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显,尽管被中方叫为老理的理查德与那个只会哑巴英语的中方工程师彼此通晓一点对方的语言,但看着图纸来,特别是用笔点着那些设备是,他与理查德之间,还是吱吱呀呀地你一会儿点头,我一会儿摇首的。
"是种设备用中国话讲,叫碎料机。"说着理查德又用中文大声的讲:"碎_料_机。"
托马斯象个孩子似的跟着理查德念道:"碎_料_机。"
听着他那怪怪的声音,在场的几个中国人都笑了起来。托马斯一边嘴里重复着中文的发音,一边在自己带的一个大笔记本上认真地记下这个中文字的写法,并在字体下边用英语注上一些音节的符号。
"很好,其实这并不是什么非常大的问题。"托马斯对着理查德和赵书记说:"我们克莱尔公司在一期工程中给这里提供的设备种类并不是很多。那些设备,只要我们一个一个地把它们给名称、工艺及作用用中英文对照着写上一遍的话,我想一、两天的时间里,至少我就可以大概地明白了。"
赵书记连连地点着头,尽管他不能明白托马斯说的全部意思,但连猜带蒙地还是基本上理解了他的意思。于是,赵书记转过头来,对着在场的几个中方人员说:"你看看人家,你看看人家这学习态度。咱们还真得虚心地学习托马斯这种认真的精神。另外一点,对于我们矿务局的人来讲,不能什么都靠着市经贸委的人来帮助我们,我们也要把眼下的这种工作当成是我们学习英语最好机会。 "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尽管托马斯连念带记的,力图用中文沟通,但在彼此交流当中,双方存在的最大问题却是互相之间很少能够理解相互提出的问题,不论是中方提出的问题,还是美方的一些发问,由于语言上的问题,都变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起来。碰到这种情况,一开始双方都希望暂时跳过一些互相不是非常清楚的概念,接着往下谈。然而,渐渐地,双方发现,很多基本概念是跳不过去的。
比如,对于凿岩机的动力供应问题,表面上看,这只是一个设备的操作问题,但要使设备有效地工作,就会存在着许多地质方面的问题、设备自身的设计规格与物理强度问题、支持设备运转的配电问题以及与其他设备之间的配和问题,等等。
中方提出的一些问题,美方自以为回答了,然而在后来的讨论中,才发现美方刚才回答的问题,其实一开始就把发问者的意思弄拧了。 而再要回到刚才的问题上澄清时,很多本来并不复杂的概念最终都混成一片了。很快地,他们都意识的,技术谈判在更多的时候,根本是不可能依靠着几本字典就可以沟通的。
此外还有一点,互相谈得很累,效率也远不是早晨进到会议室时托马斯想像得那样高。快中午了,托马斯发现,整个会谈离自己希望尽快地了解中方对克莱尔公司的设备有什么意见和建议的想法,还有很大的距离。
托马斯开始发现,由于语言上的障碍,这种交流事实上相当的累。很多时候,为了搞懂一个相当简单的概念,双方会在语言上纠缠很久。他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有一段时间里,他甚至听不明白理查德用英语向他提出的问题了。脑袋开始不转了。
还有一点,让托马斯非常苦恼的是,坐在他周围的几个中国人,也包括理查德,一个人手里一根香烟,在几个小时里,每个人都在那里喷云吐雾的。房间本来就不太大,不一会儿整个屋子里充满着浓浓的烟草味。托马斯生平最恨的就是抽烟之人,他认为吸烟是一种公害,是一种类似于在安静的图书馆或在音乐会的演出当中不顾他人的意愿而发出的喧哗,是一种可耻的对他人的不尊重,是吸烟者对不吸烟者的健康公然的践踏和蹂躏。但此刻,他完全没有办法,因为整个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不吸烟,从民主的原则来讲,毕竟自己是少数,在这个时候要求别的人不吸烟,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又变成了对吸烟的人不民主了。为此,他一次次地走到屋子外边去呼吸一些新鲜空气。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中国的男人几乎都有这种吸烟的恶习。中国男人为什么对于一些这种不良的嗜好,从生理到心理都会产生这种强烈的依赖感。是什么原因呢?他记得在一本刊物上看到,美国的一位精神分析专家在经过大量的调查与实验之后发现,男人吸烟主要有几样几方面的问题,首先是一个民族由于过于容易患得患失,因而在长期的文化影响之下,这里的男人心里上容易产生紧张感,这种人需要嘴里叼根香烟以求镇定;第二个原因是这里的男人很难适应生理上的断乳期,他们的嘴里在童年对于母性乳头和软状物所形成的依赖感,到了成年之后就演化成了嘴中仍旧需要时常地叼衔着某些东西,以获得心理上的平和,成年人嘴里的香烟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童年里嘴中的软状物;第三个重要的因素是来自于遗传基因与成长环境,一些民族的恶习是很难在一个比较短期的时间里被清除掉的。
一次次地,托马斯不得不长吸一口空气之后,回到小会议室里来。此刻,他和理查德在与中方的沟通时又出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理查德坚持认为克莱尔公司所提供的一种设备,其售后服务是完全按照合同上的要求做的,而中方的工程师则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认为这种设备在维护的方法上原来的承诺不符。
托马斯觉得很累,他不知道这两个工程人员说的具体是哪个设备。他的眼睛和大脑此刻都被面前的烟雾熏得一胀一胀的。在这个问题上,双方已经纠缠了快二十分钟了。
这样谈下去行吗?他想了一下之后,让理查德用简单的中文把他的怀疑向中方做了表示。
那个姓赵的书记听完理查德的问题之后,也打了个哈欠说,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又停住了。他笑了笑说:"要不,咱们先去吃一顿午餐吧。"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喂?哪一位?张科长呀?什么,你在哪?"
天开始下起了小雨。高速公路上的有些地方已经积起了小片的积水。汽车的GULU压到湿湿的地面上,发出阵阵的沙沙声。
汽车在向着北京的方向急驶着。
坐在汽车后面的乔世良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气,想着心事。
昨天晚上,已经很晚了。市政府办公室的李主任把电话打到了家里。他奇怪有什么事情对方不把电话打到自己的办公室里,而要打到家里。听得出来李主任说话喜欢拐弯抹角,电话里聊了很多无关的事情,绕了一个大圈子之后,来到了正题上。
李主任说,考虑到市里今后将进一步地加大招商引资工作的力度,他已经向市里打了一个报告。在工作不受影响的情况下,准备组织市里有关的管理干部前往欧洲进行短暂的工作访问。市里的批复是,如果出访的资金能够得到落实的话,支持安排这样的出访活动,但时间一定不能超过两周。
乔世良问道,出访的资金落实了吗?
李主任回答,初步落实了。
初步落实的概念是怎么理解呢?乔世良接着问。
你就放心吧,有人为出访买单。关于这次活动出访的人选,我大致地制定了一个名单,全团六个人,头一个是咱们市分管工业的张副市长,我一个,外贸局出两个人,他们的费用自理,还有就是给你们经贸委两个出访的名额。如果人选确定下来的话,我们还需要尽快地报到省外办去批复。
乔世良回答说:多谢你了,李主任,如果要是我推荐出访人选的话,我建议还是让两个副主任去吧。
那怎么行?张市长出行,你作为正职是需要同行的。
可我最近真的事情比较多。
不就是招标方面的事情么。乔主任呀,实话对你讲,这次的活动与招标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关系。说到这里,我想起来了,你说这次咱们市的招标工作,省计委的人为什么要插一杠子呢?本来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你看看省计委的人搞进来之后,一下子把问题搞得这么复杂。说实在的,我们这次出访,也是准备考察一下欧洲一些制造业的设备情况。
不会是要去意大利的洛斯蒂尼去考察吧?话已经到了嘴边,但乔世良想了想,还是把话变成了:欧洲的制造业毕竟有着悠久的传统了么,特别是德国的汽车与重型机械设备。他有意地把德国两个字咬得很重。
李主任在那边的电话里吟沉了一下说:我的意思是你和朱主任一起去吧。
谢谢李主任的关照,乔世良回答说:不过,我的意思还是把机会让给两副主任吧。特别是鲁平国同志,就我所知,他好像还没有去过欧洲呢。
唉你呀,乔主任,这次去欧洲也不是去旅游,一切都是从工作出发的么。
乔世良本想和他争一句:那你能让我看一看,你们这次行程的路线吗?但他还是再一次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压了回去。
这种中国地方干部组成的什么考察代表团的情形,乔世良太清楚了。他过去已经参加过几次这类所谓的考察活动了。国内目前有很多项目贩子,专门靠组织这类打着会议和考察的旗号而进行变相旅游活动的。以去美国考察学习为例,第一站是西海岸的旧金山,然后洛杉矶、芝加哥、波士顿、纽约、华盛顿地转一大圈。上报出访批文的时候,怕审批权限有麻烦,一般都是报行期十四天,可实际上加上一头一尾,以及在北京集合解散的时间,一次活动最少也要十七、八天。再就是表面上报批的公文上写着什么旧金山、洛杉矶五天参加一个会议、一个培训,外加两考察两家企业,实际上,代表团一下旧金山机场,整个团就跟卖给了一个地方旅行社似的,说是什么开会、培训、考察,其实这三项活动加起来的时间也不过一天。剩下的活动全部是渔人码头、金门大桥、歌剧院、唐人街商场、环球影城、迪斯尼乐园、贝佛利山庄、柯达剧院、保罗盖蒂艺术馆等处的留涟忘返,更让外人吃惊的是,他们在洛杉矶安排得那么紧的行程里,竟然还夹上了一个马不停蹄赌城拉斯维加斯之旅,结果是旅行车里和飞机机舱的代表团成员很少有谈美国企业是怎么管理的,相反几乎全部都是唐人街的东西比国内贵多少,要不就是在拉斯维加斯的凯撒宫里谁谁谁输了多少。飞到东海岸之后,安排也是大同小异的,说是八天的会议与学习,实际上有七天的时间里参观在博物馆里、拍照在风景点里、游玩在沿途当中。回到国内之后,关于考察与学习的情况,早就有那些帮他们换美元、找便宜的“鸡”、买便宜的深海鱼油的旅行社的人一人一份地复印好一份。更可气的是,那些组织考察和学习等等活动的虫子们杀起中国的官员来,绝对一个宰你没商量。上海飞旧金山的往返机票明明六千多人民币满大街都可以买到票,由于是公款消费,他们在票价上竟报上了两千美金一张。要是让抠门儿的上海人玩这么一圈,只需要花上三万多人民币的活动,这帮虫子开的发票上竟然都是两万多美金。当然当有的团员在回程的路上对虫子们的铁刀无情感慨万千的时候,他们的口袋里却都还是放着一小叠你知我知通过发票付款而得到的一些绿色的钞票。那些虫子们讲话了,嗨,反正也不是这些官员自己掏工资来参加活动的。都是中国老百姓的民脂民膏,而这些老百姓又有几个知道自己辛苦交上去的钱竟让这些官员给一处处的风景、一张张的门票地糟蹋了。也怨不得那么多的中国人,舐着领导的屁股、削尖了脑袋、忍奇辱负大重地要往上爬呢。
乔世良最终也没有把谁去的人选给定下来。不过看来,不论是自己去还是鲁平国去,那个什么亏都不肯吃却什么便宜都想占到的女人肯定是要挤进这个代表团里去的。
此刻,他闭着眼睛想得更多的还是丁老今天早晨打来的电话。在电话里丁老说,省计委的总工胡达成已经到了北京,他们准备明天中午一起吃一顿工作餐。丁老问乔世良有没有时间,来这里,一起聊聊吕家沟项目的情况,特别是环境保护方面的问题。
对乔世良来讲,这可是重要的工作。此外还能够亲自见一见答应参加吕家沟招标评委会的胡总工。为什么不呢,他在电话里和丁老说,明天中午之前一定到达北京。吃饭的具体地点请在手机里告诉我。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着,车厢里发出单调的马达声。平时,一个人的时候,开车的司机喜欢把方向盘前的立体收音机声量开得很大,而只要乔世良一坐进车里,他就会立刻把收音机关上,因为他知道,这位领导有一次曾经说过,一位一生之中只打过一次败仗的著名军人和一位一生之中几起几落的大政治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喜欢沉思与黙想。
午饭吃得非常简单。
赵书记打了一个电话给食堂,很快地就有专人把一筐冒着热气的食品和一大筒的鸡蛋汤送到了小会议室里来。
看着那一个个冒着香气白白的包子,托马斯有些不太适应。他先看看坐在旁边的理查德是怎么吃这些东西的。让他感到十分困惑的是,理查德一边与他身旁的中国人说笑着,一边像他们一样地剥着一颗生的大蒜,然后把包子在一个小盘了里沾着醋后,一起塞进了嘴里。上帝呀,世界上还有人这样吃生蒜的?那些包子里边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在看不清的情况下,就一口一个地塞进了嘴里。这实在是让托马斯有些不理解。
过去托马斯在旧金山的唐人街里吃饭时,也曾见过这种包子,但他从来没有吃过这种用面粉包着馅儿的食品。因为在他的概念里,无论是沙拉、比萨、鸡腿还是汉堡,所有的食品材料都一是一、二是二地可以看得很清楚,而这种包子,那里边各种各样的馅儿,你完全不知道它是怎么制作出来的。
也许是文化上的不同,欧美人喜欢坐在街头吃饭,中国人则热衷于在包间里划拳;欧美的政治家喜欢到处出头露面地竞选,中国的领导们则更喜欢把权利的游戏玩耍在大幕的背后;欧美的多数食品制作者喜欢把各种材料堆积在在面食的上边烹饪,而中国的很多厨师更喜欢把各种口味的馅儿包在面的中间,然后放进冒着蒸汽的大锅里去蒸。
看着有些犹豫的托马斯,坐在一边的张雪笑道:"嘿,臭狗屎,你别那么害怕的。实践一下,来,像我这样。"说着她把一个包子一口呑进了嘴里。
不远处的理查德伸过头来问:"张小姐,你叫托马斯什么?"
托马斯推了理查德一下,说:"去,生吃你的大蒜去,那是我和张小姐之间的秘密。"
理查德与生硬的中文对着周围的几个中国人用汉语说道:"我的老板,张小姐,有秘密。"
几个中国人好奇地笑了。
张雪的脸有些红,但她很快地就把话给叉开来:"赵书记,听说上午你们是用着字典谈判的?"
赵书记笑道:"什么谈判,一帮子人在那里猴吃麻花。要说互相学习、互相沟通还差不多。你还别说,和托马斯他们这些人呆一上午,比我们大学里学一学期,那英语都有长进。我想德卡先生和老理的汉语水平可能也有提高。"
托马斯看了看周围的人,然后用手指了批自己,用中文说:"我。不。说。"说到这里,他想不起来了,于是从放在身边的皮包里摸出一个软皮笔记本来,翻了两页后,指着一句用英语音节标注的中文用汉语一个字一个字向外蹦着说:"我们需要把问题搞清。要清楚。"
听着托马斯说的中文,谁也不明白他在说着什么。
见状,托马斯有些窘,他像是求助似地看着张雪,又用中文说道:"很多问题,需要清楚。清楚吗?"
毕竟是有过学习语言的专业训练,张雪看着托马斯,笑了笑,用英语说:"我想我大概地明白你说的意思,你是不是说,双方需要进一步沟通才能把许多的问题搞清楚。"
托马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见鬼,如果上午有你在的话,我想我和中国人之间就不会经常为了一句话的意思而常常要花十分钟的时间了。"
"那好吧,那我们吃完饭就开始干活吧。"张雪说。
"对了,"托马斯想起了一件事情,他的眼睛看着赵书记他们,嘴却冲着张雪说:"请问,你抽烟吗?"
张雪摇了摇头。
"太好了,我又多了一个同志,为了提高工作效率,你能不能向在坐的其他人提个建议,下午在小会议室开会的时候,如果想吸烟的人,是不是能够到室外去吸。"
"我也怕那些喜欢吸烟的人。他们熏了你一上午,是吧?"说完张雪转过脸看着赵书记他们,用汉语说:"你们上午一直是在会议室里吸烟的吧。我最怕你们这些老烟枪了。我希望,从下午起,所有想吸烟的人最好不要在小会议室里吸,实在忍不住烟瘾的话,就请到会议室外边去抽。赵书记,你看行吗?"
"这种要求当然是合理的。"赵书记当即点头说:"我这里绝对的没有问题。"
就在这时,托马斯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一看来电显示,是一大堆他过去从未见到过的长长的号码,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从中国境外打来的电话。
他赶紧站起身来,来到室外。
听着亨利的声音从万里之外传来,托马斯显得非常的兴奋:"我这里当然是中午了。中国和我们美国不一样,这里不分夏季时和冬季时,也没有什么东部时间和西部时间,一律用北京时间。不过,我觉得,这也很好。中国人的时间概念就是以不变应万变。这一点,我到觉得美国人应该向中国人学习,为了节省因为季节变换而多出的那一点点的能源,结果我们美国人常常因为时间变动而闹出更多的问题,付出了更大的代价。昨天晚上我本来想给你们打电话的,但我现在所在的矿区要求这里的人必须到一个专门的电话上去打国际长途电话,所以就没有打,就是那个铅锌矿呀,我来这里已经一天多的时间了,还好,我现在正在试图了解一下中国方面对我们克莱尔公司的产品有什么意见与建议,正在与他们的沟通之中,一会儿我们双方还要去谈的,等我回到松阳市后,我会将这次的访问情况做一个备忘录,然后传给总部的,现在最大的问题,还是语言方面的问题,你知道,我一句中文也不会说,一个字也听不懂,那个希恩又出差了,说来你也许不相信,我真的准备过些时候,下决心学习一点中文了。你们那里现在怎么样?可以想像得出来,大老板不这么说,他就不是大老板了。这不是夫人来不来就能够解决的问题,其实我到真的更愿意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你也有这种感觉吗?其实在更多的情形下,她们女人带给我们男人的是烦燥,说句实话,世界上的男人都是很贱的,寂寞了想女人,而女人真的成天晃在身边了,却又想着一个人独处了。什么?她什么时候来?好的,现在波特兰的时间太晚了,我会给她打电话的。"
回到小会议室里,办公桌已经收拾得很干净了。
双方很快地围绕着托马斯希望了解的情况,谈了起来。
在会谈中,一些技术和设备上的专有名词,刚开始也让张雪在翻译时感到有些困难。但她有一种能力,无论词汇或概念,只要澄清一次,再重复一遍,基本上就记住了。此外,在翻译当中,她很少出现那些语序与逻辑上的错误。
托马斯一边翻着他带来的问题单询问着,一边低着头记录着。其实只要语言上不出现许多混乱,克莱尔公司希望了解的问题提得清楚,自然矿务局方面的回答也简单明了。加上,会议室里没有那个多烟雾,很快地,托马斯就把矿务对于克莱尔几年来的服务情况,以及他们提出的一些希望、建议与要求记录了下来。
一个多小时高效率的会谈之后,托马斯把笔往桌子上一扔,两只胳膊长长地伸向左右,身子晃动着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见状,很多中国人都笑了出来:"这些老外也跟咱们中国人一样呀,来不来的也爱伸个懒腰什么的。"
托马斯不解地看着对方。张雪把中国人的看法翻译给了他,托马斯笑道:"不管在文化观念和生活习惯上有多大的差异,世界上人类的多数生理习惯都是差不多的。就跟世界上所有的狗和猫的食物和生活环境不一样,但是他们的叫声和动作都大同小异的。"说着话,神态完全放松的托马斯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右臂顶在了自己的下巴上,左手指在上边揉了起来。
张雪先是把托马斯的话翻给了中国人,然后突然又用英语问:"你是拉大提琴还是拉低音提琴?"
托马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张雪的问题,当他意识到张雪的问题时,却见理查德和几个中国人都已经站起身来,走到了会议室外,你抽我的烟,我送你的火。而那个张雪却和那个头顶有些秃的党的官员走到了会议室的一角小声地商量着什么了。很明显地,张雪在冷静地说着什么,而那个书记却有些激动地摇着头。他不清楚这些人正在说些什么。
无聊之际,托马斯开始用手中的笔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胡乱地划着。奇怪的是,他的眼前突然再次地出现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尽管他的理智告诉自己,这个小小的会议室,这张大大的会议桌,周围传来的那一阵阵悄悄地谈话声,是他过去完全没有经历过的,但他的眼前还是出现了一种他过去好像来过这里,并且也是做在这个位置上,面对着这样一个笔记本,在上面划着、划着,一会儿划出一段安德鲁.韦伯的歌剧的幽灵,一会儿划着安托尼.德沃夏克的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的第二个主题。渐渐地,他的耳朵里开始出现了某种幻听,随着手上的五线谱在笔记本上的急速地划动,他开始听到自己的琴弦和亨利的伴奏在一点点地变成了罗斯托罗波维奇和霍洛维茨两个人之间那近乎于完美的和声。对了,到了这个音乐小节时,远处将会有一个凄凉的双簧管漂过来。
然而,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身后却漂来了张雪的声音:"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正在纸上写着德沃夏克的大提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的大提琴的声部。"
托马斯慢慢地转过身抬起头来,他愣愣地看着张雪,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懂音乐?你看得懂五线谱?"
张雪点点头,说:"没有想到臭狗屎也喜欢音乐呀?"
托马斯突然一下子站了起来,一把拉住张雪的手,说:"你竟然知道,我刚才写的是德沃夏克的大提琴协奏曲?"
托马斯的神情吓了张雪一跳,她赶紧甩掉托马斯的手,说:"你干吗这么激动呀。你以为中国人都不懂音乐吗?"
"可你竟然看得懂五线谱?"
"我呀,五岁的时候,坐在钢琴边上,看得最多的就是五线谱了。"张雪说。
"你五岁的时候就开始学钢琴了吗?"托马斯像是发现一个新的动物品种似地看着张雪。
张雪笑了笑,说:"五岁开始学习弹钢琴,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在松阳市少年宫里,很多这么大的孩子都开始学习弹琴了。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
托马斯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皮肤白里透红的妇人,一时间竟像不会说话似的。
"怎么了?托马斯。"张雪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脚尖:"你这样,周围的人会怎么看我们呢?"
托马斯慢慢地坐了下来,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道:"在这么一个荒凉得几乎连树都不生的矿区里,居然有人知道德沃夏克,还知道他的大提琴协奏曲。"
张雪用一种平静的口气说:"关于音乐,我可能不比那些职业演奏者了解得少。比如你刚才写的这首曲子,尽管它是在一八九六年三月由英国皇家乐团在伦敦首演的,但在德沃夏克去世的十年前,布拉姆斯看到了他的这首作品之后,就曾惊叹道,我要早知道大提琴协奏曲能有如此的魅力,我怎么可能把这个机会留给这个捷克人呢。"
托马斯已经被眼前的这个奇特的中国女人完全的折服了。他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他开始相信,这一切可能不是真实的,可能又是自己的那种经常出现的感觉在影响着自己。亨利与自己已经合作了这么多年了,可他很少对一些乐曲的背景有着如此深刻的了解。甚至自己也不可能像面前这个异国的少妇那样,把首演的日期准确地表述为某年某月在什么地方由什么乐团进行的。是的,此时此刻,整个世界开始变得如此的苍白,因为在所有的视线中,在所有的听觉里,只有一个词,在那里回荡: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