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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她是朋友?”
“不是,我认识她,可不熟,是苏叶老师和伊然邀我去的。你知道那天我们看到什么吗?”
“看到什么?”杜林不是一个大惊小怪的人,但他知道事有关联。
“伊然的同学洪笑,一个36岁的漂亮女人,和刘兴桐在一起,形同情侣。李可凡也亲眼看到了。”
“略有所闻。李可凡和刘兴桐也形同水火?”杜林早有觉察。李可凡是他一个朋友的妹妹,在杜林还是风华正茂之时,那朋友曾想把李可凡介绍给杜林。杜林一见李可凡,马上就打了退堂鼓,如此亮丽的女孩子,自己如何能面对?他自惭形秽,彻底溃退。后来李可凡竟然做了刘兴桐的夫人。有一天那朋友见到杜林,又说起此事,杜林便吁叹:“早知如此,当初真该把尊妹金车花马迎娶洞房啊!”
《关系》第24章(2)
朋友不解其意,然说这是舍妹自作主张,并非为兄的意思。杜林便开玩笑说:“令妹若嫁给我呢,是进了蛤蟆滩(柳青《创业史》)!嫁给刘兴桐呢,是入了渣滓洞(《红岩》中美技术合作所囚禁中共人士的监狱)。命运何其不幸!不是贫穷就是黑暗。命苦啊!”说得那朋友冷汗直冒,也只能哈哈大笑。后来,那朋友会偶尔在杜林这里说起妹妹的心绪,朋友说得含蓄,但已是令人伤怀。
李可凡不知哥哥和杜林曾有关于她的婚嫁一说,所以她对杜林并无太深刻的印象。
“怪不得。李可凡很冷静,她几乎没有什么感觉,是不是他们早就没有感情了?”区惠琴说。
“有这可能!”
“杜老师,我还要回
东莞。星期一我和麦地一起回来,到时再约许楠生,到你这里来,行吗?”
“当然。把日记带来,大家一起分析分析。”
区惠琴是个热情如火,疾恶如仇的女孩。杜林很喜欢她的性格。南方女孩,却有着北方人的脾性,喝起酒来,也是拼命三郎。这种人做起学问来,自然也是穷追猛打,势如破竹。她是这几年杜林最满意的学生。
杜林踱到一处广告栏前。他只是散散心,没什么目的。斑驳的广告栏上,贴满了各种五花八门的小广告。大学已不是圣殿,纯粹已乘风归去。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处题为“新篇章书社简介”的广告上。广告内容令人惊疑。
主要业务范围一栏写着:
一、论文发表中介:
●如果你已撰写了很好的论文,但没有时间一家一家刊物去投稿,或一天天忍受等待退稿的痛苦;
●如果你已经撰写了有一定水平的学术论文,希望在国家级、省部级、地厅级刊物上公开发表;
●如果你的论文已经在刊物上发表,但为了扩大社会影响,希望在《××文摘》、《××复印资料》等权威杂志上转载。
二、职称论文、
毕业论文:
●如果你为申报职称需要撰写论文,但苦于没有时间和精力;
●如果你为顺利毕业需要撰写论文,但苦于没有时间和精力;
我们将提供专业而周到的咨询服务,以助你达成心愿。
这则广告说是一个书社的简介,可这个书社却是一个贩买学术成果的店铺,有电话,有Email,有联系人,有中英文、日文对照。印刷精美,学术造假也有专业机构,而且堂而皇之登堂入室,也无须掩人耳目。这是什么世道?杜林随便叫住一个保安,让他读读这则广告。
保安是新来的,不知杜林是谁,以为是闯入校园的疯子。穿得如此怪异像古装电影上似的。保安不但不理会杜林,还要驱逐他。杜林这才发现自己找错对象,似乎应该去找那位对学校深有感情的处长。怎么允许这样的广告,在广告栏上不断地覆盖?他发觉同样的广告,在广告栏上四处可见。学生工作处处长反而视而不见,真是滑稽。
于是,他便和颜悦色地对保安说:“同志,那你就把我送到校长那里去吧,校长认识我这个疯子啊!”
有人告诉保安杜林是什么人,保安说了一声“神经病!”扭头便走,不理会杜林。杜林尤为失望,校园里真是世风日下。
学校广告栏已无学术,五花八门的东西和学术共舞,学术舞得过它们吗?在这里,学术的权力话语终于失控了。
开办博士班,论文中介应运而生。这其中的勾连是不言自明的。杜林的一个学生,把自己的论文卖了几千元,然后换个题目又找个刊物发表,结果酿成一场官司,杜林坚决要学生退学,现在事情还拖着。论文买卖已公开化了。公开交易了,也就没什么好说了。既然正中大学成了自由市场,学位也可以变相买卖,杜林不寒而栗。
杜林和区惠琴,还有金毛骆见秋,都出现在白云山林中空地。他们是午后上山的,杜林想到白云山见见李可凡。只有在白云山,在闲谈中进入某个主题才不至于太突兀。金毛和区惠琴也早就听说唱歌的事,想来见识见识。
杜林远远地就见到李可凡,她托腮沉思,坐在树下。杜林假装登高望远,无意中遇见李可凡的样子:“嗬,李老师,这么巧,你也在这儿?”
李可凡见是杜林,马上站起来。对这位哥哥的朋友,哥哥在家中每每提起,她都并不留意。在学校遇到,也是客气地点头问安,各在不同的系,也很少交流。只是觉得他太怪,何以要把自己弄成一个古人。100年,在李可凡眼中就已很古老。
“听说你经常来唱歌?”杜林无话找话。
“只是来这里坐坐,呼吸新鲜空气。”李可凡很低调地说。刘兴桐对杜林素有成见,这李可凡是知道的。有时,刘兴桐在家里,像骂一条狗那样骂杜林。李可凡虽觉得过分,但一想到杜林那副德性,古里古怪的样子,再大的学问也似在做秀。她不守旧,但太讨厌矫揉造作。
杜林见李可凡站起:“去唱歌?”
“不唱,只是走走!”
“那好啊!我也不唱,陪你一起散散步,可好?”
李可凡笑笑,笑得很纯真:“求之不得的事呢,杜教授。”
“错,是杜副教授。”
“那叫杜老师更省事!”
“没错。”
杜林决定单刀直入。他已经通过金毛向苏叶了解,她是最清楚李可凡的。李可凡与刘兴桐已到了最后的时刻。此刻李可凡也许对一些事情不会太介意。“中国现代文学馆要作家捐一些手稿,刘校长不知愿不意捐一些个人手稿,现代文学馆要专辟一个地方,陈列手稿。”
李可凡并不以为意。“应该有吧!我很少注意他的东西。我可以替你问问他!”
“不是替我,是替中国现代文学馆。”杜林连忙更正。他害怕一提到杜林,刘兴桐的弦马上就会绷直了。
“最好是刘校长那本有巨大影响的《中国近代文学史稿》的手稿。”杜林大胆地试探。
说到这本书的手稿,李可凡猛地有些警惕。杜林为什么非要特指这本书的手稿呢?但她还是没有多少城府:“好像有,但他是让人抄的,也许就没什么用了。”
杜林觉得失策了。让人抄的?这就大有文章,可能就是原件。
他马上装作若无其事:“别人抄的就毫无价值可言。”
杜林不是一个侦探,他本就是一个毫无城府的家伙。他若再和李可凡说下去,也许就露馅了,说不定会把刘兴桐窃取手稿的事和盘托出。
他们并没有散步,就在原地说起话来。
杜林无计可施,即使是李可凡说是抄的,没有办法拿到那份手稿,等于白搭。
“可以看看那份稿子吗?”杜林终于还是忍不住。他同时也把李可凡看成一个不谙世事的女人,他对她的印象,还在十几年前他初次见李可凡时的那种状态里。他是始终没有把她当作刘兴桐的夫人的,所以,他觉得也没有什么可瞒着她的。他差一点就想把事情真相说出。
这回李可凡真的警觉了。她马上意识到杜林确实不是随便说说。他是另有所谋,包括他突然上白云山来,都不是偶然为之。但她还没有想得那么深。
这半年多来,有几次在家里,她接到一位姓许的人的电话,说要找刘兴桐,拿回他父亲的手稿。她从怀疑到追问刘兴桐,手稿是谁写的,就是这个缘由。
现在一向没有什么来往的杜林,突然问起手稿并提出要看看手稿,难道这手稿真的有问题?
她思绪很乱,一时也难以判断事情的究竟。她还是缺乏勇气捅开天窗。她在刘兴桐遮蔽的黑暗中生活得太久了,她已经习惯这种被遮蔽的黑暗,尽管她时时想挣破这黑暗的束缚。可做起来有多么艰难。
杜林见李可凡没有回答,好似心不在焉,便不好再坚持。他想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隐曲,也许李可凡知道一些什么。如果刘兴桐真的窃取手稿,他不一定会对李可凡和盘托出,这毕竟牵涉一个人的尊严。没有一个男人会在女人面前把自己的丑恶灵魂全部暴露。
杜林自觉很难再与李可凡交谈下去,她好像心事重重。杜林便借故告辞:“我去那边看看,蛮热闹的。”说着,提起长衫下摆,往人群走去。他那做派,像是在演电影。
那边开始唱毛泽东的《蝶恋花·答李淑一》。
高塬拉了一个很长的前奏曲。这时他拿起了一把低音提琴。低音提琴在乐队里,常被人们诙谐地称为弦乐家庭的“老祖父”,这种低音提琴的表现力非常丰富。高塬在前奏里,时时变换演奏断音和抒情的旋律。
接着是苏叶、伊然领唱,区文静也在一边哼着,和着拍子。
“我失骄杨君失柳,
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
问讯吴刚何所有,
吴刚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广袖,
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
忽报人间曾伏虎,
泪飞顿作倾盆雨。”
高塬的低音提琴把这首歌的曲调、旋律处理得十分出色。
林中空地似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波涛,和着轻飏的山风,在树林里,山路上穿行。
人们在合唱中体会着自己生活中的艰难、欠缺和永难再有的美好岁月。许多人唱着唱着,在低音提琴的感染下,流出了眼泪,每个人其实都在为自己流泪。
高塬是一个天才的小提琴家。他让每一个人在
同一首歌曲中体会自己灵魂颤动的节律。他对这些生活窘迫,节衣缩食,却风雨无阻地来白云山唱歌的人,心存一种尊敬。他也在这种尊敬中使自己站立起来,从头检讨自己的生活。他的目光中有一种感激,这种感激是他在北漂的日子里一直在追求着、期盼着的,但那时的生活没有为他提供这种表示尊敬与感激的机会。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梭巡,他希望有一双眼睛,李可凡的眼睛进入他的视野。尽管他知道,不管自己此刻有没有看到李可凡,他都是在李可凡的凝视之中的。这点,令他陶醉同时幸福。
那四个祭童一般的孩子,也发挥得十分出色。在合唱的歌声里,他们第一次感受到世界是如此的辽阔,音乐是如此的辽阔,琴声是如此的辽阔。
《关系》第25章(1)
何方神圣·老四川之死·彻底的绝望·山中的度假村·私密的安适·偶尔露峥嵘·只有一个菜,五爪金龙·相同但又是另外的戏文·互惠互利的事·把自己变成林道静·非常迷醉·《在中亚细亚的草原上》·天堂之门
许楠生在老枪的别墅里呆了3天,除第一夜和老枪疯狂以外,第二、第三夜他都是在昏睡中度过的。他再没有见到老枪,老枪那辆形影不离的丰田霸道也不见踪影。
他获准离开番禺别墅那天,是大浪鸟来接他的。
大浪鸟和许楠生回到广州。许楠生想着老四川,这些日子,大约有一星期了吧!许楠生有些担心。鬼马李一直没有联系他,他Call鬼马李,他也不回机。
许楠生一直不明白那天早晨老枪所说的话,“回东北去,好好侍奉你的祖父母,好好和妻儿一起过。你要办的事,我会给你办好,你别再去找刘兴桐了,让我来搞掂他。就这样!你走吧。等我的消息,然后就回东北乡下去,再也别出来了。”说着,扔给他一盒万宝路:“这是戒毒的新药,吃了它,做回一个真男人吧!”他知道老枪说一不二,她自然有她的道理。
可是,她真的能够把刘兴桐给整明白吗?她真的能够从刘兴桐那里掏出50万元来吗?他觉得这很玄。那天与刘兴桐会面,他就觉得刘兴桐虽然是只菜鸟,但他绝不是个能让人随意摆布的家伙。那两万元只不过是想先堵堵人家的口。
手机响了,是麦地的电话。他突然想起那位和麦地一起来凡尔赛宫的叫伊然的女孩。他有些心猿意马地和麦地说话。麦地约他见面,并让他一定要带上父亲的日记。
“还有什么可供证明的东西?”
“日记,别的没有了。”
“就把日记带来吧!马上,我在天河等你。”麦地很急。他和区惠琴将带许楠生去见杜林。
“麦老师,那次我和鬼马李去找你,我把一个手提包托放在你那里记得吗?请你把手提包带出来。”许楠生没有对麦老师说实话,日记就放在手提包的夹层里,他现在不知道应该听谁的好。老枪让他别管,一切由她去打理。麦地却又要让他去见什么杜林教授。这位杜林教授是何方神圣?他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还是先去看看老四川吧!
瑶台小巷正在拆迁,巷口的士多店已经搬走了。租屋周围的院子,有些人在搬家,有的已经拆得七零八落。老四川的租屋外墙上,也画着一个大大的红字“拆”。租屋变成废墟汪洋中一只孤零零的船,非常可怜的在那儿摇摆。才五六天,就变成这样!许楠生心中一片茫然。
租屋的门紧闭着,院子里一片萧杀之气。四周的房子拆去之后,院子突然明亮起来,暴露在热烈的阳光底下,显得更加孤单凄寂。
他推开门,一股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老四川靠在墙上,坐东面西,那只曾割腕受伤的手几乎让他自己砍断了,地上一摊血变得乌黑,像沥青似的,一群绿头苍蝇在血上嗡嗡叫嚣。有几只肥大的苍蝇被血胶粘住了,在那儿扑扑地挣扎。
老四川的另一只手,压着一个信封。
他睁着双眼,那眼光凝结着一个大大的问号。这张脸虽然开始变形,显得有些浮肿,但还是难掩他曾有的英武之气。四四方方的脸上,居然有一把非常帅气,令许多男人羡慕不已的络腮胡子。那胡子现在了无生气,但依然整整齐齐的挂在他脸上。老四川在再度自杀前,显然又把自己好好地清洁了一回。他的脸干净同时不失尊严。许楠生再次想起,在过去和老四川5年多的相处中,怎么就从没有认认真真地端详欣赏老四川这张脸呢,他几乎从未去留意过老四川。
老四川去意已定,他迟早都会走这一条路的。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因为儿子,他对儿子彻底的绝望,他也就没有再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必要了。
许楠生在门口坐了一会儿,他思忖,接下来应该怎么办?鬼马李去了哪里?这些天,鬼马李一定不在这儿,否则老四川无论如何都不会这么早就走的,他一定会等我回来,他至少应该跟我告别,说一声。他一定是熬不住了。周围已没有人家,他想着老四川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日子。这一个星期,他一个病重的躯体,就在这片废墟的汪洋大海中静静地等死。而老四川,他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
许楠生坐在门槛上,他能感受到背脊上的阵阵冷风。他回头往屋子里再望了一眼,老四川的眼睛正对着他看。那一动不动的眼神,仿佛要对许楠生说点什么。说什么呢?许楠生感觉到了。他本想走过去,把老四川的眼睛合上,请求他安息。可是他不能,他必须保持现状,等他去报警,警察就会来侦查现场。他看见老四川手中压着的信封,但他不敢去看里面究竟有什么。一切都必须等警察来之后。
此刻,如果见到鬼马李,他一定会杀了他,许楠生在心中咬牙切齿。许楠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一点一点地记起在这5年间,老四川对他的点点滴滴的好处。那些好处汇集在一起,就构成了两个字:父亲。许楠生忽然转过身子,面朝老四川,就这样坐着。阳光射进屋里,有一缕阳光照在老四川的半边脸上,许楠生就这样眼瞪瞪地注视着老四川的那张半阴半阳的脸。眼泪开始向外涌,他终于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痛恨自己,痛恨老枪,痛恨鬼马李和大浪鸟,他觉得老四川的死,和这些人都有关系,特别是自己。如果这几天不离开老四川,也许一切都不会是这样。
许楠生是下午4时报的警,半个多小时后,警察就来了。许楠生被作为嫌疑人也作为老四川的合租人,被叫到警局去协助调查。他把手机关了。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被放了出来。
临走的时候,警察把一个信封交给他,就是老四川手里压着的那个信封。信封上沾满老四川的血,他打开信封,里面是两张纸,一张是老四川老家3间瓦屋的地契。还有一张纸,是老四川的亲笔信。信中先表示对许楠生的感激之情,主要内容是这3间瓦屋由许楠生继承。信很简短,是用火柴杆沾着他的血写的。老四川履行了他曾经轻描淡写地说过的诺言。他至死没再提到他的儿子。
许楠生对警察说,老四川的后事由他来料理。警察让他去办理手续,并把老四川的遗物交给他保存:一张身份证和暂住证,一个牛皮坐垫和两只牛皮手垫。
老四川的死,没有人知道。许楠生找到了房东阿婆,中止了租屋合同。他没有告诉阿婆老四川的死讯。他把本月的租金交给阿婆,阿婆坚持不收,说本月的租金老四川早已交清,还预交了半个月的房租和水电费。她还问他今后准备到哪儿去住。她很不好意思地说,房子要拆了,要不,还是租给老四川好,老四川是个好人。她不忘叫许楠生问老四川好。
许楠生告别了阿婆,马上就去殡仪馆,为老四川办理火化手续。他交完钱,走出殡仪馆,心头愈加沉重。他反而不知道应该干什么?和老枪的生意关系暂时中断了,老枪不让他做,他也不想做。在没有得到老枪的确切消息之前,他不想和麦地联系。他对父亲手稿的事,也看淡了许多。他倒是相信,终有一日,这件事会真相大白。刘兴桐如果真的偷了父亲的手稿,他一生都不会安宁。
他想得到老枪的消息之后,再和麦地他们聚一次,然后就回东北。上次汇了1万块钱回东北家里,妻子和儿子都盼着他回去。就像老枪所说,回家去种地吧,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好。
他很想能见上伊然一面。他对伊然自然不敢有什么妄想,但是,那晚伊然的确让他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那种体恤和尊重,令他终生难忘。
他跑到中信大厦,在门口一直等着,他希望能看到伊然出来,然后走过去,假装是偶然碰到,再请她去喝咖啡,他想,伊然一定不会拒绝。
中信大厦许多很有身份的男人女人,进进出出,许楠生眼睛都看花了。伊然没有出现。整整一个下午,他都在那儿转来转去。他抬头眺望楼顶,望得他眼冒金星。
他很后悔当时没有问伊然的电话号码,他又不好去问麦地。
一个下午,他都很难过。
麦地再也没能和许楠生联系上。他很疑惑,明明说好在天河城见,许楠生不但没践约,而且把手机关了。他不知许楠生发生了什么事。除了许楠生的手机外,他住在什么地方,现在在干什么?麦地都一无所知。
他和区惠琴去见杜林。杜林觉得许楠生可能出问题了。但出什么问题,他也说不好。“要不报警吧!”区惠琴出主意。
“报什么警?他连正式职业都没有,住处也不知道,怎么报?”麦地焦急地说。他知道许楠生的朋友大多是黑道上的。
找不到许楠生,手稿拿不出来,要揭露刘兴桐是不大可能的。靠《学术研究》上的文章,自然可能捅开口子,但接下来呢?
洪总在山中的度假村就在番禺,刘兴桐已不是第一次来。虽然是周末,客人依然不多,这个度假村是洪总的私人会所。没有重要客人的情况下,偶尔也对外营业。这里的幽静和四面环山的环境很对刘兴桐的口味。进得山来,住上一两天,大有洞中方七日,山外已千年的感觉。特别是这里有一种浓浓的私人气氛,做什么事也就有一种私密的安适,不像在别的度假村,常常怕碰到熟人或朋友。
阿靓开着洪总的奔驰600,把刘兴桐接到度假村最靠近山边水边的一幢小独楼,楼层四周全是松树和黄栌。
楼房不大,但应有尽有,桑拿、游泳池,健身房和小电影院,极尽豪华。尤其是卧室里的双人床,两米见方还靠着一张宽大的垫床。
阿靓说,“这座
别墅通常是不接待客人的,这是洪总的最爱。除了他自己偶尔住住外,就是他最好的朋友来,才可以开放。”阿靓的言外之意,刘兴桐心领神会。
高总一进门,就非常热情地问:“刘校长,令千金再过几天就出国了,我想为她饯行,如何?你看在什么地方?”
刘兴桐连连道谢:“蒙高总厚爱,蒙高总厚爱!小女感激不尽。”
洪总向来非常含蓄。他照例话语不多,只是微笑着,算是打过招呼。他邀刘兴桐到餐厅用餐。
小餐厅设在独楼后面的一个宽敞的玻璃罩住的大阳台上。玻璃墙上爬满花草藤蔓。从这里望出去,可见另外一座连体别墅的二楼,二楼是一个游泳池。高总随手递给刘兴桐一个望远镜,刘兴桐接过来,游泳池里有两个人正在游泳,一男一女,男的正是副校长丁新仪。
刘兴桐心中明白,但还是故作姿态地说:“何不请丁副校长一起共进晚餐?”
高总知道他反话正说:“我遵照校长大人意旨:敬之远之礼之,现在就是礼之。他怎么可以与刘校长相提并论?来,请入席。”
刘兴桐回过身来,发觉席上已有几位青春靓丽的美女,阿靓却已无影无踪。
“大家欢迎刘校长!”高总拍拍手掌,几位美女便站起来,几乎是齐声叫着:“刘校长好。”
刘兴桐故意大惊小怪:“这也是洪总的企业文化?怪不得洪总的企业如日中天。”
洪总和大家坐定。今天是他发话。刘兴桐觉得这位洪总,真是偶尔露峥嵘。他挺会说话,交际场上也非常老练。
“今天我们一切从简,只有一个菜,五爪金龙。刘校长也许尝过多回了,可今天做法不同。”他拍了拍巴掌,四位
厨师鱼贯而入。为首的老师傅推着一辆餐车,车上面是一个庞大的不锈钢餐盘,上面盖着白布。师傅把白布掀开,一只硕大无比,足有1米见方的大蜥蜴在餐盘上蠢蠢欲动。师傅介绍,它肚子里被灌进去不止两瓶路易13,已经完全醉了。
师傅当众表演放血,取胆,挖心……
热烘烘的鲜血,碧绿碧绿的胆汁,和着茅台酒,每位面前各摆着红绿两大杯酒。师傅把号称五爪金龙的越南大蜥蜴推下去制作时,洪总举起血酒,请大家干杯。
“预祝我们公司和刘校长的正中大学合作成功,也感谢母校对我们公司的厚爱和提携,干杯。”洪总说话干脆利落,滴水不漏。高总一愣,没有读过大学的洪总怎么把正中大学称作母校呢?刘兴桐也大惑不解。
洪总大约见大家费解,便有些自嘲地说:“大家别忘了,我现在可是刘校长正中大学博士班的博士生。”大家这才恍然大悟。刘兴桐安排了洪总和他的另一个朋友,一共两个人进博士班。
刘兴桐觉得也应该说两句:“首先祝洪总早日获得博士学位,其次祝在座的诸位小姐更美丽更青春,今年20,明年18。干杯。”他把血酒一饮而尽。小姐们便一片欢呼。刘兴桐有意回避洪总合作一说。他在心里说,合作的事还得慢慢商议,这可不是一锤子买卖。上次说给学校有所表示,刘兴桐想请洪总的企业命名搞个奖学金,至今还没落实兑现。他想不能让洪总他们太顺利。何况12亿的工程,光常规回扣,就是个大数目,这方面的问题还没有开始具体接触呢!
洪总大约也看出刘兴桐的心事,便对高总使了一个眼色,高总会意。他对刘兴桐说:“关于合作的事,刘校长,你看是不是大家一起来做,一起!”他强调了“一起”。
刘兴桐说:“今晚就不谈工作好不好!小姐们不爱听!”小姐们便齐声叫好。
洪总说:“刘校长说得好,今晚不谈工作,以后高总才向刘校长具体汇报我们的想法。刘校长也是我们企业的股东嘛!”
“干杯!干杯!”高总总是能掀起高潮。
这顿饭吃了整整3个小时,其间刘兴桐又唱歌,又跳了一回舞。
血酒和胆汁酒喝得人血气奔涌。最后,刘兴桐几乎是让两位小姐抬着回到独楼的卧室的。
李可凡在白云山上接到女儿的电话。这半年,李小凡到一所封闭式英语培训学校去强化英语,很少回家。是李可凡不让她回家。她希望女儿能在出国前过语言关,能够在国外顺利上大学。自己和刘兴桐的这种关系,既然不能为女儿创造一个非常优质的家庭环境和氛围,不如让她到另外一种文化环境去生存吧!
“妈妈,签证拿到了,后天的飞机票早定好了。我今天就回家。你可得早点回来啊!”
她答应早点儿回去。其实,即便是她晚回去,等待的依然还是她。她知道女儿的交际比自己多得多,没有12点,女儿和刘兴桐是不会回到家的。
女儿出国的行李和该准备的,她早已在半年前就一点一点的给她收拾好了,也没有什么再需要准备的。李可凡不像别的母亲,对孩子出一次远门,就牵肠挂肚絮絮叨叨。自己的父母是军人,读大学前李可凡也当过兵,简简单单,雷厉风行。放飞了就自己飞。李可凡不只一次对女儿说:“出国
留学,就像从中国这座城市飞到另一座城市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时代不同了!想走就走,想回就回。从地球的这边到那边,也就一天时间。”
女儿出国,整个安排和所有细节,包括护照、签证和机票,李可凡一点也无须操心,她也不想知道刘兴桐是通过什么渠道去办理的。反正女儿一走,马上就
离婚。
苏叶唱累了,她到处找李可凡。见李可凡独自在人群外徘徊,她走过去搂住李可凡的肩膀:“你总是能够超然物外的生活,什么也撼不动你。你看,谁都唱得那么投入。高塬的生命力很强旺,他已经连续拉琴4个小时了,还不肯停止。”
苏叶的兴奋是发自内心的。这个不知忧愁的女人,其实活得很简单,也很自在。自从常常和苏叶一起出来,李可凡就已经慢慢地被苏叶身上明朗通达的东西所感染了。
李可凡的目光越过人群,她希望能看见高塬,可是看不见。苏叶说:“不用看了,他拉得正起劲。我们去喝点什么吧。走,就到半山亭。”
这时,伊然和区惠琴也钻出人群。她们唱得满头大汗,她们一路走一路唱,还挥舞着手臂打拍子。“真是唱疯了。”“那些老头老太更是疯狂,真不可思议。”伊然笑着说:“我现在明白外国人为什么那么疯狂了。人真是不可以对什么事情太投入,一投入就一定要疯狂。这是不是一个规律?”她问李可凡。
“也许是吧!不过,年轻人也这么投入,我倒是不好理解。都是些老歌。你们是什么感觉?”李可凡说。
“这好像和年龄没什么关系!”伊然才来过两次,兴趣就被煽动起来了。她又压低声音说:“比做爱都来劲!”
4个女人哈哈大笑,那笑声里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得意忘形。
“唱完歌连做爱都不想了。”苏叶也有同感。
“上世纪50年代、60年代的东西怎么就有这种魅力?是因为年代久远,距离产生美呢,还是那个年代的人本来就很纯真,纯真得使人洁净,洁净得没有七情六欲了?”区惠琴感叹。
“是不是有洗脑功能啊!”伊然担心地问。她自觉上了两次白云山,趣味上有了一些变化,“以前也唱过一些老歌,可都是在卡拉OK唱,也没什么感觉。在这儿几百人从早到晚唱歌,激情澎湃,自己都觉得变成一个切·格瓦拉了。”
“一天不吃饭都不觉得饿。你看高塬,都病成那样了,也不知有什么力量在支撑。李老师,你是生于20世纪60年代的,你能说说是为什么吗?”
“我也说不好。每个人寻找的东西都不尽相同吧!有些人为了表现,有些人为了宣泄,有些人为了怀旧,有些人因为失落,有些人可能因为空虚,也有些人可能是太满足,来寻找一种缺失。你们问问自己,你们究竟是为什么?”李可凡很理性,因为她一直是个旁观者。她是因为失落,因为偶然的契合,来到了这儿。她觉得这儿非常适合她的心境。
“我真的说不出这里诱惑着我的是什么,有一种诱发初恋的感觉,到高潮的时候,和第一次做爱也有点儿相似。非常迷醉!心中有些憧憬什么,期待什么,又想进入什么。什么都有一点。有一种精神欲望传遍全身,最后把生理欲望也调动起来了。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叶挺认真地说:“至少我再到风雅颂去,我会要求自己在原来的品位上,再加上一点,透明和优雅。他必须是有激情的,同时又是很高贵的,是那种很纯净的高贵。我也说不好。应该像《青春之歌》里的卢大川吧,同时把自己变成林道静,是那个从香河去北京的火车上,穿白衣白裙的林道静。当然,也可以是一个余永泽,不过只是偶尔为之。”
区惠琴的私生活相对保守一点,有了固定男友麦地,又在杜林这位老夫子麾下,她生活得比较理性。对苏叶伊然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她又十分感兴趣。她对此有一种学究的意味,她总想寻找追问现代女性心底的东西。
在白云山上唱歌的人,大部分是女性,40岁以上的又占了大多数,她们是最积极最忘情的一群。生活对于她们而言,似乎就只剩下唱歌,唱她们青少年时代的歌。李可凡说得很对,她们都怀着各自的目的来寻找一种东西。唱歌只是一个方式,不是目的,而这个方式却又被幻变为一个目的。李可凡其实是所有来白云山唱歌的人中,最理性同时也最孤独的人。她的孤独是因为她明白自己心中的欠缺,知道自己到白云山上寻找什么。
“当生活的全部内容或主要内容,就只剩下唱歌的时候,我们究竟是幸呢还是不幸?”区惠琴总是有问题,而且她的问题通常都很犀利,这点很像她的老师杜林。“她们都还只是四五十岁。”
“苏叶,到了这个年龄,你会这样吗?”区惠琴直指思想最解放最无忌讳的苏叶。苏叶甚至可以向女友描状她与男友一夜情的每一个细节而不脸红。她认为这是人的精神与肉体行为的盛宴,有什么不可以细细描状的呢?人类是需要这方面的交流的。
“我真不知道。如果会,应该有一位男友陪着,像高塬那样的男友。我会追随他,为他做任何事,不问历史,不问未来,只问现在。”
听了苏叶这些话,李可凡有一种剜割血肉的疼痛。
苏叶的人生是明确的,她的爱恨是明确的,她的欲望也是具体的。李可凡自叹不如。也许是年长10岁的缘故,也许是因为还有一个并未了断的刘兴桐的缘故。她想做一个坏女人,但还是不能彻底地坏起来。她想起和胡杨在风雅颂的那个最后的夜晚。这是她走得最远的一步。在高塬和胡杨之间,她还是经受不了胡杨的诱惑。他太强大,强大到你无法拒绝。他简直就是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佐罗,在风驰电掣之间,他就已经把你裹挟到了天堂之门。你还来不及挣扎,就已经成了他的俘虏。
他的强大是以并不强大为诱饵的。他在无限的顺从中一步步拉紧了他早已撒出的罗网,那罗网轻软同时柔韧,无声无形无迹。他以千年不死的韧劲令你自投罗网。
她们几个说到半山亭去,却因为谈论问题一直站在人群外面。这时,合唱变成了小提琴独奏,白夫人与几位女士为独奏曲啍着和声。李可凡听出这是一首俄罗斯歌曲,是俄罗斯彼得堡“强力集团”的作曲家鲍罗廷的作品《在中亚细亚的草原上》。
她们挤进人群,李可凡毫不犹豫地挤到最前列,她非常真切地看到了高塬。她离高塬就只有两三米的距离,高塬也看到了她,她看到高塬的眼睛投过来山羊似的温情的一瞥。这一瞥令李可凡羞愧难当,惊心动魄。
高塬面色苍白。他坐在椅子上拉琴,他已经拉了六七个小时,他完全沉浸在极度亢奋之中。在小提琴高音区弱奏的背景上,白夫人她们哼唱出一段浓郁的俄罗斯旋律,它描写一支骆驼商旅正迈着沉重的步子,由远而近地行进在亚细亚的草原上。高塬灵巧手指的跳动,形象地拉出骆驼和马的蹄声,最后,提琴的音量越来越弱,这支骆驼商旅已消失在无尽的远方,辽阔的草原又陷入一片寂静。随着这首作于1880年的歌曲的终结,人们见到这样的情景:
高塬脑袋一歪,他托着提琴的手慢慢低垂,提琴“咣”的一声摔在地上,高塬瘦弱的身体也随着提琴落地轰然倒下。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人们还没有从《在中亚细亚的草原上》的优美旋律中回过神来,就目睹了这惊人的一幕。有过很寂静的一刻,这一刻是提琴终了,余音却还在夕阳下的林中空地飘飏之时。似乎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这一刻,等待着生命终结时无穷的寂静。
高塬死于自己创造的寂静之中。也许这正是他梦寐已求的人生时刻。他和1880年鲍罗廷旋律中孤寂的驼队一起,走向茫茫草原,沉没在寂静的草原深处。
几位退休的医生,首先冲到高塬身边,有一位年纪很老的女大夫,抱起高塬的头,将他枕在自己的腿上,像母亲抱着婴儿一样。她自己不堪重负,一屁股坐在冬天的泥地上。她翻开高塬依然睁着的眼睛的眼睑。瞳孔放大,高塬死了。
李可凡难忘高塬的最后一瞥,就是在那一瞥之后,琴声渐弱渐远,高塬走完生命的最后一步。
除了李可凡她们几个,没有人知道高塬的名字。白云山唱歌有一个约定,谁都不过问别人的名字、职业以及现状。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问它干嘛。来唱歌本来是为了开心,问起来就不开心了。何以解忧,唯有唱歌。
人们喜欢同时需要这个拉琴的人。喜欢就是他的名字。人们把喜欢藏在心里。在以后的日子里,人们没有再提起他,这个在30岁上和他的提琴一起夭折的年轻人。
救护车很快就到了,李可凡甚至没能挤进人群,去与高塬告别。他被蒙上白布,绑在担架上,4个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抬着担架,把高塬从林中空地抬出,送上停在路边的救护车。人群自觉地分成两排,目送着这个刚才还在以无穷的生命力量拉琴的人。高塬就这样走了。
刚才高塬拉琴的地方上空,那一片黄栌树枝上孤零零的红叶,终于飘落下来,和地面上无数早已飘落的红叶,静静地躺在一起。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李可凡怎么也没有想到,高塬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人间。
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林中空地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夕阳收起了它最后的光芒,暮色包围了山林土地。
一切依旧。尾声
一切还回到它原来的轨道·绝望的勇气·扑朔迷离·手稿也许将永远沉睡·难以名状的迷惘和凄苦·风雅颂最后的夜晚·苦艾的滋味·我们来唱歌吧
尾声这部小说,如果依照它在生活中的情节,它本应该无穷无尽地发展下去,它没有结束的理由。好人还没有完美的句号,坏人也不一定会有恶报的时候,不好不坏的人也就不存在什么极端的报应。人本来就没有绝对好坏之分,只看我们如何去评判了。
但世界上任何事情,总有个告一段落的时候。
高塬的死,使李可凡顿感无法结束的生活,暂时也应该结束了。也许一切都应该重来,也许一切还回到它原来的轨道。人,在还没有走到生命终极的时候,实在是无法知道最初的选择,是对还是错。
李可凡曾经被高塬吸引,想走近高塬。在还没有走近他时,却又在另一个地方,走进了胡杨。是胡杨给了她坚决走进的力量。可是,她刚刚走进去时,胡杨却又独自走了。他还会回来吗?胡杨还没有回来,高塬却真真实实地走了,他死了。他死得那样平常,又那样壮烈,让每一个活着的人惭愧,又同时庆幸,庆幸避免高塬那样的命运。
回家后第二天,李可凡正式提出和刘兴桐离婚。尽管再有一天,女儿就要出国
留学了。但在李可凡看来,离婚是一个不容改变的事实,不管是谁,包括女儿李小凡,都必须正视这个事实。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人,都不能无视降临于命运的每一次厄运。女儿也不例外。她毕竟就要成为一个人,一个女人。她要负责任地面对一切,包括面对她的父亲、母亲将要发生的一切。
女儿默认了李可凡的逻辑,刘兴桐无奈地在离婚协议上签字。他最后小声地问:“能把手稿还给我吗?”
“那不是你的手稿,所以不能。”李可凡斩钉截铁的回答,给刘兴桐以一种绝望的勇气,他终于知道应该怎样去保留一个男人的尊严,一个人的尊严。当他放弃了乞求的时候,他的选择就有了方向。
老枪终于给许楠生来了电话,让大浪鸟陪着去见她。她是在中国大酒店最豪华的咖啡厅接见许楠生的。就老枪和他两人。
老枪在注视许楠生时,又再一次想起那个新兵连的小兵。她用眼睛在许楠生身上,重温了20多年前,当她还是一个18岁的女卫生兵时,给一个死去的同龄小兵清洗身体时的感觉。
老枪递给许楠生一张支票,支票上金额一栏,赫然写着人民币贰拾伍万元。
“我已经为你办妥了你想办的事,一半一半。你拿着它回东北去,再也不要回来。记住,永远不要回来!好吧,你可以走了。”老枪说着,她戴着宽大墨镜的眼睛,似乎闪动了一下。
两天以后的一个午夜,在火车站的公共场厕所,许楠生倒毙在最里面的一个卫生间里。经警方披露,他是被注射了过量的毒品致死。暂时定为他杀。因为正常人是不会给自己注射如此过量的毒品的。他的口袋里,有一张25万元的存折,存折是以死者姓名在两天前以现金存入的。故排除了谋财害命的可能,凶手并不为钱财,也不知道死者身上藏有巨款。这个案子更显得扑朔迷离。
许楠生因属于盲流,他的死亡也没有上报纸的理由,故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死讯。
据警方的现场调查,有目击者描述,死者这两天曾与一操海南话口音的中年人在这一带出没。事发当天,他们还一起在火车站旁边的一个大排档吃晚饭。
麦地自从那天和许楠生通电话,约在天河城见面未果之后,一直没法与他联系上。他相信许楠生有一天会和他联系。许楠生还有一个手提包放在他这儿。那天他把手提包带往广州,放在区惠琴处,学校放假了,区惠琴又把手提包放到杜林那儿。至今没有人打开过那个手提包。手提包里有许楠生父亲许达文1972年的下放日记,里面记载着关于《中国近代文学史稿》手稿的事情。
这个手提包至今仍放在杜林的储藏间,手提包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它也许将永远地沉睡在那里。
刘兴桐遭遇火车
车祸去世后,正中大学召开了隆重的追悼会,学界纷纷撰文,悼念这位在新时期填补了中国近代文学史学科空白,卓有建树的学术巨匠。他的葬礼电视台还做了专题报道。只是,在追悼会和葬礼现场,没有出现刘兴桐的夫人李可凡和刘兴桐的任何亲属。李可凡已在刘兴桐车祸之前与他协议离婚,她不愿意参加追悼会和葬礼。
那天天气很冷,苏叶在追悼会现场,见到包着黑色头巾的洪笑。洪笑站在一个角落,追悼会还没有结束,她就走了。
一个星期之后,刘兴桐的老父亲刘伯带着一个农村妇女,到正中大学来,带走了刘兴桐的骨灰盒和他的一些遗物。这个中年农村妇女,是刘兴桐已经离婚多年却还在刘家尽孝的结发妻子。
刘伯在刘兴桐的灵堂前老泪横流。灵堂上刘兴桐颇具学者风度的遗像两边是一副挽联:“一代学术巨匠;两袖清风学人”。
在新校长未任命前,丁新仪暂时代理校长。他特意为刘兴桐办了一个“刘兴桐学术纪念室”,设在
图书馆。待新馆落成之后,再行迁往。纪念室内陈列着刘兴桐的所有著作、手稿和各种报告、讲稿等等,供广大师生参观学习,每个系至少都要组织参观一次。
杜林例行公事地去了一回,他在陈列标志着刘兴桐学术成就的巨著《中国近代文学史稿》的玻璃柜前,久久地凝视着这本书,凝视着封面上“刘兴桐著”几个大字。他的心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名状的迷惘和凄苦。他脑海里翻动着岁月的书页,一页一页迅速掀过,像拉洋片似的,嘎然而止,停留在1972年12月31日这一天。这一天的黑暗燃烧了光明,也孳生了罪恶。
杜林悲愤得难以自持。他迅速走出纪念室,撞上了正要进门的金毛骆见秋。
骆见秋诧异杜林为何如此失魂落魄。杜林回头一笑,他的表情很古怪。杜林的脑海里叠印着《中国近代文学史稿》和铁轨上刘兴桐血肉横飞的惨象。
苏叶、伊然、冯雅和区惠琴相约来到风雅颂。她们早就约了李可凡,但李可凡迟迟未到。
苏叶明天将去西班牙留学。
风雅颂的每一个夜晚,都上演着同样的戏剧,不同的只是演员。
今夜她们没有去内场。
已经深冬,圣诞节很快就到了。外场太冷,客人很少。苏叶记起那次在这里给胡杨打电话,而胡杨就在不远处静观她们,任凭手机在桌子上闪着蓝灯打转。她下意识地往那棵棕榈树下的酒台望去,此刻那儿也有一个男人,背对着她们,孤独地坐在那里。但不是胡杨。苏叶翻出胡杨的手机号码,给胡杨打电话,不在服务区。
李可凡答应来的,但一直没来。
她们谁都没有心情去内场,大家默默地喝酒。酒是那种很苦很烈的丹麦伏特加,没有加苏打水,也没有加冰,喝起来有一种苦艾的滋味。
苏叶感到有些惆怅与迷茫。
伊然把手轻按在她的大腿根上,苏叶有一种很异样的冲动的感觉。她抓住伊然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揉搓着它说:“很冷,是吗?”透过幽暗的灯光,苏叶闪亮的眼睛看着她。伊然哭了,哭得很伤心。
“去西班牙,什么时候回来?”
苏叶黯然:“不知道。”
冯雅见状说:“我们来唱歌吧。好吗?”
区惠琴说:“唱老歌吧!可惜不会唱那首《在中亚细亚的草原上》。”
“那就唱《三套车》。”苏叶笑着说。
初稿「后记」
后记一本书出版了,它就掉进了时间的河流里,任由时间去处置。时间就成了它最好的朋友。有些书,迅速地沉到时间的河底;有些书,它与时间之河一起前进,令人欣慰。
我的长篇小说《中国知青部落》第一部《1979知青大逃亡》自1990年初版至今,15年间,印行了五版,由几个出版社交叉出版,颇受读者欢迎,盖因它触动了中国最敏感的神经,知青运动。
大凡与时代生活紧密相关的作品,都会受到读者的肯定与欢迎。
这本叫《关系》的长篇小说,大致也经历了这样的情形。它于2003年初版时,书名叫《非常迷惑》,此次再版重新修定,将原来的13章重新调整修改为25章,使故事情节和人物更加吸引人,也更加突出小说题旨。空间的拓展和时间的流动所形成的故事盘旋,是需要作品叙事的长度和阔度的,也是激活和持续小说激情澎湃的一种强调。这使小说的悲剧精神得到适度的张扬与延伸。这也是我对该书再版的期望。希望读者能分享。
作者
2006年6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