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正是这位大宰相!”
宜王忽然皱眉。“你不曾与这邻居谈议咱们这里的事?”
新荷略显慌乱:“他好奇,想知道王府中的情形,我就随口说了两句。”
宜王顿时阴沉下来,不再发一言。见他忽然变了声气,新荷不知所措,只得小心为宜王揩干身子,为他披上浴袍。
宜王始终怒色不减,至明间正榻上坐下,接过柳杏新煎的一盏添注酥乳和盐的热茶,慢慢啜饮一口,忽然喝命:“持戟呢?来人!”
婢子们忙传话出去,将持戟唤入,宜王一指怯怯立在一旁的新荷:“将她送回家去,明日,唤张牙侩来,给她另找一个主人家。”
新荷一听大惊,不禁跪倒在地。
“这……”持戟只是发呆。柳杏等婢子侍立一旁,也都惊呆了。
“听见没有?快,将这贱人带走!”宜王喝了一声。
新荷这时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持戟慌乱地凑至痛哭的新荷身前劝解:“罢,罢,别在这里哭了。大王还要洗浴,你在这里哭闹,岂不更加罪过?先去别院罢,待明日,大王息怒了,自然还要你回来服侍。”
“谁要她回来?这不安分的贱人,快快离了这里!”宜王怒吼一声,将手中的金扣青瓷茶盏向地上一掷。
见宜王如此动怒,众人都吓坏了,连忙一起围拢在新荷周围,相帮持戟劝解。新荷无可奈何,只得在众人扶携下,哭着起身走了出去。
小婢们赶紧将地上的碎瓷、茶水收拾干净,柳杏引宜王到帷外榻上卧下,一名婢子上来为他向身上擦抹香膏。宜王似睡非睡地卧了一会,忽然一下坐起身,粗鲁地将正为他按摩的婢子猛地拉定在他面前,动手撕扯那婢子的长裙。其他婢侍见景,皆羞红脸面,柳杏向众人一使眼色,婢侍们忙忙轻步鱼贯退出浴堂。
事毕,宜王由婢侍们服侍,更换上苎纱衣裤,外罩一领宽大的细苎布方领直襴长袍。他披散着长发,散着裤脚,赤足趿着漆屐子,漫步至庭中,暄晒暖阳。忽听一片乐声响起,穿透午后的晴光,越垣而来。
宜王不由走出院子,寻着乐声在初夏的碧树间漫踱,却见苑湖边,远远有一群乐工团坐在毡毯上,各捧乐器合奏龟兹乐曲《善善摩尼弄》,歌伎玉蛮在一旁闲坐聆听,毡角上放有酒壶、果肴。众人奏了一节,其中的龟兹乐工末奚忽然令大家停住,向身边的一人说了一番胡语。宜王定睛,发现倾听末奚说话之人,生着一张“杂胡”的面目,是他以前从不曾谋面的一个陌生人。这人身形枯瘦,一只左臂只剩了上半段,额头上一道紫疤横过左眼,直至左颊,左眼因受伤击,已然成为瞎目,唯有右眼闪烁着一丝悍光。他听末奚言毕,先用中土语向几位中土乐工说一番话,中土乐工们轰然笑起来。然后,他又向其中一位安国乐工说一通胡语,安国人立即自嘲地哈哈笑了。独眼人随即转向另一位康国乐工,换一种胡语说起来,康国人听了也发笑。玉蛮捧过酒壶,众人拿起放置在各自膝旁的酒杯,次第接一杯酒。几位胡人乐工用生硬的中土语与中土乐工们闲议着饮毕酒,然后,拿起乐器,将方才奏过的一节重奏一遍。宜王细细听来,这一遍的乐声较诸上一遍远为圆畅流美,醇和厚润,十色乐器不同的乐音相生相发,浑若天籁,其中竟有许多难以言传的微妙。宜王不由以一指抵在下颌上,静立在树影里,听得入神,只觉对这《善善摩尼弄》顿时生了一层意想不到的悟会。
立听了一时,他在随风远递的乐音中转身走开,回到光风堂的寝堂上。床帐边一道隔子门前,持戟正垂手侍立,一见宜王,忙禀:“都收拾好了。”说毕,将隔门拉开。
宜王走入门内。不大的隔间里,四周都垂着玄色的夹幕,四只大金涂银熏炉立在地上,镂眼里火光微微,静静喷吐着香雾。在四只熏炉当中,一只巨大的乌漆木棺横在舆架上,被棺前一架银灯檠上巨杵般香烛的摇摇焰光照亮。
宜王脱净身上的衣裤,手撑漆棺的梆沿,轻身一跃,跳入棺中躺下,将棺盖拉合。
棺中一片昏黑,唯有棺角透气的小孔隐约透进一丝微光。他身下,柔滑的锦衾皆用郁金香浓薰过,散发着郁金香药独有的辛辣香气。在经过上阳宫翠阜堂将近期月的一夜夜彻晓的失眠之后,他终于能够安稳地睡上一觉了。
将近子夜时分,宜王醒来。他静静躺在棺中,侧耳聆听黑夜中的动息。
终于,神都城中,传来了报响子夜的的沉沉钟声,与城内外各大寺的夜半钟声隐隐相和。别业中的巡夜人也击着梆子自崇兰堂院门外走过。除了一二声犬吠偶尔传来,四外一片死寂。捧剑轻轻的鼾声在阁门外低响。
宜王刚刚欲待起身,忽然,他不动了。他听到黑暗中有一丝微响。有人来到了阁门前,在无声地一点点推开阁门。来人动作极轻,盘坐在阁门旁的捧剑竟然没有被惊醒。宜王悄悄伸手摸到放在枕边的短刀握住。
来人又近乎无声地慢慢合上阁门,然后,一切声响都消失了。
突然,一个低微的耳语声从宜王头上的一个透气小孔中传来。这语声被漆黑的沉寂反衬得如此悄微而清晰,宜王不禁悚然一惊。来人正凑口在棺材的气孔上向他低语。
“来到中土,可真长见识。”那语声道。
宜王一动不动。
“别装死,我知道棺中是你。”低抑的语声中隐露出一丝威胁。这语声明显带有胡音。停一下,见棺中毫无声息,语声又响起来,这一次,明显含着挑衅的嘲谑语气:“你也在这里调弄妇人吗?”
黑暗中,宜王蓦地双颊火热。
来人低低笑了一声。
“来见我。我等着你。”
暗中掠过一丝微声,然后,沉寂下来,只有捧剑的低鼾不断。
宜王取出金香薰,放一小块红炭在贮香盒中,加上一粒香丸,将熏球放在肩头边。然后,他双手合拢在前胸躺平。已经有月余的辰光,他不曾到梦中探望那一位美人了。在宫中,他不敢点燃香薰,不敢进入梦乡,唯恐自己身在梦中时,被旁人窥知到他的隐秘。而今,他不免心内惶恐,不知这梦境在中断期月有余之后,是否能再度降临。
黎明之际,他见到梦景如旧。美人梳妆毕,围绾上了一条百花单丝罗笼裙,笼裙上的百花纹,竟是用各色绫、绮、罗、纱、绢、锦的碎头一一剪作百花的瓣、叶,粘贴在罗裙上,又用针线勾绣边廓。他望着百花裙如一片杂花浮现在轻雾上,荡漾在美人细长的腰身周围,一个朦胧的念头骤然浮起,徜徉不去。但是,在梦中,他心思异常滞钝,久久无法理清那个念头究竟是什么。
清晨,他在隆隆的街鼓声里醒来,只觉头痛欲裂,浑身酸疲。此前,他从不曾似这般在梦中转动心思,思索不已。
第二章
一
深长幽邃的曲巷中飘洒着漉漉的雨线,罗转转的歌声自曲巷深处隐隐传来,有如一缕缕荡漾在细雨中的游丝,袅袅不绝,撩人心弦。在歌声中,永宁骑马走过长长的曲巷,走入一扇半开的院门。门内,洒扫整洁的庭院中,栽着四棵大樱桃树,在雨中纷披着茂盛的枝叶,叶间红如玛瑙的珠果累累历历,闪着湿光。
“新郎来了!快下帘子!快下帘子!”西廊下笼中的鹦鹉立即叫个不停。
罗转转的歌声停了,一会,她从院东隅的歌楼中走出。
“我没有早到?”永宁直至廊阶前才下马,将坐骑交与小奴子。
“那老货昨夜被同行中人请去吃酒,一夜未归,不知醉死在哪里了。”罗转转说着,沿廊下走来,帮助永宁脱下遮雨的油衣,递与小婢,拉起他一同步入寝房。“可惜,昨夜你宿卫宫中。”
南房窗中,假母罗氏掀起窗帘偷看了一眼,随即隐身在帘后。罗转转如今被一个蜀地绫锦商贩“买断”了。绫商长住在罗转转院中,每日交与假母罗氏三缗钱,转转不能再接待其他客人,也不再外出在酒宴欢会上献技唱歌。两月以来,转转只能时常登上歌楼,独自凭栏一展珠喉,以慰寂寞。所幸这商贩每日一早便去北市上营计生意,至暮才归,白日里大多不在转转家中闲度,因此,永宁便时时趁白日的空闲来探望罗转转。
“吃早饭了?”转转推永宁坐在床上。
“不饿。”
“快把袍服脱了。”
永宁自宫中下值以后,径直来至罗转转这里,因此,身上犹穿着绣对虎纹浅绿缺胯袍。罗转转正动手为他解下挂满长刀、弹弓之属的鞢银腰带,永宁忽然开口道:
“这一座歌楼,是宜王殿下出资为你筑的?”
“是啊,怎么?”
“没什么。有人说与我,我问一声。”
永宁说毕,动手脱去双靴,眉峰微微皱着。罗转转看他一眼,将那腰带随手漫扔在床上。
“绫贩子前夜里应许我了,给我再制一顶新担子。”她说,替永宁解袍扣。
永宁脱靴的手停了一下。
“他还答应,给我买下王家寄附铺现卖的那一支蓝田玉簪。”
永宁将脱下的靴子扔至地上。“这支玉簪,不要他买。”他说,“我给你买。”
罗转转怔了一下,依在永宁身边坐下。“谁要你花这个冤枉钱。”她张开双臂搂住永宁宽阔的肩膀,将脸颊轻轻在他肩上挨擦。“倦了?先睡一会?”依着永宁,她问道。
“不行。中午,一群相好的军中子弟在杜家酒楼会饮,我不能不去。”
转转听了,便重新开始替永宁解袍扣,换了声调,道:“从这里去杜家酒楼,中途正经过徐玉英家。”
永宁怔了一下,笑了:“你胡说什么呢。”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我不知道!”转转忍不住向永宁身上打了两拳。
“嘿,做什么!”永宁随手将转转的拳头拨开。转转索性俯首到永宁肩上,隔着肩衣,狠狠咬了一口。永宁一笑,反手搂住转转,将她揿倒在床上。
正在这时,房外院门上忽然人声喧乱,廊下鹦鹉连叫起来:“新郎来了!新郎来了!快下帘子!”原来是那绫锦商人醉得颠颠倒倒,由奴子搀扶着,在一伙同业商贩围随下,进得院门。转转不由道一声:“可厌!”
永宁回身捡起乱扔的腰带诸物,掀起后窗,便欲跳出。窗扇才掀一缝,却瞥见房后庭院中立着罗转转的一对假姊妹与两个嫖客,这几人刚刚呼入来一个饼贩,正围在贩子的挑担前挑选糕饼,讨价还价。永宁转身向房内扫视一眼,室内并无堪以藏身之处。床榻虽然巨大,但是甚为低矮,且是当世通行的壸门床,四条床足之间皆围有护栏,岂容他魁伟的身形钻入。听人声已至室门外,永宁连忙伸手握住床一端的沿框,用力一提,将一张大床连同床上的帐架、床屏诸物,一齐斜提而起。然后,他一低身倒在地上,仍然凭一手将床这一端高抬着,滚身钻入床下。接着,只觉脑后重重挨了两击,原来是罗转转抓起他的两只靴子扔入,正砸在他后脑上。他才一松手,床榻落地,一群绫商恰好进入房中。
罗转转回身至窗下一张坐床上坐了,踢掉锦履,盘腿坐好,由着众人将蜀商送至床上歇倒。转转的假母率院中娼妓们随着跟进来,邀留客人们在院中用早膳,趁机对众富商着意地笼络。转转从旁边案上三足盘里抓起一把蒸鸡头米,顾自嗑起来,将碎壳一下一下吐到地上。众人正热闹间,一个小院奴忽然跑入,禀告:“门外来了几位公子、押衙,说是来找二十五郎君,有要紧事相告。”话才出口,便挨了假母一掴:“胡扯哩!出去告诉来人,他们认错门了,这里哪里有这个人!”
小奴吓跑出去,众姊妹连忙帮着罗转转掩饰,一边与商人们言笑调谑,一边引着客人渐渐走出寝室。假母见罗转转一直坐在窗下嗑鸡头米,忍耐不住,骂一个小女婢道:“愣在这里作什么?吃打哩!还不快去为你四姊穿上履子,她要陪客人!”
小女婢忙为罗转转穿上双履,罗转转只得起身,又抓起一把鸡头米,一边嗑着,一边随众人走出房门。
院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少年人的齐喊声:“二十五郎,快出来!二十五郎,快出来!”众声中,又有一人高喊:“你怕什么,花郎!我们知道你在这里!”喊声之后,似乎还有放肆的笑声。院中廊下,众人听得分明,好不尴尬。接着,衅意明显的歌声又在院门外响起:
“临镜闻鹊声,揽发出门望。不见心上欢,却见牙侩郎!”
永宁见众人俱已出室,伸臂将床悄悄抬高,挪身从床下滚出,然后,又轻轻将床放落。那蜀商在床上鼾声如雷,自己一时随床被抬得头低足高,也毫不知觉。永宁从床下摸出靴、带,坐在地上,无声地穿好双靴。众商人仍立在门外廊下,被院外的嘲歌讥笑得立足不住,有意要离去,无奈假母率着众娼女殷勤挽留不已。永宁手提腰带,在商贩如雷的酣鸣中,在隐隐传来的友人们的嘲歌声中,从后窗跳出。他冒雨穿过悄无人踪的后庭,攀上庭隅一棵大槐树,跳上墙头,跃落至院外。
罗转转的心腹小奴福儿早已经悄悄将永宁的坐骑牵出马厩,一直牵至曲巷外,手捧他的油衣,耐心等待他脱身。永宁骑上马,径至教坊琵琶伎徐玉英家,在她家中洗浴一过,由徐家的奴子去阙啜府上为他取回一套洁净巾袍。他原穿的一套巾袍裤衫在罗转转床底沾满了土尘,随后又淋了雨水,只得留在徐玉英处,由她代为洗熨干净。少不得被徐玉英羁住,与她缱绻了一回,事毕,他骑马去向北市杜家酒楼。
在杜家酒楼的二楼上,一群少年禁卫武官与众多娼女、妙伎杂相交坐,刚刚开始宴饮,正在行樗蒲令。一见永宁上楼,众人顿时望着他大笑起来,一时笑得前仰后合,分明个个皆已知情。方才在罗转转宅门外唱歌的几个恶少年都在座——躲在床下之时,永宁将这几人的声音辨听得分明。为首之人正是太平公主的长子武崇简,此时他坐在食台上首,笑得喘不得气,不意永宁上来揪住他袍襟,一记狠拳,被打得倒仰下去,摔翻在地。
长案旁两名少年武官连忙起身,从两旁扑上揪住永宁的肩臂,永宁将双肘用力向后一掣,二人当即被撞得各自倒退两步。
“花卿你疯了!”“这是怎么!”友伴们一片责斥声。武崇简被打得鼻血长流,他恨恨甩开友伴的搀扶,一边接过歌伎张住住的绣帕擦鼻血,一边怒视着永宁,骂道:“这么不禁撩须子,难不成是踩了你尾巴尖了,你就这般蹿跳!想殴架吗?”
几位老成些的友伴忙劝:“别理他,他就这般性子。”
一位玉钦卫上来拍永宁肩头道:“与你耍笑一下,你怎么能翻脸。我当时也唱歌来,莫不你也给我来上一拳。”
永宁听了此话,面色渐渐缓和。
“怎么样,要不要建春门外去见个高低?”武崇简怒气难消。
“谁怕去……”永宁迈上半步,才一开口,立即被友伴们围上来,一片斥责声将他的话淹没。
“为唱一支歌去殴架,多让人笑话!”
“花卿,你不可这般小器!”
其中一个人道:“都别吵!酒纠还没发话哩,咱们都听她怎说!”
众人一听,想起了这一次会饮所请的酒纠、名妓薛红红,于是,哄然道:“薛都知,你来判罚!”
薛红红端坐在食台首,听言一笑,从面前酒筹筒中拔出两枝银酒筹,掷到台上,判道:“大郎确有不是处,不合去娼妓家门外乱叫花郎的尊呼;不过花郎若是当真在意,可不免要叫旁人小觑了武威卫子弟。二位应当对饮一杯酒,明日,罚花郎设一台酒食,向武大郎赔礼。”
此言一出,众人哄然称好,都赞薛都知评判得公允。武崇简与永宁一见,自觉继续吵斗下去,未免无趣,只得接酒饮了下去。
“好,好,好!这才是有器量的好男子,不愧是咱们军中子弟!”众人在一旁连连夸赞。
忽然,一个小酒僮走至永宁身边,道:“二十五郎,有人请你去酒楼外说话。”
永宁听了,由前窗中向街上看去,却见本属西突厥处木昆部的鹰扬卫中候默距骑马立在阶上,冷肃的神色中隐然透出焦虑。
二
“娘子传话,请大王尽快将崔府二郎君请来。”碧络禀报道。
“你们娘子不是昨日才入宫吗?今日已经回来了?”宜王略觉意外。
“娘子还在出宫的路上,便急着派人去接卢夫人。”碧络悄悄说,“卢夫人应请来到以后,娘子屏退众人,不知与她低声说了一些什么,卢夫人便哭个不停,死活求娘子相助她会郎君一面。”
宜王听了,便知事势有异,忙派持戟前去,命他务必将崔文徽请来。一待碧络与持戟退下,柳杏便走上来低声禀告道:“捧剑怕大王只是一时不快,未必真的要发遣掉新荷姊,因此,他未敢传唤牙侩,只将新荷送回她父母家中暂住。方才,新荷姊回来了,口口声声说,若是大王仍不恕她,她便投入洛水,寻个了断。”说着,她一掀堂帘。
新荷跪在堂前的庭院地上。
“让她进来罢。”望见一向心爱的人儿容颜憔悴,衣着寒素,宜王不免心中动情。
新荷立即深深颡首在地,然后垂首登阶入堂。柳杏放下门帘,抽身避走了。
“大王!大王于我一家有恩,若是一定要发遣我,我也不怨。不过,我今日即使万死,也一定要见殿下一面。” 见堂上再无他人,新荷立即微俯向宜王,低声说着,同时飞快地解开系在胸前的一只罗香囊,从囊中取出一颗香丸。将香丸掰开,丸中露出一小团纸球。“今日,才一天明,我家邻院的修乐器工便翻院墙来到我家,将这个交我,要我一定尽快将它转交大王。”
宜王抑制住惊愕,忙道:“我身上热,你来为我脱去内衬的半臂。”说着,起身走入室隅一围银平脱金屈戊彩绘枫树群鹿屏风后。立在围屏中,他展开纸球,只见纸上竟是当朝重臣、凤阁侍郎李昭德的书迹。宜王将来书匆读一遍,登时惊出一身冷汗。他又细细复读一遍,愈加心惊神摇,双手不禁微微发抖。
新荷相随来到屏后,乖巧地低首立在一旁。宜王将来书放入口中嚼烂咽下,向她道:“来,替我脱衣。”这时,新荷才走近,为宜王脱了硬锦半臂,重新穿好外袍。此时,宜王心思稍定,忽然想起,宜王妃今日紧急相召崔文徽入别业,不知是为何情由。想到这里,他不由心中一阵不安,忙转出屏风,只待派人去传讯与崔文徽,令他千万莫至别业中赴会。不料,恰在这时,持戟上来禀告,崔文徽与永宁一同到达别业,请求谒见宜王。只听庭中一阵靴响,那二人龙行虎步,走入院门。
宜王缓步出堂门相迎,徽、宁一见,便在阶下跪倒于地尘中,向他大礼参拜。宜王与二位好友已是期月不曾见面,此时互相望见,眼中都放出光来。他在廊下立住,待二人拜毕,步阶而上,立即伸出两手,将徽、宁各携住一只手。
“我们正在赶来拜谒殿下的路上,却半途逢见持戟去寻我,真是凑巧。”文徽一副闲话的口气,但是,他眼光闪烁,分明有所暗示。 “贤室正在相候,崔二快去罢。”宜王细心打量二友,只觉二人面无笑意,气色不佳,永宁罕见的一脸峻容,尤其显得异样。
“不忙。”文徽只说了这一声。
宜王便道:“今日,王府奚官们要在洛水中浴马,你们随我去玩赏一回。”说毕,便传令将他三人的坐骑牵至光风堂门外。三人出门上马,斜穿林苑,出眺云阁一侧的偏门,徽、宁的随奴并王府众奴一起相随。众奚官与扈卫们正将王府群马赶出别业,驱至洛水畔,一一入水浴洗。其时犹是初夏天气,洛河一川碧水溶溶,岸上柳丝垂拂,槐杨成荫。群马经过一冬一春,初次入水,尽皆欢嘶踊跃,争相在温暖的河水中畅泳不已。奴仆们早已在岸畔柳荫里搭好一围绫障,宜王率二友入障,脱了长袍,换上缺胯短袍,然后,将下体的靴、袜、裤皆脱去,只剩扎缚在胯间的一条白绢遮羞短裈。奴仆们为三人的坐骑卸去鞍荐,唯留一副缰辔。三人各自骑上光马背,将前后袍襟皆挽掖在腰带上,驱马入河。
马儿在河水中浮游起来。渐离岸远,徽、宁调马游近宜王。
“前日,兴昔亡可汗大人通过内常侍范云仙,悄悄潜入大内东宫,拜谒了一回皇嗣殿下。此事被陛下察知,昨天深夜,可汗大人与范常侍被秘密掩捕入狱。”文徽低声道。
宜王深锁眉峰。
“因为事发突然,群臣竟皆不知晓。直至今晨侵晓,可汗府、范府突遭抄家,二家男女老幼一概被系捕,消息才传开。我与花奴暗中打听,只听说可汗大人与范常侍被刑讯了一夜,未知结果如何。”
文徽这几句话语,正与李昭德送来的密信上所述相吻合,宜王不觉心中愈发沉重。
“兴昔亡可汗为何要悄谒皇嗣?”他失声问。
徽、宁不答。马儿们已经泅渡至洛河中流,向河对岸洑去。
“皇嗣殿下一见可汗大人私谒,十分惊慌。可汗大人怕皇嗣殿下受惊,并未多说闲话。他只说,因为皇嗣殿下一向幽居于大内东宫,群臣无缘谒见,皆不知皇嗣殿下居体是否安康。他心中惦念,故而特意入宫向皇嗣殿下问候平安,顺便献几样土仪。”永宁说道。
“兴昔亡可汗大人私谒时,是独自一人,抑或有人陪同?”宜王问。
二人又不作声。
“自然得有个壮奴为他扛携土仪,对吗?”宜王冷笑一声。
“幸而在可汗府遭抄捕之前一日,秘使们已经由可汗大人的长公子护送出神都。朝廷其实没有抓到可汗大人的一丝实在把柄。如今,只看可汗大人在受刑讯时能否熬得住酷刑了。”文徽说。
永宁闻言,立即拧紧眉头,面色格外阴沉下来。
三人的乘马此时游抵对岸,先后跃上岸土,自颈至尾极力抖动一阵,甩落身上的水花。岸边有一群水獭在懒懒地暄曝阳光,此时,都慌乱乱地竞相跳入水中逃避开去。
“花奴,你去转一转,我有话与二郎说。”
永宁闻言惊讶。
“花奴,遵从大王吩咐。”文徽正色道。
永宁看一眼宜王,又看一眼文徽,怏怏地驱马走开。
宜王与文徽并马在岸边纵横的柳榆林前随意缓驰,所经之处,立即惊起草树中的杂鸟,纷纷从马蹄前斜飞而起。
“朝廷延恩册立的西突厥兴昔亡可汗,一力协助东突厥默咄可汗的密使潜入神都,私进东宫窥测皇嗣殿下的虚实;西突厥胡禄屋部酋领送到神都作人质的少公子,则有意相助默咄的密使来与我接近。”宜王低低地怒声道,“天佑中国,令突厥分为东、西二部,互相攻伐侵掠不已,内乱历世不息,似突厥大军于贞观元年直抵长安渭水便桥的那一等险事,才在近年不复发生。苍天!如今东、西突厥欲联手图谋干预废立中原天子,你们这些为人臣者,不仅不设法遏止,反而与这些狼种相勾结!”
“当今陛下鸷忍好杀,朝臣们个个自忧性命,但愿能尽快捞到一根救命稻草,哪里还肯顾忌许多!”文徽沉声说。
“花奴曾经与东突厥人打赌,赌我有胆量在眺云阁窗檐上走一圈,这事你可知道?”
“我是后来才听说的!殿下,此事,这畜生事先真的一点也没有向我透风!”文徽无奈地说。
“就像这种没断奶的孩娃儿,也能参与策谋你们的大事?”宜王怒不可遏地发作道,“这还算什么‘谋事’?自古至今,有这等策谋大事的吗?”
“如果他是我的亲兄弟,我早把他鞭烂了!”文徽脸色铁青,“不过,殿下,我有一事必须相告。花奴原本与此事毫无干涉,是我在有所风闻之后,劝他设法预谋其中。”
宜王闻言微怔,随即,摇首道:“在这一件事上,你不够厚道!你难道没有料到,他可能立即与自己的族人串通一气,反而瞒骗你?他还是个顽童,你何必害他!”
“我们终得有个可信的耳目啊。不然,这一次,我们还会更加狼狈。”
宜王锁眉不语。
“事已如此,现在别业中的那个人,殿下如何打算?”文徽忽然低问,“花奴听说兴昔亡可汗出事,便将一切皆告诉我了。”
宜王略一思索:“花奴可曾说明此人的身份?”
“据他说,这人是默咄的重要谋臣阿波达干。”
“设法查清,花奴所言是否符实。”
“这个自然,”文徽略显焦灼,“但是,殿下不能还容他留在别业中。”
宜王缓缓摇首:“试想以目今的事势,宜王府中忽然失踪一个新入府的奴子,或者,我寻个小事端将他处死,岂不正惹人生疑?”
二人一时无言。宜王复驱马入水,文徽亦即相随。永宁一直调马在浅水中缓泅,此时,远远望见他二人游向对岸,便也控马涉向中流。
这时,捧剑出现在别业外的河岸边,向宜王比比划划做手势。宜王会意,便道:“莫令贤室久候,你快去罢。”见文徽略显迟疑,他忙催:“事已至此,我们便是终日厮守在一起相对愁叹,也于事无补。”
文徽听了,便向永宁招一招手。“殿下一定要谨慎,”他说道,“听说,这默咄野心勃勃,有重振突厥,并吞天下之志。他有个兄弟阿史那瑰,与任裴罗莫贺达干之职的暾欲谷,都是智略过人的谋士,很有些手段,不易对付!”
这时,永宁调马游近,好奇地打量他二人。文徽微微加重语气,说:“殿下请宽心,花奴也许会做出诸般亏负于殿下的行径,不过都是无心做出。花奴对殿下一向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