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上新生了一颗痣?”王妃忽问薛氏。
“没有啊。”薛氏奇怪地回答。
宜王梦醒一般地一惊,回神笑道:“我在想,我见过的那些眉妆、唇妆、花子,哪一些适合你。待我能起身了,我来为你妆绘。”
王妃不以为然地一笑。妆毕,她令翠翘手举一面圆镜,她自己对着面前的支镜,自前后双镜重映的镜影中察看钗花是否得宜。一边对镜左右转侧面庞,她一边微笑道:“大王这里究竟留饭不?”
“你不嫌弃,我当然巴望夫人肯赏光。”宜王也微笑。
“不妨,我已经令婢子们浓浓薰香,这房中芬芳得很。难得阿薛也在,有许久,咱们不曾一家人在一处共饭了。”王妃说着,令翠翘传膳。
须臾,台盘设定。宜王只由新荷喂食一些糜粥。薛氏长年持斋,自用她那一份及其简淡的素饭。王妃独自对着满满一台馔肴,并无食欲,不过略动几箸,又取一只笼饼放在猫食盘里喂给爱猫银儿,便命将台盘撤下。食毕,郎君、妻、妾三人漱了口,用澡豆、温水净洗面、手。
“大王今日看去精神甚好,阿薛与我陪大王多坐一会。”王妃一边再度整妆,一边笑道。“咱们做什么呢?令歌伎们来唱教坊间新传唱的时新曲子?”
宜王摇首:“我觉得心烦。”
薛氏热切地插言:“请现今供养在咱们别业上的那一位和尚来转唱因果 ,岂不甚好?这几日,我陪娘子听他转过两回变文,真听得我愈发虔信了。大王也该听一听。”
王妃一听怔住,双颊飞红。
“好啊,我想听。”宜王赞成道。
王妃犹豫一下,勉强道:“好罢。”

不一时,僧文机应命来到。宜王于枕上回首一看,来人竟是一位十分清秀的青年僧人。文机向宜王、王妃行礼参拜,王妃与薛氏连忙下床还礼。阉奴们在房当中设下一只高椅,权充讲座,王妃便请文机升座。薛氏捧来亲手煎的一盏茶,放在椅前横几上。然后,二人双双归座。王妃道:“请阿师不拘哪一卷,拣好听的转唱一回。”
“那么,贫道愿为二位殿下唱一回《大目乾连救母变》。”文机说道。
王妃闻言,迟疑一下,说:“谁没听过这个?早听絮了。请阿师转一卷新奇变文。”
“我想听,”宜王忽说,“请阿师不必从首讲起,先转唱‘目连冥间见母’一段。”
王妃无奈地轻叹一声,不再言语。文机得命,便令随侍的小僧人从携来的一堆画轴中挑出一轴,由阉奴们将画轴展开,张挂在墙上。王妃复离坐床,自玉摇手中接过一柄袅袅吐烟的檀香柄金涂银鹊尾香炉,持炉款步,默诵佛名,虔敬地绕室行香一周。同时,薛氏率众婢合十恭立,默念佛号。王妃特意至宜王榻前,令他伸双手在薰炉上方薰濡一回。行香毕,王妃、薛氏依次归座,文机便率宜王、王妃、薛氏及室中侍立的众奴婢一齐赞唱佛名三遍。唱罢,文机又朗诵《开赞文》,王妃耐性听他先赞颂圣神皇帝,次赞颂宜王与王妃。当文机依例唱诵至“又将称赞功德,奉用庄严合宅小郎君、小娘子贵位”之时,王妃忙笑道:“这府中并无小儿女。罢,别来这俗套了,你快唱正文。”
文机听了,便将开赞文收住,一指壁上绢画中阴森森的地狱图景,他朗声宣诵道:
“且说目连既于世尊前请得十二环锡杖,承佛威力,腾身向下,急如风箭,须臾之间,便已飞超奈河,入得冥间。目连闯诸苦狱,四处遍寻阿娘不获,终寻至阿鼻大地狱。此一铺画,便是目连至阿鼻狱前见母处。”
接着,文机唱一段,讲一段,先渲染阿鼻地狱中铁城高峻连云,火光黑烟四处飘散,空中蒺藜如雨雹纷下,天上锥钻似乱箭横飞,铁蛇吐火,铜狗喷烟的阴怖景象。然后,他细细形容狱中众饿鬼如何被鬼卒驱赶着遭受种种苦厄,一遍遍手足折,肝肠断,骨肉烂,骷髅碎,阿鼻狱中终日碎肉迸溅,污血滂沱,众饿鬼的哭号声震天动地,直听得王妃、薛氏与众奴婢毛骨悚然,面上变色。随即,文机讲到,目连凭佛所赐锡杖之威力,震开阿鼻狱门。其时,青提夫人正被四十九道长钉钉于铁床上,惨受铁床犁耕之苦。狱主为她拔起长钉,以铁镣系在她腰中,将青提驱出狱门外,令母子二人暂时见面。这时,文机发声唱道:
目连抱母号啕泣,哭曰:“因儿不孝顺,
殃及慈母落三途。
一从遭祸爷娘死,每日坟前常祭祀,
阿娘得食吃抑否,为何容颜大憔悴?”
阿娘既得目连言,呜呼泣涕泪交连:
“昨与我儿生死隔,谁知今日重团圆!
阿娘生时不修福,诸般罪愆皆具足,
受此阿鼻大地狱。
阿娘生时极尊荣,出入罗帏锦障行。
哪堪受此泥犁苦,变作千年恶鬼行。
一切苦狱皆有尽,阿鼻运转永无停。
纵令桑田变沧海,罪人无由望超生。”
唱完一段,文机发挥起来:“那青提夫人不意见到亲儿目乾连,由不得心中悲苦,抱住亲儿,哀哀哭诉:‘我儿,你剃发出家,深山坐禅,证得阿罗汉果,得神通自在,如今常随在世尊左右。你父一生多造福业,死后永生在梵天宫中,快乐无比。唯有你母,因为前生造业,善事一件不修,终日恣情作恶,死后坠阿鼻地狱,永沉幽冥。每日钉卧于铁床,身受犁耕,兼有火钳拔舌、铁丸塞腹、铜汁灌口诸刑,浑身遍体,脓血淋漓。在这阿鼻狱中为千年饿鬼,更有一苦,实不堪受!你阿娘入狱以来,何曾尝得一滴浆水、一粒饭食,终日饥渴难忍,如煎如炙。远远望见清凉冷水,掬至口边,便忽然化作臭脓粪汁;纵然有得美食香饭,捧至唇前,便顿时变为熊熊烈火!终日颠倒磨难,有如身处倒悬。’
“目连闻言,心中悲苦难忍,当即暂时辞别慈母,掷钵腾空,驾风而去,直至王舍城中,在那慈悲长者宅前化得香饭,从城南取来恒河清水,转身仍腾空飞落至阿鼻狱。
“目连回至慈母面前,便即跪倒于地,双手高奉钵盂,温颜和色,恭请慈母且用浆饭,聊充饥渴。不料,这目连慈母虽然在地狱中倍受苦厄,那贪吝之心并未得一丝去除。她既见清水香饭,虑及狱中饿鬼亿万,唯恐手中浆饭遭众人抢夺。青提夫人遂以手掩钵,回身自障,眼观四方,意欲避众独自悄食。哪知,食未入口,顿时化作一团猛火!水未沾唇,亦化作一团猛火!目连见阿娘如此受苦,不由得捶胸拍臆,痛哭悲号。”
说到这里,文机又唱转起来:
目连哽咽泪如雨,便即长跪启狱主:
“贫道虽是出家儿,力小哪能救慈母。
五服之内相容隐,此即古来圣贤语。
唯愿狱主放却娘,儿愿替娘长受苦。”
狱主为人情性刚,发言声厉色威莽:
“弟子虽然为狱主,断决皆由平等王。
阿娘有罪阿娘受,谁人作业谁人当!”
狱卒擎叉两畔催,目连慈母狱中回,
临行扶门回首望,涕泪交流语声哀:
“阿娘与儿今日别,哪知相见在何载?”
至此,文机又扬声宣讲起来:
目连见慈母被驱入狱,狱门轰然扃闭,不由得这孝子彻骨伤心,直哭得哽噎声嘶。悲苦之中,目连不能自已,忽然举身奋力,扑撞于狱门之上,只听轰隆隆一声响,犹如五岳山崩一般。孝子奋身一掷,竟然将这铜墙铁壁的连云狱城撞得连晃三晃。目连直撞得七窍之中迸流鲜血,登时昏死在地。良久,独自苏醒,自己两手扶地起来,悲悲切切,腾空往见世尊。
文机声音洪亮悦耳,扬声转唱时,音调清泠宛转,宣讲变文时,情真辞切,感动人心。王府上下人等听说有高僧在光风堂宣转佛经变文,讲解善恶因果,纷纷走来在暗夜中悄听。不久,宜王寝堂门外、窗前、阶上、廊下,乌压压站了一庭人。此时,听文机将目连母子生离死别的情景形容得如此凄怆,人群中渐渐响起了低抑的感泣声。王妃心有所感,愈发与薛氏及堂上婢侍们一起泪流不止。泪光中,她偷眼看一下宜王。宜王眼中却无一滴泪水。他的一双眸子异样地炯炯有神,凝望向床前灯影照不到的空茫中。一径侧首俯卧在枕上,他一动不动,仿佛并未聆听文机讲唱,而是深深沉浸在他自己的心事里。
文机继续讲道,目连至世尊如来座前哀哭求助,直哭得如来佛心生慈悲,率领八部天众前后围绕随护,放光动地,往救地狱众鬼倒悬之苦。在他宣讲中,小僧人与王府阉奴们一起将壁上的挂画取下,换上另一轴彩画。与刚刚取下的阴森恐怖的地狱图恰成对比,新换的这一幅画面五彩纷纭,金碧辉煌,仿佛在一刹将寝室内映亮。堂上条条银烛皆是掺有檀香末的香烛,在一朵朵跳跃的烛光焰上,又有一缕缕细细的香芬不断升起,此时,室中奇香氤氲,散飘向窗外,愈令人恍惚迷离。文机早已瞥见窗上人影幢幢,心知堂外听众甚多。因此,他微微提高音声,着意将曲调唱得激昂宏悦,悠扬宛转:
如来圣智本均平,慈悲地狱救众生,
无数天人八部众,相随一队向前行。
帝释向前捧玉宝,梵王在后持金牌,
云中天乐吹杨柳,空里缤纷下落梅。
独自俄俄狮子步,虎行巍巍象王回,
如山岌岌云中出,似月团团海上来。
行如雨,动如雷,天堂地狱一时开,
不可论中不可论,如来神力救泉门。
眉间毫相千般色,项后圆光五彩云,
地狱沾光消散尽,剑树刀林似碎尘,
狱卒沾光皆胡跪,合掌一心来顶礼。
如来今日起慈悲,地狱摧崩悉破坏,
蒺藜化作摩尼宝,刀山化作琉璃台,
铜汁变作功德水,清凉屈曲绕池来。
七宝莲池清历历,仙阁映影碧波里,
玉莲朵朵云霞映,千年饿鬼得超生。
随着文机激扬的吟唱,夜色里的人群中渐渐响起喃喃的诵佛号声,人们闻声纷纷加入,不久,诵佛声响成一片,透过窗扉传入室内。文机所赞颂的如来佛发显弘威,摧灭地狱,拯救众罪人的恢弘景象令王妃深深感动,她心生欢喜,双眸闪闪,端身跪坐,恭合双掌,也开始虔敬地诵唱佛名。薛氏便率众婢一齐跪在地上,合掌随王妃齐声诵唱,不一时,窗外纷杂的诵佛声渐渐与室内王妃等人的唱声相谐一,化作同一股虔诚的韵调,有如海潮音一般,往返不绝。
文机便在众人如赞如叹、似怨似诉的诵佛声中,以响彻夜色的洪音,结束了目连救母脱地狱的奇迹:
为有目连发愿救母脱饿鬼,
释迦地狱显佛威。
须觉悟,用心听,
闲念弥陀三五声。
无上菩提勤苦作,
闻法三途岂不惊!


第三章

经陈尚仪与诸位司事宫官议定,柳才人的其他织役暂且一概减免,今后可专心一意地织作织成衣段。随即,陈尚仪特意命人送来了各色鸟羽线、金银线。一见鲜妍的鸟羽线,柳才人不免兴意顿起,忙去将珍藏在卧房中的一只旧奁盒打开。盒中是厚厚一叠剪纸和画样,她盘坐在床头,将这些花样摊开在床上,一一细细端详。这些年,一有余暇,她便忍不住在九成宫中四处闲走,每每细看着各处殿堂间墙壁上的彩画出神,为自己梦中的新锦采选画本。逢到特别惹人喜爱的画样,她还要将油纸蒙在画壁上,用笔拓描下来。她不善对画临写,但是擅长剪纸,无论看到什么,她都能凭一把剪刀与一张纸依样剪出。那些画在檐下高处的彩画无法拓描,她就用剪刀与纸将彩画上的一切剪作镂花纸,留作画本。至今,柳才人已经积攒了厚厚一奁画本,为了令这些画本有朝一日真的化作奇丽的彩锦,她曾经昼思夜想,暗自酝酿了数年之久。
如今,参看着画本上的花鸟,经过反复思量,她决意大胆地将衣料依照一件半臂衣的形状织制图纹。在尺寸相当的白纸上,柳才人勾出半臂的前襟、后襟与两袖平铺开来的形廓,然后,在前襟左胸绘上锦鸡芙蓉,右胸绘上彩凤牡丹,后襟则绘一对鸳鸯戏游在荷丛中。她一连忙碌了多日,终于精心绘制出这一幅锦样。但是,绘定以后,端详许久,她颇觉不满意。锦样上的花鸟都显得十分呆板,没有一丝生气。
对着摊开一床的画本呆坐一会,她起身离房出院,沿着醴泉池漫步。醴泉池边,蝉声四合,浓荫匝地,往来寂寂少人。矗立在池岸上的一处处楼台殿阁锁闭着,半掩在起伏不定的柳浪里,倒映在时时被微风吹皱的池水上。一座座殿堂、一曲曲游廊的壁间、梁上,昔年被精心绘上的彩画如今虽然略有剥落,但是大多完好清晰。柳才人立在苔痕斑驳的花砖阶上,凝立仰看殿檐下一处拱眼上的杏花黄鹂图,许久,忽觉远远有人在望着她。
这人见柳才人转首看他,便上前来行个礼。他四十来岁,身子枯瘦,脖颈与两肩略显歪斜。
“我从前在寺院里绘的画壁,比这个好许多倍,”他拖着尖尖的嗓音,满布皱纹的尖脸上浮起笑容。
柳才人赫然认出,这是新近因罪被罚没入宫的丽纹院画工韩长寿。尽管知道他已成阉人,柳才人仍然不由得抬起袖头微遮面孔。有别于在宫中年久的宫监们的混浊目光,韩长寿盯视她的眼神里似乎闪着一点火星。
“听说贵人常喜从这些彩画上采写画本?今日又来看画,莫非要挑织新花样了?有为难处,尽管唤我。”韩长寿殷勤地说。
柳才人犹豫一下,道:“你随我来。”
她引韩长寿回至七襄楼,让他看那锦样。韩长寿一见,便大有兴致地絮絮细问柳才人是何想法,用何种丝线,意待以何法挑织。然后,他以笔在纸上一边勾勒画草,一边与柳才人商议,询问她对一个个画草的喜恶。柳才人不禁暗叹,这人既心灵手巧,又如此善解人意,无怪能深得赵婕妤欢心。二人商议半日,韩长寿方觉妥定,一力担保几日以内尽快绘出锦样。议妥,柳才人忙命紫儿为韩长寿上一盏茶。韩长寿一边饮茶,一边随口说些他犯罪以前在宫外的见闻,不仅紫儿在一旁听得发呆,柳才人听来也甚觉有趣。二十年来逐渐淡忘的记忆忽遭勾唤,她不禁将入宫以前见过的许多人事、物事一一提起,问韩长寿,这个还是那样吗?那个变作何样了?韩长寿形容委琐,却很善谈笑,将宫外的形形色色直说得光怪陆离,引得柳才人、紫儿两个一会欢笑,一会惊叹。不知不觉,已至上灯时分,韩长寿才起身告辞离去。柳才人率着紫儿送他至庭中,这时,只听院门豁啷一声被推开,赵婕妤忽然闯入,正撞见韩长寿赔笑请柳才人留步。她立时脸色青白,双眉拧立,喝道:“你给我回绣院去!”
赵婕妤身后,竟然有绣院的几个绣女一同随来了,她们虽然未敢闯入庭中,但是,却一齐立在院门口,似笑非笑地观望着。柳才人看去,这几人平日都是赵婕妤在绣院的对头,此刻跟在赵婕妤身后,似是在助阵,又似是在冷眼闲看。她心知今日这情势甚是不妙,只得迎上两步,道:“贵人莫怪,方才……”
一语未完,赵婕妤竟然扬手便掴她一掌,又向她面上啐了一口,骂道:“贱人,妆狐媚子从工坊混入东宫的贱婢,你也配与我说话!”
几位绣女一见,一齐笑起来了。
“小韩,今日就是你的不对了,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跑到这里来现世!”其中一个叫莲娘的中年绣女扬声嘲道。
韩长寿缓神过来,连忙上来虚拦赵婕妤一下。“走罢,走罢,有话回去再说。”他低声道。
“你别拦我,我今日就是要骂一骂这小贱货!小狐媚子,不让你现原形,你就要欺负到我们绣院来了!”
“小韩,锦院没有你这一位能人,也照样能降神!”另一个叫阿福的绣女年岁虽少,却是有名的会说刻薄言语,“绣院的活计还少了?我们求你绘个绣样,等多少日,你也不睬;出言催你,你就烦,说是忙得不得喘气。今日怎么不忙了?怎么这口气忽然就喘匀了?”
“赵贵人不知这里有人请你,原本好心等你一起喝茶呢。你就是被绊住在这里,也该派人传话回去呀!免得贵人焦急。方才,我们相帮着贵人,摇铃打鼓地满世上寻你不见!”绣女兰春也笑着应和。
这里的吵闹声引来了一些宫娥、宫监拥在院门口闲看,兰春的话登时引起人们的哄笑声。赵婕妤一见,益发上了火气,伸出手指直点到柳才人面上:“你算个什么?这些年,也来假充贵人,骗得众人,骗不了我!你家祖上,世世代代都不过是贱工贱匠!靠妆狐媚子向上攀,攀来攀去,你也逃不出奴婢命!”她有意地略提声音,以便人们听到。
此时,挤在院门内外的人越聚越多。连同莲娘几个绣女在内,众人听了这话都是一怔,隐约现出些异色。
正在这时,泉子自院外匆匆走来,边走边分开人群,为随在他身后的陈尚仪排开一条路。
“陈尚书,请你来评理,锦院难道没有绘样工吗?”赵婕妤自知有些理屈,便抢先向陈尚仪道,“也不知会一声,便将绣院的画工勾去半日。我们正为贵主的嫁衣日夜赶工呢,有多少绣样要绘,今日生生地废了半日工。如若误了工期,受怪罪的可是我们!”
紫儿方才被吓得两眼含泪,不能作声。待见到陈尚仪,她略觉定心,此时,再也忍耐不住,驳道:“难道锦院不忙着为贵主做嫁衣嘛!”
“住口!”“这小贱人,你敢这般与赵贵人说话!”“你别插话!”陈尚仪、柳才人,甚至泉子,都厉声喝禁紫儿。
“你看看,这样的小人儿也敢有意与我过不去!没人挑唆,她懂什么?”赵婕妤拉着陈尚仪道。
陈尚仪无法,只得与柳才人一起,一味呵斥紫儿。这时,见陈尚仪来到,霞辉院的春娘等几人也走上来,好言劝解赵婕妤。拥在院门口闲看的宫监、宫娥们一见,便纷纷自动拔步散去,韩长寿与几个绣女也趁乱溜走了。最终,陈尚仪、春娘令紫儿向赵婕妤叩头赔罪,此事才算作罢。春娘好言好语地劝着赵婕妤,把她拉走了。
望着赵婕妤的背影,陈尚仪叹了一口气,又安慰了柳才人两句,也就离去了。
柳才人回到房中,身一软,坐倒在床上。
十多天以后,柳才人正与紫儿向一只只织梭上缠绕鸟羽线、金银线,泉子走来,将一卷画递上。
“韩长寿托我呈给贵人。”
柳才人展开画卷,立时看呆了。

昏昏醺醉中,他忽觉口中辛辣。有人在强将宜王扶起,向他口中喂鸡舌香。
“含住,别吐。”是新荷的声音。
他一口吐掉香丸,挥手将新荷推开。接着,他微呻一声,慢慢睁眼,只见王妃微蹙秀眉,向婢侍们道:“灌他醒醉汤。”
葛根煎汁熬就的醒醉汤递至唇边,宜王只是摇首,嘟哝:“让我清净些。”说着,只觉头痛欲裂,便以手扶额,轻轻呻吟。
耐心待了片刻,王妃说道:“我本不想扰你,可是,过一会,十五堂妹要与新郎婿一起来做客,难道你就这副嘴脸见人?”
“崔二?他敢来?不怕犯‘私谒罪’?”婢子绛叶再次将醒醉汤捧至宜王口边,他就着碗边喝了两口。
“他一定要来。婚后遍谒姻亲,也是常礼。另外,他口口声声,一定要亲自上门拜谢我为这一桩婚事操劳。”王妃语气冷淡,分明清楚崔文徽携长清县主造门拜访的真正用心。
“怎么不早告诉我。”宜王咕哝,一口一口喝着酸汤。
“几日以前就告诉你了,只是你当时醉得太厉害,没有听懂!”王妃怒冲冲斥责,“你天天都醉得如同死人,怎么与你说话?”
宜王喝下一碗葛根汁,忽感心头一阵烦恶,呕吐起来。
王妃立即厌恶地转身,向新荷等吩咐:“给他收拾干净,换上公服,送他去沐晖殿!”说毕,先行去了。
待宜王在奴婢护从下来到别业的正殿沐晖殿,崔文徽与新妇长清县主已然双双到达,正立在殿阶前,与王妃一起赏看桂花。一见宜王,崔文徽面上骤然掠过震惊的神色。他抛下余人,大步迎向宜王,跪倒在地尘里,庄重地大礼拜见。宜王无言地将文徽搀起,与他携手来到宜王妃、长清县主面前。两对夫妇叙一回礼,然后,升阶入殿,分宾主归座。崔文徽与长清县主复以家人礼拜见过堂姊与姊夫,又向宜王妃深深道谢。宜王夫妇则向一对新人道喜,赠送了贺仪。礼毕,四人坐着说一回闲话,便起身下殿,各去脱掉礼衣,换上便服。
宜王换一套巾袍靴带,回至沐晖殿庭中,只见文徽亦已更衣毕,独自立在阶下出神。听到宜王靴声,他转首露出笑容。宜王上前,携手引文徽在沐晖殿台基的边沿上随意坐下。“殿下的伤看来是大好了?”文徽语声中流露出极度的关切。
宜王只是一声苦笑。
两位贵主需脱卸“钿钗礼衣”,重换一副钗钏衣裙,一时半刻不能毕事,正给了两位好友独自谈话的时机。然而,殿阶上下皆有奴婢立侍,二人说话自是十分不便。
静默一会,宜王打量着文徽面庞上的伤疤,笑问:“那神鲸膏可管用?疤痕可淡去一些?”
方才,在殿中闲话时,宜王妃曾经笑谈到,崔文徽婚后应诏与长清县主一起入宫谒圣,圣神皇帝欢喜非常,不仅召传族亲们齐集宫中举行家宴,而且,特赐新郎新妇留居神都苑中三日,由魏王武承嗣之子、淮阳王武延秀引新堂妹婿将苑中景致一一游遍。在家宴上,皇帝问起文徽在征战中面庞负伤落疤的经过,惋叹啧啧,当即派人去御库中寻出岭南道进贡的南海神鲸油膏,命崔文徽每日擦抹。据说,鲸膏有无比神效,能够令创伤迅即平愈,断骨重新接合,疤痕逐渐灭迹,还能续接弓、琴的断弦。
听宜王再次提起此事,文徽微现嘲色,道:“天生疤于予,鲸膏其如予何?”
宜王不由笑了。看着文徽左颊上的疤痕,他亦深觉惋惜,遂笑道:“苍天真是无眼,本该让二十五郎面上挨两刀才对,能免却世上多少恶业。偏偏他没事!——他最近怎样?”
“殿下在问咱们那一座长有两只脚、能够四处跑动的‘玉镜台’吗?”文徽反问。当初,宜王见永宁莹白俊美,神采照人,曾经喻赞他是“嵌宝玉镜台”。众友伴听了,皆认为这一赞喻十分允当,以后,便偶尔以“玉镜台”来戏呼永宁。“殿下不知,为了前些日发生的一些事,我近来一见他就心中烦恼,所以与他来往不多。”只听文徽淡淡地道。
“他又做了什么坏事,惹恼了你?”宜王不禁笑问。
文徽垂目思索一下,以闲谈的语气,复开口道:“殿下想已听说,花奴回神都不久,便与歌伎罗转转作成了一对相好的檀郎檀卿?”
“他二人确也是很般配的一双玉人。”宜王一笑。
“这些日,罗转转忽然不知自哪里得了一大宗资财,向假母赎了身,又从假母手里租下了她现住的那个院落,还买了两个小奴婢供役使,从此算是独立门户了。”文徽语意深长,“逢到别人询问,转转便回答说,是一位一向眷睐她的公卿巨宦出资相助于她,不过,这位公卿甚是惧怕夫人,因此,只能暗中相助,不欲为外人所知。”
“我听说,在收复安西一役中,花奴是众将士中最发财的一个。健儿们浴血鏖战,总该得些酬报,不然,谁还愿卖命?不能期望将士们个个如你一般清廉。”宜王笑道。
文徽不答。停了一下,他道:“不谈他罢,给大王说些近来的奇闻。前些日,贼曹的郭四忽然要拜见我。我与他从无往来,听见通报,真是好生意外。”
“哦。”郭四是神都有名的老捕吏,宜王听说提到此人,由不得在意起来。
“他对我说,都畿道新近发生两件大奇案。两支商队,光天化日之下,走在大道上,忽然就没有了踪影。两处出事的地带,这郭四都奉命去侦看了,饶是他那般的老干捕,费了很大的力,也找不到商队的下落。”
说到这里,文徽忽然收住口,神色庄肃起来。宜王妃与长清县主换毕钗衣,正携手款款走来。宜王定睛看去,不由呆住。长清县主将宜王妃方才作为贺仪的一件圆领红罗短襦换穿上了,在这一件彩绣短襦的左右前襟上,贴饰着一对金箔刻就的鹧鸪纹花,闪闪明亮,炫人眼目。在他身旁,文徽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远远而来的长清县主。短小娇丽的长清县主在红罗襦下系一条散窠花春水绿罗裙,与她携手并行的宜王妃上穿翠蓝金泥五彩绣花襦,下着石榴娇红夹缬花裙,二人皆在肩胸间围垂一条长长的银泥轻容纱帔子,满面贴绘着艳丽的花钿,有如一对映日的红蕖花在凌波而来,不由得两位青年郎君看怔了。
宜王在心中蓦然闪过曹子建《洛神赋》中的词句:“荣曜秋菊,华茂青松”,“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随即,他与文徽一样醒悟自己的失礼,忙起身迎上。见宜王一味盯视着新妇的襦襟,王妃不由脸红,嗔道:“自小一起长大的阿妹,难道不认识了?”
“我是在看这件罗衣。”宜王连忙移开目光,抱歉地解释。
“王妃殿下的这一件仪物可是太贵重了。”文徽向王妃称谢道。说话时,他目光自金纹闪闪的罗衣移上长清县主妆画艳丽的面庞。宜王察觉,文徽在来到别业以后,直至此时,才第一次正睛望向长清县主。长清县主不胜新妇的羞涩,一直在俯首拈弄裙带,蓦然察知郎君在注视自己,不禁转眸偷睨文徽一眼,正迎上文徽淡淡闪有一丝笑意的目光。二人目光相接,虽只一瞬,长清县主却双颊生晕,一脸娇羞,忙复垂下眼帘。宜王妃在一旁,静看到这一切,面上轻轻掠过一丝抑喜抑悲的异色。
“来罢,桂轩中,春台已经设好,专等新人入席了。”宜王笑道,携起文徽的手,缓步前行。宜王妃与长清县主坐上同一具步辇,由众婢侍扶护,随后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