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转转的心腹小奴福儿忽然从往来人群中闪出,远远跑了过来。“不好,不好,四姊被客人打了!”这小厮才一跑近,喘吁吁道。
“怎的一回事?”永宁勒住马,聚起了眉峰。
“就是前一阵买断过四姊的那个绫商,昨夜忽然来看姊姊,夜来便在家里宿下了,今日,不知为甚与罗四姊吵斗起来,竟叫随他同来的奴子们把四姊拽到院门外街上,用马鞭打了一顿,又把家里都砸了。”
永宁一听,当即一磕马腹。“那绫贩现在哪里?”
“他率着仆奴们走了,应当是回他铺肆去了。”
永宁掉马便走,一路扬尘疾驰,穿经南市,沿通衢北上,过了洛河,一直奔入北市。沿途上,时时遇到相熟识的贵公子,军中健儿,市井少年,以及捕役曹吏之辈,都向他殷勤地大声招呼。永宁凶沉着面目,也顾不及回应。
到得北市,他直驱马至十字主衢的东街北一间大彩缎肆前。下得马,随手用缰绳绊了马腿,他大步走入肆中,一边走一边用目光搜寻那绫商。直穿过内庭,却见绫商正立在内庭东厢的绫锦库前,与经纪清算账目。
永宁一言不发,上前一把攥住那商贩的后脖颈,揪了他便向外走。
“哎,你干甚?”那商客几乎不曾看清永宁的面目,已经在大力拖拽之中,身不由己地踉踉跄跄向外走。
“嘿,这人是谁?”
“你要干甚?”
“阿郎被人欺侮了!”
肆中的仆伙人等不意于此,都惊呆了,忙忙地便吆喝着上来拉扯永宁,被永宁手打足踹,一一甩拨开。
他将口中不断乱喊乱嚷的绫贩一路拽至肆铺前的通衢上,掼倒在厚厚的土尘中。
“押衙莫要……”商客求饶的话未及出口,便被一拳打得鼻血迸流,两拳之下,便被打懵了,由永宁一手按定在土尘中,像个翻过身的田蛙一般,扭着身子,四肢乱蹬乱动,拼力摆闪头,想要躲开永宁砸向他脸上的一击击重拳。
“放人!……”
“青天白日,凭甚在市井上行凶!”
彩缎铺的悍仆们手持马鞭、门杠之属,啸叫着从铺中一拥而出。
永宁立起身,回首大吼了一声突厥语。这一声暴吼响彻通街,悍仆们都被惊得一下住步,望着永宁韦驮一般威风凛凛的身躯,谁也不敢上前。
通衢上往来的人早已被惊住,纷纷停下足步,呆看着这一番突来的纠扰。此时,这一声狮子吼,更令众人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
“好!”街斜对的曹家酒楼上,几个本与永宁相熟的无赖少年闻声倚在窗槛前观看,此时,大声叫好起来。
那绫商满面流血,在地上呻吟着,试着要爬开。永宁当即一靴靴地猛踹向他腹上、背上,踹得那人乱滚乱爬。
彩缎铺经纪醒过神来,忙命悍仆们退至肆檐下,自己来在街中,作了一个四方揖,扬声道:“列位街邻!我家阿郎不知深浅,得罪了花押衙,请列位相帮,讨个情面。这可要出人命了!”
邻近众铺肆的主人、仆佣此时多立在门前闲看,听了此言,没人敢应声上前。
“花郎,快!郭四他们从北街上赶来了!”酒楼上,一个少年忽然喊。
“金吾们也从东街上来了!”另一少年向东张望了一下,也提示道。
那绫商已喊不出声,口中嘶嘶呻吟,手足并用,想要爬到一边去。永宁一靴踹在他后脑上,商客随即扑倒在地,一动不动。
永宁转身向稳立在当街的玉蹄骢走去。
“别让他跑了!”“抓他去见官!”绫肆的仆伙们只敢立在原地发喊。
这时,一路滚滚扬尘中,一队巡街金吾卫士在一名骑骑马率领下,跑步赶来了。
“谁在这里生事?”为首的骑厉声道。接着,他惊讶了:“二十五郎?”
金吾们一见当街的死人,再看一看永宁,都住了步。
永宁直至坐骑前,解了缰绳,跳上马背,掉马便行。
“二十五郎且慢!”身后,一声高喝,郭四率着合宫县贼曹的两名干吏在街角转出,大步走来。
“花押衙是名镇天下的壮士,今日,杀了人就跑吗!”随在郭四身后的曹吏赵胜儿远远喊道。
永宁一听,当即勒住了马,稳稳坐在马上,立在当街,一手轻轻扶在腰上,看着奔来的捕吏。宝钿银装的长刀刀柄,距他的手边不及半尺。
郭四立刻收住了步子,伸开两手,警示地拦住身后的两人。
骑忽然策马上来两步,道:“二十五郎,咱们要带你去军府听候发落!” 说着,向随卒们一递眼色。
“慢!”郭四毫不畏惧地说,“二十五郎如今是在市井上行凶,干犯国法,依律,该当由本曹收押!”
此言一出,不仅永宁脸露蔑色,金吾们也都阴沉了面,一个个不紧不忙,发步走到永宁旁边。街上登时鸦雀无声,众人看着势单力孤的三位捕吏,都紧张地屏住了声气。
这时,只听从长街西端传来隐隐喊声:“二十五郎在这里吗?二十五郎!二十五郎留步!”在众人的一片意外惊愕中,但见一片扬尘腾滚而来,却是一队监门卫将士骑马呼喝着驱驰而至,当中围着一人,正是贵为御前近侍的宫监孙内侍。
金吾们连忙避让至一旁,这一队来骑直驰至永宁前才停下。
“哎,花郎,可寻煞了咱了!一路地追寻你,都追不上!这一下,可把你逮到了!”孙内侍旁若无人地扬声道,“快,快随老奴去!”接着,他才看到永宁马前的伏尸,吓了一惊:“哎哟,这是怎么说的呢!”
街上众人一见此景,一听此言,无不会意。郭四面容愈发肃峻了,上前向孙内侍恭敬一揖,道:“内侍大人容禀:二十五郎刚刚在此地伤害一命,小人们不得不将他收系入狱,还望大人见谅。”
“这……”孙内侍迟疑了一下。
随来的监军卫中,为首的一名长上冷冷插言道:“我们只知传旨宣人,不管你们拿捕疑犯。宫里派下的差遣要是办砸了,我们是要掉头的!二十五郎,请随咱们走!”
“对,对,快走,快走。”孙内侍连忙道。
“那么,这是要放纵杀人凶犯了?”郭四不禁厉声道。
“谁要碍你事了?”长上讥笑地答道,“要抓人,尽管来在宫门外候着便是!花郎也不会一世不出宫来!”
说着,一众监门卫将士策马将永宁团团围在当中,永宁便即掉马,由孙内侍导引,众人一起快马疾驱而去,一路群蹄踢腾,扬起尘暴,迎面而来的路人无不慌忙向路边躲避让路。
郭四等三人伫立在街中,望着远去的尘烟,格外阴沉。金吾们和楼上的无赖少年一起发出了嘲笑声。闲看的众人只是摇头叹息。

他醒来,静卧了一会,开始伸手在身上、在周围摸索,没有摸到那一柄短刀。
待张成与施利上工时,宜王已在工室中忙碌了半个时辰。一缕早霞射入室内,照映在宜王正在打磨的金箔上,金箔辉灿熠熠,宛如在秋阳照耀下水光粼粼的一片明波。
“大王,这片金箔够亮了。”行过礼,张成轻声道,接着,又道,“这些日,金箔已经大半经过砑光,可以制一些金线了呢。”
宜王手持玛瑙磨石的手慢慢停了下来。“真的?”他不能相信地问。忽然,浑身被刺痛般哆嗦了一下,怯懦地问,“再没有……其他工序了?”
“奴子怎敢骗大王?”张成好笑地说,“我与施利这就去抬轧缕机!”说着,他拉上施利匆匆去了。
宜王呆坐一时,忽然叫道:“来人!”将持戟等唤入,令他率奴子们净扫、薰香。宜王自己恭恭敬敬,在室中行香一回。
两位金工匠抬了一台铡刀似的刀具转来。与铡草的常见铡刀不同,这一台轧缕机非常之宽,安装在其上能够起落轧物的不仅仅是一片钢刀,而是一排窄长刀片形成的一方密网,看去令人想到排列着一排密密窗棂的直棂窗。不过,竖列的条条刀片之间的距离异常细窄,刀片与刀片之间只有细如发丝的一条间隙。
只见张成将一片羊皮金箔平整地展放在铡刀的承物平台上固定住,然后,两手握住刀网左右的把柄,将刀网轻轻地、匀力地压落,轧合在金箔上。待他将刀网重新拉起,金箔上出现了一条条密密的刀切痕,彼此之间细细的间距,便形成一条金缕。
施利灵巧地以金箔最外缘一条刀切痕为界,将参差的边缘撕揭开去。然后,他将一道道刀切痕递次慢慢撕解开,转眼间,一条条窄窄的金缕线出现在他手中。
张成忍不住出言解释:“轧金缕,最要紧的是手劲。太轻了,割不断;太重了,将一张金箔一下割作条条细线,收藏、使用都不方便。最好是似这般割切到将断未断,不去撕揭时,还能作为一片金箔保存;金工需用时,一条条撕揭,用多少条,撕多少条。”
宜王随手接过施利撕下的一条金缕。这金缕既由羊皮金箔切成,因此呈扁片状,扁片一面是金箔,另一面则是羊皮。他皱起眉,才待说些甚,忽然,门外院中响起的一声熟悉的语音,令他浑身一颤。
一群宫女、宫监抬着宜王妃的步辇,宜王妃与上官赞德在两侧亲自扶辇,太平公主随在一旁,步辇上,坐着便衣常妆的圣神皇帝,一群人从院门外走来,到了工室阶前。
宜王登时如惊雷轰顶,不知觉地已疾步下阶,跪倒在地。“阿婆!”他惊慌地说,只觉天旋地转,双目发蒙。
皇帝慢慢下了辇子,向他点一点头,由宜王妃搀扶着,缓步登阶,走入工室。
“快跪下,朝拜至尊!”宜王妃忙忙向室中呆立的众人发话道。
张成等都呆了,一个个瞪大眼痴立着。
“跪下!快叩头!”宜王急得跺足。
工匠们醒悟过来,连忙跪伏在地,重重叩头,撞得地面发出咚咚闷声。
皇帝向室中看了一看,在宜王的坐床上落座。
这时,从院门外匆匆走进两个人,却是永宁由一名宫监引路,一直来到工室,向皇帝叩头。只见他喘吁吁的,双颊红涨,显是一路急赶而来。
“飞到哪里去了?这一半日派人四处寻你不见!”皇帝问道,眼中却闪着笑意。
“臣在市上游玩来。”永宁坦然回奏,同时,用一双圆眸扫了一眼满室的众人,显出一丝惊奇。
说话时,院门里又走入几个人来,却是一名宫监在前引路,崔文徽由宜王妃的两个婢子搀扶着,歪歪撞撞的,一见便知是大醉了。宫监显然是有旨意在先,竟把文徽一路领到工室中来。
文徽却是少有的沉醉,至门槛前,竟迈不动步。两个婢子如何支撑得他高长健硕的身躯,三人歪歪摇摇几乎撞倒在门框上,还是永宁上前有力地一把扶住,搀入室门,引着他朝见至尊。但见文徽闭着双目,嘴上犹残含一丝笑影,耳后斜插在幞头上的一枝樱桃花已经有些凋萎,一膝跪倒,身子却如玉山倾颓,向一边慢慢歪倒下去,幸得永宁扶住。
皇帝腾地起了怒火。“在哪里找到的?”她问宫监。
“在月陂里张住住家。”那宫监奏复道。
“昨天下午十六卫子弟在建春门外聚殴,他果然去了?”
“是,据张住住家的鸨母说,一大帮子弟昨天近晚到得她家,说是才打了架,如今两边和好了。”宫监又答道。
“罢了,引下去!”见无论永宁怎般地劝引,文徽沉醉中始终不能成礼,皇帝愈发恼了。
永宁听了,忙搀起好友,引他出室下阶。到得庭中,他将文徽放倒,文徽便平仰在光光的土地上,一动不动。
这时,玉摇捧进一盏茶,宜王接过,惊惶中,双手乱抖,几乎将茶水泼翻。宜王妃连忙将茶盘接过,奉与皇帝。
永宁轻捷地转了回来。
“这儿郎子!你就把好友丢在那里?”上官赞德诧异道。
“无妨,军中子弟都是这样醒酒的,过一会,他自己就好了。”永宁浑不在意地回答。
“他不是衣冠家子弟吗?”皇帝着恼地转向太平公主,“当初议婚时,你们怎么夸他来着?”
公主不以为意地一笑,接过宜王献与她的茶。
“谨奏陛下:昨天这一事,原怪不得崔二郎。”永宁恭奏道,“说来话长,名士卢照邻得罪了神都少年,因此,他家人在市井上,每每受人气辱。他有个族侄是玉钦卫胄曹参军,受气不过,邀结一帮友好,与为首和他家作对的那些人约了斗架。崔二郎听说了,赶去劝解。劝解好了,自然少不得同去娼妓宅上喝一盏交欢酒。”
皇帝点一点头。“你怎么这般知得内情?”
“臣从友人口中听来的。”
“哦,这事是你听来的,还是原本就是你策动挑唆的?”皇帝似笑非笑。
永宁睁圆了双眸,笑容一下消失了。
这时,只见院外匆匆走入两人,正是右鹰扬卫大将军李多祚、右玉钦卫将军张玄遇。二位大将全身铠甲,手执长矛,跪倒在阶下。
“臣等实实不知圣驾出宫,未能及时护卫车驾,死罪!”李多祚朗声奏道。
“这些人!闻风而至,也真够快了。要得半日子自在,也不能。”皇帝向上官氏一笑。
上官氏连忙出室,低声向两位将军说了一番话。
两位将军听了,又行一回礼,起身退出院门,险些与慌慌张张走来的李昭德、崔冬日、姚铸为首的一群重臣撞在一起。
“怎么都知道了!”皇帝从窗中望见,蹙一蹙眉,随即,开颜道,“也好,请他们都进来。”
几位众臣领旨进来行礼,皇帝不待他们发话,先笑道:“朕想自己的孙儿,来看一看他,原不曾想惊动卿辈。”
宜王一听,忙又跪下,叩首道:“孙儿不能成人,终日劳、劳阿婆惦念,实、实是死罪。”
皇帝抿一口茶,没有理他。此刻,狭小低陋的工室中,已经站满了一室的人,颇显拥挤。几位重臣看到凌乱的工室,肮脏委琐的工匠,穿着麻布袄子、麻线履的宜王,衣袍上粘着尘土的永宁,醉睡在庭中的文徽,无不显出诧异的神色。一片静默中,皇帝眼风扫一下缩跪在室角、一脸惶惑不解的施利,问永宁道:“是你送与王府上胡人金工?”她眼中的笑意不见了。
宜王妃一直在镇定中隐隐流露出忧虑,此时,不由绷紧了面庞。
“是。”永宁坦然回奏,“臣赌不过宜王殿下,欠了殿下几万钱的债。恰好臣分得了这几个生俘,正不耐烦养他们,因为知道殿下最喜好西域的奇巧人、珍罕物,就拿他们搪了赌债了。”
满室的人听了,皆显出不以为然而又无奈的神色。
“这事你知道?”皇帝忽然转向宜王妃。
“孙女虽听这些人自称是金工巧匠,也未敢就信。”王妃忙答道,“因此,我有心且验看一阵,如果他们真是西域巧匠,就一定督促阿宝呈献给朝廷。”
“谨奏陛下:臣只是听这些人说自己是金工,谁耐烦去查验他们究竟是不是!”永宁道,“因此送给殿下,若是巧匠,但凭殿下处置;若不是巧匠,王府上也不怕多养几个做粗活的奴子。臣实是养活不了这些闲人。”
皇帝转向宜王:“这些波斯匠人,挺巧啊!”
宜王不能答话。
皇帝向室中看了一看。“这又是在干什么?”
“回奏陛下:这……这……这……”宜王紧张得说不成句,他费力地喘了一口气,大声道:“在做金缕线!”这一声近乎大喊,令室中的众人都吃了一惊。说毕,他慌张地转身去拿来那一片浅割出无数细细金缕的金箔。才待将金箔呈与皇帝,忽然,他停住了,瞪目看着那金箔,随即,又是一声大叫:“不对不对!我要的不是这个!我要的是施利做的那一种!”一股无望之感刹那间攫据住他,他跳起身,狠踹了张成一下。
室中一片沉寂,人们都瞠目看着宜王。
皇帝蹙起眉,忽然问张成:“你家大王究竟要怎地啊?”
张成怯怯地溜一眼皇帝,低声道:“要做大王所需的那一种线,必得先经这一步。”
“经哪一步?做给大家一起看一看。”皇帝冷冷道。
张成一听此话,竟转身跑了出去,令一室的人十分惊讶,忽而,他又退了回来,道一声:“奴子去取缠线架。”说毕,又跑走了。
皇帝转向了永宁。“你送来的这些人里,有两个曾经被你钉在栓马桩上?”皇帝语气更严厉了,“此事可真?是哪两个?”
永宁眸子闪了一闪。“一个,就是他。”他一指施利。缩在屋角的施利一惊抬头,二人目光对在一起,就像豹与兔目光对遇上一般。施利吓得愈发缩成一团。永宁轻蔑地道:“他和另一个杂胡,想偷臣最好的两匹马逃走。”
“你去验看一下。”皇帝停了一下,对宜王道。
宜王慌慌张张地向施利招手,示意他走出室,至阶下,向持戟道:“快去找来鹘,让他问一下,哪一个曾被二十五郎钉在拴马桩上。”
持戟忙忙去了。宜王看一下施利,粗鲁地推他坐在台基上,将老胡足上的一双旧麻履剥了下来。
他被冲鼻的恶臭呛得倒退一步。施利那肮脏积垢的双足上,赫然各有一个拇指粗的疮洞,溃烂腐坏,黄脓流溢,竟露出了些许白骨。
这时,来鹘一跛一跛地走来,慢慢坐至地上,脱下两只旧麻履。在他双足上,是一模一样的两个烂洞。
宜王看了一眼,转身登阶入室,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几乎跌倒在地,幸得永宁上前扶住。走至皇帝座前,他有些呼吸急促地说道:“臣验看过了,那二人的双足确是有钉穿的伤洞。”
皇帝听了,沉思地看着永宁。永宁自若地侍立一旁,面庞仍是如化生童子一般明净。
“听说,镇日与这些胡匠厮混,你近来本领很是见长?”皇帝问宜王。
宜王期期艾艾地答不上话。
这时,室外传来张成的语声:“施利快来,来做金线。”接着,只听哐啷乱响,张成独自扛着一座大木架,跌跌撞撞地转回,将木架放落在当地。施利也瑟缩地随了进来。
宜王蓦地想起,当初第一次见到圆金线时,那几根金线正是拴系在这一座木架上。木架上下各有一横杆,张成立即着手将一条条羊毛细线的两端拴系到上下两杆上。施利在其中一根毛线上匀涂上鱼胶,拿起一根片金缕。他将片金缕螺旋地一圈圈缠绕至毛线上,从顶端开始,一路渐渐旋绕向下。他将有衬皮的一侧朝内,贴裹在涂胶的毛线上,金面始终露在外面,并且,令一圈圈斜绕在毛线上的片金缕之间紧密相接,避免毛线在接缝间有丝微显露。一边绕,他还一边以手指轻轻捻匀绕在毛线上的片金缕,以便金缕均匀地紧贴在线上,待胶液一干,便不会松碎。
宜王睁大眼,看着一根圆长的金线在施利双手中渐渐延伸。
将片金缕螺旋地绕贴在涂胶的毛线上,当然会形成一根圆丝,这其中的奥妙竟然如此浅易。原来,吐出圆金丝的不是神蚕,而是波斯工匠的一双巧手。
皇帝望着木架,神色悄变,隐约似是很有兴味。她看宜王一眼,叹一口气,向张成道:“你来,说一说,这都是怎么回子事。”
“咱们中土制作金线,就是用金箔轧切成的一条条细缕,因此,咱们常用的金线,都是金箔细切成的细扁片,我们同伴们,就叫它作‘片金缕’!”张成紧张得口齿发紧,却能说得明白,“不知胡人怎会如此巧,想出这个妙法,将片金缕缠绕在细线上。也不过多这么一步,金线就不是扁片,变成圆丝了。我们给这种金线也取了个名子,就叫它‘圆金线’,也有人叫‘捻金线’。”
宜王听到有人在欣奋狂喜地咯咯低笑不已,那低笑嘶嘎、断续,似是难以自已。接着,他察知发出笑声的正是他自己,不禁惊了一跳,忙将笑声收住。室内一片异样的沉默。宜王偷偷溜眼望去,只见大臣们都在震惊地暗觑着他,一旦遇上他的目光,便立即垂下眼帘,竭力用漠然遮掩住深深的不安和失望。唯有永宁不肯回避宜王的目光,直视向他的一双乌眸逼得宜王嗒然垂首。
皇帝凝视木架一会,忽然转向姚铸道:“记得当年波斯王卑路斯入朝,献来一方金缕罽,那上面满是用圆金丝织成的花样。大帝和朕曾经召了朝中有学问的臣卿们来辨认,大家猜来猜去,也猜不出这金丝是怎么来的。后来,有人说,也许,波斯有能吐金丝的金蚕罢!不想,这个谜,今日在这里解开了。说来都过去三十年了!”
工室中又是一片恭敬谨慎的沉默。皇帝将手中的片金缕放下,发话道:“去看一看卑路斯留在神都的家人,问他们缺什么不?如果有子孙没有入仕的,让他们补入宿卫。”
静了一下,崔冬日率先跪了下去:“陛下慈晖照耀四海,沐浴万邦,万岁!”
众人忙随着跪下,叩首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徽被嵩呼声惊醒了,慢慢盘腿坐起,懵怔地看着四下,一片茫然。
皇帝从窗里望见,一下失笑了,伸出手中的香檀如意遥遥一指,向太平公主惊叹道:“咱们倒把自家的女儿嫁了他!”
众人忙陪着笑了起来。
宜王妃又跪奏道:“孙儿、孙女原不知这些波斯金工究竟技艺如何,因此未敢擅献。如今,阿宝既已将他们调教好了,正好趁今日之机,谨以呈进,但愿这些波斯金工得进尚方,为陛下效些微末之力。”
皇帝沉吟了一下,浮起了莫测的微笑。“放在朕孙儿这里,岂不于朕更便宜?朕待要些甚,私下里向孙女说一声,你回府悄悄一传话,岂不就行了?让他们进了尚方,倒麻烦些。朕多点要几样特色些的物什,有人就要来进谏了,嗔怪朕奢靡。”说着,向几位重臣一笑,“是不是啊?朕如今有这么能为的亲孙儿,就不怕你们了。向自己的亲孙儿要物什,他不会怪着朕的!”
李昭德等人不辨其意,都未敢答言,只得陪着一笑。
随即,她由宜王妃搀扶着站起:“儿郎行,终日闷在屋中摆弄这些淫巧小技,成个什么。来,随阿婆去散心!”

大队人众迤逦至“温泉顿”行宫时,已是暮夜,远远只见横亘在夜色中的永仁山自半山至山麓,一片灯火如漫天繁星静静明燃。
在半途中,宜王夫妇至专设坐障中小憩时,王妃曾经悄悄告诉他,皇帝此行,本意是向阿史那忠节示宠。原来,忠节长年生活于朔北风雪苦寒之地,患有风疾。皇帝偶然听说,便有意赐忠节温泉浴以疗疾。汝州永仁山中有温泉在地下流淌,这里的“温泉顿”行宫乃是大帝在位时所置。昔年,在半山上建“温泉顿”行宫时,围拱在行宫周围同时建起了若干处规制大小不等的汤沐馆,以备随驾的王公百官赐浴之用。随驾人众抵达之后,忠节父子、崔冬日父子与众人接驾毕,便依品级尊卑,由宫监导入各自受赐的汤沐馆中宿下。宜王夫妇则蒙恩赐宿于行宫中一处宫院。翌日清晨,随驾的宗室、近臣及四夷酋长齐集行宫朝堂,由皇帝向众人颁赐防止唇面皴裂的口脂、面脂,以及润发的香泽,去身垢的澡豆,爽身的香粉,薰浥衣袍的香药等物。赐毕,众人谢恩散出,各自去洗温泉浴。
宜王随众人一起退出朝堂,回到起居所在的宫院中,立即拿出一叠未经砑磨的金箔,在窗边坐下来,埋头做工。不久,忽然来了皇帝的近侍董内侍,传口诏召宜王前去百戏楼侍圣。
由宫使引导,宜王渐近百戏楼院门前,远远地,他望见院门外跪着三人。上首一人竟是宰相李昭德,下边二人,却是酷吏来俊臣、王弘义。不意这三人跪在一处,宜王不由大为惊异。但见那三人神情惶沮,都脱免了幞头,露顶跪在地上,周围只有数位宿卫卫士看押着。
宜王停住步,问:“没有别路可走吗?”
董内侍听了会意,忙道:“西院有一株碧桃,开得正好,大王何不顺路赏看一眼。”说着,引宜王进了西院,绕至百戏楼的围院之后,从后偏门走入。不料,甫近那后偏门前,宜王妃忽然手持一柄团扇半掩在面前,自内款款走出,落后两步相随一人,竟是文徽。
“……令四夷酋长、贡使的子弟入禁卫供职,一来充扩了禁卫员额,又不辱没这些人的地位,二来,给他们另辟了一条生路,他们就可以不必继续依赖鸿胪寺的供给。”文徽口中说着。
二人虽然正在交谈,但是,王妃目光从扇上漫望着前方,文徽则眼盯足前宫道上的花砖,仿佛是在各自走路,并不知另一人就在自己近旁一般。他二人显然是在侍圣时趁空溜开,欲寻一无人处谈议政事,不期与宜王迎面相遇,连忙立住。文徽向宜王郑重一礼,随即迈上一条岔路走开。王妃若无其事地迎上宜王:“你被召来了?”转身与宜王并肩向回走。
夫妇一同绕至百戏楼前。宜王又是一惊。这百戏楼是为天子闲时蹴鞠、打球、调马及观看百戏杂耍而筑,楼前是一片敞阔的空庭。此时,一匹乌花白骏马正绕着空阔的庭院轻驰,永宁双手叉腰,稳立在玉蹄骢的鞍背上。自阿爷至神都以后,他日常恢复了突厥装束,身着左衽彩锦面毡袍,腰束金钉粟粟宝钿鞢带,足着高及膝下的紧靿皮靴,一头乌发编成数条长辫,披垂在肩后,额前又横勒了一条彩帛带,两条二尺多长的带尾飘飘垂在身后,外罩着混脱彩毡帽。腿上白罗裤外,又套穿了一双斑条纹的虎皮套袴,愈发显得人儿俊健非常。立在鞍背上,他似乎与足下的骏马连作了一体,马儿驰骋颠簸,他如履平地,稳稳地不落马。马儿绕着大圈轻驰有顷,借着跑势,身儿微微向圈内一侧倾斜,永宁的身形也随势略向内侧倾歪,远远看去,有如一只御风的燕子,在初春的晴光中掠地轻飞。
皇帝坐在百戏楼前廊下,武承嗣、皇嗣、太平公主、上官赞德等人侍立两旁,观看永宁跑马,正发出一阵欢叫声与笑声。皇帝的近侍女官、宫人也纷纷聚立在楼内窗后,隔窗偷看。一见宜王,皇帝便笑道:“这一个也到了。”宜王忙向皇帝行礼,忽听众人“噢”的一声惊呼。只见永宁曲右腿跪在鞍上,双手牢牢抓定前鞍桥,双臂一振,耸身而起,人儿倒立在空中。殿庭中登时一片欢呼。
这时,赵内侍上来,跪奏:“有军机急报经快驿驰送而至。”皇帝转首向武承嗣道:“你去代朕先看一下。”宜王竭力将目光投注在永宁那里,但是,从余光中,他察看到,武承嗣一离开,赵内侍便从袖中掏出一折奏封,悄呈与皇帝。
皇帝打开封书,浏览毕一遍奏文,闪过一丝喜色。此时,文徽悄悄溜了回来,皇帝便随手将奏封递与他。文徽接了奏封匆读一过,随即掩在袖中。侍立在皇帝另一侧的太平公主与宜王妃都在留意着这一切,此时,瞥一眼文徽手中的奏书,再看看文徽。文徽向那二人点一点头,三人便都转首看向永宁。
宜王见此情景,不由暗暗吃惊。他深知,圣神皇帝一向以为,自己的亲儿孙与廷臣个个都是暗藏异心,难以成为心腹。她娘家的侄、甥、婿们虽然忠心,但是,或者如武承嗣、武三思一流,猥鄙无能,只会败事;或者如武攸宁、武攸暨之辈,唯思谨慎自保,无心多预朝政,因此,娘家人也不足以作为她的倚恃。真正深得皇帝信赖者,唯有她的亲生女太平公主,皇帝每逢需要决断大事时,往往要与太平公主私下商议。近二三年,皇帝眼见宜王妃长大成人,明慧多识,便渐渐引宜王妃一同加入密议。然而,看此时文徽与太平公主、宜王妃的神气,分明是圣神皇帝十分看重崔文徽,命他与她们这三个妇人共同密谋国计。
只听众人又是一阵惊叫。原来,永宁倒立中,忽然将右手挪至左手另一侧,反抓鞍桥,随即,左手也反握过来,身体立即在空中旋转了半周。
皇帝赞赏地望着永宁,悄悄向赵内侍吩咐一句,赵内侍立即领命退去。
在众人的一片欢声称赞中,永宁在鞍桥上一下一下将身体转动不已。接着,他身子忽地倒落下来,双腿分开,直直地落坐回马鞍上,策马跑了回来。
太平公主笑道:“真吓人,我以为他是从马上跌下来了!从来没见过这般顽皮的!”
永宁下了马,与文徽一起,绷起面孔,恭拜一回宜王。
皇帝含笑看他们三人一眼,向宜王道:“怪不得你会若多本领,我一直纳罕你从哪里学来,原来你有这样的好友。”
三人皆不敢答话。
“你们什么时候相识的?”皇帝又问。
“六年以前。”宜王奏复。
“这就是了,”皇帝点首,转向太平公主道,“就是自那时起,阿宝的这些顽皮本事逐日增多。你还记得不?有一次,咱们忽然看见阿宝在宿羽池边独自骑马玩耍,正是在练学这站在跑马背上的把戏,是不?”
“宅家圣智,这事还记得,”太平公主笑答,“若非宅家提醒,我可是忘了。记得当时,咱们好不诧异,只道他是年岁越长,越变得顽劣,阿宝险些受赐一顿杖子。今日,算是找到祸首了!”她含笑瞥一眼文徽,“只怕这一个,也是一个祸首罢?”
“这些不过是军中常戏,操练间歇时,大家随便闹耍着解闷。莫说是从军将士,便是一般的子弟儿郎,也都多少会耍一些这种把戏。”文徽从容奏道,说着,他笑看太平公主,“姑母的几位贤郎便都是马背上的高手!”
“哦,那几个小鬼!他们即使会耍这个,也不敢在我面前露相,知道作阿娘的看见他们闹这些险事,非受惊不可。”太平公主笑应。
“你很会替你这姻娅兄弟辩解。不过,你自己才学那么好,怎么不见你劝他向学呢!”皇帝责文徽道。接着,她微笑了:“莫不你也会耍这些鬼把戏?”
“比起花郎,可差多了!在胡人那里,这是十岁小儿都能耍的平常本事,我们汉家儿是万万比不上的。”文徽忙道。
这时,一位宫人端来一大银瓯白梨肉煮就、调入蔗糖浆的玉梨汤,递与永宁。永宁接了汤,慢慢一口一口啜饮。听着众人说话,他将面庞低俯在银瓯上,却忍不住闪着乌溜溜的一双眸子,悄悄地看看这人,又看看那人,显然甚是好奇,只是眼光看到宜王妃时却不停留,很快地转开。宜王妃也不似往常在至尊面前那般敏于言笑,显得颇为静默,面上的笑容中隐隐有些异样的神色。
“哦,朕上一次已经敕谕过你,不要总是只知道玩闹,也要干些正事。朕要你留意宫外近来民议如何,你没忘了?”皇帝含笑转向永宁。
“臣怎敢忘。”永宁立即正了一正坐势,“只是……近来,有一件事引得民议汹汹。”
“哪一件?”皇帝仍然慈和,但是,众人已经不笑了。
“民间都在啧啧称怪,为何还不见宫中降传下诛戮来俊臣的圣诏。”永宁一派化生童子的明净模样。
众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皇帝的双眉一点点地竖了起来。众人顿时将呼吸也放轻了。
永宁垂下眼,一派正色,颇为从容。可是,就在此时,忽然一颗琉璃弹丸不知从他身上哪一处滚落,顺着他的袍襟掉到地上,在地上乱滚一程,发出骨碌碌的轻响。永宁看一眼那乱滚的球儿,腾地双颊晕红,显得颇为狼狈。
皇帝的怒色慢慢退去。“来卿是国家的有功之臣,朕正要重用,儿郎子知晓些甚。”她冷然道。
“陛下,阿来子不但不是国家的功臣,反是国贼!这不是臣的诓语,是臣从市井上听来的民议,就是如此说!”
永宁琅琅而言,益发将众人吓呆了。
皇帝怔了一下,生气地转问众人:“你们说,他说的可是实情?”
在一片沉寂中,文徽的声音响起:“臣以性命相担保,花卿所说,正是实情。来俊臣为邀功固宠,不惜陷害忠良,亦陷陛下于忍地,百姓都对此人恨之入骨,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瞥一眼文徽,皇帝没有即时发话。
这时,一位宫监上来禀报,阿史那忠节、武攸宁、崔冬日、苏味道应诏来到。众人皆暗暗松一口气,唯有永宁慌起来,不觉挪了一步,仿佛要立即溜走。
宜王妃开口道:“姑母,这午后的小风很冷,咱们请宅家入殿中歇息罢。”
上官赞德也道:“正是。春寒也须防呢。”
皇帝听了,果然立起,众人忙随皇帝入殿。太平公主转身向永宁招手笑道:“快来,陛下有赏物呢。”一句话,引得皇帝面上又有了笑意。
至殿中,皇帝坐下,众贵妇便从后门回避出去。宫监将四位大臣引入,君臣们见礼毕,皇帝向忠节力夸永宁,众人也随声附和。皇帝又命捧过赏物来,是一对尚方精制的金花银盘,外加四匹绫锦。永宁叩首谢恩毕,皇帝向宜王等道:“儿郎们散了罢。”
宜王忙行礼,便欲退下。文徽、永宁则仍然恭立在各自阿爷身后,待宜王先退。
“阿宝,你与他二人不是好友么?”皇帝忽然问。
此语一出,不惟宜王,殿上众人俱都显出惊色。
“怎么就不见你们彼此交一句话,倒仿佛素不相识一般?”
宜王等三人被问住了。崔冬日、忠节顿显阴郁的忧色,忠节更将两道隐含怒意的目光射向永宁,令永宁如芒刺在背。
“一直忙着看花卿的绝技,还无暇顾及余事呢。”文徽首先回神过来。
皇帝点首,道:“虎头,与花卿陪你八姨夫去消闲一会,趁晚宴以前,好友们一齐尽兴耍一回。此刻,朕要与你们的阿爷们议一议正经事。”
众人皆目瞪口呆。徽、宁二人无法,只得陪宜王一齐退出。三人离殿,默默走了一会,不知该去哪里。
“我想洗温汤,咱们散了罢。”宜王道。
“我们是奉敕陪侍大王,怎敢散了呢。”文徽道。
这时,赵内侍走来,向宜王等三人宣口诏,皇帝特意赏他三人一尊酒,一台爽酒小食,命他们好好玩耍。三人叩首起来,面面相觑。
“大王,敢问这酒馔应当送至哪里?”赵内侍问。
宜王踌躇不语。
“我家刚煮好了一只浑羊。”永宁向文徽道,“咱们不如拿这羊来请宜王殿下,只是如何能将羊运入宫来?”
“省些事罢。”宜王道。
“咱们也正无它事可作,”文徽微微皱眉。然后,他也抑制不住,流露出贪馋的神色。“这事若是能得赵公公帮忙通融……”看到赵内侍犹豫的神色,他忙道,“若是宅家闻知怪罪,推到我头上便了。”
赵内侍竟然对文徽颇为趋奉:“既有崔郎说话,老奴这便去知会司事的公公们。只是宅家若是嗔怪老奴,十五姨丈可要出面说情啊。”
“依我,还是省些事罢。”宜王道。
“无妨。大王请看,那边几树桃李已开,咱们便在花下饮酒如何?”文徽携起宜王的手。
“是在花下吃肉。”永宁笑道。


后记
对这部小说做整理,让我有种挺怪的感觉:在十到八年前,自己竟然认为小说该是这样写的吗?
那么,什么才是自己心目中的“应该”的小说叙事呢?说实话,一直没想清。
当然,写成这个样子,和那几年具体的经验有关。记得在一次文物活动上,组织方安排一位专攻缂丝的女士现场演示,由此我得以看到了缂丝的织机,以及这位女士用金线织一幅“遍地金”五彩牡丹图的具体操作。问这位“织女”,此种高级织物如今还有什么用?答日,因为成本高昂,所以只有日本人来定制和服的腰带。这回答让一场激动狂喜横遭一刀,顿时升起无比惆怅。
因此,小说中对于各种工艺技术的狂热,都只是为了再现中国历史的种种“真实”。当然,讲故事总是充满了杜撰、夸张与篡改。例如,让波斯金匠教宜王制作圆金线,其实没什么根据。《花花草草、瓶瓶罐罐》一书中,沈从文先生在议论织金锦的时候,曾经推测,捻金线(圆金线)技术有可能是从西域传入中原。出于情节安排的需要,我就把这个推测用成自己故事的线索了。因为柳才人是在一个封闭环境中创造纺织新技术,那么宜王这边的技术活动就该在形式上有所不同,否则实在犯了创作的大忌,“顺拐”了。
但是,法门寺出土织物上所使用的金线,确实是圆金线,并且也确实比人发还细。当然,法门寺出土金线反映的是唐代晚期的工艺水平,比小说中的时代晚了二百年。
至于小说中柳才人所“发明”的独特纺织技术,“通经断纬”,按照宋代以来一直沿袭的叫法,这种技术被称为“缂丝”(也写作“刻丝”)。但是,在唐代,“缂丝”这个称呼还没有出现。汉代的“织成”,则应该是完全不同的一个技术品种。实际上,关于究竟什么是“织成”,什么是“缂丝”,文物界专业人士一直进行着讨论,有各样的观点。我个人有个小小的猜测:新疆出土的诸般织有吉祥文字与图案的汉锦,如“王侯合昏(婚)千秋万岁宜子孙”锦,就是汉代的“织成”。为此还准备过一点资料,想写一写自己的想法,但因为乱忙,就一直拖了下来。
新疆阿斯塔那唐墓中出土的女俑偶所配的一条腰带,就是用“通经断纬”的缂丝技术织成,所以“缂丝”技术在唐代已经成熟。不过,这条腰带所织出的是几何纹。用缂丝技术织成花鸟生动的完整画面,从今日所见的实物遗留来看,是到了宋代才达到的成就。有意思的是,学术界有一种观点认为,中国的缂丝技术,很可能是学自西方的“缂毛”技术。不过小说中没有涉及这一点。
幸运的是,近几年随笔的流行让自己沾了光,对于中国古代物质水平方面的兴趣有了更流畅的宣泄渠道——这里我要特别感谢沈昌文、陆灏两先生所倡导的《万象》——不用再借小说来吃力地进行其所不胜的这项工作了。但是,同时,始终有很多的困惑与惆怅萦绕在我的心中,关于小说。
我始终相信,或者是被教导得相信,故事、讲故事和听故事,对于今人和古人一样,都是不可或缺的。可惜的是,今天的小说家们似乎一心要讲大多数人都听不懂的故事,甚至是,以在小说中取消故事为智力优胜的表现。
当然,《盂兰变》也只是一部仅仅适合某一阅读人群的作品,为此我对自己的写作感到怀疑。
须知,大众媒体与文化工业却在非常尽职地给大多数人讲故事,不仅把故事讲得让大家都听得懂,而且还通过讲述技巧来教导大家怎样听,听什么。比如,足球业的罗纳尔多现象,在我看来,就是商业体育、大众媒体调动现代手段所讲述的一个故事,讲得通俗易懂,讲得流畅有趣,讲得情节迭起、峰回路转,所以大多数人都听入了迷,信以为真。但这是怎样的一个故事啊!在传达着怎样的道德内容啊!
但是,罗纳尔多,以及贝克汉姆、舒马赫等众多体育明星在当代生活中的熠熠闪光,确实昭示着一个真理——
人民需要故事!
文化工业可以调动一切现代手段,来向人民——如今被重新定义为“大众”——讲述它们所希望被听到的故事,而小说家只有最传统的手段——写下文字,因此是否足以有抗衡的力量,这当然是个问题。
但是,更大的问题是,今天的小说家是否有能力如前人一样,创造出真正感动人心的故事?能与“杨家将”、《窦蛾冤》、《牡丹亭》或者《卡门》并肩的故事?
智者一定会认为我这个问题太傻吧。
《盂兰变》完成之时,曾经下决心一定要在一两年内开始写第二个长篇。但几年过去了,却一无所为。因此,即使上述这个很傻的问题,其实我也没资格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