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这首《长安古意》是卢照邻那个才子的大作?”宜王眼光一闪。
永宁登时会意。他手抚下颌,思忖道:“这狞汉目今寄宿在集贤坊金鸡曲内著作郎杜审言宅上,我早已探听清楚。不过,据我听说,这卢照邻好像是染有风疾一类的沉疴,四肢僵痹,举动不灵。打他一顿,他也不成个对手,反而显得咱们欺人。”
“那么,便宜了他,”宜王扫兴地说。然而,他仍不甘心:“只是你虎头哥吃了哑巴亏。受衣冠士子们这般奚落,对他来说,真比挨一顿杖笞还难堪呢。”
二人对视一眼,眼中均闪过一丝恶谑的光芒。“好,我想个法子,让措大们从此知些深浅。”永宁道。
宜王看好友一眼,忽然笑道:“别闹得太过。卢照邻是大帝朝旧臣,天下名士,我不许你让他太受惊吓、太难堪。再者,崔二专一好结交这些文人骚客,与杜著作是相识,此事若被他听说,他一定恼你,又要与你绝交。”
“哼,他就会用绝交来气我。他真地与我绝交一回试试!我能让十六卫与羽林军的人天天在他那左翊羽林中郎将府府门前群殴,看他怎样向上官交待!他终究得与我讲和,向我赔不是。”
“真真岂有此理!”宜王又被引笑了,“好,快走罢。”
永宁听了,掀帷推屏,探手去床下摸出靴子。
“等一等!我有一件事托你。”宜王忽道,附耳向永宁低言了两句。
永宁听得,大吃一惊。“又要这等药?为什么?”
“你上一次帮着寻来的药,已经快用完了。”
永宁目光炯炯地望宜王一会,脱口道:“怪不得!我们还曾悄悄议论,大王怎会一直没有儿女,原来是这样!”
宜王敏锐地回视永宁一眼:“哦,你们曾经议论我?”
永宁自觉失言,低了头,嘟囔一声:“死罪。”
窗外,一曲奏毕,稍停,又奏起了《杨花》。
“有人不愿意我有子女。”宜王忽然说。
“是谁不愿意?”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怀胎的婢子总是会暴毙。她们想留自己一条命,就得想法子把腹中的孽障早早弄掉。”
“莫说了,大王,我都明白了。”
宜王的手被永宁有力地紧握住。二人执手在暗中静坐了一会。然后,永宁伸手揭开薰炉盖,将炉中的短烛吹灭。他穿好靴子,从薰炉中取出熄灭的残烛,插回灯槊上,在暗中向宜王郑重行礼,接着,从后窗上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宜王独自在帐中出神半日。久待在阁外的新荷终于耐不住,持烛悄悄走了进来。
“乐工在堂外吹奏已久,夜深了,冷得很,请大王用晚膳,让他们在堂上为大王演乐罢?”她小心地说。
宜王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忽然,他悄声问:“你,真的相信我会有什么‘它日’?会有什么‘别样的光景’?”
“当然,我真的相信。” 烛光映亮了新荷面庞上的光彩,“奴婢们今日为侍奉大王受苦,岂能是白白受苦呢,自会有苦尽甘来的一日。”说毕,她转身出去,吩咐其他婢子传膳。
一时,宜王独自坐在昏茫中。中堂上点起了明烛,蹙金彩绣的帘幕上隐隐透映着烛光。隔帘传来新荷督导众婢布膳的语声,人们忙碌走动声,器什的碰击声。
宜王起身走入床后暗阁里,点起明烛。然后,他轻轻推开漆棺的棺盖,拉过放置在棺内顶头处的一只小箱。打开箱盖,但见金工和绣女们精心制作的若干样贴金衣裙整齐地叠放在箱中。
宜王默默凝视片刻,一丝朦胧的狞笑升起在他颊上。
他挑出一件贴金箔天马、银箔麒麟纹的鹅黄罗襦,一件贴金箔蛱蝶、银箔芙蓉花纹的梅绿罗襦,一件贴金鱼蛟、银波浪纹的天青罗襦,以及三条贴着一朵朵金箔梅、菱小花的单丝罗笼裙,令新荷等送到王妃那里,请王妃代宜王进呈与圣神皇帝和太平公主。
翌日,已是月上时分,皇帝忽然派遣宫使赏赐宜王一份盛在水晶盘里的拌鹿舌,嘉奖他的一片纯孝之心。

只听门环拍响,接着,门声轧轧,陈尚仪的语声传来:“贵人在忙罢?”说着,她与院监沈公公已经入院,沿院廊匆匆走来。
柳才人忙招呼二人来中堂上坐了,彼此见过礼,陈尚仪不及说两句闲话,便说道:“此来相扰,是有件紧要事,要请贵人一起商议。尚方监新传了谕令,命咱们这里一年以内赶作出三千匹五彩花帛。后年,神都要建成一座‘天枢’,圣驾将亲御端门,率王公百官庆宴,这些彩帛要用去在端门前的天门街上搭设结彩宫殿和彩障、彩帷。”
“只能请缬院的人辛苦了。”柳才人听说,不由娥眉微蹙,“一年之内,绝对织不出如此多的彩锦,何况,朝廷终不会糜费到以彩锦作路障罢。从各院多抽一些人手去缬院帮忙,夹缬、印缬、蜡缬、扎缬诸法一齐用上,也许能对付过去。”
“谁想不到用缬染?”陈尚仪道,“可是,尚方来使明令,彩帛花纹一定要新丽,要有花鸟、人物等诸般图样,而且,花样变化要多,一种花样,最多只能用在三疋上,依此一算,也要一千种花样。每种花样即使只作三色套印,也需三千张镂版。若靠夹缬,咱们这里几个刻工,一时哪里刻得出那么多镂花木版?若是用蜡缬,就得要人一幅一幅在帛面上涂画蜡花,也太费工!”
“是这样?”柳才人蹙眉沉吟,“朝廷在这里置这一处绫锦坊的缘由,尚方监织染署莫非不知?咱们这里人手少,规模小,这些年,朝廷也一向不曾强求咱们成什么大事。今日这是怎么?”
“哎哟,贵人没有听到尚方来使的话!”沈公公道,“据说,树天枢是一件大事,尚方辖下各署这二年里是休想消停了。听来使说,那天枢是一根铜铁铸成的大柱,有一百多尺高呢。为这事,尚方监从民间四处买铜铁,一时都买不足!此外要用的诸般物什还多呢,派在咱们这里的三千疋彩帛,不过是其中的一小宗罢啦!陈尚书,我是老昏了,听来使说了半日,还是弄不懂,树这天枢是为了什么?请你给柳贵人细说一说。”
陈尚仪叹一口气。“我也听不懂,不过,据我看来,这一回,咱们若是误事,可是难以担待。来使一走,各院司事便分头找诸位见识广、有心计的能人商议,欲寻出一个妙法来。贵人可有什么主张?”
柳才人只是缓缓摇首。三人一时无计,相对愁眉不展。这时,院门响动,却是苎罗走来传话,说是赵婕妤请诸位屈步去芙蓉楼,尤盼柳才人莫记前嫌,也一起去。柳才人闻言,只得随陈、沈二人同往。
三人至赵婕妤住处,才知晴虹、丽纹、霞辉诸院的巧匠们都已经应邀聚至芙蓉楼,不一时,其他诸院的院监及巧女们也纷纷来到。只是来人个个面色沉郁焦虑,彼此见面,皆无多语。唯有赵婕妤面带笑意,一一招呼来人就坐,招呼毕,便自向一盏小油灯上薰制剪纸花样,令客人个个诧异。直待诸院人已经约略聚齐,赵婕妤仍然不慌不忙,默默地将剪纸花样又薰烤片刻,然后递向陈尚仪。柳才人知道,这是妇人们复制绣花纹样的惯用方法。将绣花纹样用剪刀剪刻成镂空的剪纸花,再将剪纸叠放在一张白纸上,以二者倒覆在油灯上方薰烤。白纸上,凡无剪纸覆蔽之处,都会被油烟慢慢薰黑,如此薰烤一阵,剪纸花便在纸上留下了白影。
柳才人顿时悟出了赵婕妤的意思。但是,此时诸院能人毕集,她不愿多言,只是注视着陈尚仪。陈尚仪亦即醒悟,不由一拊掌:
“对呀,以夹缬法染花,何必非用镂花木版?”
一向专工缬染的霞辉院染女春娘也接口道:“正是!将油纸、蜡纸多蒙覆几层,便一定不会被染色浸透,剪出镂花,不是一样可以做染版吗。”
“我想,这宫里年轻有力、会刻木版的宫监固然少,”赵婕妤笑吟吟开口了,“宫娥哪一个还笨到不会用剪子剪个花纸?莫若让画工们专一绘稿起样,另外,各院里皆有似柳贵人一般的能人,虽然不曾从师学徒,却自己学得一手绘花样的本领,也不妨一起各尽所长,齐绘样稿。”说着,她回眸向柳才人善意地一笑,柳才人便只得回以一笑。赵婕妤续道:“宫娥们依样剪花版,宫监相助缬院的人一起染色,岂不是个法子?”
满堂人登时一片欢悦,对赵婕妤的主张皆啧啧称是。接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补添意见,又商议各院分工,叙定工序。最后,因为这一切全得力于赵婕妤所想出的妙法,众人遂一致推举赵婕妤为这一工役的役长。人声纷议中,柳才人察知,赵婕妤时时得意地睨视向她,仿佛孩童在争斗中赢胜了一回,在窃自喜悦不已。
柳才人只作不知。待至随众人一起散出,她在芙蓉楼外悄悄拦下陈尚仪与沈公公等人,对他们说,自己有心暂抛下织成锦,与大家一起赶工缬染彩帛。沈公公听了,不假思索,便摇首道:“怎能令柳贵人执这庸役呢!贵人自己不介意,我们也不敢这般屈才呀!”
“正是,虽说这一宗役事工量大,也不至于一定烦动贵人一起受累!”春娘搭言。
“嘿,何必说这些生分的话!咱们一起熬了这些年,是一家人,如今有了这样一桩重役,我不与大家一起分担,心里不安!”柳才人忙道。
“贵人放心罢!有赵贵人主持,此事耽误不了!”春娘暗示地向芙蓉楼院内努嘴。“你们两位贵人中,有一位肯出面操持此事,也就够了!”
柳才人知道春娘的顾虑何在。赵婕妤一定不愿柳才人参与这一宗工役,唯恐她的灵慧会令自己相形之下黯然无光。
“我并不是要做主持。”她恳切地说,“我只是想,自己会剪几样花样,加入进来,也添个人手。”
众人见她这般坚执,也不好再拦。
“那就委屈贵人啦!”陈尚仪发话道。
说不出的,柳才人顿觉心头一阵轻松。


第四章

残雪犹未销尽,但是,御沟的寒冰已经坼裂了,一沟初融的春水哗哗急流不已。
紫儿与几个似她一样梳双髻,穿上领衫、条裤、编线履的童幼宫娥、宫监,披着薄绵披袍,聚在御沟边玩耍。在一片咭咭呱呱的欢声中,他们将一些纸叠的小船轻轻放入沟中流水,赏看纸船被急箭般的春流所携带,漂入高峻的朱红宫垣下白石砌就的拱形渠孔,流出宫外,去至人间。
“我的船漂出去了!我的船漂出去了!”紫儿欢叫。
忙碌中不见了紫儿,柳才人便猜到她是贪玩溜开。正好剪花样剪得手发酸,柳才人索性放了剪子,借着找紫儿,四处闲走一走。不意却在宫苑的这一处角落里,撞见紫儿和小友伴们玩纸船。
柳才人赶上前一把揪住紫儿,拽着她便往回走。紫儿见她脸色难看,吓得一声不敢出。将至七襄楼,霞辉院的春娘远远路过,望见柳才人,便折向走过来。
“贵人听说么,赵贵人今天早晨上吊自缢了,韩长寿也自尽了,”春娘眼圈红红的,凑近柳才人,低声说。待欲再说什么,瞥见紫儿正瞪圆眼望着她,又见左右往来人迹不绝,便一点首,抽身自去了。
这突来的噩讯让柳才人一时怔在当地。她携着紫儿慢慢归院,紧销院门,坐在堂上,拿起一幅缬染花样,把剪了一半的菩提树纹继续剪完。察觉紫儿不时一脸疑问地偷睨向她,柳才人低喝:“你今日骨头犯痒么。”紫儿连忙俯首下去。
不久,有人敲响院门,紫儿跑去开门,来人是陈尚仪。她未携随侍,独自一人姗姗走来。柳才人将两把剪子递给紫儿:“剪刃钝了,去找泉子,让他给磨一磨。”紫儿只得接了剪子跑走。
陈尚仪坐定,见柳才人忙着要亲自煎茶,便道:“别忙罢,我略坐一坐便走。你自管做你的活计。”
柳才人只得罢了。陈尚仪半日不语,一味犯怔。柳才人便继续咔咯地剪出菩提树下的长鼻白象。
“赵贵人的事,柳贵人听说了罢。”陈尚仪忽然开口。
柳才人“嗯”了一声。
“是我亲口劝她自尽。”
柳才人不由停住手中的活计。
“她若是被押回洛阳宫,交由内寺伯们审纠,就更糟了。”陈尚仪仿佛难以喘息一般,长出一口气,“如今,诸位司事的一起商议,都有心合力将此事瞒下。赵贵人还是可以陪葬在大帝山陵畔的!”
“是呀,这等事一旦传扬开去,于咱们一宫的人都无益处。”柳才人应道。
陈尚仪又是半日无言。
“其实,这些作假夫妻、干那些下流行径的秽事,自古掖庭中常有,”过一会,她开口道,“只是赵贵人心高气傲,得罪的人太多,她在绣院中的冤家设计捉奸,令她在人前出丑。”她深深叹一口气,“小苎罗因为常常挨打,罚跪,饿饭,怀恨在心,就与这些人勾结,做内应。小孩家不明利害,哪里知晓自己造了多大的罪孽!”
“赵贵人命薄,”柳才人无话可说,漫应一声。
“她与你我不同,天生难割业根,这长门深宫中苦修的功课,实在与她无缘。”陈尚仪的泪水汩汩流下,“唉,竟是我逼死了她!我作下了什么样的恶业呀!”
“大家,你莫要这样想!”柳才人心中一阵刺痛,“她若是能够陪葬在大帝山陵畔,便是你,是这一宫的人成全了她。”
“这半日,我真是心中憋得慌,只想找一个人说上两句话。”陈尚仪发出一声低抑的呜咽,“苦命的人哪,你当初就是降生在娼楼,也会比今日强哪!”
一向雅正矜持的陈尚仪忽出此语,柳才人不免心觉格外凄凉。她连忙起身出房,唤紫儿捧来热水、面巾。立候在门外,待紫儿将诸物捧至,她接过,回至房中,重新掩紧房门。陈尚仪已经渐渐止泪,柳才人亲手拧一条热巾递与她。陈尚仪接巾揩拭净面上的泪痕。
柳才人去取来镜奁,陈尚仪垂下目光,以热巾慢慢擦拭着双手。
“韩长寿不肯死,沈公公只得派几个力大的宫监将他勒死。”她忽然说。
柳才人取粉盒的手一下停在半空。终于难以自抑,她眼前模糊了。
陈尚仪自她手中取走粉盒,在一片沉默中,对镜补画了淡妆。然后,她默默起身离去,柳才人也默默起身相送,直送至院门外。想起一事,她将陈尚仪叫住:
“赵贵人有一套琉璃金银茶具,是在她来尚方之前,大帝所亲赐……”
“我会留意,一定让她带走,”陈尚仪低声道。转身欲走,她又停住,低首想了一想,道:“有一件事,我本想迟些日子再说与你。索性说了罢,也了我一件心事。赵贵人要我传话给你。”
“哦。”
“她要我一定让你知道,她是穿着缝有织成裙腰的那一条白罗裙走的。”
“什么?”
“她是……”
“我听清了,我听清了。”
在掠得枯梢咔咔作响的料峭寒风中,二人默然对立一时。然后,陈尚仪转身姗姗走远了。
重新销了院门,柳才人忽然听到,七襄楼二楼的东厢阁里传出丁丁当当的声音。
用来织制织成衣料的那架小小织机,一直安置在七襄楼二楼的东厢阁里,不曾移至锦机工坊中去。自从柳才人随众人一起着手赶制三千匹缬染彩帛,这东厢阁便一直闲闭着。
此刻,丁当声是泉子挥锤而发出的。只见这小宫监跪在织机前,正将一方薄木板水平地固定在织机的四个支足之间。他干得专注,将最后一个钉子钉实,站起身,揩净手,又小心地摘下悬在织机旁的那一张五彩锦样,把它铺展在新钉好的木板上。满意地擦了一把汗,他这才看到循声来到的柳才人,立刻,在他脸上放出腼腆而得意的光辉。
缂丝织机绘制图(摘自《中国织绣服饰全集·织染卷》)
柳才人慢慢至织机前坐下。透过机上瀑布似的银白经丝间的细隙,她隐隐看到了平铺在下面木板上的锦样。韩长寿所绘的锦样,原本是悬挂在织机的一旁,她织作当中,需得时时扬首,参看画样上的纹彩变化。今日经泉子这一番巧心安置,此后,她在织作中随时可以将眼光漫过经丝,端量那画样,不复频频举首俯首之劳了。
翌日黎明,望着镜台旁的罗褥,她音声微颤,轻轻唤道:“金蛇,蛇仙,请你屈尊现形。”叫过这一声,她害怕起来,不敢再唤,只是屏息静待。良久,倚壁一侧的床帷微动。透过半旧的碧罗帷,她看到一道金光沿床屏上沿滑移。接着,金蛇沿帐杆溜下,游过罗褥,盘立在她面前。
“如若你有意送金线与我,请你尽管日日送来罢。我有用处。”她说。
金蛇忽然消失了。余下她一人独自惴惴许久。

从梦中惊醒过来,宜王睁大双眼望着帐顶,半晌一动不动。才逝的梦景令他痴怔了许久。忽然,他猛地翻身,将脸面埋在用新晾的菊花做枕芯的纱枕上。鼻息中盈满干菊瓣的清气,他闭上眼,久久地、尽情回味着美人在梦中施与他的嘱托。
然后,宜王悄悄起身,在寝衣外胡乱罩了一件外袍,又穿了靴子,从后窗无声地跳出了寝阁。天时尚早,光风堂的奴婢们大都还没有起身,只有几个执贱役的小阉奴在清扫院子,一见宜王,不免吃惊,可也不敢说什么,只是无声地跪到地上向宜王行礼。
宜王慌慌张张地一路绕湖而行,到达工坊时,天色已经大亮。他绕过半个工坊院,直转到三间金工室的后窗前。透过半开的窗子,可以看到金工们已经上工了,张成轻声哼着歌在清理工案。
“阿成!”宜王轻唤一声,“出来!”
张成闻声转身,略显惊讶,不过,他两步跨到窗前,从后窗上跳了出来。
宜王拉着他便向无人处走,直走果林深处才停下。他不安地环顾一下左右,悄声问:“当初,我要用金线,你给了我一团线,你还记得吗?”
“那金线可还合大王的意?”张成听问,立即露出笑意。
宜王看一看他。“那金线,可……有甚不一般处吗?”他胆怯起来。
“大王,那金线,可是大大地不一般哩。说一句渎冒的话,就是尚方所出的内作金线,也不及它。这是施利用他们波斯国制金线的法子做得的,咱们中土原不曾有。”
“噢?是这样?”宜王不由一下挺直身,“他做了多少这等金线?都给我拿来!”
“禀大王:他就做了那一小团线,以后再没做过。是娘子不许做的。”看宜王不解,张成解释道,“这些波斯胡刚入府时,曾经每人做了一样金器,算是展示手艺。施利就做了那一团金线。娘子看过那金线以后,当即发话,不允施利擅自制作,传令王府中只能还用御赐的内作金线。”
“为甚?”
“娘子谕教:这波斯金工所制金线,看去竟比尚方内作金线还要精美。若是王府改用他制的金线,岂不竟是要使用至尊都不曾使用的珍物?这岂不是僭越礼制?谁敢犯这一等大罪?因此,娘子传命,不许波斯金工擅制金线。”
宜王怔了一刹,忽然,用力一拍身边一棵梨树的树干,喜笑颜开地说:“这太妙了!太妙了!”拉起张成,急急赶回工坊院。
“来鹘!叫来鹘!”他一路走一路大叫,直冲到施利做工所在的那一间工室后。他拉着张成从后窗上跳进室中,然后,上前一把揪住施利的肩膀,几乎把他从坐床上提了起来。老胡身上的一股异味袭来,令他忽然受到蜇刺一般,浑身哆嗦了一下。
“他身上为何总有异味?”宜王一声厉问,令匆匆赶来侍候的阿六、捧剑、来鹘等皆是一惊。
皱眉想了一想,宜王传命:“搬几个薰炉来,再将我行香用的那一柄鹊尾香炉拿来!这一室里,除施利做工的动用什具,别物都清出去!”说着,将摆放着工匠们的饮水罂和杂用什具的一只小案一靴踹翻,陶水罂、陶碗之属哗啦啦滚落地上,砸得粉碎。
奴婢们皆满面惊疑地看向阿六和捧剑。捧剑与阿六对了一个眼色,向持戟摆了一下手,持戟立即率几个阉奴忙忙去了。这里,阿六和张成便指挥众人清理室中的杂物。不一时,持戟等搬来了几座涂金大银薰炉,婢子们也随着一起赶到。众人七手八脚,将薰炉布设在室中四处。新荷亲自点燃鹊尾香炉,奉与宜王。宜王看了一看惴惴立在室中侍候的众人,又是一阵难抑的躁怒。
“出去!都出去!这么多人挤在这里,人气沆瀣的,怎么受得了!”他吼道,“开窗,透气!”
众人一听,连忙将窗子皆打开,然后,争相退出室去。施利一脸听不懂的茫然,见众人退出,不知该当如何,犹犹豫豫地也随着向外走。
“嘿,你站住!”宜王忙发一声喝。
来鹘冷笑着,用胡语叫住施利,自己随在众人后面走出,却又转到前窗边,大胆地立在窗外不去,一脸暗嘲地观量着宜王的行止。
宜王手持香炉,如在佛寺中行香礼佛一般,手持燃香的长柄鹊尾金香炉,在室中缓行一周,向室中各处散香一回。然后,他归座,令施利立在他面前,由他亲自持香炉在施利身前上上下下薰香一遍。薰毕,宜王一把紧攥住施利的手臂,转向立在窗外的来鹘,好似满怀仇恨一般,用一种诡秘的语调,咬牙切齿地低声说:“告诉他,从今天起,我要向他学制金缕线。”他浑身上下不能自禁地一阵阵寒栗不止,双颊却如醉酒一般烧得彤红。
来鹘不解地皱起眉头。
施利听了来鹘的传译,也露出意外和困惑的惊色。他低首看向自己的手臂。宜王大力揪住施利臂腕的手一直在不停地抖动,几乎带动施利的手臂也颤动起来。
施利轻轻地,但是有力地从宜王的把握中抽出手臂,慢吞吞转身去取来几片金箔。
“制金箔的法子,是将这金箔切割成细缕,再……”来鹘抱起双臂,冷冷译道。
“等一等,等一等,”宜王截断道,“金缕线是由金箔制成的?”他目光闪烁了一会,“那么,我就从制金箔开始学起。”

施利将一块纯金胯具放至炉火中烧得将熔未熔,从被烧软的金块上切割下莲子大小的一颗金豆。
从窗外,忽然传来张成的低语:“一早就醉成这样!”
“我一再说,不要闹新花样,你们偏偏不听!如今引出这等麻烦,今后可是别指望安生了!”阿六低声抱怨,显然以为不会被屋中人听到。
施利将金豆粒放在砧石上,用刀子将这金豆逐一切割成几十颗米粒大小的金粒。然后,他将金粒尽数收入一只小漆盒里,只余一粒在砧石上,递给宜王一柄小锤,示意他将金粒锤打成薄片。
“你也敢将我当作麻烦,想尽快发遣了我?”宜王看一看金粒,怒道。
来鹘笑着传译过去。不料,施利严肃地看着宜王说了几句话。
“他说,大王且先捶打,结果如何,日后自知。”
宜王听了,只得依言准备开工。这时,他心内蓦地涌起一阵莫名的慌惧。一时,他喉咙中阵阵发紧,心上跳得异常剧烈,浑身俱是汗意,却又隐隐泛冷。他忽然不安地问:“从此刻起,我们是要制金线了?”
施利听译,面露讶色地答了一句。
“他说,当然了,这还会错?”来鹘冷笑着转译,微眯起独眼。
宜王将双手在腿上搓了一搓,忽然察觉,周围一片鸦雀无声。他受惊地抬头环视一下,只见跪在对面的施利,立在窗外向内观望的来鹘、阿六、新荷等人一皆面露惊讶地不错睛注视着他。宜王立即低下头,伸手拿起长锤,向金米上打了一下,似是意欲在众人面前掩饰他的隐秘。
“太轻。”施利立即发话道。
宜王加力打了一下。
“太重。”施利又说。通过来鹘,他告诉宜王,在将金粒锤打成扁片时,用力不可太轻,亦不可太重,否则,金粒会延展不匀。宜王听了,只得加意留心,竭力做到每一锤不轻不重,不疾不徐。不料,他每下一锤,施利不是嫌轻,就是恨重,令宜王渐渐颇觉恼火。他不觉咬紧嘴唇,全神贯注在手中锤上,用心揣摩下锤时施力的分量,一时,倒将心中的惶惑忘去了大半。
打一会,金粒便逐渐冷硬,施利教他将金粒送入火中烧软,然后,继续慢慢捶打。金粒渐被锤成扁片,宜王也逐步掌握了下锤时应有的劲力。这时,施利不再絮絮教导不停,他手持一柄小锤,默守在一旁,不时止住宜王,由他来东捶西敲,加以补救。
“大王可还要我讲谈西域见闻?”来鹘忽然在窗上开口道。
宜王受惊似的浑身抖了一下。
“你!”他向来鹘粗鲁地吆喝,“你去,去传乐工们到工坊院中练乐,依旧由你为他们传译,我在这里也能顺耳听到。”
“可是,这院中工匠们做工的一片噪声,如何练乐?”来鹘一扬眉问。
“哦,阿六,让众工匠停工。”
“大王!匠人们手上都有活计,只怕停工不得。”阿六一副苦脸。
“真笨!你不会带他们移至别院去干活?”宜王道。
阿六听了,无可奈何,只得退出。不久,工坊院中平日常闻的各种噪声一一停了下来。又过一会,院中廊下响起了乐工们齐奏《突厥盐》的乐声。
这一日里余下的时光便在锤声与乐声中过去。待至黄昏,在施利相助下,金粒被宜王悉数锤打成如纸笺厚薄的金片。
晚膳后,宜王用香汤洗去一天做工所流的汗水。然后,他令婢侍长久为他揉按肩、背、腰、右臂,尽管如此,翌日,他一起床,仍觉得肩臂隐隐酸痛。
依宜王的吩咐,新荷率几个婢子连夜为他赶制了一套金工所穿的粗麻衣裤。宜王起身以后,即将这一身青麻布袄裤穿上,又穿了一双庶人的编麻履子,然后赶到工坊。只见施利已经洗浴过,换了一身洁净衫裤,身上香气喷人。心中存疑,宜王认真向施利身周围嗅了一嗅,没有嗅到明显怪味,他才稍觉放心。还是如昨日一般,在工室中持炉行香一遍。待他归座,施利将昨日打就的数十片金片取出,将每一片金片一一各夹入两片羊皮中。这些羊皮两面上皆有乌亮、滑腻的一层黑膜。宜王看了,登时心中狐疑:“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