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高文憋了半天,只吐出一个字。
千善子察觉高文的异样,捧着他的脸,颤然问道:“老公,你怎么啦?怎么啦?”
“是……”
“是什么?老公?你怎么说不出话了?”千善子抱住高文,把他挪动到沙发边。然后把他按坐在沙发上。
高文的眼睛奇怪地翻动着,他意识到自己神态还很清晰,不知为何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高文也知道他想说什么,他要告诉千善子,他早就猜到真相了,他还想让千善子知道他已做好了为此付出代价的一切准备。高文答应过那位好心的板道工,他再也不去卧轨自杀了,而现在高文觉得他活着就是对倒在他怀里的那位北大女生的侮辱,当时就是替她活下去的希望拯救了他,现在高文精神整个翻了个,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了,死心已定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位板道工,他辜负了他。他心中满是歉意。
但是,高文挣扎了好长时间,终于说出来的话却是:“是你……干的?”
千善子吓呆了。高文的这种病态的反应让她改变了主意。
千善子说:“不……不是我干的。”
高文一下子恢复过来了。高文摸摸自己的头,刚才的“失语状态”就像梦魇一样令他迷惑不已。
高文说:“刚才我怎么啦?”
“你好了吗?吓死我啦。你眼睛翻得就像抽羊角风,吓死我了!”
高文用手敲了敲脑门,说:“我是不是快得精神病啦?”
“别吓我,”千善子拿来一条凉毛巾,在高文脑门上擦着,“你清醒清醒,清醒清醒……你即便得精神病,也是我的老公,我也会伺候你的。”
高文被凉毛巾擦过,冷静多了。他紧紧握着千善子的手,说:
“我要你发誓!”
“发什么誓?”
“永远别提郝青的事。我不想知道任何真相。”
“你真是一个怪人,昨晚还追问不休,今天怎么突然变了?”
“昨天是昨天。从现在起,你永远别再提起这事,好吗?”
千善子眼圈一红,扑在高文怀里,抽噎着说:“我巴不得呢。我哪想提这事呀。”
高文紧紧抱住千善子,眼里也盈满了泪水,高文在心里说:
“你是个罪人,可我却想让你好好地活着,只要你能幸福地活着,我愿意死两次!”
高文突然有一种死心塌地的感觉,他还没来急确认这种感觉的的真正内涵,在恐惧混乱中就这样遭遇了它,满满的,毫无缝隙。好多年之后高文依然记得这种感觉,虽然人事皆非,感觉清晰依旧。
《北京往事》第八章(1)
“你胖了!”
“你瘦了!”盛珠打量高文的目光充满一种母性的怜惜,“一个多星期不见,你怎么瘦成这样?”
高文终于说道:“我结婚了。”
盛珠的平静反应有些让高文意外。盛珠说:“跟那位歌厅经理?”
“还会是别人吗?”
盛珠笑了笑,高文没有察觉盛珠眼睛深处的忧虑和不安,盛珠的笑声也未能掩饰嘴角的惶然。
“难怪你瘦了,”盛珠大声说道,盛珠显然想克服不祥的心绪,“新婚期间男人总是瘦得厉害。”
高文明白,盛珠的意思是过度做爱造成的。高文其实在这几天跟千善子——他似乎还不习惯把她认作妻子,在他的感觉里他依然是以前的“千善子”,好像未必很了解——做爱的次数很少。
高文今天来盛珠这儿原来想倾诉一切,面对盛珠他又迟疑不决了。他不愿盛珠为他担心。他也没想到盛珠在家养病反而养胖了。
“你什么时候结婚的?”
“就是前几天。我没有告诉你,”高文说,“你不会生气吧?”
“你们就在千善子租的屋子结婚的?”
“我们在歌厅里唱唱歌,这就算是仪式了。”高文不知为何没说跟千善子回她延边老家,“现在就住那儿。那屋子是总公司替她租的。”
“那也不是久留之地,”盛珠说,“我和柯迪回去之后,你们就搬到这边来。这儿就是你们长久的家。”
“房管会有没有人来查这个房子?”高文忽然想到这个房子的背景,施大爷的形象浮现脑际。高文恍若如梦。
“好像没到年终,没有人查。”盛珠说,“你说这房子能算是我们的吗?我在亚运村那家医院,为交柯迪往院费我拿这个房产证作抵押,那位蒋女士说这房产证并不代表我拥有这所房子,她还怀疑证上的那一行字是我们自己写的。施大爷的事说出去,谁会相信?这不成了北京特大新闻啦?一个终身未尝到女人滋味的老头,拱手相送一套房子,以实现临终前尝一下女人滋味的宿愿……这事传出去,我还有脸见人?”
高文吸着烟,说:“拥有这套房子的法律手续肯定不完备,可我现在没心思想这个,我老是担心千善子。”
“担心什么?”盛珠明知故问。
“我怀疑是千善子雇人杀了郝青。”试探地说,高文是在安排后事,他想把千善子托付给盛珠,千善子会不会做牢他不知道,但她不会被判死刑的,她不是直接杀的人,高文天真地想,她应该还有长长的未来。
盛珠从高文的话中判断千善子尚未说出真相,盛珠以为高文还蒙在鼓里,说:“不会的。你这是忧郁症的后遗症:多疑。千善子我见过……”
高文突然说:“你看我现在像是忧郁症后遗症的样子吗?我一生还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坚强过!”
“是是,我也感觉你换了一个人。”
“不过跟以前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以前我是表面坚强,内心害怕”
“现在相反啦,表面害怕,内心坚强?”
“对,如果说忧郁症后遗症就是表面害怕了之后,一会儿就好了,那就说明我还有后遗症。”
“你要是在从前遇上人命案,你还有讲话力气?”盛珠若有所思地低吟道,“你是真的恨你妻子啊。”
盛珠觉得这样说伤害了高文,立即把话题转到千善子身上。盛珠知道患忧郁症的人都有一个通病:一根筋,走极端,高文现在对千善子就是一种畸形的爱。但她还是要保护高文。
“千善子我在歌厅见过,就是那次板寸要我陪那大腕记者的时候去的歌厅,她这么一个弱女子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她能雇谁?你听说过北京有职业杀手吗?”
盛珠说着说着也感到力不从心,确证是千善子干的那一刹那,盛珠如遭雷击,眼前一片漆黑,盛珠深知这对高文来说意味着什么,盛珠即便现在也困惑不解,傻傻乎乎的千善子在讲述她是如何通过中间人雇了一个杀手潜到乌市高文家中害死郝青的经过时,盛珠好像在听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盛珠甚至不相信千善子以那种平静的语气是在讲一件由她主谋的凶杀案,盛珠好像在听一个家庭主妇讲菜市场的物价变动,或大人为了逗小孩而在编一个离奇故事,盛珠从惊愕迷惑中醒过来,望着脸色苍白平静的千善子,忍不住失声痛哭,她不知道是为千善子的幼稚单纯不明事理而哭,还是为高文哭。
千善子在歌厅里认识一位在中国做生意的韩国老板,杀手提出的条件是让他的远在长白山下当小学教师的妹妹来这家韩国的公司任职,杀手满脸胡子,东北人,刑满释放之后闯进北京的唯一目的就是报答妹妹,在他因抢劫、杀人未遂而锒铛入狱期间,兄弟姐妹中唯有最小的妹妹关心照顾他,把买书本的钱省下来买成他哥哥喜欢抽的那种牌子的香烟送到狱中,从他们家到他所服刑的监狱有二百华里路程,只有一半路程通汽车,他不知小妹妹是如何来的,又如何返回的,有一次他看到年仅十四岁的妹妹到达这里探监的时候,一双鞋子全都磨破了,脚上血肉模糊……
千善子知道这些的时候络腮胡子已从乌鲁木齐回来了,络腮胡子为自己制造的假象而得意洋洋,跟千善子说,万无一失,整个一个谋财害命的现场。
《北京往事》第八章(2)
千善子通过那位韩国老板很快就把他妹妹调到公司任职,千善子奇怪的是,络腮胡子自始至终都未提薪水问题,千善子后来问他要公司给他妹妹多少薪水,络腮胡子说:“随便。”
千善子在讲述经过的时候,只是在讲到络腮胡子连薪水都不提要求的时候略略动了情,而盛珠却没有被这个故事打动。她整个心事都转移到高文身上。离开团结湖公园之前,盛珠一遍又一遍地叮嘱千善子要守口如瓶,反复晓以利害。
千善子点头应允的时候,盛珠从她的脸上看到的依然是一半茫然掩盖另一半愚讷……
盛珠今天突然意识到,这事是不可能长久包裹的,竭力要千善子严守秘密仅仅是权宜之计。
但是,盛珠不知道她应该怎么办,她只感到她在用谎言安慰、保护高文的时候不得要领,似是而非。
同时她又发觉高文变得如此沉静而略显古怪。她更不知道一种什么力量在镇静他。他觉得高文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让他感到陌生。
盛珠对千善子产生了一种愤恨的情绪,千善子的残忍似乎在于她根本没意识到残忍,千善子不仅对郝青残忍,还给高文设置了一个可怕的陷阱。
正当盛珠拿不定主意、权衡不定的时候,传来了敲门声。
是小霞。
这是高文第一次见到小霞。
盛珠见到小霞,心情大振。
“这就是找常跟你提到的小霞。”盛珠拉着小霞的手,介绍道。
高文站起身,点头说:“知道,四川漂亮姑娘小霞。”
小霞手上捧着一大摞食品,有火腿肠、卤肉、西红柿、黄瓜,大塑料袋里装着许多盛着各种熟菜和生菜的小塑料袋,小霞把一摞食品放在桌上,没有回应高文,朝盛珠说:“是我从饭店偷来的。”
盛珠未置可否地笑了笑。
小霞搓了搓手,望着盛珠说:“这就是那位大作家吧?”
高文说:“大作家谈不上,是小作家。”
小霞转向高文:“其实我见过你好几次。”
高文说:“在哪见的?”
小霞说:“你常跟我盛姐一起走路,我当然注意到了。”
紧接着,小霞很焦急地问盛珠:“盛姐,姐夫什么时候出院啊?我每次问,你都说快了,快了,怎么到现在还没出院,我都等不及了。”
小霞的贸然闯入,屋子里的压抑气氛大大缓和,盛珠在小霞提到柯迪的时候,心情甚至有些兴奋:“这下真的快了。医生说不会超过一个星期的。他现在埋头作画,看样于他还是想当画家呢。”
小霞拍手叫道:“太好了,太好了。”
小霞孩子般纯真的笑颜给高文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我就要回家了!”小霞说,“我就是要等到姐夫出院的时候,我才回家。不看到他出院,回到家里我也不安心。我已攒够了回家的路费。”
盛珠愣愣地,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等姐夫出院,我要让你们惊喜一下。现在我不告诉你这个秘密。”
盛珠知道她肯定是要送什么礼物给她和柯迪,盛珠说:“你多带一点钱回家,你家多远啊,不要乱买东西。”
小霞装作一副神秘的样子,说:“你管不着。”
紧接着小霞压低声音,问道:“全好了吗?”
盛珠说:“全好了。你放心。”
盛珠身上的症状已全消失了,盛珠没想到一个多星期就已完全好了,这期间小霞几乎天天来看她,问她的病情。
高文没想到盛珠把得性病的事也告诉了小霞,高文由此推断她俩的感情不同寻常。
“今天我来下厨,”小霞说,“给你们露一手。提前庆贺姐夫康复出院。”
小霞去厨房的时候,高文问道:“真的全好了?”
“这还会骗你?”
盛珠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给你的那瓶药,你吃了吗?”
高文说:“扔了。”
高文在扔那瓶药之后,心里感到一阵轻松平衡,他自己也不知为何产生一种奇怪的想法,吃了那药似乎就对盛珠不公,高文觉得即便盛珠把性病传染给他了,他也不会有任何怨言;相反,还会有一种跟盛珠共同承受生活遭遇的安慰感。
高文为此暗暗惊讶,他觉得盛珠突然把他变成圣人了。
吃了饭之后,小霞就走了。小霞刚走,板寸寻呼高文回电话。
高文想到将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撤谎,欺骗舆论,心里不是滋味。
那种内在的歇斯底里的东西随着郝青的消亡而消失了。
但是,非病态的忧虑在现在变成了一种动力,那就是帮助盛珠。
高文在给板寸回电话的时候,李大爷神情一如既往地高度警觉,听到有关“开庭”、“律师”、“委托代理人”等词句,李大爷惊恐而又兴奋地盯着高文,高文放下电话的时候,李大爷闷头闷脑地说:“高同志,这事可与我无关。”
高文不知所云,莫名其妙:“你说什么?”
“我可没有告发你,施老头虽然死得蹊跷,但我可从来没乱说。”
高文一片懵懂:“李大爷,你到底说的什么?”
李大爷伸长脖子,说:“你……不是要上法庭了吗?不是为施老头的事吗?”
《北京往事》第八章(3)
“施老头什么事?”
“不是为这事?”李大爷茫然不解地说,“那我刚才好像听说替你找什么委托代理人,还有律师什么的,不是为施老头的事,你怎么……
“为施大爷什么事?”
“算我多嘴,算多我嘴,”李大爷立即换了一付神态,“没事,没事。”
“神经病。”高文在心里嘀咕。几天之后高文才明白李大爷给他留下的悬念是什么。
板寸在电话中说,起诉高文的侵犯名誉权案很快就要开庭,他们不让高文出庭,替他请了一个委托代理人,由他出庭,作高文的全权代表,到时北京各大报纸杂志都将派记者采访,还有电视报道,怕高文感情上接受不了这一“阴谋”,露了马脚,所以他们替他请了委托代理人。
板寸打电话就是告诉他这事,似乎没有商量余地。
不过,这是高文求之不得的。
他不敢想象在众口睽睽之下他能够做到无衣无缝地撒这个弥天大谎,而京城的记者是极其敏锐的,稍有不慎,他们就会创根问底,高文担心他最终会承受不了外部和心灵的压力而使板寸全军覆没。
高文把这一消息告诉盛珠时,盛珠也很高兴。
“随他们折腾,你不出庭,这事就与你无关。”
“板寸不会这么轻易给我一分钱的,到时你看,京城各大媒体会铺天盖地地出现我的名字……”
“谁叫你是名人呢!”
“别逗了。我现在也管不了这事了。到时我还有退路,毕竟我没属真名。”
“你怎么退路?”
“耍赖不认啊,柯迪顺利出院,千善子以后生活有依托,我心里就不发慌。他不是把钱数提高了十倍吗?”
“高文,”盛珠正言道,“你都知道了些什么,我怎么感觉你在安排后事似的。你跟我说实话。你心里不慌,我倒慌了。”
“我知道什么?”高文用手在盛珠的脑门上试试,“你没发烧吧?我能这么镇静自如的安排后事?我脱胎换骨了?”
“那什么叫‘千善子以后的生活有依托’啊?”
“我是说我和千善子的生活有依托啊。”
盛珠糊涂了。该发生的不可避免,但她在心底发誓一定要保护高文到最后一秒钟。
高文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把李大爷刚才的奇怪表现告诉盛珠,说:“老头是不是得了神经病?”
“别管他。这些老头吃完饭没事干,整天鬼鬼祟祟瞎寻思。我把柯迪画的画拿给你看,我是昨天去亚运村拿的。”
“是他在病院里画的?”
“是的”。
这是一张素描,高文不懂美术,他不能从凝乱的运笔中看出何迪的功底如何,但构图引起高文注意,画面上一个女人骑在一个男人身上,男女似乎都没有穿衣服,好像是一幅做爱的画面。
高文把把素描递给盛珠时说:“你看明白了吗?柯迪出院之后你别抬架不住,他积蓄了这么多年的欲望会像火山一样爆发。”
盛珠说:“医生告诉我,柯迪在病房里反反复复的只画这一幅画。我怎么觉得这上面这个男的有点像你?”
高文说:“我觉得上面的女的有点像你。”
盛珠的眼睛掠过一片阴影:“这是怎么回事?”
高文说:“别瞎想。这是我们的感觉,其实谁也不像。”
盛珠久久无语,她的脑际浮现那一天夜里,柯迪小便之后贸然闯进她和高文睡觉的房间的情形,当时他们正在做爱,她赤身裸体地骑在同样赤身裸体的高文身上。
《北京往事》第九章(1)
郝青死后,高文的精神再次处于崩溃的临界点,是在高文从一家编辑部领取稿酬回来的时候。傍晚时分,警灯的闪烁逼人心魄,高文离得老远就看到了停在楼下的那几辆警车,高文凭直觉判断警察是去抓千善子的。
昨天夜里天塌下来也不知烦忧的千善子的反常表现已经让高文警觉到情况不妙,高文可以跟盛珠暗示他的托付,却不敢追问千善子任何敏感问题,最后关头高文依然不想让千善子说出事实真相,而高文知道,昨天夜里只要高文稍微问几句,千善子就会支撑不住说出一切的。高文从感情上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他如此深爱的人是杀人犯,高文深陷自欺欺人中如同深陷在忧郁症中。高文就是不敢。
从前他只能接受别人保护,却不敢也无力保护别人。而现在他正好相反,保护心爱的妻子,保护善良的盛珠,保护同病相怜的柯迪,唯一不需要保护的就是自己。
高文在盛珠面前无论说出什么他知道都能得到她的安慰和保护,而千善子不同,千善子只会六神无主。
平常千善子凌晨才能回来,昨天刚到十二点的时候她就回家了。
高文一眼就看出千善子神情恍惚,高文说:“怎么这么早回来啦?”
千善子耷拉着脑袋:“啊?”
“我问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我回来了……”
“是不是歌厅出什么事了?”
“是的。哦,不是。是那个人今天跑来了。”
“哪个人?”
“就是……你见过的那个人。”
“那个矮矮壮壮的男人?”
“是的。”
“找你……干什么?”
高文觉得该到了摊牌的时候了。
“找我……没什么,没什么。”千善子好像突然清醒了,“什么事也没有。你不用担心。”
高文就此打住,不再追问。千善于依然没有放弃最后一次跟高文做爱的机会,而高文竭尽所能,千善子也刻意配合,却没能成功。
直到第二天高文离家的时候,他依然没问千善子那个矮壮男人找她干什么。
高文知道矮壮男人是中间人,如果有什么风声他肯定会比千善子先知道。
高文在外面惶恐不安地转了一个上午,他为自己的脆弱感到不可思议,他不知自己为何如此不敢面对现实,隔着现实的仅剩下一层薄得透明的纸,用嘴吹吹,这张薄纸就会破裂,他就是不敢这样做。
到了下午依然不敢回去,他知道回去就是回到现实中。妻子被杀他奇怪地铁定了死心,保护杀害妻子的人他却义无反顾。意识到自己也是杀人犯,或者至少是同谋时候……他更是把什么都忘了。连他的伪善。在那部还没有动笔的望不到尽头的大书中他津津乐道的也就是对生命意义的探究。对各种各样生命意义的探究。活着的和死去的。如同前一次《北京往事》和常珊随口说的所谓“续集”搞得他真假不分,亦人亦鬼一样,他这一次又以不同的理由陷入了同样不真时境地,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是康复这后。也许这更耐人寻味。
他去了编辑部。他想尽量延长在外面的时间。盛珠去了亚运村那家医院,往家走之前他给楼下传达室打电话,回答说盛珠还没回来。
他壮着胆子往家走,就是在这种恐慌迷乱之中他看到了警车。
高文躲在一家商店内观察4号门洞前的情况,总公司为千善子租的房子就是在那幢楼的4号门洞上面,警车停在那儿已经确凿无疑地证明是冲千善子而来的,高文脑际不时出现千善子被两名警察架着臂膀从门洞里出来的情形,高文在极度恐惧中忘记了恐惧,高文最终没有看到他脑际出现的情形。
三名警察从门洞里空手出来,难道千善子已潜逃?
高文意识到他必须离开这里。
高文打了辆的士直奔盛珠处,高文估计盛珠肯定回来了。
高文叩开门的时候,盛珠大惊失色,盛珠看到高文满脸像白纸一样,神色就像一个越狱潜逃的犯人。
“出什么事啦?”盛珠把门关严,“你怎么啦?”
“警察……”高文又出现那种“失语状态”,“警察……”
“警察怎么啦?”
“抓……”
“抓谁?抓了千善子?”
高文点着头,嘴唇像桑葚儿一样乌紫,不断颤动。盛珠用手在高文胸前上下捋动,盛珠以为高文由于高度紧张而憋了气。
“千善于被抓起来啦?”
高文摇着头,眼睛吃力地翻动着。
“那到底怎么啦?警察抓谁?”
“……千善子”
“千善子已经被抓啦?”
高文再次摇头。
盛珠急得哭了起来。
盛珠一哭,高文恢复了正常。
高文稳定了一下情绪,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经常像刚才这样说不出话。”
盛珠说:“吓死我啦。你就跟柯迪犯病时一样。”
盛珠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这样说肯定影响他的身心。盛珠没有多想,问道:“你刚才说警察抓谁?”
“我回去的时候,”高文哆哆嗦嗦地说,“看到我们楼下有好几辆警车,肯定是抓千善子的。昨天夜里千善子就不正常了,她可能已经潜逃了。警察从我们那个门洞出来的时候,我没看到千善于被他们带出来……”
《北京往事》第九章(2)
盛珠的焦虑紧张消散了一半,盛珠深深叹息道:“你又在神经过敏,你怎么知道警察是去抓千善子的?现在案件层出不穷,我早晨去亚运村的时候,至少在大街上看到十辆抓人的警车。我还以为你看到千善子被抓了呢。”
盛珠虽这么说,心里却沉重如铁。
“不,”高文严峻起来,“我早就知道是千善子干的,我自欺欺人的求得一点平静,遏止提前恐慌,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这一天在我的恶梦中多次出现。你其实不知道内情,千善于是一个城府很浅的人,她无法严严实实地隐瞒一件事,何况是这么大的事。今天那警察就是要去抓千善子的,我本来认为挺有主见的,事到临头我发现自己还是不像我预期的那样……”
“那样坚强?”
“是的,”高文说,“我有好多事在瞒着你,你也瞒着我, 我们都知道郝青是千善子干的,是我的妻子,现在的妻子把我以前的妻子杀害了。而预谋者是我,我杀了两个人,假如千善子也要被判死刑的话。”高文突然抖动了,“应该不会,应该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