各个地方,绫锦都是很稀罕的物什,正如瓷器一样,轻易不能见到,对不?你难道不觉得,如果应该为瓷器妆金,也就应该将绫罗妆金?你看,这细罗经金箔一映,岂不更显轻柔?”
老胡匠听译中,忽然忘乎所以地伸出手,轻轻抚摸宜王散发着淡淡龙脑香气的斜田字暗花罗衣袖。这时,匠师长阿六得讯匆匆赶来了,才一入工室便见到这一光景,不禁大吃一惊,忙欲出声喝斥,但被宜王用眼色阻住。胡匠身上发散有一股怪异的臭气,颇为难耐。
“如果要将绫罗妆金,就需要极薄、极软的金箔,对不?你不肯试制一下吗?”宜王仍然极为耐心地问。
胡匠耳听传译,仍然望着宜王的衣袖,缓缓点一点首。
宜王欢喜起来。“你如果制成那种金箔,我将赏你几匹绫罗。如果,如果你能够连夜赶工制出贴妆罗绫的金箔,在明天早晨交给我,我五倍,不,五十倍地赏赐你。”他急切地说道。
独眼人掠过一丝嘲色,传译过去。
胡匠闻译,大是惊讶,用一双布满血丝的老眼惶惑地望着宜王,急急吐出一串胡语。
独眼人译道:“他说,他不知要过多少天才能试制成这种金箔,不过,仅仅半天一夜之间,肯定无法制成。”
宜王的一腔兴致登时消尽。“真的?”他兀自出神起来。
“大王,”那个青年中土匠人又说话了,“请大王看那架上!”他一指北窗前一个木架。
宜王但觉木架上空无一物,待一细看,几丝长长的、细细的、似有还无的金芒慢慢浮现出来。
“用金缕线妆饰衣裙,也是一样的。”青年匠人说道。
“张成!”阿六警告地向这匠人低喝了一声。
宜王想起了玉蛮柔长的金发,悬在架上的纤纤金丝正像人发一样细,却比人发更长,似乎也更柔宛。细得难以捉摸的一线线金芒,浮光耀烁,像是在等待什么。也许是等待司天乐女来把它们拴系到七宝的仙琴上,在世尊如来的法会上,用莹润如玉的纤手拨动它们,奏出天风一般和畅的乐音……在等待一只莹润如玉的手,把它们捏在柔荑花一般的手指之间,缠起,又抖散,抻展开在柳丝垂荡的窗前,用秋水一般的凝眸细细赏味……
小婢藕儿的语声将他惊醒。她是来为王妃传语,请宜王屈步至荷风院一趟。
“把这个给我!”宜王道。
阿六连忙上来,帮助名叫张成的青年金匠用小剪将木架上的金丝一条条剪下,飞快地缠成一个鸡子大小的小团。
通译微嗽一声,隐含着不耐烦的愠怒。
宜王挽起袖管,把系在肘后的金薰球打开,劈手夺过那金线团,放入球内,再将上下球壳扣合。然后从窗中一跃而出,跳上马背,又是一路狂驰,来到荷风馆。
一入曲折回廊四合而成的深庭,只见竹影清森,土润苔绿。自庭隅流入一股活泉,潺声幽咽,在庭内汇作一泓清澈见底的池沼。沼畔花木扶疏,影沉水上,日光彻射,将水中一尾尾红鲤的游影映在池底。宜王下了马,步过池上的长桥,入了荷风馆正楼。从高束的绮帷下,他望见王妃在南阁中,眼凝秋水,独立出神。
“你看这个。”宜王一到,王妃便说。在南壁的窗间,素壁上有两行新书就的墨迹。第一行是流美遒逸的二王书体,但是,却隐隐蕴露出雄峻奇险的气势:
瑶池冰泮闻流水
第二行是以姿清韵远的卫夫人书风写就:
铜台春深见落花
“殿下猜,他二人所作之语,是何喻义?”王妃轻轻道。
宜王锁眉不语。荷风馆背临苑湖,凭后窗外望,正可赏看苑湖上大片的莲荷。微风从敞开的后窗上习习拂入,送来阵阵荷香,满室生凉。转看堂内,王妃为文徽夫妇特意布设的床帐犹未撤去,沁着荷香的水上来风时时悄然滑入轻罗帐帏,鼓荡着帏罗。
见他不答话,王妃叹一声,转身自向外走,这时,宜王忽然开口:
“那‘冰泮’二字,用《诗》中‘士如归妻,待冰未泮’之典,自然是两家大人在为他们另议婚嫁。”
“为什么又提‘瑶池’?”王妃住步,反问道,“你猜,崔翚的父母想为他续聘谁家的女儿?就是我十五堂妹,七叔九江王府上的小娘子。你该记得,十五堂妹一年前新寡,”王妃冷笑一声,“好个数百年门阀世族,诗书传家的士族显姓,也入了牙侩行!说卢夫人败坏门风,不过是借口罢哩。只为将崔翚的妻室出空了,好迎娶一位贵主呢!”
至此,宜王恍然而悟。细细暗味壁上的题诗,他一语不发。
“请移步至荟锦堂,我有话说。”王妃说道,似是不愿在文徽夫妇相会过的堂室中久留。二人便即出堂,奴婢们抬过步辇,王妃升辇,宜王也坐了自己的辇子。众人一路缘湖绕行,穿梅林,经鸥鹭亭,度竹径,过松萝轩、冷碧堂,由沐晖殿、思源阁、崇兰堂后绕过,入花光院,经由花光院通向荟锦堂的角门,来到王妃居处。
王妃引宜王穿前厅,过花庭,直入她的寝堂。堂上,碧络正领着婢子们或在大薰笼上薰王妃的衣裙,或在小薰笼上薰帔子、手帕子,或用熨斗将薰就的裙帔熨平。由挑起的帘下,可以看到芸香与两位小婢在东阁里叠收衣物入柜。一见宜王夫妇,众婢忙停下手,一齐行礼。
“那‘铜台’一语,又是什么意思?”宜王忽然发问。
王妃不答,径自入了西阁寝室。宜王向玉摇、珠璎等微一摇头,示意众人不要跟随,然后,走入西阁,皱眉立在门边。只见王妃走到穿衣镜前立住,察看自己的面妆。过一会,背向着宜王,她极度不快地嘟哝道:“昨日,大家陪陛下闲话时,大婶竟替四叔向陛下说起,欲纳卢夫人为新河内王妃。”
宜王不由瞠目。一年前,河内王武懿宗的王妃莫名其妙地暴亡,据说是突发急症而死。武懿宗自然要续纳新妃,不料,这个庸鄙小人竟然觊觎上了崔文徽的爱妻。此时,宜王才悟到,卢夫人的题壁诗句是将武懿宗一流人喻为篡汉自立的曹阿瞒父子,同时暗化了“韩凭夫妇”的故典。他忽然“哈”的一笑:“这不好么!一个作咱们的婶子,一个作咱们的妹婿,倒成了一大家子亲戚!”
王妃满面涨红,转身睨他一眼,斥道:“你别说闲话了!卢夫人那语意还不分明么!”
宜王不答话,面色沉冷,凝望窗外。
“不知那落花是独自一朵凋零,还是情愿成双成对地随风摇落?”停了一会,宜王忽然轻轻地、自语似的说。
王妃闻言一怔,接着,渐渐悟明了宜王的语意。
“怎么,难道那郎君竟会……”她才开口,又停住,想一想,便要流下泪来。
“你唤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事?”宜王冷冷问,“话已说完,我可要走了。”说着,拔步便行。身后,王妃急促地唤道:“你且别走。”
宜王犹豫一下,站住,转身望着王妃。
王妃怔怔看着宜王,半晌不语。
这时,玉摇捧着一盘走了进来,盘上放着一盏温酒,一只盛有药丸的白角小碟:“娘子请用药。”
“哎,这头痛是愈来愈重了。”王妃蹙眉服下药丸,然后,上前拉住宜王的袖头,“烦大王相帮为我揉一揉额头。”
说着,王妃拉宜王坐上床,让玉摇为他们脱了履、靴,半放下帐帷,又命她退到阁外听唤。
待玉摇退出,王妃亲自将另一半床帷放下,遮掩严密。夫妻二人盘坐在帐内,半明半暗中,王妃悄声道:“你坐近些。”
宜王向她移近,一缕熟悉的凤髓幽香暗暗袭来。
“孝敬皇帝与哀皇后的事,你知道多少?”王妃突兀的问话令宜王浑身一震。
“并不比世人知道得更多。”他呼吸急促。
昏暗中,王妃不能置信地问:“你在宫中生长到十岁,就从未想起向宫人们打听生身父母的事情?”
“我自记事起,便由乳母抚养。与你成亲以后,出居外邸,渐渐结识崔二等人,我才明白……不少世事。”他故意令语调平淡,“一向见惯了那些小宫娥、小宫监,个个比我更孤苦无依,我怎会猜到,人生来本有父母呢。”
王妃一时做声不得,停一下,轻轻说:“你从未与我说过这些。”
“阿姊从未问过。”宜王居然微笑了一下。
“我问过,”王妃驳道,“当年,我问你在宫中怎样过活,你将宫中说得如仙境一般。”
明间里,忽然传来一阵玲玲的笑声,接着,是玉摇的低斥声,笑声平息了。
宜王忽然掀起帐帷,用讥诮的眼光细细打量王妃。“大势不妙,是吗?”他问。“事势真有这么坏,让你这个水晶人儿都沉不住气了?”
王妃在亮光中显得异样的苍白,避开了他的目光。“你从阿崔子那里听说了?”
“多谢你,请他来了一趟。”
“我今日的原意,不过是想向卢夫人和她的郎君透个风声,让她千万莫再干这与郎君偷会的行事了,一旦让四叔得知,可不得了。”王妃低声道。
宜王停了一下,把帐帷松放了,二人重新沉浸在昏暗里。
“你该记得,咱们刚成亲时,人人都笑我痴傻,世事一样不懂。因为女儿招了这么一个傻女婿,你阿爷阿娘着实愁了一阵子。”宜王又笑了一下,“最常嘲笑我傻的人便是你。”
许久,王妃低叹了一声。
“好阿姊,别磨人了。”宜王耐不住地恳求道。 “如今是何等事势,你这个做谋臣的,比我更清楚。谁知元庆在酷刑之下会胡说些什么?他若被刑逼不过,胡言乱语诬陷皇嗣殿下,这可是塌天的祸事。你此时不将知道的隐情告与我,这一二日内,一旦事势有变,你岂不要后悔一辈子?关于我的父母,一定有一些隐情,是不?也许过一会至尊还会召你入宫。我们只剩这片刻的空暇了!”
王妃默坐了许久。终于,她如同下了天大的决心一般,凑身到宜王身边,向他贴耳悄言:“近日,我由几位老宫人那里听到一些闲话,信不信由你。据说,哀皇后当年挑唆孝敬皇帝谋反,遭宫人告发。”
帐中顿时又是一阵沉默。半晌,宜王轻问:“那么,我爷娘怎会仍有追封帝后尊位、号墓为陵之荣?”
王妃将嘴唇直贴至宜王耳上:“大帝最是钟爱他的长子,阿婆不愿大帝闻知真相后太过惊痛,便一力设法将此事遮掩过去。”
“求你,将听到的详情一点一滴都告诉我。”
“哪里能有什么详情?事发之时,阿婆为了遮掩太子谋逆之事,将东宫侍人全部赐死,一色换成新人。知情人一个也没有活下来。事发之后一个月,太子暴薨在合璧宫,有人说,他是因惊忧而亡,也有人说,他是痛悔于自己的逆忤不孝而亡。”
“我阿娘呢?”
王妃默不作答。
明间里,婢侍们的笑声再次响起,这一次,玉摇的笑声也在其中。
“好阿姊,你一定不能瞒我!”宜王忍耐不得,一把攥住王妃的手腕。
“松手,你捏死我了!”王妃低低地惊叫一声。
宜王连忙顺从地松了手。
“娘子唤婢子们?”玉摇隐约听得西阁内语声有异,小心翼翼地扬声问道。
“正是。”王妃回答,动手掀帷,移坐向床边。
“别进来!”宜王也喝一声,同时,伸手拉住王妃。“既如你所听说,是我阿娘鼓动我阿爷谋反,陛下怎样对待她?”他恳切地问。
王妃叹一口气:“自然是如对待庐陵王妃一般呗。”
宜王哑然。昔年,大帝尤在位之时,曾为他与天后武氏的第三子李显聘娶常乐公主之女赵氏为嫡妃,然而,天后却因为憎恶常乐公主,迁怒于赵妃,在大帝生前,便寻隙将赵妃废黜。赵妃既废之后,被幽禁于内侍省,囚室扃锁严牢,即使守卫的监者也不得入内。未出数月,守卫的宫监们一连多日不见赵妃囚室上的烟囱中冒出烟缕,才打开牢门查看,其时,赵妃的尸身已经腐臭了。
王妃又唤玉摇。宜王怔神一回,忽然下地便行。王妃诧异地拉住他:“你没穿靴子!依我,你别这么慌慌张张,让人见了生疑。”
“依你说,我阿娘被幽禁了十二年?”宜王忽问。
王妃不答,只向他摇首,示意他噤声。这时,群婢走了进来。宜王在恍惚中,由婢子服侍穿了靴子,然后,站起身便走。王妃忧心地看他一眼,没有阻拦。
他如梦游一般,自荟锦堂穿过花光院,沿着脚下的花砖壸道信步走了一会。发现自己正走向工坊,他忙停住,一时不知该去哪里。痴立一会,他离开壸道,走至湖苑畔一棵大柰子花树下,随意坐在草茵上,望着水上的点点落花出神。随行的奴婢见了皆诧异,只得远远侍立,不敢上前。
倏地,仿佛有一束火焰在心中亮起,照亮了他混乱如麻的思绪。这火焰一经点燃,他便觉得周身在缓缓下沉,沉入无底的冰渊中。
“拿酒来。”他唤道,两眼空望着水面。

柳才人欣喜地将刚从织机上剪断的新样彩锦比在胸前,向镜内照视。这一段彩锦仅比裙腰略宽,但是,精美牢固,令她深信,自己所试创的新织法确实可行。
一架世间最常见的普通小织机立在她身边,在民间,这样的织机随处可见,民女们就是在这样的织机上织出种种色色的绢、罗、绮、绫以至彩锦。不过,一向以来,在这种俗称“平机”的小织机上所织出的绮锦,比诸大型提花机所出的织品,其花纹要远为简拙。因此,柳才人自被征入内作绫锦坊以后,作为绫锦巧匠,从来都是在大型花机上劳作。
以往,她也一直是尝试凭借巨大、复杂的织锦花机创织新样彩锦,但是,结果总是未如人意。渐渐地,她开始思忖,也许,创制新锦的要径,不仅仅在于织具,更在于织法。至数月以前,在见到赵婕妤的绣裙的一刻,她蓦地灵念闪动,一个大胆的想法忽然浮上心头。这些辰光以来,她依着心中的思路,改而重上平机,竟然真的闯试出一种全然新创的织锦法,终于织出了自己心中想见的锦纹。
片刻后,喜色渐逝,她望着镜中出神。菱镜的圆光中,这一段彩锦将她的一片雪胸映衬得格外耀目。柳才人知道,若是将这彩锦用来为自己作衣裙,一定引人注目,会逗得宫中姊妹们都来问长问短。在姊妹们逼问之下,她必然会讲出自己所创制的新织锦法,在旁人看来,只怕更似是在有意寻机炫耀。然而,三数月反复尝试,细结慢织的心血,她不忍将之轻易抛在箱底。想了一想,柳才人唤来紫儿,命她将这彩锦送与赵婕妤:“请贵人莫嫌弃,将就做一条裙腰。”
未及午时,赵婕妤便派人来请柳才人午后一起饮茶。从未受过赵婕妤如此礼遇,柳才人微觉惊奇。她带紫儿应约来到芙蓉楼,见到一位笑靥盈盈的赵婕妤。若论名位,赵婕妤是天皇大帝李治的侍嫔,为正三品内官,柳才人是大帝李治长子、孝敬皇帝李弘的侍嫔,为正五品内官,比赵婕妤晚一辈,品位亦低二级。因此,柳才人对赵婕妤总是以婢侍大礼相见。赵婕妤连忙将柳才人扶起:
“好妹妹,承蒙你送我这么好的一条裙腰,还烦帮我配裁一条裙子,不然,白糟蹋了好物什。”
见赵婕妤如此珍重自己的赠物,柳才人十分欢喜,不免大起兴意。在紫儿与赵婕妤侍儿苎罗的相助下,她二人将赵婕妤所藏裙料及旧裙皆翻捡出来,摆满床榻。芙蓉楼养的小狸猫偏偏一心想跳上床,在裙衣间戏耍,紫儿与苎罗紧着叱它,赶它,追得狸猫在屋中团团乱跑,引得赵、柳二人都笑了。望着满榻绫罗,柳才人好生踌躇。她看中了一疋素白罗。但是,她深知,赵婕妤一向自夸丽质,虽然已经四十余岁,却日日妆绘艳丽,衣色鲜妍,一心与柳才人斗艳。柳才人在宫中常创新妆,为宫娥们竞相羡仿,赵婕妤对此颇不心服,因此,她向来喜着红绿衣裙,以与柳才人争胜。犹豫一下,柳才人谨慎地言道:
“贵人请看,这裙腰是翠蓝地织五彩花纹,不妨以白罗作裙,与一件桃红襦配穿。若配其他色,反而相犯。”
“就依柳贵人。”赵婕妤今日如此和顺,令柳才人颇觉惊奇。少顷,柳才人将白罗画上裙样,阔阔地裁出一条宽裙。依她的想法,是将白罗多作褶裥,缝上裙腰,浆洗硬挺。一旦上身,翠蓝裙腰高围至腋,膨大的罗裙张撑着垂泄而下,罗素的轻裾随穿衣人的行止飘袅摆曳,必然极显风致。对于柳才人的想法,赵婕妤是赞不绝口。
这时,一位小宫监来到,捎来尚仪陈素素的口信,说是她因事羁住,必得迟一刻再来,请两位贵人先饮茶。至此,柳才人方知,赵婕妤今日亦请了陈尚仪。随赵婕妤出房至廊上,果见廊上摆设了三副坐茵。令柳才人讶异的是,坐茵当中的台盘上,三只莲花形金茶托上立着三只描金花的天碧琉璃茶盏。通常所见的琉璃器最不耐热,往往遇热即碎,这琉璃盏一遇沸烫的茶水,难道不会崩裂?
似是猜到柳才人的心思,赵婕妤一边用涂金银碾子碾茶,一边自语似的说:“这可不是中土产的琉璃,碰一碰就碎,只能作摆设。”她面上隐隐放起了光彩,“这是由波斯胡商从拂林国转运来的珍物。你没有听说过拂林国罢?从西京长安向西走四万里,才能走到拂林呢。那里出各样的珍宝异货,唯独从那里运来的琉璃器是不怕热的。我可不是信口唬人哪,这些都是大帝当年亲口告诉我的话,我一字也不会记错的。”
“哦,真的。”柳才人应和一声。她早就听说,昔年,赵婕妤曾经承恩专司为大帝煎茶,因为善煎一手好茶,极得大帝眷宠。
“这么多年,这宫中也没有几个会饮茶的人,值得我拿出大帝恩赏的这套茶具。想当年,大帝可是只喝我煎的茶呢。”赵婕妤眼圈红了。她此时所用煎茶器具,果然一应是金器或金花银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