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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已经走到别无选择的悬崖,你只能横下一条心,那样,也许会有生路。
离
图书馆投标和开标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标书刚刚发下去,12亿的工程项目,加上内
装修和设备将超过2亿元。这样的工程炙手可热。在得与不得之间的这一个月中,是利用高总和洪总等人的最好时机。他们不会抗拒巨大利益的诱惑。人在这个时候,是很容易孤注一掷,利令智昏的。
他让邹亮给高总电话:“就说是博士班的事。”
李可凡到
医院收费处,替高塬把医疗费交了,总共是7865元。没有现金,只好刷卡。这是李可凡两个月的工资。
高塬怕是活不长了。她问医生,医生不置可否。究竟什么病?医生也莫测高深。李可凡心绪很坏。这里离白云山不远,她决定还是到山上去。她本想再和高塬聊天,但是,她确实没有勇气再去面对高塬。她有些自责,是不是自己过往的行为,曾经撩拨起高塬某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这一个多月来的生活,真是充满秋天的感觉。她从医院出来,没有乘车,一个人沿着尘土飞扬的土路,慢慢地走着。
李可凡在白云山的山门口碰到白家胜教授和他的夫人。白家胜穿着一套蓝白相间的运动服,着一双非常时髦的运动鞋。白夫人穿一套大红的运动服。他们手拉着手,像一对恋人。白教授见到李可凡,他张大双眼:“李老师,你没事吧?”
李可凡吃了一惊,她惊愕白教授为什么这样说。
“你不会是病了吧?”
白夫人嗔怪丈夫:“李老师怎么啦!”她拉住李可凡的手:“歇一歇,喝口水就好了。走得太急了吧!脸色是有点苍白。”
李可凡明白自己刚才一定很吓人。她一直沉浸在对高塬的想象中。
她和高塬之间,一定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别的什么。她很少碰到这样令人怜悯的男人。她不得不时时控制自己要紧紧地拥抱他的欲望,不是因为情欲,而是因为怜惜。怜惜得心都要碎了。从来没有过这种情感。它是超越了男女之情,恋人之爱的。她说不好。反正她想包裹他。因为他坦白,因为他率真,因为他孱弱,因为他要死了,因为他最后的愿望,是去白云山上拉琴。她难以设想,一个垂死的人,怎么还这么纯粹,还这么纯情和执著于他钟爱的艺术。
虽然高塬不是她钟爱的那种男人。但是,他动员起她心底里淤积已久的,对某种男人的渴望与憧憬。这种男人以一种将死的面容,非常无助同时又非常无畏地展现在她面前。
一个英国病人和一场英国悲剧,它的主角和作者,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莎士比亚或者高塬。
“你没事吧!”白夫人抚摸着李可凡痴痴的呆滞的脸。这张脸消瘦但是充满着一种洁净的凄然的病态。李可凡如梦初醒。她竟然失控地抓住白夫人的手,压在脸颊上,眼泪扑簌扑簌落下来。她心中装满了太多的委屈和理想,太多的心思充塞她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空隙。
白家胜看出,李可凡不是一个快乐的校长夫人,他曾对白夫人说:“李可凡不是因为喜欢唱歌而到白云山来,也不是因为喜欢白云山。她到这里来既不唱歌,也不合群,更不钟情山水,她只是来山上独自坐坐。她在逃避什么。”至于逃避什么?白家胜不知不说。他的年迈和丰富的经历告诉他,李可凡正处于一个非常落寞同时孤寂的时刻。接下来的不是喜剧就是悲剧,总之是一出悲喜交集的戏文。你就等着看吧!白教授自负地对白夫人说。
他有一种先知的睿智。
《关系》第23章(1)
死屋·老枪的别墅·本家兄弟·请神容易送神难·欲擒故纵·暗示产生的魅力·一着妙棋·那目光很魅人·奇妙地通向温情与优雅
老四川出院之后,一直在发烧。他瞒着许楠生和鬼马李,把医院开出来的药藏在床垫下面。他不想服药,以求早死,活着太痛苦了。他无法再去乞讨,每天昏昏沉沉地靠在地铺上,眼睁睁地望着乌黑的布满蜘蛛网的天花板。许楠生去了清远,3天了,还没有回来。鬼马李每天要午夜以后才回来。他回来时通常喝得酩酊大醉,有时还吐得满地都是。老四川靠着房东阿婆那天送来的食物,勉勉强强地度过了几日。
他想着儿子,希望儿子会突然出现在租屋门口,哪怕是在门边站上一会儿也好。但是,他非常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他捱不到儿子把那几千块钱花完之后再来找他的时候了。他只想等许楠生回来,与他再见一面然后就永远地走了。不再回来。他必须撑到许楠生回来的那天,把后事交代给他,否则,死不瞑目。
他欠许楠生的情,这情份必须用老家的祖屋来偿还。许楠生一天不回来,他就一天不能走上归西的路,这是最令老四川痛苦难挨的事。
他精神恍惚。鬼马李这两天踪影都见不到。屋子里再也寻找不到可以糊口的东西,没有人知道这屋里还住着一个垂死的病人。由于拆迁,周围的住户已陆陆续续搬走了。这儿变成一个真正的死屋。
许楠生早已从清远回来,他在去向老枪交结生意的时候,让老枪留在番禺的
别墅里。他Call了几次鬼马李,鬼马李都没有回机,也就没有了老四川的消息。
老枪的别墅三面环山,山上流下来的溪水,绕着别墅形成小小的水泊,然后流入山外的河涌。别墅就像建在依山傍水的半岛上。山上长满了几十年间人工种植的松树,郁郁苍苍,平日里山风呼啸,颇有龙吟虎啸之感。方圆百十亩地,几年前让老枪买下。背后是罕无人迹的大山,前面是蜿蜒流淌的溪水,无须围墙,天然的独立王国。老枪在小溪拐弯的地方修了一座10余米长的小桥,桥的一端建了一个简简单单颇有几分原始意味的山门,像土著人的寨门似的。据说这里的地形与布局,全是源于老枪的一次发梦,她照着梦中的指示,寻找到这一处地方,然后按照梦中的情景,依样画葫芦如法炮制。两位刚刚毕业不久的美术学院的研究生,使老枪梦想成真。在如数付给工资以外,老枪随随便便地给了每人10万元的小费。两位受宠若惊的研究生,深感老枪的慷慨,心有灵犀的在山门上,用玻璃钢塑了一根惟妙惟肖的老枪。那老枪仿照上个世纪美国西部牛仔常用的来福枪,枪身斑驳,饱经战火,非常精神,形同图腾。两位艺术家做完此事之后,悄然离去。老枪欣喜非常,令大浪鸟再带上10万元犒劳两位,但那两人早已离开此地,手机也停机了,再难寻觅,老枪便视为奇人。
刘兴桐是不会输给许楠生的。
他们之间的较量,其实早在20年前就已经决定了。在1972年12月那个黑暗烧尽了光明的午夜,一切前定的罪孽,随着两个如影随形的青年男女的自尽,就在远隔千山万水的刘兴桐和许楠生之间种下了。
刘兴桐给远在海南岛的堂弟,那个许楠生见过的红脸汉子刘伯儒打电话,让他到广州来。
刘伯儒喜出望外,他多次要求堂哥给他在广州谋个工作,刘兴桐从未答应。如今福从天降,他第二天就不声不响地坐船到广州来了。
刘伯儒年方40,在乡下做过治保员。后来到县城去做保安,让人解雇后又回乡下。是一个终身未娶的酒色之徒。
刘兴桐让他在学校外面租了一间屋住下,让他慢慢等着,说工作很快就会办妥。
刘伯儒说他只会做保安,其他什么都做不来。刘兴桐说,那就做
保镖吧,做老板的保镖,刘伯儒很高兴。他一高兴,便只会“嘿嘿”地傻笑。广州对他很吸引,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灯红酒绿,这让在县城闯荡过几年的刘伯儒很受用。他拿着刘兴桐给他的几百元,闲来无事就到处走走。大排档的吃食也很便宜,一碟田螺3元钱,再买两瓶啤酒加起来也就10元左右,可以在那里消磨上半夜。街上到处都是漂亮女人和头发长得像女人的男人。一切都让他觉得新奇。在他的印象里,广州就像香港和美国一样。刘伯儒毕竟是见过世面的,没过几日,刘伯儒在租屋的地头上已经混得很熟。
刘伯儒住的租屋离正中大学不远不近,坐公共汽车也就七八个站,是一个叫围涌的地方,那地方大多住着从海南来广州开出租车的司机。海南人特别多。这是刘兴桐的安排。他交代刘伯儒,千万不要去学校找他,有事他会找刘伯儒。刘伯儒也乐得清闲。没事去大学里干什么?
有几百元装在口袋里,然后终日在“海南村”里游荡,说海南话畅通无阻,和人们插科打诨、调笑,啜啜田螺,喝喝啤酒,日子胜过万泉河边那个穷乡村,却又毫无异乡异客的感觉,这日子真好。这个乡村泼皮在广州过着天堂般的生活,他甚至不去多想刘兴桐为什么突然就大发慈悲,眷顾起本家兄弟,无端地把他叫来广州当老板保镖。有几两酒喝,清苦但是逍遥,偶尔还可以花10几20元去“海南村”里最简陋的洗脚屋,让那年轻女孩捏捏脚,享受一个轻软的抚摸和有力的指压。刘伯儒是乐不思蜀了,他内心充满着对刘兴桐的感激。但有一条,他多次向刘兴桐提出,应该让他去看望嫂子和侄女,本家叔叔来广州,不去看望家嫂,说不过去,那叫什么叔叔?会让乡下父老笑话。到时回乡下也不好向刘家大伯交代。
刘兴桐只是敷衍:“以后再说,人家忙呢,顾不上招呼你。”他从骨子里厌恶这个从小就在乡村小镇游荡,从不做正事的本家兄弟,40好几了还光棍一条。他也明知请神容易送神难,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有所为、有所不为了。
刘兴桐正想给高总电话,似心有灵犀,高总的电话就打到他手机上。他一看是高总的电话号码,并不忙接听,让他响了十几秒,才慢腾腾地打开。“哦,是高总啊!怎么,又是无事不登门,登门有大事?”
“哪里哪里!”高总听出刘兴桐的弦外之音,他是在嗔怪我高总太过功利吧,只是到了有事相求之际才联络,这刘兴桐又多虑了。他连忙打哈哈:“恰恰相反,刘校长是名流,我一介草莽,岂敢无事骚扰呢?对了,今日恰恰无事,洪总想请刘校长光临,就在上次那山中度假村,你看如何?”
“恐怕没有时间,要开会呢。”
高总听出刘兴桐欲擒故纵,有意摆谱,便成全他:“哎呀!大校长,今日是周末,还开会?让不让人活呀!”他像老友一般,推心置腹地调侃,“坚决抵制,此风不可长。”
“哦,又到了周末,那倒是该把会挪挪。既然洪总盛情,只能相敬不如从命。”刘兴桐想起这几天正是
图书馆工程送标的日子。上次他暗示高总要对丁新仪施之以礼,这礼字意味深长,高总他们大概已经意会。不知进行得怎样?不把丁新仪的嘴堵住,事情也难顺利展开。特别是“围标”,弄不好露馅就砸了。“高总,我本人无所谓,但其他领导,特别是丁副校长,他是主管项目具体操作的。你们也别光看着我呀!”他言犹未尽。
高总说:“请刘校长放心!洪总是什么人?在珠三角,他大小也算个场面上的人物,他识做的。这些就毋须你我操心了。只要你这一关放行,其他的人事,湿湿碎啦!回头大奔接你。”
“那,我去逛逛天河城,到时在天河接就行了。”
丁新仪也接到电话,那是洪总麾下的小姐阿靓打来的。阿靓是洪总的密友,没有任何名义上的职务,却是洪总实际上的公关策划。她因工作需要,随时变换身份,对甲可说是洪总秘书,对乙又可说是助理,对丙可说是办公室主任。总之,有时是替老板办事,有时又是代表大哥说事。今日阿靓的身份是洪总的助理。
“丁校长,您好啊!好久不见了,您可好?”阿靓开口便是亲切异常,把丁新仪弄得莫名其妙。
“您是哪位?”丁新仪有些受宠若惊,从音色上,听得出是一位风情万种的白领。丁新仪尤其喜欢这种女孩。
“我是洪总助理阿靓,忘了,上次在您办公室,我们还合过影啊!”
“对对,想起来了。阿靓小姐,有何贵干啊!”丁新仪的口气里有了几分随便和调笑。但他还是有点警惕。一说到洪总,无非就是投标的事。
“洪总最近工作特别累,特别忙,想趁周末休息休息,请几位玩得来的朋友,聚一聚。你知道啦!洪总是最欣赏您的。要不,那天为什么合影照相啊!加深友情,扩大企业知名度嘛。和文化名人一起,多有品味啊!也不远,就在自己的度假村。”她不容丁新仪说话,快马加鞭:“就这样啊,可不许带夫人啊!”阿靓的最后通牒,带有一种挑逗和暗示。她知道她这话纯属多余,但其暗示所产生的魅力,足以让丁新仪想入非非。
刘兴桐和丁新仪却被蒙在鼓里。按洪总的安排,不,应该说是高总的谋略,他们这两位图书馆工程的关键人物,将会在某个适当的时候,在度假村中的某个场合看到对方,却又互不知情。这种效果,是高总全盘部署中的一着妙棋。这着妙棋也许有神功,也许无奇效,但洪总的理解是,信其有,不要信其无,机会就在其中,失败了买个教训也好,没什么大不了的。账,不要往这上面算。
林中空地。
区文静早早来到白云山。
她的丈夫终于失业了。他服务的那家旅馆关门了,工程部也就自动解散,老板很遗憾也很无奈地对她丈夫说:“请多多包涵,这是1000元,不足一月的工资,欠一点,以后再补吧!”他是陪老板最后一个走出旅馆大门的。他的月薪也就1100元,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他拿出200元给老板:“坐车呢!”老板苦笑,1元钱的公共汽车费还是有的。老板是个年轻人,住在罗冲围。原来是本市一所名牌大学艺术系的毕业生,跳舞的。他最后握了她丈夫的手,说:“常听你说夫人在白云山上唱歌,现在我也有时间上山唱歌了。”
白云山的歌会今天有些特别。前几天,由白家胜教授发起,他向歌友们传递了小提琴手高塬的病况,建议大家,既然歌友一场,在高塬有病的情况,组织一场音乐会,让高塬和大家来一次也许是最后的歌唱。他已通过李可凡和高塬商量好了,时间就定在12月最后一个星期天。区文静和几个歌友负责布置现场,也就是弄些花纸彩球之类,在树枝上挂挂,弄出点儿气氛来。
音乐会大约在10时开始,李可凡叫上苏叶和伊然,一起上了白云山。她旷了半天课,本应去外国语学院听课的。
她们在山门那儿等到了高塬。
高塬那天没有能够出院。李可凡给办了出院手续之后,他的病情又反复。院长说还是在
医院里观察治疗好些。有一个医生认识李可凡,因为是民办医院,住院治疗的费用可以商量降低一些,高塬也就继续住下了。
他得的是血癌,时日可能无多了。医生没告诉他,他自己大约也猜到了。一位年轻护士陪着他,同来的还有4个孩子,两男两女,是高塬的学生。都在10岁左右。父母给他们精心打扮了一番,装扮得很洋气,男孩西装领结,女孩素衣红裙。
白教授一身红色西装,一头银白短发。
白夫人也是红衣红裙,他们俩一早从正中大学出发,在校门口的公共汽车站,引得大家注目。
区文静忙来忙去,热情而周到。她是白云山歌会最积极忠实的参加者和拥趸。她给高塬带来了一盅用保温瓶密封好的甲鱼汤。她丈夫提着甲鱼汤,有些紧张地跟着区文静,生怕把汤给洒了。白教授问这是什么宝贝,他自豪地说:“阿静到乡下去买的野生甲鱼,生怕在广州市场买到人工养的,病人吃了可不好。从昨天就开始煲了,地道的老火汤。”白教授知道这一盅甲鱼,得花去区文静百多元的低保金。
高塬气色很差,但精神还好。他从公共汽车上下来,第一眼就看到李可凡。李可凡迎了上去:“大家都在欢迎你!”她指了指苏叶和伊然。
“认识吗?”苏叶一脸朝阳。她想应该让高塬阳光一些,别弄得灰灰暗暗的。“我们见过的,李老师可是天天把你挂在嘴角上。”
李可凡无可奈何,她无心情和苏叶斗嘴。
伊然很淑女地和高塬握手,她是一个很有分寸也能见机行事的女孩。“很高兴认识你。”
林中空地上已聚集了几百人。和往日不同的是,人们围成一个圆圈。圆圈中间布置成一个乐池。
会场有区文静和她的几个歌友在忙,就谁也插不上手。白夫人到处指指点点,她努力想把场面弄得专业化一些。她曾主张去借一些音响器材,白教授坚决反对,他认为白云山歌会的本质就是自然、自由、自在,何苦去弄得不伦不类?有高塬的小提琴,就可以了。白夫人从来就犟不过老头子。
高塬到来,正在引吭高歌的人群自动给他让开一条路。李可凡跟在最后,她不想到乐池中去。高塬他们进入乐池,人墙便自动合闭。李可凡被隔在人墙外面。她想叫苏叶,苏叶和伊然已经站在小乐池中间,一边讲手机电话,一边照顾几个拉琴的小孩找好位置。
李可凡还像过去一样,在一处地势略高的地方,依着一棵樟树坐下。她第一次和高塬说话、相互认识并一起散步下山的地方正是这里。那天黄昏的一切,那次陌路相逢的邂逅,就如在昨天。那时刚刚入秋,秋雨淅淅,黄栌还刚刚开始泛红,而现在,红叶已经落尽。冬天悄然迫近,白云山顶居然在夜间霜冻了。从入秋到初冬,她认识了高塬,同时也有可能送别高塬离开人世。这是很难面对的事情,何况这个男人是开启她心灵之门的人。他比自己年轻10岁,可他的阅历又足以做自己的兄长。
虽然排场和往常略有不同,但气氛却是一样的。高塬的到来,使会场的空气显得凝重一些。因为大部分人都知道,这可能是高塬的最后一次伴奏。许多人并不知道高塬的名字与来历,但这个小伙子在这里拉琴大约有半年了。这半年里他几乎没有说过话,也从不主动与人交谈,但是,他优美的琴声和忘情忘我的表现,令许多人印象深刻。他和歌友们的交流,仅止于提琴拉到关键时刻或难度较大的音节时,他会用目光和人们交换着情绪。那目光是很魅人的。
白夫人捏着一根指挥棒,她示意大家安静,歌页上是那首节奏缓慢但是异常清彻恬静的《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岁月的苦难,在高塬弓弦上悠长地缓慢地流逝着,苍老的、稚嫩的、气走中田,饱满异常的各色歌喉,在高塬小提琴的引领下,非常一致奇妙地通向温情与优雅。人们仿佛坠入一种无比遥远的回忆之中,那种回忆一旦和母亲和女性交融在一起,即使苦难,即使难以回首,也都变作回忆的甘甜。
他琴声中所流泄出来的忧郁,在林中空地悄悄地浸润着每棵草、每片树叶。4个男孩女孩,仿佛也在一瞬间明白了高塬心灵中的依恋,他们紧紧地跟着高塬琴弓的弹跳,发出了一阵阵的颤音。他们完全不能理解这支歌的歌词,但能够和高塬一起,穿透这琴弓到达的每一个音符。
李可凡远远地感受着人群中小乐池的氛围,她的脑海里涌现着高塬的影像,那个熟悉的姿态。他的长发甩动时,几根头发贴在布满汗珠的额头上的姿态。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唱到第二遍,这一次是苏叶领唱,她的音域很广。高塬在她唱歌的时候,用一种带有装饰音的拉法,使苏叶每唱完一句时,都连带着一种如悲如泣的颤音构成的音调,使原来比较明朗比较低诉的旋律,有一种极为生动的微颤。
男孩女孩像两对金童玉女,又像大祭师前面圣洁非凡的祭童。他们围着高塬,天真无邪的眼睛里有着对老师的无限依恋。他们也知道老师差不多就要死去了?
白夫人好几次以目光征询高塬,是否休息结束?高塬的目光答以否定。
高塬的脸色由于拉琴,由于午后阳光的照射,有些泛红,显出了些许血色。他上空的树梢上,有一片最后的红叶。那红叶在风中轻扬,但就是不落下来。那是初冬白云山唯一的难得一见的红叶,它就那样倔强地留在树梢上。红叶投影在他脸上,他的脸也有了少有的生气和红晕。
陪高塬来的护士,大约也忘记了自己的职责,站在人群里唱歌,她唱得满脸通红。
终于露出端倪·大学已不是圣殿·五花八门的东西和学术共舞·已经习惯这被遮蔽的黑暗·缺乏勇气捅开天窗·蝶恋花·体会自己灵魂颤动的节律
每到周末,杜林的竹布长衫,连同他那银灰色的长须长发,就会成为正中大学周末的风景。他会在这个时候,在校园里各处走走,一是健身,二是到各种广告栏看看,浏览各种名堂的布告,或是寻友、或是家教、或是培训、或是咨询、或是郊游、出国等等的邀请。周末是校园里最热闹也最温情的时光。
杜林在校道上走走停停,学生们对他已见怪不怪。他倒是常常激起人们对五四的追思。有时让人想起李大钊,或是蔡元培,或是鲁迅或是渣滓洞的革命烈士许云峰。当然,对于今日学子来说,这些联想都是从电影里得来的,看看杜林,也就等于看到电影中的某个镜头。
杜林又常常会无意中和金毛骆见秋走到一起,他们于是就成为了相隔百年的两个时代,两个时代同时走在正中大学的校道上。这一道风景,不谓不美,也不谓不太富有一种对现实的精神调侃。
此刻,正在校道上行走的杜林,先是见到区惠琴,他和区惠琴说了几句话,区惠琴咨询他对刘兴桐剽窃的见解,同时告诉他:“我的男朋友认识许达文先生的后人,那人叫许楠生。”她把许楠生的情况简略地说了一番,“杜老师,《中国近代文学史稿》一定是全部剽窃,只是还没有确凿证据,许楠生有他父亲留下的日记,那些日记是刘家人在许家夫妇自杀之后,连同遗物一起,交由组织送回许家的。当时刘兴桐还是一个农村青年。他留下手稿,或者手稿是许达文先生交给他代为保管,他当时也许并没有想到要据为己有,或清楚它的价值,所以对许达文的日记就没有什么保留。日记里写到手稿的事,也说到把手稿交给刘兴桐保管。但这不足为据啊!”区惠琴像个律师或法官,说得条分缕析,头头是道。
杜林是个容易冲动的家伙,多年来的预感,终于露出端倪,但离真相大白还有距离。他有一种咬牙切齿的隐痛与愤怒。对于一个文人而言,最丑陋最有损斯文的,莫过当文抄公或窃文大盗。把自己的全部辉煌,建立于亡友或亡师的尸骨之上,在这种肮脏功业的庇护下,名声、才华、财富、权位,都沾满了卑鄙和骨屑。
“杜先生,你说怎么办?”
“我是否能见见许家后人,许达文先生的儿子?”
“可以让麦地约见。”
“还有那些日记,不过,”杜林略有所思:“那些手稿呢,若手稿已经被毁,那么,此事也还难彻底查清。抄袭若干文字,和盗窃一本大书,还是有区别的。尽管现在看来,刘兴桐盗窃整本书的可能性很大。一个28岁前一直在农村的大学生,不可能在两、三年里就写出一本学理如此深厚的中国近代文学史来。没有十余年的皓首穷经,谈何容易?”杜林的眼里有一种忧虑,“那么,那些手稿呢?它在谁人之手?在刘兴桐处?他会保留这份罪证么?毁了就可惜了。那可是文学史文物。”杜林摇摇头,他的思索已跑离主题,他在惋惜的,已不是刘兴桐,而是许达文先生有所创见的文稿的历史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