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起你这一套。由你受用了,还耍这些轻薄。”王妃忍不住轻笑一声。
“真的。演乐时,你本该这样,这样,而我就这样,这样。可是,你却这样,这样,我也只好这样,这样。”
“哎,罢住!真是个贼人!”王妃又笑一声,向宜王肩上咬了一咬。
宜王将舌尖递入王妃口中,细细吮弄着她甜润、温软的舌儿。
待得二人倒回枕上歇息,宫漏已经报过了三更三点。过一会,宜王再次移近王妃:“我想好了,要用那贴金箔的法子为你做一身衣裙,诸妃主都不曾穿用过的衣裙。我已经想定了衣裙的花样。”
“又来了。今世里我怎么撞上你!我倒请问,你何时想定花样的?”
“就是方才。”
王妃嗤的一笑,打宜王一下:“真讨嫌!”
“真的嘛,我真是在方才灵机触动,想定了此事。卿卿,你为什么总觉得我在骗你?”
“哎,我的年少的哥哥,你就是总在骗我!你对我哪里有半分真情。”
“好人儿,我几时曾经有意骗你呢。”
“专会甜言蜜语的少年哥哥呀,冤家,你这负心薄情的郎。”
“我不骗你,我不骗你,玉一般的卿卿,我梦中的人,我的千年万年的恩家!”
忽然,王妃换一种声调,脱口而出:“你若真似你自己夸耀的这般巧,不如试一试用这法子为至尊、为姑母制一些衣裙。”
宜王不由停住。怔了一会,他才重新动起来。
“你说得对,”他低语,“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哎,你慢些,你慢些。你疯了!”
“给大婶母也做一件,给各婶母都做上一件,再给表妹们做,给十五妹做……”
“别说了,别说了。你怎么了?想一想你眼前的人。”
“好啊,好啊,我只想着你,我只想着你,梦中的玉人,我的心上的妹妹。”
宫漏报过了四更。在银的光焰中,宜王解下系在肘后的金薰球。自从受杖以来,已有数月,他未曾点亮这薰球。打开球壳,一小团金缕线立即从中滚落下来。仅仅数月以前的旧事,此时想来竟然已如隔世。

柳才人手中的木梳一下掉落在罗褥上。在青瓷油灯如豆的灯焰中,久已未露踪影的那一条金蛇竟然又一次忽然现形。从口中吐出一团金线,然后,倏而消失。
用发抖的手轻轻拿起那一团金线,定睛观量,她好生惊奇。
这一日的织作,她无法集中心神。织机上,银白的经丝如一匹小小的瀑布,瀑面上有墨线描画的半臂衣的图纹。韩长寿的画本悬挂在织机旁。在她身边的竹篓里,放着上百只缠有不同色线的小梭。
织成锦的织制十分费功费时。韩长寿制定的锦样极其繁丽,柳才人所创出的通经断纬的织法则异常烦难。她舍弃了自古以来通用的长通梭,改用与泉子一起反复试制出的小梭。小梭的妙处,在于由她灵活应用,可以随时更换。
柳才人依照经面上描绘的图纹,至织叶纹时,用缠带绿线的小梭,至织花朵纹时,再改用缠带红线的小梭,至织石纹时,又改用缠带褐线的小梭。在同一纬上,绫罗绢纱通织一梭即可完工,她却要依据彩纹在这一纬线上的变化,随图换色,运用不同丝线的小梭,织出长短不等的几十梭,乃至上百梭,每下一梭,即需踏动一次地杆,令经丝上下交织。如此,她可以根据纹彩变化,随时随地更换彩线,并且根据花纹在一纬上的窄阔,决定每一梭的长短。彩线与织梭,在柳才人手中真地变作如颜彩、画笔一般。虽然织梭终究不能如画笔或绣针那般八方出击,只能一纬一纬地慢慢织作,但是,她毕竟可以灵活地用色、勾形,可以畅意织绘造化的千姿百态了。
但是,这一天,坐在织机前,柳才人一手拿着尚方发放的金缕线,一手拿着金蛇所吐的金线团,只是出神。
尚方发付各绫锦坊使用的金线,皆出于尚方辖下内作巧儿之手。这些金线系以金箔切割而成,皆呈细细的扁片状。金蛇送来的金线却是粗圆的长丝,柳才人反复猜测,也猜不出是何法制成,仿佛,这金线竟是天然生成之物一般。莫非,这金蛇能够似蚕一般吐丝,而且,是吐金丝?抑或金线是什么拂林国之类海外奇国所出的珍物,是内府的宝藏,金蛇偷来送与她?
茫然当中,柳才人不自知地拿起一只小梭,把金蛇送来的金线向梭上缠。过了一会,她才明白自己正在干什么,不由眼前一亮。
恰好,她刚刚织毕前襟底缘上的一道晕间纹饰带。于是,手持缠有金线的梭子,她一梭一梭,在晕纹带上加织了一条窄窄的金边。织作中,她不由暗叹这圆金丝格外牢韧,相比尚方的金箔扁线,用来更便利,织在锦上,反光也愈加变化不定,愈显流光溢辉,灿烂耀目。
一个念头忽然跳上她的心头。
一件金衣,一件金底上织满五彩花鸟的锦衣,从她心底浮起,在她眼前依稀闪烁。这一景象将她自己也吓得一惊。

“这老胡总向我念叨,说,大王命他制一种能够贴饰在衣裙上的金箔,他自觉制作出来了,但是,一直无缘将金箔试贴至衣裙上,要我设法帮他。我见过他制的金箔,觉得不错,向匠师长说过几次,匠师长他……他太忙,顾不上此事。恰好我阿妹受命绣那一件罗襦,我就……就劝她试用一下那金箔。作成以后,匠师长也说‘好’,同意献给娘子。”青年金工张成有些惴惴地恭禀道。
宜王凝目看着工案。一方葡萄紫壮士射虎暗纹绫合欢襦料段,平平地铺展在工案正中,四边用木框绷紧。左襟上新贴的一片金鸭纹闪闪烁目。
“我来试一下。”他向张成的阿妹、王府绣女桂娘说道。
桂娘连忙从案一侧的许多木模印中挑出一块,递给宜王。宜王便学着桂娘方才贴左襟上金鸭纹的工序,将木模印刻有模花的一面伸向胶液盘中,轻蘸些胶液。
“捺在这里,不能偏,也不能歪。”桂娘指点出绫料右襟上待贴金箔的位置。宜王依言将木模印向那里捺下,着力压了一压。待他将木模印拿起,绫面上便隐约显出一片胶液印出的鸭形。
宜王拿起一片金箔。只见这金箔正面是闪闪的金面,背面却是一层经鞣拉变得薄软如丝纨的羊皮。
“为甚将金箔和羊皮贴在一起?”他不禁问。
张成兄妹听了一怔,仿佛是难以置信世上还会有人发这等疑问。但是,张成连忙恢复一脸恭色,回答说:“将打制极薄的金箔,裱贴在羊皮上,才好使用——在咱们中土,也常将金箔裱在纸上。金箔这般薄脆,遇上一丝风息就会化碎掉,拿不得,碰不得,怎好使用?向来的做法,都是将金箔裱贴在皮、纸上。金箔一旦牢牢地贴着在皮、纸上,便可随这些衬物一起被移动、卷曲,绝不再碎散。”
宜王轻轻将手中的小片羊皮金箔卷曲起来,闪闪的金箔果然牢牢贴敷在羊皮上,随羊皮一起弯卷,并不破碎、剥落。于是,他仿学桂娘方才的做法,把这羊皮金箔的羊皮一面朝下,轻轻放向案旁一只清水盆中的水面上。
“大王仔细。要让羊皮金浮在水上,只能让羊皮这一面沾水。”桂娘在一旁轻嘱。
宜王竭力让手轻稳,双手却因近来终日狂饮烂酗而不由自主地发抖。
“金面上不可沾一点水,不然,就不能粘黏到绫面上……”桂娘继续道。她与恭立一旁的张成和匠师长阿六,都不由现出担心、关注的神色。
宜王的手愈发抖得厉害。这时,窗外隐隐传来一阵歌声,高亢苍凉,声声悠长。宜王听出歌声在吟唱突厥曲调,不由微顿了一下。随即,他摄住心神,眼中只有水面和手中的金箔,双手一下稳住了,不再颤抖。将羊皮金箔向水面上轻巧一放,那羊皮金箔平平地浮在了水上,羊皮一面浸到水中,金面朝天,不曾沾到一丝水星。工室中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暗暗松了一口气。
“将金箔捞起时,也还是不要让金面沾水……”
宜王依桂娘之言,将羊皮金箔捞起,轻轻将金面覆贴向绫段上胶液印就的鸭印,又用手捺实,这一片羊皮金箔便被贴在了绫面上。此时,金箔的金面与绫面相贴,羊皮一面显露向外。经水浸,原本涂在羊皮与金箔之间,令金、皮相黏连的一层胶液被化开了,宜王用手将羊皮一点点撕下,便露出了原本被羊皮贴覆的这一侧金面。
他拿起一团丝绵,在金面上轻轻拂拭。金箔未经胶液粘贴到绫面上的部分,立即被丝绵拂离绫面,粘附到绵团上。一只金鸭形渐渐呈现出来。
宜王后退一步,一时欣喜得不能出语。
桂娘面对着衣料两襟对称的一双贴金鸭纹,似乎有些难以相信。“大王是贵人,果然是与凡人不同。这贴金法,最是难做,大王才一上手,就做得这般好!”她喃喃说。
张成等都也都很吃惊地互相交换眼色。
宜王看一看众人,不禁笑了。他欣奋地用力搓着双手,喜不自禁地怔怔了一会,忽然,转身走至窗前,双肘倚着窗栏,将刚才听到的那一声突厥歌调高声仿唱了一遍。室内外的众奴婢闻声皆吃了一惊。
远在院外的唱歌人显然是听到了宜王的歌声,略停,愈发恣纵地高亢起来。宜王细心辨听,不料,那人歌音忽停,没了声息。
“怎么了?去问一问。”宜王向匠师长阿六发话道。
阿六去了一时,转回来恭禀宜王道:“是一个奴子喝醉了发酒疯,已经被绑起来了。”
“是吗?”宜王道,“带他来见我。”
有顷,几个壮奴将一个被反缚住双手的人拖拖拽拽地强拉来。那被缚之人正是独眼突厥通译。只见他一脸醺醉,面上有乌青痕与血污,显然方才不肯轻易就缚,与动手捆绑他的壮奴们扭打了一番。壮奴们将他推倒在土尘中,他就势颓倒在地。
宜王以双肘撑着窗栏,立在窗前,一看通译,惊诧道:“是他!我倒忘了这里还有这个人!他一直在哪里鬼混去来?”
恭立一旁的阿六忙上前回禀:“这人在这里无甚事,乐师长便与我商议了,将他叫到乐部去帮忙。据乐师长说,王府上的乐工、歌妓有中土人,也有西域人,高丽人,彼此言语难通,大家练乐时,全靠手传心会,有许多细处,互相解释不清,总觉彼此隔了一层。偏偏这通译通晓西域各国语,中土话也讲得好,乐工、歌妓们练乐时,有他为众人传译,大家将以前讲不清的一下讲清了,都觉得互相一下近了许多,更知道该怎样配合了。我想,两位殿下都通晓音律,王府乐工歌妓们若是能将乐歌奏唱得更妙些,岂不令主父、主母欢喜,就同意了。”
宜王听了,静看通译一会,忽然,笑问:“方才,我唱得如何?”
“你汉家儿,岂会唱我胡家谣曲!”通译醉醺醺道。
“胡扯!”“这贱人不是在找死!”壮奴们一听,连忙上前将通译踹了几下。
“你究竟通晓几种胡语?”宜王又问。
“大约……二十几种罢。”通译打了一个醉嗝。
“莫非你游历过西域诸国?”
“游历,倒不曾。只是少年时曾经贩卖马和骆驼,四处走了一走。”
“那么,你自然通晓西域各国的风土人情。”宜王含笑沉吟一会,“你叫什么?”
“卑奴胡名依意译作中土语,应当唤作‘来鹘’。”通译眼中闪过一丝谑光。
“你可善玩乐器?”
“善吹羌笛。”
“嗯。胡人自然皆爱唱歌?”
“也颇知跳舞。”通译一笑。
“听见没有?”宜王欣喜地转向金工、绣女们,“咱们正缺这样一个人哩。待咱们做工累了时,正好由他来消闲解闷。”
众人目瞪口呆,无人敢答话。
宜王将腰间一条十一环金腰带摘下,转首寻找施利,却见他远远躲在房外的院墙下,垂头蹲着身子,随手摆弄着足前地上的土块,不知在想些什么。
“要是把这个都做成金箔,能做出多少?”宜王把金带掷在案上。
张成拿起沉甸甸的腰带掂了一掂:“要是真的将这条腰带都打成金箔,只怕……一个神都城的地面也都能铺满了。”
“真的?”宜王双眸闪亮。“告诉老波斯胡,让他把这条金带都打成金箔!”他对犹自瘫坐地上的来鹘大声说,同时向持戟打个手势,示意为来鹘松绑。“告诉他,我要做许多的贴金衣、贴金裙,还要做一围贴金的步障!”
来鹘只是慢腾腾地打了一个声响很大的酒嗝。
“大王!大王……岂能做这贱役!说实话,这里根本不是大王该来的地方。”阿六此时终于缓神过来,忙劝,“娘子得知,又要骂我们引大王学坏。”
宜王不答,却嗅一嗅空中飘来的肉香,走到门前,向正在院中忙碌的持戟高声问:“还没煮熟?”
工坊的庭院中,此时正是一番忙闹光景。捧剑、新荷与光风堂的奴婢们一直在忙着垒石架锅,生起柴火,还设了银酒铛烫酒,更有持戟率几个壮奴,就在院里宰杀了一头牛,两只鹅,剥皮烫毛,扔在大汤镬中烹煮。
“熟了熟了!”持戟忙不迭地答道。
此时,众工匠、红女闻说宜王来了,又听得这里牛鹅乱叫,都好奇地走来,悄悄凑至院门前、墙窗边,向内窥看。宜王一见忙道:“我倒不曾想到,这里最是人多,快再宰一只羊!快叫他们都进来,就说今日有酒饮,有肉吃!”
捧剑们听了,忙前去招呼众人进院,众工匠、绣女反而纷纷畏怯地退开。新荷、捧剑等人只得竭力好言哄劝,将众人劝进院。
“别愣立着,起个歌场!”宜王又道。
捧剑等便又导引簇拥在院门前的众人散开,在院中围成一个圆圈。
“今日,咱们起歌场,任谁唱一曲,都得赏酒一杯!”宜王笑盈盈道。
众奴婢只是怯怯立着,你看我,我看你,无人敢言动。来鹘忽然站起来,蹒跚地走到歌场中,放声唱起了一支中土调子,宜王不由大喜,忙命婢子递酒给他。一见赏酒,立即有人出声相和起来,接着,男声女声,许多人纷纷加入。宜王听了愈加心喜,也放声与众人一同高歌,一边唱,一边向婢侍们挥手示意。新荷一见,忙示意众婢子从酒尊中舀盛出一盏盏酒,分赏众人,歌声顿时更加高扬。
宜王随众人高唱着,走到热汤沸滚的大锅前,从腰带上拔了刀子,亲手将煮熟的全牛肢解成大块,盛在一个个大盘上,由奴子们去分赏。
当日,众人在工坊中整整唱了一日。宜王不断赏酒,众人竟将四五尊酒接连饮尽。这一日里,工坊中几乎人人醺意沉沉,至黄昏时,那唤作张成的青年金工等三四人饮酒过多,还撒起了酒疯。此时,宜王亦已醺醺然酩酊大醉,闻听阿六前来禀告张成等人的罪过,望着匠师长恼怒无奈的模样,他不禁哈哈大笑不止。
从此,他日日在工坊中消磨时光,一旦兴起,便命奴子们杀鸡宰羊,叫工匠、红女们都停了工陪他来唱歌跳舞,饮酒作乐,直闹得匠师长阿六叫苦不迭。

宜王带着醉意歪倒在枕上,却见菊芯纱枕边,有人放了一颗琉璃弹丸。他立即向新荷摆了摆手:“我想静一会。”
新荷默默退了出去。
一会,后窗上响起两下轻敲。宜王立即坐起身,四下静听了一下,接着,悄悄离床走至后窗前,拔开窗销,掀起窗扇。永宁立即闪身在暮色中。
“‘玉面虎’来了?”宜王又惊又喜。永宁身子轻轻一跃,从窗中跳了进来,落地无声。宜王回至床边,扬声唤叫一直静守在外间的新荷。永宁立即闪入屏风后躲避起来。
待新荷走进,宜王命她传乐工来,在寝堂窗外奏乐。新荷听了,连忙退出去传教。永宁从屏后走出,宜王示意他脱靴上床,然后,亲自动手放下一半帐帷,令永宁隐身在帷影里,又将装在床沿上的小屏风拉开,在床边树起一道矮屏。他自己坐在未下床帐的一侧,微微后退,坐至床深处。旁人如果从门帘下、窗隙里向这里窥探,目光自是难以越过床屏,看到床帐深处。宜王却可以从床屏上方随时注意前窗上的动静。
永宁脱靴时,小心地顺手将一双靴子塞入床榻下的壶门内,以免被外人窥见。然后,他从床前灯槊上顺手拔下一小截残烛,无声地纵身上床,坐至帐深处,摘下腰带上的火石、火绳,嚓嚓地打火,引燃火口,将残烛点起。燃烛被他放入床角一只涂金银鸭薰炉内,合上鸭背形的满铸镂空花纹的炉盖。微微跳跃的烛光立即从银鸭背上的镂花中泄出,隐约映亮了永宁沉郁、若有所思的面庞。
二人一时静坐不语。永宁怕冷似的将双手罩在薰炉上取暖,借着烛光,宜王看到他右手拇指上戴着一只象牙扳指,甚是眼熟。兴昔亡可汗的长子阿史那俀子往日常常佩戴这样一只象牙扳指。
这时,窗外忽然响起了合奏《高昌盐》的乐声。
“俀郎做了我西突厥左厢五部的可汗了。”永宁开口道,并无欣悦之色,把扳指摘下,递向宜王。
宜王心下明了。兴昔亡可汗在被捕之时,他的长公子俀子正好受命密送东突厥密使离开神都,侥幸逃脱了网捕,便顺势随东突厥人一道,潜行数千里,西出阳关,逃归突厥故土。如今,他一定是已经安然抵达西突厥的居地。这只扳指,自是他平安脱险以后,派人潜回神都,向宜王送上的信物,以通报他脱险的消息。宜王将那一只扳指随意套在拇指上:“对此事,贤尊、贤兄们怎想?”
望着烛光,永宁闷闷地说道,阿史那俀子在逃至东突厥可汗默啜的牙庭之后,由东突厥人护送到西突厥阿悉结部酋领泥熟俟斤的牙帐。泥熟俟斤立即派使者持契箭至十姓部族各酋领的牙庭传信,倡议立阿史那俀子为可汗,邀集酋领们共同商讨举行拥立可汗的大祭仪之事。在曳河牙庭中代阙啜忠节摄行政事的永宁嫡母、长兄接得契箭之后,立即派特使将此事急报与安西都护,再由安西以快驿驰报朝廷。为此,圣神皇帝特意派了宫使至阙啜忠节在神都的赐宅赏赐五只于阗金瓜,以嘉奖忠节一家父子对圣朝忠心无贰。
宜王听着,随手抚弄着扳指,默默点首沉思。“我如今这番处境,让我将它们藏在哪里呢?还烦你代我收藏着罢。”他说,将扳指递还永宁,永宁默然接过。
“可给我带来什么奇巧物什?”宜王问。
永宁听了,从鞶包中掏出一只犀角钿盒。旋开盒盖,只见盒中装有一只样式奇特的藤圈,以及一块乌黑的药块。
宜王一见会意,接过钿盒,问:“灵用吗?”
“很灵用。我从一位道行极深的天竺高僧那里求得了两副,他从天竺万里带来,很是不易。”
宜王听了,心中有些置疑,遂问:“怎么个用法?”
永宁将用法讲了。
宜王忽然笑起来:“二十五郎!你若是为了送这物什被定成‘私谒罪’,崔二郎一定会活活气死!”
永宁也不在意地笑了。
宜王一扬眉毛,忍不住调谑道:“转转也说这种物什灵用?”
永宁一时忘形,笑着向宜王肩上重重打了一拳。
“她如今怎么个情形?”宜王笑问。
“喏,她如今可是声价日腾,无人能比了,”永宁立时神采飞扬起来,恢复了宜王从前熟悉的无忧无虑模样,“现今,若请她去宴席上做酒纠,得按燃烛算酬。只要她人一到,每燃尽一烛,便得酬谢她一匹绫罗。如果请她唱歌,还得另外计酬,唱一支歌,至少也得以一匹绫罗相谢。客人们谁肯显得寒酸呢,一曲往往要谢个三匹五匹的。饶是如此,转转的邀约还是多得应付不过来。要想请到她,一定得通过她的熟识们帮忙通融才行!”永宁眼波闪了一闪。
“真的!如此说来,比她成名早得多的徐玉英,郭月儿一干人,岂不是反而难以望尘了?”
“那当然!”永宁得意非常,“这些人中,有谁曾由一群贵公子为了她群聚械斗?以至惊动得天家贵婿在尚主前三日亲自到月陂里去调解?”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宜王问。
永宁只是笑,停一会,才道:“自然是因为有人对转转不敬呗。”
“这等事,怎会牵连到崔二?”
“他不去劝解,谁肯罢手呢?这殴斗怎生完结?”
宜王轻轻向永宁腿上踹了一下:“我真恨不得替崔二揍你!”
永宁半垂下密密的睫毛,嘴角上浮着一丝笑影,不答言。
“你可知我怎想?”宜王道,“我近日一直想,你二人既然如此有缘,不如由我帮你一笔资财,你买一所宅院,将转转好生安置一下,你们一起消停地过个两三年。”
“殿下如此恩顾,我感激不尽,”永宁闻言,眸波明动,慢慢思忖着,“如果这般措置,我……是不是就得天天去她那里?”
“这可全由你,”宜王很是好笑,“既是你出钱将她……”
“这道理,我自然懂,”永宁忙说,伸舌尖舔一舔嘴唇,“可是,如果我不天天去,她耐不得寂寞,又与别的少年暗中生情,我怎办?杀了她?我又不能装痴子,让众人取笑!”他越想越摇头,“转转可不是寻常妇人,要她几年里闭门静户地过活,不在众人面前唱歌,不外出与王公贵人、豪侠名士交往,她一定不肯。她一旦被惹恼,可难对付。前两日,她公然在通街大道上与教坊的张好好厮打起来,将好好的一张脸抓破成那般!”
“哦,”宜王吃惊,“转转为何竟与好好这般恶斗?”
永宁眼波一闪,宜王顿时悟到自己问得多余,令神都最有声誉的名娼与名伎不顾一切恶斗的因由,分明就安坐在眼前。他不禁又笑起来,伸足再踹永宁一下。
“我还为殿下带了这个。”永宁又掏出一只小盒,打开盒盖,露出一排精钢制成、如同利刃一般锋利、专用来装在斗鸡鸡爪上的鸡钜。
宜王接过来低首细细赏看,耳边,永宁忽然冷笑一声。
“安西急报传来以后,关于如何对待此事,朝廷上是群议纷起,不少人主张派大兵进行惩剿。最可笑的是魏王,竟然力主效裴行俭故事。大王不知,最近,波斯王尼涅师与吐火罗王联名向朝廷进表,奏称大食派驻波斯的现任都护懦弱无能,二王将趁机发吐火罗军收复疾陵城,请圣朝派军援助。——于是,魏王一干人就要效仿裴行俭!他以为突厥人既是戎狄,就是会一再中计的傻子!”永宁气得面孔红涨。
这时,窗外的乐工奏起了新翻《昔昔盐》。在悠扬不断的乐声中,借着闪烁不定的烛光,宜王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好友。
一旦提起裴行俭昔年以智计平定西突厥叛乱企图一事,永宁不免联想到自己的身世,自然心感恼怒。当年,西突厥部酋阿史那都支本受唐家恩遇,被册封为左骁卫大将军、匐延都督,他却心怀异志,悍然自立为十姓可汗,并且暗中阴谋联兵吐蕃,进寇安西。为平定都支之乱,唐家老将裴行俭定下了一个智计,为大帝、天后采纳。其时,避难至洛阳的波斯王卑路斯刚刚病逝,大帝遂册封卑路斯之子尼涅师为波斯王,又册授裴行俭为“安抚大食使”,在十四年前的调露元年,裴行俭以送尼涅师还国及安抚大食人为名,率大军进发西域。西突厥人以为裴军之行意在进攻大食人,与大食争夺波斯之地,果然未加深疑。裴行俭一路所经之处,皆召邀当地国主、部酋一起宴饮、狩猎,显得颇为闲暇,西突厥人闻讯,愈发松懈了戒心。经至西突厥地域时,裴行俭亦派使节邀请阿史那都支至裴军行帐中共宴。都支果然中计赴约,遂为唐军擒获。裴行俭复派人持着从都支身边搜到的突厥令符“契箭”前往十姓各部,诈召十姓酋领速来会见都支。诸酋领不知就里,果然应召,遂一一中计成擒,被裴军一律执送至碎叶城。胡禄屋阙啜阿史那忠节亦在被擒成囚之列,与其他西突厥酋领一样,他在将妻、子送入圣朝作为人质之后,才被释放,回转自己的牙庭。裴行俭兵不血刃,便一举平息了西突厥作乱的阴谋。正是在那一年,未及六龄的永宁与四位异母兄长一起,被裴军带回神都,从此作为阿爷交送圣朝的信质,留居至今。
“你该去了。”宜王说着,从枕旁掏出一只丝囊,扔向永宁。永宁解开丝囊,里面是十余颗晶莹圆大的珍珠。这时,宜王忽然凑口至他耳边,低语道:“替我传语给俀郎,凡事最忌操切,这起首一步,他一定要想法在自己族人中扬立威名,收抚人心,二三年之内,且莫起报仇之念。杀父之仇固然深重,可是,他只有笼络住十姓人心,才能成事。告诉他,他送我的仪物,我命你替我细心珍存着。大家倘能有它日,定然互不相忘,共图一番别样的光景。”
永宁慢慢点了点头。“伊波斯最近欠了大大一笔赌债,右玉钦卫的孙二十四他们几个也正缺钱使,殿下的这些珠子真是及时雨。”他将丝囊拴紧收起。
“别惹事。”宜王警告。
“我自然不会直言这是殿下的赏赐。”永宁回答。
“哦,还有一事,”宜王又道,“近来,教坊、诸勋贵府上的歌伎们竞相传唱一首《长安古意》,可是真事?”见永宁颔首,他又问,“流传很广吗?”
“这一首歌,辞既新丽,曲调又悠扬上口,自然是人人爱唱。那些在酒楼食肆中卖唱为生的土伎们,近日也常唱这歌子。”
“我猜也是如此,”宜王沉吟,“据我想来,神都城中近来一定流传不少人们胡编的关于崔二郎的笑谈,讥笑他是一个如何趋炎附势、背妻负义、向诸武摇尾乞怜的小人,对不?”
永宁微涨红脸,不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