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现在突然天翻地覆了。

  因为就是昨天,市革委会主管文教的副主任在市教育局局长和区教育局局长的陪同下, 亲自来到红卫小学,用跟上一次完全不同的表情和语气,了解王爱娇同学的学习情况。

  副主任是新近从外地调来的,也姓王,所以开始何老师还怀疑王爱娇是副主任的孙子或 外孙子呢。但是,几句话过后,何老师就知道王爱娇同学已经跟政治——而且是很大的政治 挂上钩了。

  副主任反复指出,首长非常关心王爱娇同学。至于首长是谁,副主任指出,这是组织秘 密;至于首长为什么关心,副主任指出,这也是组织秘密;至于王爱娇同学为什么值得关心 ,副主任指出,这更是组织秘密,而且是连他这一级别的干部也不得打探的秘密。

  何老师四十多岁了,因为自己媳妇的家庭出身问题,一直没有解决组织问题。何老师明 白了,现在自己还能继续担任王爱娇同学的班主任,已经是组织上充分信任了。何老师当即 表态,要在政治上关心王爱娇同学,学习上照顾王爱娇同学,生活上爱护王爱娇同学。

  首先,何老师把小六子任命为班级的组织委员。因为小六子还不是红小兵,所以,何老 师任命小六子为组织委员的同时,还得先给他戴上红袖章。

  其次,何老师在小六子的前后左右,安排了班里“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他们分 别是班长、学习委员、劳动委员、生活委员和文艺委员——这几乎囊括了班级的所有学生干 部。一个班级的所有班干部,如此密集地排坐在一起,这在红卫小学历史上是从来不存在的 。它形成了教室里的“青藏高原”,而组织委员王爱娇同学就坐在这个高原的中心。

  小六子自然不知道组织委员是干什么的。好在他可以不知道,因为这本来就是一项待遇 ——政治待遇。当然了,小六子享受的待遇不仅如此。小六子可以不必参加学校组织的“学 工”和“学农”劳动。班级的大清扫,他也总是被分配干着最轻松的活儿。而每一次评比先 进、模范、标兵和积极分子什么的——不论是班级、年级、学校还是全区、全市甚至全省, 小六子总会把一卷子一卷子的奖状拿回家。于是,家里的一面墙很快就贴满了大大小小花花 绿绿的奖状——王爱娇同学的奖状。

  这期间,学校里传说小六子配上警卫员了——腰里别着枪呢,又说小六子是军区大院里 一个司令的孙子——爷爷是一个老红军呢,又说小六子马上就要被空军挑去当飞行员了—— 因为个头矮一点,先放在这里长一会儿。

  突然一天,老街来了一群铺路工和一辆轧道车,街道上迅速弥漫起一股浓重的沥青味儿 ……两天的时间,人来车往,挖沟摊铺,昔日尘土飞扬、坑洼不平的老街变成了一条整齐平 坦的柏油路,路的两边还铺设了排水沟,砌上了青石的道牙子。原来老街只有一盏低矮的路 灯,而且经常成为调皮孩子弹弓的目标。现在,歪斜的木杆路灯也换成了笔直的水泥杆,而 且又多了一杆路灯——就在王师傅家的门口,灯泡的瓦数更是加大了许多。

  街道是光明的,路面是平坦的。有关部门还在老街的路口竖立了一块路牌,画龙点睛, 上面写着“向阳街”。

  人心是肉长的,所以人们都知道为什么要修这条路。街坊邻居的老少爷们走在服服帖帖 的柏油路上,心情像脚板子一样舒畅,内心都知道除了感谢革委会之外还应该感谢谁。

  但是,路修好了,孩子却骤然减少了。有那么一段时间,向阳街上喧闹嬉戏的孩子明显 稀少了。尤其是晚上,从前在街巷里蹿来蹿去的孩子们几乎没有了。每一家的大人都在让孩 子早早地洗脚上床,然后在第二天早晨,眼巴巴地瞅着自己家的孩子,问——你昨晚上做梦 了没有?

  接二连三的好事,让王师傅幸福得晕头转向。

  商老师的房子倒出来了。区里派来了两个班的民兵,不抽一支烟,不喝一碗水,把现在 王师傅和原来商老师的房子统统粉刷了一遍,漆上了天蓝色的墙围子,并且在白墙与天蓝色 的墙围子之间,刷上一道一指宽的笔直的红漆。至于门窗,该修的修,该补的补,锈蚀的活 页也换上新的了,玻璃擦得跟消失了一样……王师傅本来还有点为没有后代的商老师难过呢 ,但是房子粉刷一新后,心情立马焕然一新,而且慢慢地就有了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意思了 。

  最让人惊奇的是,家里竟然装了一部电话。老街上还没有一家有电话的呢,所以电话线 是从远远的街口扯过来的。一般的电话机都是黑色的,而这部电话却是红色的,而且没有常 见的数字拨号盘。更让人惊奇的是,不论什么时间,不论刮风下雨,只要拿起话筒,里面就 有一个说普通话的男声问:“请问,有什么情况吗?”

  就在所有的生活全部一帆风顺高歌猛进的时候,家里却出了点小问题。

  桂珍扯了几尺的确良,给小六子做了一套衣服——一件白衬衫和一条蓝裤子。多少年以 来,这是小六子第一次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一整套衣服。只到衣服做完了,桂珍发现自己又 犯了一个错误,她又习惯性地把衣服做大了——衣服大得下摆及膝、裤脚触地。虽然这套衣 服是专门为小六子做的,但是,客观上却形成了这样一种局面——这套衣服除了小六子之外 ,他的每一个哥哥穿着都比他合适,尤其是老大和老二,甚至有点跃跃欲试了。

  为了统一思想统一认识,王师傅觉得有必要召开一个家庭生活会了。

  为什么不过年不过节的要给小六子做一身新衣服呢?小六子为什么应该穿一套新衣服呢 ?哪怕这身衣服的大小长短应该从老大或者老二开始穿起而现在只能并且必须从小六子穿起 呢?往大处讲,小六子肩负国家机密,照顾他就是照顾国家,保护他就是保护文化大革命的 胜利成果;往小处说,小六子人小志气大,给家里带来了鸡蛋白糖肉票布票和宽敞的住房。 你们问问自己的舌头,谁没吃小六子的鸡蛋啊?李铁梅同志说过,爹爹挑担有千斤重,铁梅 你应该挑上八百斤。如果说你们兄弟六个人分担八百斤,你们自己掂量掂量,你们自己各分 担了多少斤呢?!

  王师傅讲得实在,讲得透彻,讲得眼圈发红,讲得踢球的四哥把平时自己都舍不得穿的 一双半新的回力牌球鞋也贡献出来了。球鞋有点大,小六子在里面垫了三层鞋垫。这样,小 六子就从头到脚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衣服了。

  吃饭吃好饭,穿衣穿新衣,睡觉睡炕头,一夜之间,小六子的生活有了一个幸福的飞跃 。虽然小六子不明白自己怎么成了国家机密,但是他知道小刘叔叔、商老师的房子、红色电 话和新衣服什么的都与自己的梦密切相关。公社惊天动地的重视,父母空前绝后的关怀,学 校前所未有的爱护,让小六子既喜气洋洋又忧心忡忡……做梦,而且做好梦,成了小六子最 大的愿望和包袱。

  其实,王师傅也看出小六子既屁颠又磨唧的样子,只是他不知道儿子在琢磨什么。再说 了,已经到来和即将到来的喜事儿,让春风满面的王师傅也无暇顾及这些了。

  现在,谁不知道王喜贵王师傅的家里有一部红色的二十四小时有人接听的电话啊,谁不 知道王喜贵王师傅的家门口经常有小吉普或者上海轿车出入啊,谁不知道王喜贵王师傅的宝 贝儿子经常去南湖大院啊,谁不知道王喜贵王师傅家里吃过荔枝吃过樱桃吃过芒果啊,谁闻 不着王喜贵王师傅家的门缝里经常飘出肉香啊,谁看不到王喜贵王师傅的孩子们嘴上泛着油 光走路也格外有劲儿啊,谁看不见于主任——哦,现在他已经是区革委会的一把手了——几 乎每一天都要登门拜访嘘寒问暖甚至掀开锅盖看看今天晚上做了什么饭菜啊。赶上个劳动节 、儿童节和国庆节什么的节日,王喜贵王师傅家更是少不了公社、区里甚至市里的头头脑脑 的慰问和爱护了……王喜贵王师傅家,已经成了这一带居民景仰和神往的地方。

  来的领导多了,王师傅记不清谁是谁了,但是他知道于副主任、于主任和于主任们是真 心实意地对小六子好,哪一次来都要再三叮嘱“有困难尽管开口啊”,以至于王师傅觉得, 自己再不开口说点困难什么的就有点骄傲自满和盲目乐观的意思了。王师傅掂量再三,吞吞 吐吐地向组织提出了自己的困难:小六子大了,孩子他妈想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了。

  第二天,桂珍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去公社的朝霞服装厂上班了。

 

 

 
《国家机密》陈昌平                



几乎每天早晨起床,王师傅都要琢磨上一会儿,这孩子到底像谁呢?自己怎么就养了这么一个儿子呢?

  王师傅追溯起了自己的家世——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太爷爷太奶奶,并且顺着这个主干像 树枝一样上下左右地蔓延开来……树已经很粗了,王师傅的前辈里也没有冒出一个像小六子 一样的怪人。王师傅这才想到自己身边还躺着一个“树干”呢,他跟桂珍是娃娃亲,又是一 个村的,他了解桂珍了解得都忘了她姓什么了。于是,王师傅顺着桂珍家的“树干”也蔓延 起来了,但是,很快王师傅就发现,两家的历史门当户对,清白得像镜子一样不分彼此,连 一个疤儿都没有。

  王师傅每一次的琢磨都无功而返。当然了,越是琢磨不明白,王师傅的内心越是春风荡 漾。现在,瞅着集中了他和桂珍所有缺欠和短处并有所创造发挥的小六子,王师傅已经相当 顺眼了。

  一天半夜起夜,王师傅望着熟睡的小儿子,竟然挪不动脚步了。他在小儿子熟悉的面孔 上,逐渐并且终于发现了家族遗传的若干蛛丝马迹——小六子的耳垂儿像他四叔呢,小六子 的鼻孔眼儿像他的五爷呢,小六子的眉骨像他的二舅呢……在小六子身体的任何部位,王师 傅都能读到他死去的和活着的亲人。这一瞬间,王师傅不禁百感交集潸然泪下,忍不住低伏 身子,轻柔地啄了小六子一口——轻点,再轻一点,注意别用胡子扎着儿子,谁知道在宝贝 儿子音乐一样柔和甜美的鼾声下面涌动着怎么样的国际风云和神州变幻啊!

  什么是奇迹呢?万里长城是奇迹,卫星遨游太空是奇迹,原子弹氢弹爆炸是奇迹,人工 合成胰岛素是奇迹,南京长江大桥是奇迹,成昆铁路是奇迹,万吨远洋巨轮是奇迹,万吨水 压机是奇迹,双水内冷汽轮发电机是奇迹,红旗渠是奇迹……王喜贵王师傅心里还有一个奇 迹,只是这个奇迹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嘛——那就是 自己儿子小六子的梦啊!

  什么是梦啊?看不见,摸不着,饿了不能充饥,冷了不能挡寒,做多了还影响第二天的 革命工作呢。偏偏小六子的梦就不一样!自己儿子小六子的梦能换来房子,自己儿子小六子 的梦能换到白糖,自己儿子小六子的梦能换到肉票,自己儿子小六子的梦能换到布票,自己 儿子小六子的梦能换来电话,自己儿子小六子的梦能换来所有邻居羡慕的目光……总之,小 六子的梦不仅能充饥和挡寒,简直是——嘿,怎么说呢,王师傅没法形容儿子的梦了,小六 子的梦简直就是一只不用喂食却永远下蛋的老母鸡。对了,小六子的梦还能每天换一个鸡蛋 呢——你说,这不是奇迹是什么啊?!

  小六子是奇迹的创造者,而自己就是创造者的父亲、老子、爸爸和爹啊!闻着身上浓重 的烟味和洗不掉的机油味,王师傅心里充满了进一步当家做主的骄傲和自豪。

  王师傅决定“宜将剩勇追穷寇”了。

  说干就干,王师傅亲自张罗了一顿饺子。两斤猪肉,一斤牛肉,只掺了一丁点儿的白菜 ——还是雪白的菜心儿。这样,就能保证每个馅儿都是圆滚滚的,每个丸儿都是油汪汪的。 王师傅的意思是敞开肚子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能吃多少就吃多少,而且是关门关窗地吃 。

  在老街上——现在说是向阳街了,老邻老居们处得亲切和睦。除了春节,谁家若是改善 点生活比如包饺子什么的,饺子出锅后,总要先打上热乎乎的一碗或几碗,给平日相处不错 的人家送去。这几乎是这里的一种习惯甚至风俗了。但是这一回,王师傅决定关门关窗、同 时也是关上灯地悄悄地吃。王师傅不是一个抠门的人,王师傅也不是一个记仇的人,他有比 吃饺子更重要的事情。

  窗外的月光比较好地照着屋里,照着桌子上一盘盘刚出锅的饺子。饺子热气腾腾,与月 光交相辉映。桂珍去门口打毛衣了,说是去放哨,但是王师傅知道她是想省下一口——女人 家嘛。王师傅本想叮嘱几句什么,但是他很快发现这时候的语言是多余的了,因为,此时儿 子们已经争先恐后风卷残云了,先是唇舌运动的吧唧吧唧声,后来便是此起彼伏遥相呼应的 幸福嗝声。

  第二天早晨,王师傅依次把儿子叫到自己屋里,分头询问。

  王师傅先是问老大:“昨晚都做什么梦啦?”

  老大说:“我做梦吃饺子了。”

  王师傅问:“还有什么?”

  老大想了想,说:“就是吃饺子啊,三鲜馅儿呢。”

  王师傅问老二:“昨晚都做什么梦啦?”

  老二说:“我做梦吃包子了。”

  王师傅问:“还有什么?”

  老二想了想,说:“就是吃包子啊,纯肉馅的,直流油儿。”

  王师傅问老三:“昨晚都做什么梦啦?”

  老三说:“我做梦了,但是没有吃饺子和包子。”

  王师傅怀疑他们串通了,问:“还有什么?”

  老三迟疑地说,“我吃的是锅贴,吃了三盘子,还给爸爸妈妈留了一盘呢。”

  王师傅摇摇头,叹口气,问老四:“你呢?”

  老四眨巴眨巴眼睛,说:“我没有做吃的梦。”  “嗯呐。”王师傅肯定道。

  老四继续说:“我梦见我去动物园了,整个动物园就我一个人,坐木马,看猴子,看老 虎吃小鸡。”

  老五昨晚上把肚子吃坏了,一晚上反复拉稀,到现在肚子还“咕咕噜噜”直叫。王师傅 不想再问下去了,但是老五却自觉地走了进来。

  “我梦见台湾解放啦。”老五瞪大着眼睛,“蒋介石做了解放军的俘虏,押到了北京, 头上戴着高帽子,胸前挂着大牌子,天天早晨给毛主席打水、抹桌子、擦皮鞋,然后就扛着 拖布,去天安门广场打扫卫生,收拾瓜果皮核,进行爱国卫生运动……”

  王师傅听不下去了,他知道小五子是学美术的,会构思和布局,而且撒谎的时候总是睁 大眼睛,一眨也不眨。王师傅整不明白了,都是一个爹妈生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王 师傅有点后悔昨晚那顿饺子了,有点贪心,有点冒进,用料也太猛。

  轮到小六子了,不知怎么,王师傅竟然有点紧张了。

  小六子站在门槛外面,倚着门框。他不敢进入这间原来属于商老师的屋子,他总觉得屋 子里有大灰狼“沙啦沙啦”的声响——类似于舌头舔墙皮的声音。

  “娇娇啊,昨晚你做什么梦啦?”王师傅话一出口,自己就暗自惊奇,怎么突然把小六 子叫成娇娇了。

  “我做梦也是吃的。”小六子的地包天儿嗫嚅着,“我梦见家里吃了一顿饺子以后,春 节就没钱了,大年三十的晚上,别人家都在吃饺子和炸鱼,我们家里却在吃饼子和咸菜…… ”

  王师傅猛地眼睛一热,嗓子哽住了。

  现在,小六子的睡眠是王家的头等大事了。

  不论什么时间,只要来梦了,只要拿起电话,不用多长时间,向阳街就会传来小汽车清 脆明快的刹车声,接着便是“嗡嗡嗡”的倒车声——不是上海轿车就是北京吉普,有一次还 来了一辆乌黑锃亮的“红旗”呢。这时候,不论多晚,穿着整齐的小六子便会在家人和邻里 目光的簇拥下,出现在门口。开车的司机——有时还是解放军战士呢,就会替小六子打开车 门,搀扶着小六子登上小轿车。这种时候,不论是深夜还是凌晨,小刘叔叔都会戴上红袖标 主动出勤,一边驱散围观的群众,一边协助小轿车驶出向阳街。小轿车拉着小六子,在深夜 或是凌晨的大街上风驰电掣奋勇前进,从侧门进入南湖大院。

  每一次小六子走后,王师傅既有点兴奋难耐,又有点惴惴不安,而且这种喜忧参半的心 情,随着小六子的长大日渐加剧了。

  自从于主任宣布了“四项纪律”以后,断断续续的,小六子梦见了内蒙古的地震,梦见 了大西南的卫星发射,梦见了新疆的核武器爆炸,梦见了长江的洪水和东南沿海的台风…… 但是,王师傅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了。

  在王师傅眼里,小六子原来的梦就是一条笔直的康庄大道,路面平坦,方向正确,但是 ,现在这条路却慢慢地劈叉儿了。这一年来,小六子好几回梦见大海上面飘白云、蓝天下面 开鲜花什么的。更过分的是,他还好几次稀里糊涂地梦见大灰狼小绵羊什么的——这都怪商 老师讲的那个破故事。王师傅发现小六子做梦的质量越来越不稳定了,一会儿半成品,一会 儿甚至就是次品。好在主流还说的过去——瑕不掩瑜吧,尤其是在海城地震的前一天,小六 子一举梦见了好多好多的房子倒塌了,地上流着很多很多的鲜血……果然,第二天就是海城 地震了。

  大海和大灰狼是有负领导关怀与厚爱的,蓝天和小绵羊是换不来布票肉票鸡蛋白糖什么 的。所以,王师傅在一片比较莺歌燕舞的大好形势下,早已忧心忡忡甚至如焚了,而且元旦 刚过,王师傅的这种担忧便成为了现实。

  那是星期一的晚上,街口突然停了一辆北京吉普,车上坐着两个军人,也不说话,只是 严肃地坐着。一看车牌子,于主任和王师傅都知道这是接送小六子的车辆,所以这台不期而 至的吉普车让他们一下子手足无措了。

  将军儿啦,将军儿啦!王师傅心里叫苦不迭。

  几年的接触,于主任已经跟李秘书积累了相当的阶级情谊。他转弯抹角地打探李秘书, 首长为什么要派车值班呢?有什么新动向吗?

  李秘书透漏说,首长去北京开了一天会,回来后,就布置这个任务了。

  一月的渤海,北风呼啸,天寒地冻。从星期一开始,每到晚上,这台吉普车总要停在向 阳街的街口。于主任知道主要矛盾在哪里,于是他亲自带领区街两级班子,给王师傅家送去 了一个猪头、一床新棉被和两麻袋上好的大烟煤。于主任叮嘱王师傅,晚上让小六子烫烫脚 ,睡前别喝水以免半夜解手,火炕不能太热以免感冒……于主任毕竟是干部,看着猴急猴急 的王师傅,他郑重叮嘱道,要学会外松内紧,不能给孩子太多压力,欲速则不达啊!

  抓住了主要矛盾,也不忘次要矛盾。于主任安排小刘每天晚上给车上的战士送去暖水袋 ,而且每两个小时去换一次热水。

  本来,于主任提升后,按照自己的级别,完全可以调换一处宽敞的房子。但是,因为小 六子,为了工作方便,于主任依旧坚守在向阳街挤挤巴巴的破房子里。这几天,于主任一只 眼盯着小六子的动静,一只眼更加密切地关注着国家大事:《人民日报》发表毛泽东在1965 年的两首诗词《水调歌.重上井冈山》、《念奴娇.鸟儿问答》,焦作至枝城铁路建成通车 ,两报一刊发表元旦社论《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山东胜利油田化工总厂炼油厂建成 投产,故事片《决裂》上演,六名被释人员获准返回台湾,《人民文学》和《诗刊》重新出 版……于主任恨不得把《人民日报》的每一个字都翻过来看看。

  他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大事,使得徐主任派车过来值班呢。

  自从北京吉普值班之后,于主任晚上也睡不着觉了。深夜,于主任烦乱地翻弄着像文件 一样的报纸和像报纸一样的文件,昏昏沉沉地分析国内外局势。他把半导体捧在手里,不断 地调拨着频道。一直到天色大亮,吉普车撤走了,于主任才敢放心地迷糊一会儿。

  突然,一种奇特的音乐把他惊醒了,半导体里突然传来了哀乐声……于主任一下子傻住 了——敬爱的周总理与世长辞了!

  于主任一看日历:星期四——1976年1月8日。

  怎么小六子一点预兆也没有呢?!

 

 

 
《国家机密》陈昌平                


十一
虽然有于副主任宣布的“四项纪律”,但是王师傅毕竟是小六子的父亲,他能够在日常 举止的蛛丝马迹里琢磨和提炼出门道儿来。什么台风地震啦,什么卫星核爆啊,王师傅知道 这些都不是首长最希望听到的事情——更不用说那些乱七八糟的大灰狼小绵羊什么的了…… 红色的电话机摆放在矮柜上面,已经很久没有动用了。这部给王家带来荣耀和自豪的电话, 现在却秤砣一样压在王师傅心里。王师傅掐算过了,自己的宝贝儿子已经有十个月零十四天 没有梦见伟大领袖了——这有点不像话了嘛。

  王师傅又上火了,像前些年一样,又是头疼又是长针眼又是扁桃体发炎又是烂嘴角又是 痔疮发作……不仅如此,这回眼睛竟然有点花了,而且经常耳鸣,就像有一只蚊子驻扎在耳 朵里一样。

  这天半夜,万籁俱寂,向阳街的人民在正常的睡眠里等待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黎明。 就在这时,酣睡中的小六子猛然“哇”地大哭起来。

  九月,秋夜寂静而又清冷,小六子的哭声就像一根铁钉子划过玻璃,尖锐而又锋利。邻 邻居居们很快就判断出这是王师傅家里的哭声,而且是小六子的哭声。这哭声就像一根“哧 哧”燃烧的引信,谁也不知道它能引爆什么炸药……人们不由得支棱起耳朵,揪心地琢磨着 炸弹的内容。

  “哭什么?”王师傅闭着眼睛,问,“吓成这个样子?”

  “做了。”小六子在哭泣的间隙,吭哧了一句。

  “什么样的?”王师傅抬起身子,问,“大的吗?”

  “我能说吗?”小六子还没睁开眼,拖着哭腔嘟囔着,“不是有纪律吗……是个大的。 ”

  王师傅一下子从床上弹了出来,这是他盼望许久的喜讯啊。他一把抓过电话,嘴唇贴着 话筒,几乎是大声吼道:“快来车吧……是毛主席的梦哪!”

  小六子似乎还没有从梦里醒来,脸色蜡黄,浑身软拉吧唧的。哭声就是命令,小刘叔叔 冲了进来,看见小六子不住地哆嗦,从身上脱下外衣,披在小六子身上,然后背起小六子就 冲出家门来到街口……很快,小六子被拉到南湖大院,被带到了同样睡眼惺忪的徐主任面前 。

  徐主任把早已准备好的一杯热腾腾的红糖水,吹了吹拂动的热气,递给小六子。

  喝下一口温热的糖水,一股甜蜜而温暖的感觉弥漫起来,小六子肿眼泡儿后面的眼睛也 温润起来,脸蛋上也泛起了一层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