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利听问,想了一想,转身慢吞吞地去找来了张成。张成解说道,凡是用来夹放待打制的金叶的羊皮,都要经过这般处置——先刷涂上一层鱼胶,再放至油烟上熏染,然后,再涂鱼胶,再熏油烟,如此反复多次,令羊皮上形成厚厚一层鱼胶与油烟的黑膜。经过这般处理的羊皮,因为乌黑发亮,被呼作乌金皮。这乌金皮平展无皱,表面异常光滑,毫不滞涩,金箔夹在其中,受锤击时,不会受阻滞,便能够均匀延展。离了乌金皮,断然无法打制薄金箔。宜王听说如此,又拿过乌金皮放在鼻下细嗅一回,没有嗅到难闻的怪味,才作罢了。
施利在夹入金叶的乌金皮中洒上经细筛的炉灰,用绳将上下叠合的两片羊皮系牢。将所有内夹金叶的乌金皮垫整齐叠放作一摞,他令宜王用长柄木锤向羊皮上匀力捶打,用力不要太重,亦不可太轻。施利的目光仿佛能够穿透羊皮,看到一层层乌金皮垫内金箔伸展的情形。他一味盯视着宜王捶起捶落,时时出言指点宜王捶打金箔的种种要领。
金叶夹在羊皮中,无法见到它在捶击下渐渐延展,这一日的劳作顿时显得愈加枯燥。宜王仍是如前一日一般,一阵阵地战栗,常常因了一点的响动而受惊,动辄躁怒异常。
翌日,施利将缚在一起的乌金皮一一揭开。只见原本只有拇指指甲大小的金片已经扩展出数倍之多,延成长宽各寸余的薄金叶,宜王不禁心中一阵欣奋。施利拿出另一些乌金皮,将这些薄金叶一一重新夹入乌金皮中缚定,令宜王继续捶打。宜王遵教,又捶打了整整两日。
四
宜王带着几日以来始终不去的如醉如痴的恍惚神色,随施利走入了接箔室。施利通过来鹘,令随侍宜王的奴婢一齐退出。据他说,众人的呼吸、举动会带起微风,将薄金箔吹散。
“都出去,都出去。”宜王听了,立即挥手斥退众人。
“我留下来,为大王传译。”来鹘说着,立在室中不去。
待众人退出,施利立即紧掩门扉,让宜王向室中一张台案旁的坐床上坐下。小室窒闷异常,室内三人很快便是遍体热汗。只见在这间工室的当地生着一盆炭火,室门的门框钉贴有一圈毡条,门扉一旦掩合,便不留一丝缝隙。窗扇上厚糊窗纸,窗扉间也钉了毡条,因此,室内无丝缕微风流动,昏暗中,全凭设在室中的一枝枝高灯檠上的烛火照明。
依墙立有一排排木架,施利从木架上取下一叠羊皮垫。这些羊皮垫每两张上下夹合在一起,用细绳牢牢捆绑住。他将最上面的两张羊皮垫放在炭火旁的台案上,解开捆绑的细绳。这时,他停住手,掏出一块手巾围捂在口鼻上。宜王便也取出一方绢帕捂住口鼻,来鹘也默然照作。然后,施利小心揭开在上的一层羊皮,露出夹在两张羊皮之间的一层薄薄的金箔。原本只有方寸大小的金叶,此时,竟然延展成长宽各四寸有余的金箔,宜王不由看呆了,双颊上顿时腾地烧热,一时,直是难以相信,这样一大片金箔,竟是由米粒大的一颗金粒捶打出来。
一张案面绷有薄猫皮的案子架设在炭火上方。施利用两柄羽毛刀将金箔托起,小心翼翼移向猫皮案上。金箔轻托在羽毛刀上,薄于毫末,在凝滞的空中颤颤巍巍,似乎随时会借助一丝风息化去,归入无垠的太虚。
将金箔移定在猫皮板上以后,施利开始用竹刀将金箔匀割作方寸大小的小片。然后,他拿过放在案角的一叠薄皮膜。宜王定睛细察,只见这些薄膜是用羊内脏的皮膜刮制而成,薄得几近透明,一片片四四方方,长宽方寸有余,表面十分光平。施利用一根竹挑棒沾些口中唾液,将金箔粘托住,轻轻移至一张薄膜上,用另一片皮膜覆盖起来。
“数月以前,我曾经在洛水边饮酒赏春,隔着柳影,遥遥望见远处一座高阁上,一位贵人临风远眺。我总是忍不住地在想,那一位贵人如今哪里去了?”来鹘忽然自语似地说。
停了好一会,宜王才艰难地一点点把目光移向来鹘,空茫地停在他面上。他这等睁眼做梦的光景,令来鹘终于不自在起来,恼怒地轻咳两下,忽然向施利说了些胡语,施利听了,抬首奇怪地看宜王一下,当即起身转至木架前,自去整理架上的物什。
“殿下放心,我只是对老胡说,主父要问我西域有何房中御女妙术,在众人面前害羞,不敢问,此时乘机问我一问。我还对他说,汉家儿皆是这般造作,说话做事都是遮遮掩掩。”来鹘冷笑一声,“受制于人,不好受罢?”
宜王伸手拿起施利丢在猫皮案上的竹挑棒。“告诉施利,我要做这个。”
来鹘终于压不住怒火,一把揪住宜王的衣领,凑至他面前,低声道:“唐家旧臣已经与我家可汗暗约好了!”
“好,好,那是好极。”宜王连连点头。
施利被身后的声响惊动,回首看来。来鹘连忙松了手坐正,气得褐黑的面皮涨成血紫。他对施利说些胡语,施利也答了两句,来鹘听了,一声冷笑,译道:“大王成日喝那么些酒,手抖,所以干不了这个。”
宜王低首看向自己的手,果然看到双手都不由自主地在微微发抖。微撩起蒙面的巾帕,他将挑棒送入口中。
来鹘说了一句胡语,施利立即去室角落一个什具柜里翻寻。
“我对他说,大王怎会用沾有他一个贱奴口水的挑棒!”来鹘冷然解释道。
舌尖触到被施利舔过的竹棒端头,宜王又直着眼犯怔起来,忽问:“可汗大人和突厥众儿郎如此辛苦,不知老臣们应了些甚?”
“事成之后,我突厥子弟可以在神都任意游行一月,依照李公与我家秘使的约定,神都城中,宫苑、官属、百官,留归唐家,其余妇人、工匠、市肆上的财物,只要突厥子弟能够带走,就都归于我家。皇嗣殿下会另外出内府金千斤、银五千斤、绫锦二十万疋相谢。”
“对,应当,应当。”宜王点头,从口中抽出挑棒,眼神茫然地在猫皮案上游移,忽然,以一种奇怪的语调道,“可汗大人千里迢迢,来匡复唐室,再多得些酬谢,也不为过。告诉你家可汗,我应允了,事成,要以金二千斤、银七千斤、绫锦三十万疋相谢。”
此时,施利领会到主人的意思,连忙过来,将两张绑系在一起的乌金皮解开。
来鹘用独眼着实地盯了宜王一会,慢慢问:“殿下想也该知晓,谁将是唐家新君?”
“当然知道,当然知道。”宜王会意地向来鹘转目一笑,“难得我四叔这般为唐家操虑,我定会重重地赏他,定会重重地赏他。”
来鹘玩味着宜王的话,若有所思。
此时,施利已经将一片金箔分切成方寸大小。宜王仿学着施利的做法,将沾了唾液的挑棒伸至一小方金箔下。竭力试图抑制住手上的颤抖,他轻轻托起被唾液微粘在挑棒上的金箔。
五
“大王请看,都依王教做好了。”持戟跪禀道。
经木匠和众奴子连夜赶工,揭箔室四壁都换上了新窗扇。这些窗扇用木条拼出一个个的方格,方格中嵌上了厚厚的云母片。为此,宜王命众奴子瞒着王妃,把别业中能搜罗到的云母屏风都拆了。此刻,窗上云母片片澄莹,几近透明,日光透过云母片射入室内,让揭箔室中弥漫着朦胧的乳白的光。
“张成!我问你,怎么做金线竟然这般费事?”宜王抑制不住烦躁。
张成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犹犹豫豫地道:“是啊,制金线就是费事……是为大王这样的尊贵人做的嘛,当然要费功,要经多道工序。”
宜王斜眼看到立在一旁的来鹘,喝道:“你去,这里不需你搅乱!阿成,你来帮着这老胡。”
喝退了众人,紧掩上门扉,张成、施利拿出一张张已经被揉拉至极薄的羊皮,这些羊皮经过精工鞣制,柔软得有如丝纨一般。两个工匠将羊皮平平地钉牢在一方大木板上,然后,向羊皮上匀刷一层胶液。接着,取出中间夹护有金箔的两片薄皮膜,用竹夹将金箔以及遮覆其上的皮膜一同夹起,小心移放至涂满胶液的羊皮上,再用手指在覆在金箔上的皮膜上来回轻按,通过皮膜,将下面的金箔黏实到羊皮上。
张成性喜说话,不待问,就向宜王解释了片膜的妙用。——将金箔移至涂了胶的羊皮上放平,是一件很需巧劲的活计,手稍一抖,或是捏竹夹的手稍一用力,金箔便会破碎。如今将金箔与覆在其上的皮膜一起夹起,皮膜结实柔韧,多受些力,也不会弯皱变形,工匠即使手上力大些,或是微抖一下,皮膜都能承挡住,相应地,便保护了金箔不易破碎。此外,金箔置于羊皮上之后,要轻加按压,以便黏实。可是,人手上皆有汗气,若是直接以手按压金箔,手指上的汗湿容易将金箔粘黏起来,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膜按压,便不会有这等麻烦。
“这一道工,他们西域工匠与咱们中土工匠的做法差不多,当然也有些个不同。”张成说道,“咱们中土大多用竹纸代替这皮膜。依我看,还是竹纸更轻挺好用,几次劝施利换用竹纸试一试,他都不肯。看他那样子,好像从来不曾见过纸,不知纸是什么物事似的。听来鹘说,西域还真是没有纸,只有牛羊皮,也不知他是不是在诳我。”
接连两日,施利和张成这两位西域与中土金工匠,将一方方金箔从夹护的皮垫中次第取出,相继平贴在刷过胶的羊皮上。续贴金箔的边缘被稍稍叠压在先贴金箔的边缘上,以免羊皮上留有金箔未贴到的空隙。将一张羊皮贴满金箔以后,再用一小团丝绵球在金箔上拂扫,将金箔进一步按实。叠压在其他金箔之上、不曾受胶的小片金箔一经拂扫,便随丝绵被拂带下来。羊皮上间或有金箔残破或空缺之处,便用这些被拂扫下的碎金箔一一黏补。
两个工匠整忙了三日,将金箔尽数贴至了羊皮上。这一日清早,宜王才一入得工坊院门,便立时一怔,不由收住了足步。
两张大案合拼在一起,立在院中高槐下。案上,新贴成的羊皮金箔一张一张平铺在大案上。半颗莲子大小的一粒金豆,一共制出十三张羊皮金箔,每一张均有一尺见方,并排平铺在一起,竟然将大案覆满。
张成笑嘻嘻地上来,行了一个礼。
宜王看着大案上,半晌说不出话,最后说道:“这一案金箔,都是……都是用那一粒金豆捶打出来的?”
听得张成答“是”,宜王又是一阵不语。“接下来,该制金线了罢?”他忽然狂喜地问。
“呃……恐怕还不能呢,”张成回答,“这些羊皮金,还必须得砑光。”
“砑……光?”宜王十分困惑,“这又为什么?”
“用锤子打制出的金箔,表面不够平滑,不闪光。只有用玛瑙石反复在金箔表面上磨砑,将金箔砑得又光又滑,才能闪光,制出金线,才显得金亮。”
宜王听了,怔一怔,问:“这很费功夫吗?”
“是,是一件细致活。”张成回答。
宜王一听,登时心中烦乱,双手捧头,跌坐在案前一张坐床上,埋下头,一动不动。
张成小心说道:“咱们工坊中,尽有砑光的金箔。”
但是,宜王摇了摇头。
主奴们入得工室,继续制金箔的又一道工序——将羊皮金箔放在野梨木板上,用玛瑙石一点点反复磨砑金箔表面,直至金箔被砑得闪闪生光。这一道活计并不难做,宜王也能上手,只是十分耗磨功夫和耐心。
拖延了这些日子,他仍然没能将亲制的金缕线送去梦中,这令宜王愈加如煎如熬。一种莫名的惶恐无端地从他心底生起,先是丝丝缕缕,然后愈来愈浓烈,渐渐攫据住他的全身。他说不出因由,但是,似乎一片蕴含着雷雨和电火的阴云已经悄然飘出山岫,正无言地覆满天穹。在今后相隔不远的日子里,会突然有雷霆霹雳,雨雹山洪,令他这些日子所做的一切化为齑粉。
宜王只有倾尽全力,日夜赶工,几乎至于不饮不食不眠的境地。
六
这一日,至掌灯时分,虽然有新荷等反复小心谏劝,宜王也未肯停工用饭。那金箔只由他用玛瑙石一点点地用力擦磨,磨了半日,也并不显得比未经磨砑之前更加闪光,宜王只觉心中起火,却又无可奈何。
“大王,翠儿、璎儿随娘子入宫侍圣,这两三日都不在,难得今日带着棠儿一起回府来为娘子取衣裙,借着这个空子,她们来寻我们姊妹说会子闲话,大王不去看一眼?”至二更时分,新荷小心地上来问。
宜王犹豫一下,放下了手中的玛瑙石。
正堂上,新荷已命众婢拨亮烛光,摆设茶果,然后,由光风堂荷、柳、绛、凌四婢与翠翘、珠璎、棠儿三人一起,陪着宜王,大家在大榻上团团坐了,一处闲话。这些少年的女伴一连几日彼此不曾见面,此时重聚,分外亲热,堂上一时笑语喧哗,把廊下雕笼里已经睡去的鹦鹉都惊醒了。
众人笑谈间,只见新荷向宜王递眼色。宜王会意,便令小婢替他着靴,下榻向外走,顺手在灯影里捏了一下翠翘的手。
“我随他去,你们坐罢。”新荷向翠翘道了一声,又招呼几个在地下立侍的小婢持了烛台,随她一起走出。
宜王出堂,便向树影中走。新荷知道他的用意,忙道:“大王还是去厕室罢,小心在屋外受了风寒。”
“我懒待为这小事跑一趟。”宜王笑道。
“几步的路程罢了。”新荷笑劝。
宜王听了,便沿院廊直至厕室。守在厕室外的小奴远远望见他,忙进厕室,焚起香薰。厕室当中,垂张着一顶巨大的落地纱帐,新荷亲自上前为宜王撩起帐帷,宜王入帐,小婢们随入服侍。新荷放了帐帷,立在帐外默候。过一会,宜王出帐,直至室外,在槐树下一块山子石上随意坐了,小婢们两人持烛,其余人捧着沃壶、盥盆之属围拢来。新荷服侍宜王用澡豆、温水净手,罗巾揩净,然后,又向他双手上擦了十香手膏。
然后,宜王起身向回走,走至半途,忽然道:“那黑影里是什么?你随我去看一下。”说着,伸手揽住新荷便向阴影深处里走。小婢们会意,一齐住足。
二人直至树深无人处,新荷才附耳向他悄言:“翠翘方才悄悄递给我两件抹胸,是我家人托她转给我的。她说,我阿兄在别业附近守了一日,才逢上她们从宫中回转别业。”
宜王不禁暗叹一声。自宜王受杖后遭幽禁以来,光风堂的奴婢们随侍着他,终日难出别业一步,更难与外面的家人相见。荟锦堂的奴婢仍然可以随王妃进出别业,因此,宜王的身边人们近来只能通过王妃的奴婢与家人寻机互通音讯,甚是不易。只听新荷接着说:“我阿兄便托翠翘捎两件抹胸给我,说是我娘如今难见我一面,亲手做两件抹胸,要我贴身穿,就如同与娘在一起了一般。”说到这里,她忽然哽咽了,随即,她抑制住,又说,“我阿兄还说,一件抹胸上,拴着两个香囊,是我家东邻大娘做的,给我做消灾辟邪之用。人家一片好心,我一定要珍惜,不要以为是寻常物,随手乱送人。我一听此话,便留了意,方才在无人处解下两个香囊,打开一看,囊中盛的竟不是香,一个里装了一小包盐,一个里装了一小包茶。这事好生奇怪,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告与大王为妙。”
宜王一听,不由警觉。他深深记得,昔日新荷曾经说过,她家这东邻有一位表亲,在李昭德府左近开炊饼铺,李昭德专一喜食这铺子的炊饼。元庆被捕后,李昭德正是通过新荷家的东邻辗转送来了报讯的密书。今见新荷东邻家赠送的物什偏偏又如此不同寻常,似是暗含深意,他心知其中恐怕大有文章。
“你家里事,我怎会猜到是什么原委?”他笑道,“来,莫辜负了这良宵。”他一边在新荷身上乱忙,心底却在暗思新荷所说之事究竟作何道理。忽然,他悟到,盐、茶二字,正与“严查”二字谐音。李昭德设下深计,辗转托人向他委婉暗示,将有一次严查。
新荷冷冷的。
“你这是怎么?”宜王问。
新荷忽然挣脱他的手臂,转身便向树影外走。
“嘿,你疯了么?”宜王讶声道,一把拉住她。
新荷不答,只是负气立住。
“听我说,你为何着恼,我心中很是分明。”宜王柔声道。
“大王心中,怎会有我呢。”
这时,宜王察觉,新荷在无声地哭。
“嘿,你这是怎么?你往日从不似这般?”他还待再说什么,这时,只听夜色中隐隐传来一阵笑声。
伴着笑声,是柳杏、翠翘等人秉着银烛而来。新荷立即擦净泪,走出树影。
“这一去,怎么就不见回来了?夜深了,翠姊她们要回去了,要向殿下拜别呢。”柳杏的话音里微微含有酸意。
宜王缓步迎上前。“何必急着回去?也罢,今夜,月色分外清明,我送一送你们。”
“岂敢有劳大王!请大王歇息罢。”翠翘、珠璎等三人忙笑辞。
“来罢。”宜王笑道,果然由众婢秉烛围随,一群人转上去荟锦堂的路向,将三位美婢送出一程,直至花光院,才停住步。那三婢悄悄去了,宜王踱向水边,在湖岸前立住。新荷一见此景,便即向一小婢附耳悄言一句,小婢匆匆跑去了。
天上,皓月当空,在湖中投下一轮银盘似的圆影。清辉遍洒的湖水上,微风暗来,吹拂起丝丝涟漪,明闪跳跃,有如万点银鳞。四围一片寂暗,从乌蒙的树影中,偶尔传来宿鸟一两声零落的夜啼。宜王凭栏临风,默立片时,轻叹了一声,向众婢子道:“临春秋,对明月,该当如何?”
柳杏忙向小婢吩咐:“去,传一台酒肴来!”
这小婢忙忙领命而去。此时,方才被新荷遣走的小婢赶回来了,双手捧着锦笛囊。新荷将一柄绿沉漆笛自锦囊中抽出,无言奉与宜王。
宜王见新荷如此善解他的心意,不禁微生感慨,接笛时,顺势轻轻抚握了一下新荷的手。然后,他面对春水,盘坐在岸前,横笛于唇边。兀地,一声清悦的笛声在寂夜中升起,徐徐不绝,传向银波粼粼的水上。宜王所吹,正是当日来鹘醉中所唱的胡曲调子,高兀亢凉,悠缓沉郁,有如银浦似的行云在沉沉子夜的高天上独自漂游,又如失侣的孤雁在晚风萧萧的江滩上久久低回哀鸣。忽然,从暗夜中遥遥传来一声女音,应着笛曲,唱起了胡家歌辞。是歌姬玉蛮在遥遥相和,圆润亢亮的歌音在夜风的助送下,穿林渡水而来,真如杜鹃啼夜,催感人心。宜王忙将笛音伴助歌音,那歌音听去越来越近,可知唱歌人在边唱边行过来。在笛声相伴下,歌音渐讴渐高,宛如游云在晴空中徘徊往复,似来似去,若行若止,最终至如声声裂帛,一声声撼人情肠。忽而,歌音消止,笛声的余音也徐徐吹尽,一时,水上似乎仍然有笛声与歌音相逐相嬉,缭绕盘旋,不绝如缕。
宜王将绿沉笛从唇边移开,又凝神片刻,慨叹一声,立起身,将笛子随手递还与婢子。这时,不远处转出一个人影,正是玉蛮。
“去给她照路。”宜王吩咐
这时,几个奴扑正抬着酒尊、一台菜肴以及坐床之属匆匆赶来。新荷一见,忙道:“正是柳妹心细。恰好玉蛮来了,请大王略坐片时,饮酒赏月。”
“罢了。乘兴赏月,兴尽而归,何必一定要饮酒。”宜王说着,向走至他面前行礼的玉蛮笑道,“方才那一曲,情深韵远,即使再来一曲,也未必能如方才一般佳妙,是不?”说着,示意玉蛮随他一起归向光风堂。众婢只得相随。走了两步,他转首向新荷悄笑道:“我本已约下了翠翘,谁知,一声笛响,招来了玉蛮。过一会,你翠妹来到时,你帮我支应一下。”
新荷忍不住笑着轻啐了一下。
归至光风堂,宜王果然令玉蛮侍寝。二人入帐歇下,众婢退出,只留老阉奴捧剑在寝阁外间守夜。 待堂外人声渐静,玉蛮忽然翻身坐起,四下听了一听,然后下床,赤足蹑步走至后窗前,静听一会,举手向窗框上轻敲两下。窗外并无回应,似乎一切都已沉坠入夜乡。寝阁中,帐前一盏银上,花焰隐约跳跃。宜王只作佯睡,不去理睬。过一会,玉蛮又敲两下。终于,后窗外响起卜卜两下轻敲声。玉蛮立即无声地掀开窗扇,来鹘悄悄跳入窗来。
宜王犹自卧在枕上假寐。忽然,“噗”地一下,来鹘向他兜面狠啐了一口黏痰。宜王睁眼慢慢坐起,从枕边摸出一块手帕揩拭面庞。来鹘无声地上床,盘膝坐定,也不脱去编线履子。
玉蛮立即转入室隅的围屏内,退去寝衣,重换上日常衣裙。
“怎样?听我的笛声,可还约略通晓胡儿的心曲?”宜王细细拭净面庞。
“大王的笛声里,有悲风吹乱朔雪的怒响。”来鹘神色变了,语声中满是敬赏之意。
宜王丢了帕子,手支下颏,出神起来。“当初与你一起饮酒赏春的同伴们呢?他们任由你身陷如今这等困境中,也毫不挂念?”他问道。
来鹘忽然从衣下掏出一柄短刀。
宜王依然手支下颌坐着,不动声色。“赶在天明以前,快快将它扔了。”
“这怎可能!这可是一柄宝刀,请看这刀柄!当年突利可汗大胜隋军之后,杀隋军大将享祭狼头纛,然后用那人牲的腿骨,做成了这刀柄。”来鹘的独眼一闪一闪。
“汝南王就因为这样一把宝刀送了命!”宜王哼了一声,“你们究竟有多少柄举世无二的宝刀?”
来鹘笑了。“得到宝刀,还能把它握牢,这才算得壮士!”
宜王倚到床屏上,随手掸掉寝衣上的一丝线头。“听我劝,快将它扔掉!”
来鹘隐有所悟。“大王是说,明日天亮以后,这柄刀若是仍在别业中,不免会给大王带来煞气?”
宜王犹豫一下,直言道:“明日,这别业中会遭搜检。”
“哦。”来鹘并不惊慌。停一下,他道,“大王宽心,他们不会搜到什么不利于大王之物——只除了这柄刀。”
宜王苦笑了一下。
“让大王往哪里扔它呢?”来鹘自思自忖道,“搜检时,人们会想不到掘地三尺,再用渔网向湖中、水井中细细打捞一过,试看可能捞到甚有趣之物?”
宜王默然。
“大王唯一可行之法,只有尽快将我与这柄刀一同告发了。我细细想来,实想不出这别业中有何处能够藏下这刀,不被有意搜寻的人发现。”来鹘几乎露出了笑容。他忽然恭敬地深施一礼,将刀置于宜王膝上。“我所以久滞这里不去,就是因为受命将此刀交与殿下。殿下却始终躲躲闪闪,令我无法归乡复命。今日蒙大王以笛声相召,我终于不致有辱使命,万分深幸!”
他跳下地,昂然走至后窗前,掀窗纵身跳了出去。
这时,玉蛮已经换毕衣裙,从围屏后转出,至床前向宜王默然一礼,便向外走。
“此刻便走?”宜王漫问一声,连忙将短刀藏入寝衣底。
玉蛮不答,掀帘直至外间。帘外,捧剑被惊醒,出堂门传唤来小阉奴,秉烛护送玉蛮归至歌姬院去。待玉蛮等人去定,捧剑掀帘向内看一看,见宜王犹自坐在床头出神,便走入来。至床头大柜中寻出一条干净单褥,他请宜王下床,默默着手将被来鹘线履沾污的单褥撤下。宜王看到,这老阉奴双手一直在发抖。忽然,捧剑咕咚一声向宜王跪下,连连叩首不止。
“大王,这等事行不得,这等事行不得。”他喃喃道,一时老泪纵横。
“你方才都听见了?”宜王轻问。
“老奴该死,老奴该死。”捧剑深深伏首在地,几乎忍不住呜咽,“大王要保重金体!千万不要受那些小人勾诱,行那不忠不孝的事体!”
“老人,你放心,我心中自有成算。”宜王温言道,“夜深了,我也倦了,快为我铺好床罢。”
捧剑只得勉力止泪,立起身。
“你侄子仍是奚官?”宜王问,“去告诉他,有个胡奴勾诱王府歌伎,我今生今世不想再见此人。”
“是,是,”捧剑忙答一声,仿佛略舒了一口气,转身去将旧褥撤了,铺好新褥。待他忙毕,宜王忽然又道:
“罢,今日夜已深,别去找你侄儿了,以后再说罢。”
“可……”捧剑立时一片惶惑不安。
“就是这话了。”
“是,是。”老奴听了,十分困惑,但是不敢多说什么,只得服侍宜王就寝,然后,默默退至帘外。
独自一人,宜王拿出短刀,长久凝视。他遍思别业中诸处,实无一处堪以藏匿这短刀,能确保不遭发现。筹思间,只听神都城中的街鼓隐隐,报过了四更。再过一个更次,便将天明。焦躁中,他心中忽然升起一念,令他悚然一惊。
七
永宁的阿嫂们要到大敬爱寺听慧明法师讲经,晨餐毕,他只得随七兄永顺、十八兄永清一起,将阿嫂们陪护至寺中。待阿嫂们在讲筵中安顿已毕,两位兄长吩咐永宁留在寺中,仔细侍候嫂嫂,然后,这二人便率着从人离寺自去逍遥,只待黄昏时再来接人。
永宁陪阿嫂们听一会说法,借机窥看一回坐在讲筵四周廊下窗后的妇人们。然后,他寻个由头,离了阿嫂们,出大敬爱寺,意待向仅隔两条坊曲的普济寺而去。早已料知阿兄们会强令自己留下陪护嫂嫂,因此,在前一日,永宁预先特意约下了一群市井友伴,至相熟的普济寺僧立觉房中赌博为乐,以便发遣这漫长的一日。
永宁骑马从大敬爱寺庄严寺门前热闹的横街前穿行而过,横街的两侧,小商贩的地摊鳞次栉比,售卖巾帕、钗钏、绫绢彩花、假髻、香药、绣花样子、真假珠宝、旧衣裙的货摊便占去了多半条街,另外,书摊上摆满旧抄本甚至残破不全的佛经、书卷、真赝皆有的古旧字画、年历、卦书,画摊上挂满了五彩纷纭的佛神画像与彩绘仕女、孩儿、花鸟、山水、牛马的大小画幅,卖画人为了招徕买主,还就着一幅幅画上所绘,编出唱辞,唱讲与人听。一些小摊则摊卖泥陶孩儿、木傀儡,笔墨纸砚,历代古董,新旧各色靴、带、幞头巾子、 带具,马鞍具,乃至笸箩、草帚、炊锅等家用器什,应有尽有,一皆俱全。卖吃食的小贩们则挎着篮子,或者挑着担子,叫卖糕饼、粥糜、糖食、蜜水、酒浆、乌梅蔗浆等饮子,在街上穿梭。在夹道的货摊中间,过往游人骑马、乘车、步行,比肩接踵,扬起土尘如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