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样龙想了想:“不,让廖红宇去通知她落选。然后你再把这个方雨珠找到,跟她说,冯总特批,决定破例照顾你。”
小汪笑道:“这高,这高。还是冯总高啊!”
冯祥龙又吩咐:“另外,把这个廖红宇放在跟前当这个办公室副主任挺不是个事儿。告诉吕部长,想个招儿,让她挪动挪动。”小汪问:“挪哪儿才是个事儿?”冯祥龙说:“这,老吕明白。”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十几张百元大钞,对小汪说:“这个你拿着。”小汪一愣,不明白冯总的真意:“这……”
那天听说了方雨珠的事,冯祥龙先狠狠地把小汪克了一顿,责备他没在现场坚持他给定的准则,并当着许多人的面,给财务部下了个命令,扣他3个月的浮动工资。这会儿,冯祥龙却对他这么说:“扣你3个月的浮动工资,是照章办事。这是我个人给你的一点补偿,别上外头去给我张扬。”
这时,有人敲门。冯祥龙向小汪示意了一下。小汪忙收起钱。敲门的是公司总部的一个员工。他报告道:“冯总,力昌房地产开发公司的顾总来了。”冯祥龙一楞:“力昌的顾总?”小汪提醒道:“省里顾副书记的大公子,顾三军。”冯祥龙想起来了,苦笑笑:“唉,大公子,小公子,见了公子就没脾气!有请呀!快去请他进来。”
顾三军30岁左右,面善。初次跟生人打交道,甚至还会有点木讷、口吃。联合大学文秘专业毕业,现在从商。交际很广,就是不结婚,至今还是一个“单身贵族”。他今天来是想从冯大总经理处拆一点“头寸”。但刚到贵宾室坐下,还没寒喧几句,那边却发生了一点急事,又把冯祥龙叫走了。
冯祥龙救火似的冲进总部监控室。监控员向他报告:“西大厅6B25床的老板刚打来电话说,他们发现科委的一位退休副主任带着夫人和小保姆来买东西,问,要不要给优惠?”冯祥龙不耐烦地说道:“这不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吗?一般部门的领导干部退休了不再给免费,但给最低价。这个差价,公司不负责报,由他们床位自己消化。”另一个监控员请示道:“东大厅4C19床老板报告。有几个穿检察院制服的人在他们床位前转悠着哩,好像是想买东西。问,咋办?”冯祥龙答道:“真是榆木疙瘩脑袋!买,就卖呗。咋办?早说过了,公检法的一般干部,统统给最低价,享受其他部门退休领导干部的待遇。但有一点不同,这个差价,公司负责报。”“西大厅6A66床的老板说,有两位顾客好像是市政府什么部门的干部。他们认不准……”冯祥龙问:“发给他们的照片呢,擦屁股了?”监控员说:“这两位是照片上没有的。”冯祥龙立即来到监视器前,熟练地操作着相关按钮儿,把监视器上的画面调整到相关床位处,对准画面上出现的人仔细看了看,“好像是省财政厅的哪位领导……快让财务部的龚部长来认一认。”
老龚头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省财政厅的曾副厅长。他正带着他手下一帮子高参住在街那边的大东宾馆搞明年全省的预算哩。可能是中间休息,出来走走,顺便来逛逛咱们商城。”
既然是财政厅的领导,那当然得认真对待。冯祥龙忙吩咐:“赶快安排人,把他们接到贵宾室,并且通知66床的老板,把曾副厅长他们想买的那些东西,全都送到贵宾室来。货款由公司负责去结。”安排完了这些事,冯祥龙又精力充沛地赶回贵宾室,把顾大公子请到另一个小间里去,以便腾出这贵宾室,接待财政厅的几位领导。冯梯龙虽然是个文化不高的“租人”,但在处理这些人际关系方面的事情时,却十分的精细到位,不仅不含糊,还颇有一些高招,实施起来也特别地彻底干脆,绝对是“该出手时就出手”。而这正是他的过人之处,也可以说是他的“成功”之处。
十四
二十四市局的金局长和马副局长完全没有想到,省委顾副书记召见他俩的地方竟然如此难找。他们完全不相信在近郊还会有这样一所供首长歇憩的地方居然是他俩不熟悉的。当两辆用本田越野改装的高级警车终于慢慢驶进这幢郊区别墅的大门时,他俩感慨了:它太典雅了,太别致了,也……太陌生了,真是他俩不知道的。他俩并没有马上下车,面对着这幢山间别墅叹羡了好大一会儿。一心扑在破案上的马凤山,对外界的情况不如金局长熟悉。这时他问道:“这是哪个单位的房子?胆子不小啊,中央三令五申,居然还敢在这山洼洼里整这么个档次的楼堂馆所。”金局长忽然想起一点什么来了,说道:“好像不是单位的,是私房。是顾副书记的大儿子顾三军自己掏钱盖的休闲别墅。有人跟我叨咕过这档子事。”马凤山又打量了一下别墅,壮着胆子说道:“整这么个院子得好几十万吧?”金局长笑了:“好几十万?你瞧瞧这档次,光装修,几十万都拿不下来。你没瞧见这些灯具、青铜护栏、墙面砖都是意大利进口的?”马凤山瞪大了眼睛:“是吗?那整个算下来,得花好几百别”金局长善意地挖苦道:“是妈,还是爹哩!”
这时,顾副书记的秘书把他俩迎进一间布置颇为幽雅小巧的休息室里,告诉他俩市委秦书记在顾副书记那儿说事儿,“请两位局长稍等一会儿”。
待这位年龄老大不小,却偏偏长着一张娃娃脸的秘书走后,金局长告诉马凤山:“一会儿,见了顾副书记,我主谈,你别吭气。”马凤山却说:“还是我主谈。是我提议把方雨林放到双沟去的,这个责任当然由我承担。”金局长说:“嗨,只要是局里的事,不管谁承担,这棍子最后还不是要打在我屁股上?干吗非得再把你绕过去?”马凤山说:“你就认一个领导责任算了,别为了这档子事,把我们全体都折里头了。”金局长说:“我想还不至于那么严重吧?!”马凤山却叹道:“也难说……”两个人正悄悄地说着话,不料市委秦书记走了进来。
顾副书记把秦书记找到这儿,说的也是这档子事。虽然章恒书记回海南继续治病时一再强调:“12.18”大案非同小可,要下大力气限期破案。不管查到谁头上,查出什么样的问题,都要一查到底,对上对下都要有个清清楚楚的交代。但听说市局把一个破案能手派到双沟去当什么派出所的“副所长”,而且正在对市政府秘书处的人进行调查,顾副书记还是非常生气。“不是不能查,但你们总得打个招呼吧。”他直接给市局的金局长打了个电话。顾副书记多年前,曾经在这个市里当过政法书记,当时金局长是他的秘书。“你也不是头一天坐机关了,到底怎么回事,啊?”顾副书记一般不能人,他批评人最厉害的话就是“你呀,你也不是头一天坐机关了嘛……”
言下之意就是,你已经是个有经验的老同志了,再犯这样的错误是不可原谅的。这话初听起来,好像没什么锋芒,但实际上掂一掂,分量还是挺重的。顾副书记身边的人都知道,他要是跟你说了这句话,你再没什么重大的改过表现,那就等着走人吧。所以,接到顾副书记的电话后,非常了解顾副书记这个特点的金局长心里还真有点发毛。
秦书记告诉金、马两位:“顾副书记临时有个外事活动,今天不能跟你们谈了。走吧,我们回去再说。”马凤山一愣:大老远地把我俩叫到这儿,连个面都不见一下,就这么打发了?他刚想张嘴问,金局长忙拽了他一把,制止了他。这一点,马凤山不懂,但金局长懂:把你们叫来,但又不跟你们谈,让你们的领导回去以后再狠狠地批你们一通。这是顾副书记特别生气时,常用的一种做法。这时候,真得小心了。
“一会儿我和两位局长谈情况,你就不用参加了。”回到市委,一进办公室,秦书记就对秘书这样说道。秘书问:“那谁做记录?”
“今天我和两位局长的谈话,不做记录。”又对金、马两位说:“你们也不必做什么记录。”
金局长和马凤山立即把刚拿出来的笔记本收了起来。秦书记还吩咐秘书:“我们谈话结束前,不管什么客人什么电话,一概挡驾。”秘书答应了一声带上门,走了。
秦书记先让两位局长汇报了一下案件最近的进展情况。因为是谈案件,主谈的还是马凤山。待马凤山汇报完了,秦书记又礼节性地问金局长:“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金局长明白,秦书记这时候并不是真的要听案情汇报,只不过走个过场,是一个常规必需的“序幕”、“开场白”,正戏在后头。
所以他赶紧说:“没了,老马说得挺细、挺全面。到目前为止我们掌握的情况就这些。现在就等领导下决心,给我们下一步工作指个方向。”
秦书记点了点头,说道:“那好,我说几点个人意见。”
金、马两位本能地又把记事本拿了出来。秦书记笑着指了指记事本。他俩不好意思地忙又收起了记事本。
秦书记说:“我说三点意见。第一,省委市委领导对这件事非常重视。章书记回到海南后,已经给顾副书记打过几次电话,也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来催问案子的情况。今天顾副书记找我也是谈这件事。总的原则,还是中央定的,一定要把反腐败斗争进行到底。这是我们市委的态度和决心,也是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的态度和决心。对这一点,你们这些做具体工作的同志,到什么时候也不要怀疑。也就是说在任何时候,都要坚定不移地根据中央的这个总的精神去办事。第二,事情涉及一个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能不能去查?完全可以。别说一个副市长,就是涉及我这个市委书记,能不能查?也是可以查的嘛!陈希同还是政治局委员哩,不照样查办了?中央已经给我们做了榜样,我们要有决心有信心去打好这个攻坚战。涉案人的级别职务越高,他可能给党和人民带来的危害就越大,所以我们越是要重视这样的案子。第三,在具体工作中,对这样的案子要特别慎重。用顾副书记的话来说,就是要慎重慎重再慎重。什么叫慎重?就是轻易不能把一个市政府的主要领导同志当主要嫌疑人来查。如果要查,也一定要按中央有关规定的组织程序,报请相关党委和部门批准。一经立案,那就必须搞个水落石出,一定要向党和人民有个清清楚楚的交代,绝对不能搞不了了之。同时,还要注意保密问题,一定要内外有别。对这三点意见,你们有什么看法?”
金局长立即表态:“我们完全赞成,坚决照办。”马凤山似乎还有一点问题,想当面请示一下,刚说了一声:“秦书记,我……”金局长立即扫了他一眼。马凤山立刻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秦书记笑了笑:“说呀,有什么想法,说呀!”
马凤山却不再做声了。
秦书记笑道:“怎么了,又不说了?是不是有一种畏难情绪?是啊,这一两年,我们市里连续发生经济刑事大案,涉案人数越来越多,涉案人的级别也越来越高,这的确是个非常值得注意的问题。但是在这种形势下,我们尤其要保持清醒,要特别注意把握政策,把握分寸,千万不能搞草木皆兵,不能搞洪洞县里没好人,更不能自乱阵脚,怀疑一切,打倒一切,把各级领导班子都搞得灰溜溜的,我看这也不是中央的方针,也不是小平同志提倡的那个中国特色吧?在这个问题上,我看还是要像小平同志讲的那样,要讲两句话,不能只讲一句话。第一,案子发生了,不管涉及什么人,一定要一查到底,决不手软。第二,一定要重证据,把工作做细做扎实。要对活人负责,要对历史负责,更要对当前的大好局面负责。反腐败工作要促进当前的经济建设,而不是反过来拉经济建设的后腿。枪杀案发生后,你们市局的同志做了大量的工作。但是,就凭着几张模糊不清的照片和一盘似是而非的录像带,就要把刚提起来的周密同志定为主要犯罪嫌疑人侦查,我看这决心不好下。
东钢的这30万份内部股到底哪儿去了?是不是一定就像东钢的那几个领导说的那样,由熊复平托张秘书交给我们这些省市领导中的某些人了?有没有可能转到别的什么人手里去了呢?
还有一点,也很关键,如果说周密是这起枪杀案的主凶,他不但要找一个杀手,替他去杀人,他还得安排另外一些人把这个杀手弄进警戒森严的来凤山庄。也就是说,得有那么一帮子人,而且大部分还得是我们内部的人,自觉自愿地帮着周密去杀人。这可能吗?这和我们干部队伍的现状符合吗?这和周密一贯的表现、一贯的为人符合吗?党内个别腐败分子到了狗急跳墙的地步,要杀人要放火,这我相信。但是要说我们内部有一帮人会心甘情愿地去帮着腐败分子杀人放火,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静场。
这时,郭强和方雨林还在重案大队队部后院那个厢房里等着。天色黑下多时了,见两位领导还没回来,方雨林有点急了,看看墙上的石英钟:“已经4个小时了。怎么了?”
郭强自己一个人在玩着牌,说道:“4个小时又怎么了?一让你去蹲坑,今天4个礼拜,不也得老老实实地在那儿猫着。”见方雨林有些耐不住了,便从腰间取出自己那把手枪,扔给方雨林说道:“嗨,干点活吧,替我擦擦枪。”拿起枪,方雨林忽然想起“12.18”案中“枪”的问题:“这两天,我一直在琢磨这么个问题,就是行凶用的那把手枪是怎么带进去的?”
郭强说:“怎么带?这大冬天的,大棉祆里一裹,谁瞧得见?”方雨林摇摇头:“如果你是凶手,你敢冒这个险吗?那天晚上山庄警戒森严,一个身份不明的陌生人敢带着手枪去闯山庄?最保险的办法是什么?找一个在当天晚上有公开合法身份、绝对不受怀疑的人把手枪先带进山庄。然后凶手进入山庄,去跟那个人接头,把手枪取到手,去执行谋杀计划。”
郭强笑道:“你在写侦探小说?”方雨林好像是被自己的这个想法打动了,一下兴奋起来:“别着急……别着急……手枪……合法身份……如果有那个背包的陌生人,4点36分左右周密离开大厅去山庄后边,就是为了把手枪交给那个陌生人?周密那天晚上作为聚会的主要组织者,他是绝对不会受到怀疑和盘查的。他把手枪带进山庄,然后交给那个陌生人。这就是他为什么要在4点36分左右急匆匆离开大厅的理由!”
郭强反问:“如果不存在那么一个陌生人呢?”方雨林肯定地答道:“那么4点38分,在小树林边上跟张秘书说话的人就是周密了。”
这时,外头响起“本田”警车的马达声。两个人忙跑出去迎。金局长回局里去了,回这儿来的只有马副局长一个人。方雨林迫不及待地问道:“最后什么意见?同不同意我们对周密立案侦查?”马副局长淡淡地答道:“没有明确地表示不同意,但也没有明确地表示同意。”方雨林不解地:“这算什么意思吗?”郭强说道:“这不是很清楚吗?没有明确表示同意,就是不同意。”方雨林强调说:“但他也没说不同意呀!”郭强坚持说:“但他也没说同意呀!”
方雨林茫然了:“那下一步,我们到底是查还是不查周密?”
没人回答他。
这时,管内勤的一个女刑警过来催他们:“头儿,今晚伙房里给做的夜宵是片儿汤,你们再不去喝,可都成了糊糊汤了。咱就这么点儿福利,你们还放弃了?”方雨林突然起身向那辆212吉普车走去。郭强忙上前去拦:“哎,干吗呢?吃了夜宵再走。”却没拦住,方雨林启动了车,照直向大门外驶去。
这时,差不多已接近午夜时分了,商店大都已经关闭。偶尔有一两家饮食店里还亮着灯光,店堂里也显得特别冷清。街面上空空荡荡的,只有方雨林驾驶的那辆吉普车跑得飞快。车从最繁华的市中心驶过。灯光闪烁,楼影幢幢,却依然空阔寂静。车驶上江堤,最后停在了一个老旧的江堤码头上。江面上早已封冻。冷清的栈桥仿佛一条死蛇似的躺在冰面上。江对面黑黢黢的丛林中,偶尔有三两点灯光闪出,才给人一点活份儿的感觉。
方雨林怔怔地呆坐在车里。这时,突然有两道雪白的灯光从吉普车的侧后方射来,并不断地向这边移动。不一会儿,一辆旧的伏尔加车驶了过来,并停在了方雨林的吉普车奔。驾驶伏尔加车的正是郭强。
方雨林似乎不想理会郭强,立即启动吉普车,慢慢向后退去。郭强也立即启动伏尔加车,慢慢向后退去。方雨林马上又换成前进档,猛地向前冲去。郭强也换成了前进档,向前冲去。两辆车并排向前驶了一会儿。行驶中,郭强不时地看着方雨林。方雨林却一直板着脸,不理会郭强。这时,郭强突然加速,往前开了一二十米,然后打了一把方向盘,把车横过来,挡在了吉普车前行的车道上。方雨林猛地刹住车,索性弃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到处是积雪的江面上大步走去。郭强也跳下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大步向江面上走去。
快走到一个大雪堆前了,方雨林突然站下。郭强也站下。
这时,郭强离方雨林只有半步的距离。从不远处发出的车灯光把两个人的身影拉长了投在冰面上。两个人一动不动地站着,凌厉的寒风在他们周围呼啸。
郭强:“回去吧!”
方雨林:“……”
郭强:“你还想跟谁较劲儿呢?”
方雨林:“……”
郭强一把拽住方雨林就往回走:“走吧,你这傻老弟!”
方雨林却用力推开郭强,顶着狂风,踉跄着向前走去。郭强没再去追方雨林,一丝无奈的阴影从他脸上掠过,他淡淡地苦笑了笑,便怔怔地站着,看着方雨林在狂风中挣扎着,一步一步艰难地向江对岸走去……
风,还在呼啸……
方雨林越走越远了。
郭强仍在江面上站着,怔怔地望着方雨林的背影,一动不动地发着愣……
十五
二十五凌晨,天色还灰暗得很。早已起床的方雨珠收拾好自己的房间,抱起一大盆昨晚换下的脏衣服,准备拿到院子里去洗。
刚走出门,却看到廊檐下蹲着个黑黢黢的壮汉。她吓了一大跳,忙向后倒退了一大步。
“谁呀?”她喊叫起来。
壮汉慢慢地站了起来,他身边放着一大一小两个行李袋。
原来是方雨林。方雨珠又喜又恨地:“哥!你回来了?干吗不进屋?”方雨林忙指指父亲那个小房间的窗户:“嘘……”
吃早饭时,父亲夹起一个炸鸡蛋放到方雨林的碗里问:“还去不去双沟了?”方雨林说:“就算是不去了吧。”老人说:“什么叫就算是不去了?”方雨林说:“通知上只说是让我回市里重新安排工作,没说还去不去双沟。”“会让你回刑侦支队吗?”“可能吧……”“怎么老说些没准儿的话?什么叫可能?领导到底是怎么跟你谈的吗?”“领导的意思是想让我回重案大队。”“你不想回?”“我还没想好。”“这还要想什么?”方雨珠听不下去了,忙叫道:“爸……”老人瞪她一眼:“你别插嘴。”尔后回过头来又问方雨林:“市局那边的领导到底是怎么你了?”方雨林说道:“不完全是市局领导的事……”非常了解自己儿子脾气的老人便训斥道:“那你跟市局领导较什么劲儿?”方雨林有点耐不住了:“爸,这件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您就别管了。”老人把碗筷一放:“我问问都不行?”方雨林不做声了。“大学毕业那会儿,你哭着喊着要击刑侦支队……这么多年,我一直告诉你们,干什么事都得讲个韧劲儿,别像个缩头乌龟似的,碰到一点什么难处,就赶紧地把头往回缩。只要是应该干的事,自己又认准了特别想干,不管咋样,都得咬着牙撑下去!”方雨林心烦意乱地站了起来:“爸……”老人却板起脸说:“你给我听着!”
方雨林强忍着:“爸,我已经是小30的人了,您让我自己去活着,行不行?”老人吼道:“那你去活呀!”方雨林说道:“我当然要活,但我得想一想。我得好好地想一想,我到底该怎么个活法!”最见不得这父子俩吵架的方丽珠一边跺着脚,一边嘟囔着:“你们俩干吗呢?不想过了?”
方雨林不做声了,一屁股闷闷地坐了下来。老人大口大口地喘了起来。方雨珠忙上前扶住老爸。老人越喘越凶:“我……
我……我……“方雨林忙去找来治哮喘的喷雾剂。
老人用力推开方雨林的手说道:“你……你别管……别管……”方雨林急得直跺脚,大叫:“我错了,还不行嘛!”
到傍晚时分,老人的病情才渐趋稳定。这期间,方雨林和方雨珠曾借来一辆平板车,要送父亲去医院看急诊。但老人怎么也不肯去医院,只说“没事儿”。实际上是舍不得那点急诊费。
过了一会儿,老人的神情平静了许多,又问儿子:“你那儿……到底出什么事了?”方雨林默默地在父亲的床前坐下,为难地答道:“对不起……爸,这事儿,我不能说。对不起,爸……”
等父亲躺下,方雨林悄悄地对方雨珠说:“我上外边去走一走。”
方雨珠忙说:“我陪你去。”方雨林说:“你还是陪着爸吧。”便独自向外走去。
云层像棉絮似的铺满头顶,天空上正缓缓地飘洒着颗颗粒粒的小雪,新建的街心花园因此也灰暗得很。偌大个街心花园里空无一人。方雨林独自坐在一张长条的靠背椅上,默默地点着一支烟(其实他平时并不吸烟),但却又不去吸它。烟头上袅袅飘摇起一股青淡的烟气。烟头的热力在缓慢的自燃中渐渐逼近他修长的手指。
这段时间以来,方雨林无数次地跟自己说,算了吧,要死要活鸟朝上,跟谁较这个劲儿呢?这世界是你一个人较得了的吗?干吗不跟别人似的,守住自己眼前这一亩三分地得了,谁爱干啥干啥,管他呢!泄了这口气吧——他无数次地这样劝解自己——泄了这口气,弯下腰、眯起眼、耷着脸做人吧。光着膀子在人前喊一声“我是无赖我怕谁”,准活得有滋有味,兴许还会招来一大群(文)人为你“吧唧吧唧”鼓掌。方雨林自从出了大学校门,就再也没读过小说。一拿起它们,他就心烦。全他妈的哼哼唧唧在那儿装大瓣蒜!“后现代”?中国离“现代”还有十万八千里哩,几乎家家户户都在闹下岗,整个社会都在转轨重建,死气白赖地奔自己一个新饭碗,你扯着脖子找“后现代”,跟谁拣洋落儿呢?纯粹是吃饱了撑的!啧!
拿着纳税人的钱(方雨林知道中国的作家99.99%都拿工资),住着用纳税人的钱盖的房子(他们中大部分人的住房都是由机关分配的),却袅袅地唱着“我写作只顺从我个人的心情”的滥调。再看看某些单位出台的那些所谓的“改革方案”,卡来卡去,只卡平头百姓,而旧体制中所有有利于那些掌权者们既得利益的部分几乎无一例外地都给保留了下来。统观中国几千年的沉重教训,“庙”穷的最根本的原因不在于对小和尚们管制不严,而是从来就缺乏一个有效的体制去管束那些管不住自己,也不想管自己的“方丈”。灯红酒绿桑那按摩歌厅包间小姐相公女秘美钞灯下交易后院呻吟……泄气、弯腰、随大流都容易,但一旦泄了这口气弯下这个腰,要再撑起这口气直起这个腰,就难上加难了,方雨林想来想去还是不愿意让自己就这么着了。包括他跟丁治之间的关系。丁洁总是不理解他的这种故意的冷漠和疏远。其实这里的原因他是能跟她说得清的,只是他不愿意说。也许今后也不会去点破它。方雨林就是要做一个“方雨林”,虽然有人笑他“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