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天安门广场了,雄伟的天安门广场。”小六子大声汇报道,鼻子还有点睧睧,“ 毛主席正在开大会,人山人海的……开着开着,毛主席累了,就坐下来休息。”

  徐主任脸上喜忧参半,专注地看着小六子。

  “休息一会儿,就睡着了……睡觉的时候还打呼噜呢。”小六子歪着头回忆。徐主任和 于主任一起重重地点下头。

  “老人家辛苦了。”徐主任低声自语。

  “但是,毛主席的呼噜声却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小六子的声音一下子低了。

  “怎么回事呢?”徐主任困惑地皱起了眉头。  “他……他突然不喘气啦!”小六子 陡然提高了声音,惊恐地说,随即眼眶里跳出一颗清亮晶莹的硕大泪珠。泪珠顺着小六子柔 软的脸蛋一个起伏,“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房间里一片肃穆和沉寂。小六子“嘶”地抽泣了一下,显得格外响亮。

  “住口!”徐主任身子一绷,高声断喝,声音甚至有点变调,“你是一个反革命!”

  一个身影一晃,一个人忽然出现在小六子面前——小六子一看正是脸色铁青的于主任。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耳刮子已经准确地扇在小六子的脸上。

  小六子顿时放声大哭,同时眼泪跟着就涌了出来。

  泪眼朦胧中,又一个细细的身影闪现在眼前。小六子一看,脸色煞白的李秘书站在自己 跟前。李秘书抡圆了胳膊,搂头盖脸地劈了小六子一个完整的耳光,然后戳着小六子,用尖 细的嗓音叫道:“你就是一个反革命!”

  小六子听见自己的脸皮“啪”地爆出一声,短促而又响亮。开始,小六子还没有觉出疼 ,只是感到脸蛋痒痒的,用手一摸,竟然是鲜血——从左耳里淌出一缕黏稠的鲜血,而且汩 汩不止……跟着,整个左边脸蛋骤然肿胀起来,包子一样肿了起来,一直疼到牙齿的根儿里 面去了。这一巴掌竟然把小六子的哭声扇没了,但是眼泪却抑制不住地潺潺而下,就像一个 关不住的小水龙头。小六子用地包天儿的下唇兜住嘴,就是不让哭声出来。

  “打倒现行反革命!”于主任突然振臂高呼,在静谧的夜里显得立场格外鲜明,紧接着 ,他又咬牙切齿地向徐主任表态,“这一次,我们一定要坚决镇压反革命分子王爱娇,彻底 清算他的反革命罪行!”

  让小六子意想不到的场面出现了:于主任喊完口号,却没有人响应。徐主任没有表情地 看着于主任,目光平静得像是在看着一把茶壶。过了一会儿,徐主任浓眉舒展,疲惫地站起 身,一边捶捶腰,一边懒洋洋地说:“于志俭,你的表演该结束了吧。”

  “首长,我……我可是……”于主任脸上的血色“哗”地一下子没了。

  徐主任跟李秘书低语了一句,然后便朝门外走去。见此情景,于主任把求援的目光投向 李秘书。李秘书马上板起脸,大声地重复着徐主任的话:“你的表演该结束啦!”

  “首长,我可是……可是在你的领导下工作的啊!”于主任一把拽住徐主任的衣襟,几 乎喊了起来,话里已经裹上了哭腔。

  “我这是引蛇出洞!”徐主任转过高大的身躯,指点着于主任,用重如泰山的语气总结 道,“今天,你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朝阳区革命委员会坐落在离小六子家不远的红旗大街,是一座五层高的红砖大楼,远近 皆称之为大红楼。大红楼最为醒目的是它的门楼。门楼方正,有三五张乒乓球桌大小,高出 地面一米多,正面可拾阶而上,左右有坡面车道,既可遮阳挡雨,又是天然的一个舞台。门 楼的上面,一左一右支着两个灰色的高音大喇叭。大红楼的前面有一个小广场,既可集会, 又能停车,于是区里的重大活动——群众大会、文艺演出和放映露天电影什么的,都在此地 进行。

  大红楼就是朝阳区的政治、文化中心。就在小六子做梦的第二天,朝阳区革命委员会在 大红楼门前举行群众集会。门前挂着一道白底黑字的横幅,上面写着“于志俭反革命集团批 斗大会”,而且“于志俭”的名字上面,还打了一个酣畅淋漓的红叉。

  小六子站在门楼里,左边脸蛋肿胀着,像馒头一样暄乎乎的。大概考虑到小六子尚未成 年,大会只派了一个民兵押着他。民兵面似铁板,高大魁梧,穿着蓝色工作服,左口袋上印 着“抓革命促生产”,就像刚从宣传画里出来一样。

  从前,小六子经常扮演特务和坏人的角色,所以今天的场面对他来说并不是特别难过的 事情。只是,在这么多的大人和小伙伴们面前当上坏人,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尤其是看到 下面的脸都紧绷绷的,加上只有他一个人呆在门楼里,小六子不由得有点慌张,两条腿像面 条一样地软塌塌的,有点站不稳……小六子一慌,就不住地抽鼻子。偏偏他的面前还搁着一 个话筒,小六子抽鼻子的声音,一下子放大到整个广场,于是广场上传来了阵阵欢笑。

  主持批斗大会的竟然是小刘叔叔。今天,小刘叔叔特地扎了一根军用皮带。小刘叔叔腰 细,皮带扎得又紧,于是整个人便束成一个精神抖擞的“8”字。小刘叔叔发现场面有点混 乱,把话筒往上一提,大喝一声:“带上来!”于是,从楼里连推带搡地押上三个人。

  三个人都是“喷气式”,由两个警察一左一右押着,按头提臂。三个人的头上都戴着锥 形纸帽,脖子上晃荡着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每个人的名字。由于名字是倒着写的,人又在 低头认罪,所以三个人一上台,台下的人们齐刷刷地歪起头,像一群高低不平的问号……小 刘叔叔每念一个名字,“喷气式”都要被抓着抬起脸来。

  第一个,是市里什么干部,大下巴,小六子一看,是送给自己六个荔枝的那个人,小刘 叔叔说他是反革命分子于志俭的死党;第二个,是区里的什么干部,麻子脸,小六子一看, 是送给自己三个花瓣玻璃球的那个人,小刘叔叔说他是反革命分子于志俭的同党;第三个, 小六子不认识,但是小刘叔叔说他就是反革命集团的头子于志俭。

  这个叫作于志俭的人就站在小六子旁边,小六子看了一会儿,才突然发现这个人确实是 大斌他爸,而且大斌他爸已经不像于主任啦。于主任的头发变戏法一样地没剩下几根了,头 顶上打开的书本只剩下了零星的几页,肩头耷拉着,本来挺直的腰杆也一下子佝偻了,而且 脸上还有几道墨迹,先前明亮的眼睛全部黯淡了,像一堆燃尽的煤灰。

  最后一个点到了是反动少年王爱娇。小六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因为广播喇叭的声音太大 了,大得已经听不见内容了。但是旁边的民兵心明眼亮,一把抓住他的肩头,把他像小鸡一 样一下子提溜起来了。小六子矮小,又轻快,民兵一提溜,身子便悬在了半空……小六子害 怕了,两腿一扑腾,广场上便传来了广大群众快乐的笑声。

  开始轮番发言了,大喇叭震得耳朵生疼。明明都是跟报纸和广播上差不多的话,但是三 个大人依然吓得颤颤巍巍浑身筛糠。倒是小六子,从台下的笑声里听出了跟街头玩耍游戏时 差不多的声音,心里反倒轻快起来了。小六子个子矮,一偏头,正好看见低头认罪的于主任 。于主任耷拉着脑袋,紧闭双眼,颧骨上还有一块发紫的血斑。小六子看着于主任的模样那 么可怜,就探过头,小声说:“于叔叔,别生气啦,我做的梦都是真的……”

  于主任猛地睁开眼睛,“煤灰”里抖起了一丝光亮,他挣扎着抬起头,对背后的两个警 察高声喊道:“听见没有啊,这个小东西还在进行反革命活动呐……”

  小刘叔叔振臂高呼:“于志俭不老实就让他灭亡!”

  于是,广场上的人群参差不齐地跟着呼喊。小六子再看于主任时,他的头被摁得更低了 ,已经看不到脸孔了,光秃秃的脑壳上,飘荡着几根无依无靠的白发。

  突然,发言停止了,小刘叔叔说上面有通知,要求全体干部和群众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 台的重要广播。于是,就在大红楼门口,大喇叭“沙啦沙啦”地接通了广播电台,而且一开 始响起来的竟然是沉重低回的另一种音乐——

  哀乐!?

  竟然是哀乐!!!

  一瞬间,会场上所有的人民全部凝固了。

  播音员用颤抖隐忍的声音播报着——

  我党我军我国各族人民的敬爱的伟大领袖、国际无产阶级和被压迫人民的伟大导师、中 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 员会名誉主席毛泽东同志,在患病后经过多方精心治疗,终因病情恶化,医治无效,于1976 年9月9日零时十分在北京逝世。

  ……

  先是一声轻微的哭泣,似针尖儿一样细小而又尖锐。只是这一声哭泣,分明是大坝决堤 的蚁穴,刚才还是众志成城坚如磐石的长堤一下子轰然崩溃了。已经听不清广播里说什么了 ,广场上的所有人像爆炸一样突然哭喊起来了。老爷爷哭了,老奶奶也哭了,小孩子哭了, 警察哭了,送荔枝的“大下巴”哭了,送玻璃球的“麻子脸”也哭了。“麻子脸”哭得像中 风一样,浑身一抽一抽的,而且哭着哭着就坐到了地上,鼻涕满面,双手不断地拍打着胸前 的牌子……

  小六子也流泪了。其实他昨天哭过了,但是今天看到这么多人一齐哭,自己的眼泪还是 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但是,他既没有哭声,脸上也没有哭相,而且心里也不怎么疼痛,所 以他才能在一片哭嚎里听到另一种声音。

  一个人在笑,发出“哧哧”的声音。先是低低地笑——那是一种在舌尖和牙齿间隙发出 的尖细声音,后来开始哈哈大笑,透着阴森和怪异,在一片汹涌澎湃的哭嚎里逆水行舟。接 着,这个人扑通一下跳下台阶,张开胳膊,从广场跑向红旗大街,跑着跑着还甩掉了一只鞋 子,抓住一个人便大喊大叫道:“我们胜利啦!”

  这个人便是大斌他爸。

  当天中午,李秘书用徐主任专用的红旗轿车,把小六子接进了南湖大院。

  这是小六子第一次在白天,而且是从正门进入南湖大院。

  这当然是小六子来过无数次的南湖大院,只不过从前都是从侧门进来的,而且无论进出 ,都是在深夜或者凌晨,所以小六子根本没有可能细看周围的环境。但是这一次,小六子却 是大白天进来的,而且是从正门进来的。

  大门像篮球场一样开阔。大门的两侧都有站岗的解放军战士。红旗轿车没有减速,战士 却“啪”地一齐敬礼。进了大门,小六子发现大院里面像公园一样漂亮。这里到处都是绿色 ,树木比外面的又粗又高,外面看不到的各式各样的鲜花遍地开放,而且没人采摘。

  穿过无数的鲜花、绿地和大树,他们来到大院深处的一个小院。小院里有一座小洋楼, 在树丛里露着尖顶。进入小院,小六子发现这里比大院更幽静了——树更高更粗,而且很多 都是严肃的松树,散发着一股沉甸甸的气味。小院里的人更少,走路的时候都是轻手轻脚的 ,没有一点声音。

  徐爷爷站在门口的台阶上迎接小六子,表情依然比较严肃,但嘴角的“八”字微微翘着 ,眯缝的目光更加眯缝了。

  徐主任的办公室比教室还大,正中间,放着好大的一块红色地毯,靠窗的地方有一座巨 大的写字台,写字台上摆放着一排电话,其中一部还是跟自己家一样的红色电话机呢。除了 电话之外,写字台上便是文件,一筐一筐的文件,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桌头。所有的文件上, 无一例外地印着“机密”或者“绝密”的红字。文件的旁边,还有一个粗大的笔筒,里面插 着几支削好的红蓝铅笔。在写字台的后面,是一面宽阔的大墙。墙上并排挂着两张大幅地图 ,一幅是中国地图,另一幅是世界地图。徐主任坐在两幅地图中间,既胸怀了祖国又放眼了 世界。

  徐主任一扬手,李秘书就退下去了。小六子知道,李秘书就是徐主任的影子。因为徐主 任比李秘书更加高大魁梧,所以李秘书还只是徐主任影子的一部分。刚才见到李秘书时,小 六子就觉得身上有什么地方别扭,想了一会儿,才知道是耳朵——左边的耳朵有点疼。昨天 ,李秘书打了他一个耳光,一直到现在,耳朵还有点隐隐作痛,尤其是看见李秘书,耳朵就 一跳一跳地格外疼。

  徐主任穿着一件普通的白短袖衬衣,腿上是一条绿色的肥大军裤,脚上是一双老人常穿 的黑色圆口布鞋。短短一天的时间,小六子突然觉得徐主任好像老了许多,走路不像先前那 样大步流星了,坐下来还“呼哧呼哧”地直喘,很累的样子。

  窗外传来了家雀叽叽喳喳的叫声。

  “今天,我要给你开一个平反大会。”徐爷爷郑重地说。

  小六子不说话,两只手插在裤兜里,拨弄着裤兜缝隙里的一个瓜子壳儿。

  “我有错误,我向你道歉。”徐主任站起来,弯下高大宽厚的身子,向小六子鞠了一个 躬。

  小六子的下唇紧紧地兜着上唇,还是不说话。

  “好吧,你也打我一个小脸蛋儿吧。”徐爷爷蹲下来,把脸凑近小六子。

  小六子倔强地摇摇头。

  徐主任一把抓过小六子的手,在他胡子拉碴的脸上“啪”地拍打了一下。

  小六子惊讶地看着徐爷爷。

  “好,我就喜欢你这样爱憎分明的小鬼。”徐主任大声地表扬小六子,接着,捧过两套 衣服,递给小六子。

  两套衣服,叠得四四方方,上面的一套是白色的睡衣,下面的一套竟然是草绿色的军装 。

  这套军装比大人们穿的小了许多,也没有红五星和红领章,但是,这却是真正的解放军 军装,而且是四个兜的干部军装。上衣、裤子、帽子、皮带……上衣的扣子上还有五角星的 标志,并且标志里还有“八一”两个字呢。还有一双崭新的解放鞋,散发着新鲜胶皮的美好 气味。

  小六子兴奋得眼睛发亮,但是却摇着头说:“妈妈说,不能拿别人的东西。”

  “你不想当解放军吗?”

  小六子马上点了下头。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第一句是什么?”

  “‘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小六子一边说一边回忆着歌曲,他明白 徐爷爷的意思了。

  “对喽,现在,你就要用解放军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你能做到吗?”

  “能!”小六子响亮地回答,接着疑问道,“但是,解放军叔叔怎么能没有革命武器呢 ?”

  徐爷爷在屋子里搜寻了一圈,目光停留在写字台上。他从插着红蓝铅笔的笔筒里抽出一 个东西,一伸手,摊在小六子眼前:“这就是你的武器!”

  这是一把小匕首,短短的,只有圆珠笔的长短。刀身闪闪发亮,刀把缠着红色的丝线。 奇怪的是,这把匕首的刀尖和刀刃都是圆钝钝的。但是,这毕竟是一把匕首啊。

  小六子欣喜地摆弄着这把小匕首,问:“那么,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解放军叔叔呢? ”

  “等你长到这么高吧。”徐爷爷在小六子头顶上挥舞了一下。

  小六子仰头看看,那是一个很遥远的高度。

  “叫我徐爷爷。”徐主任脸上笑眯眯的,嘴上却故作严肃。小六子知道,这是大人们喜 欢小孩子的表情。

  小六子乐了,怯怯地叫了一声:“徐爷爷。”

  “嗳——”徐爷爷长长地应了一声。

  “好,现在,你就听我的指挥。”徐爷爷声音洪亮。

  “是!”小六子大声回答。

  “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能做到吗?”  “能!”

  “最近形势紧张,你就在爷爷这里住上几天,跟爷爷呆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劳动。 ”徐爷爷把手搭在小六子的肩头,“还记得‘四项纪律’吗?”

  “记得。”小六子回答道。

  “我考考你——‘四项纪律’的第一条是什么?”

  “王爱娇同学的梦已经被列为国家机密。”小六子干巴溜脆地回答。

  “好!”徐爷爷赞赏了一声,“现在,我再给你加上一条——你的梦,不能对任何人说 ,只能对我一个人讲。”

  小六子说:“是!”

  “我命令你,现在开始休息!”

  小六子一脸茫然,他不会休息,也不知怎么休息。

  “你先睡一会儿吧。”徐爷爷吩咐道。

  “天没黑,怎么睡呀?”小六子嘀咕道。

  徐爷爷笑了笑,“哗啦”一下拉上窗帘,于是黑夜一下子来了。

  “这样可以了吧。”黑暗里,传来了徐爷爷亲切的声音。

  “如果有什么紧急事宜,你就按一下这个红钮。”徐爷爷拽开床头的台灯,指着床边的 一个机关。徐爷爷说的机关是一个黑身红头的按钮。按钮的头儿红红的,圆圆的,泛着油光 。

  黑暗里,小六子躺在陌生而又松软的床上,既兴奋又紧张。小六子摩挲着红钮,摸着摸 着,有点害怕,又有点想家……小六子摸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就摸响了红钮,屋里屋外,顿 时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

  门“咚”的一声推开了,徐爷爷一颠一颠地跑了进来,边跑边问:“做了吗?做什么梦 了?”

  天热,开着窗,院子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家雀和知了的合奏,晚上,还会出现蛐蛐好听 的歌唱。

  南湖大院驻扎着一个加强连,专门负责大院的警卫工作。小院是大院的重点,配备一个 整天摩拳擦掌的警卫排,专门负责小院的警卫工作,保卫首长的安全。为了保障小六子的睡 眠质量,徐爷爷命令警卫排捍卫小六子的睡眠。于是,战士们用长长的竹竿在院子里挥舞着 ,驱赶着树上的家雀和知了。院子里有两棵高大茂密的银杏树,有两只或者三只知了,深入 在高高的树梢里,扯着嗓子鸣叫,再长的竹竿子也够它不着。用弹弓打,又看不清,于是几 个灵巧的战士就爬到树上,一边摇晃着树杈,一边用竹竿和弹弓驱赶这几个顽固的“敌人” 。更有几个来自农村的战士,心灵手巧地扎起了几个稻草人,并且给稻草人套上衣裤戴上帽 子,安置在小院的东西南北中,增加着捍卫睡眠的兵力和声势。到了晚上,战士们打着手电 拎着铁锹,三下五除二,一个夜战,就把蛐蛐们消灭在黑夜的摇篮里了。

  小六子看明白了,这个城市的最厉害的地方是大院,大院最厉害的地方是小院,小院里 最厉害的人就是眼前这个徐爷爷,而最厉害的徐爷爷,最喜欢的就是自己。

  徐爷爷的办公室和卧室都在小院里。徐爷爷把小六子领到他的卧室。按照徐爷爷的吩咐 ,小六子就在徐爷爷的卧室里休息,而且在休息时,必须换上睡衣。徐爷爷说,穿着睡衣, 睡觉舒服。但是小六子却觉不出怎么舒服,睡衣是真丝的,滑溜溜的,弄得身子痒痒的。于 是小六子在休息时,都要穿着自己感到更舒服的军服。徐爷爷发现了,又说了一遍,穿着睡 衣,睡觉舒服,于是小六子只好把睡衣套在身上了。

  外面的声音没有了,屋里的声音也没有了,连滴答滴答的闹钟也拿走了。小六子坐了一 会儿,又站了一会儿,怕惹得徐爷爷不高兴,就强迫自己躺在床上。一会儿四腿八叉地仰着 ,一会儿屁股朝天趴着,最后小六子终于选择了他最接近睡眠的姿势——侧身蜷曲着,两手 合抱着松软的枕头。

  小六子抱着枕头,突然觉得手被什么硌了一下。小六子把手伸进枕头里面,马上就触摸 到了一件坚硬冰凉的东西。小六子掀开枕头,只见枕头下面赫然有一把手枪。

  手枪黑黢黢的,沉甸甸的,枪身上泛着贼贼的油光。小六子玩过“弹弓枪”和“链子枪 ”,“学军”时甚至摸过没上子弹的长枪,但是如此近距离地触摸手枪,这还是第一次…… 不过,小六子马上又发现了比手枪更可怕的东西。

  手枪的旁边还放着一本厚厚的书。这本书用牛皮纸包着封面,上面写着“金光大道”四 个大字——碰巧这是小六子全部认识的四个字。小六子掀开书的一角,发现里面的字竟然是 竖着排列的,而且还是小六子不太认识的繁体字。小六子翻开书,马上发现了里面有好多好 多的图画。小六子才看了一页图画,心跳便骤然加快了,所有的血液呼地一下子升了起来。 他一下子扔下书,用枕头把书和手枪压上……小六子不害怕枪,他怕的是书里的图画。

  过了一会儿,小六子觉得自己的心跳已经平静了,就把手又一次伸进枕头下面,慢慢地 把那本书掏了出来。

  这本书的纸面已经发黄了,书角翻卷着,隔着几页就有一张图画。图画里都是男男女女 的,在古代的房子里露胸光腚,或是搂抱打滚或是缠绕亲嘴,或是做着更加奇怪惊险的危险 动作……字是繁体字,小六子看不懂书里在说什么,但是小六子知道这是大人们的书。因为 小六子在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看见过爸妈做过其中一两个不太惊险的动作。

  小六子睡不着觉,又不敢不睡,只好闭上眼睛。但是闭上双眼,眼皮上就出现了书里男 女各式各样的动作……他觉得自己像小偷一样,仄着身子,蹑手蹑脚地溜进图画里。小六子 知道自己不该溜进去,但是又有点身不由己,而且,每当这时,小鸡鸡便不知不觉地翘起来 ,并且硬硬地支棱着,像特务手里的一把无声手枪。

  第二天,徐爷爷给小六子换了一个专门的房间。

  徐爷爷说,现在,这就是你的房间了。于是,小六子就在小院里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房 间。小六子的房间就在徐爷爷的办公室旁边,紧挨着他的卧室。

  小院里的一切都那么高级和特殊。小六子房间里还有一个单独的卫生间。卫生间里有一 个洁白的坐便器。坐便器比自己家的饭碗还要干净,拉完屎,按一下钮,“哗啦”一声,屎 巴巴顺着碗底的洞儿,旋着快乐的浪花,没了。

  小六子背靠着门框,贴着头皮,用指甲偷偷在门框上划了一个记号。他不知道自己长到 什么高度,才能“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

  徐爷爷叉着腰,亲自指挥几个战士布置了房间。除了一扇小小的窗户和地板,四个墙面 ,包括天花板,都贴满了从画报上剪下来的各式各样的彩色或黑白的图片——毛主席在窑洞 前面掰着指头讲课,知识青年扎根农村,虎头山上谈《水浒》,周恩来到机场迎接尼克松, 中国成功地爆炸了第一颗原子弹,石油工人“批林批孔”,南京长江大桥全面建成通车,乔 冠华率团出席联大,金训华抢救公共财产,于庆阳烈士生命不息冲锋不止……当然,最多的 还是“样板戏”的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