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家人全都聚在前厅候着。
无论是对三皇子也好,还是燕翎也罢,宁家人都十分客气周到,堂姐宁宣更是被众星捧月簇拥着往后院去了,反倒是宁晏被习以为常地冷落在一旁。
午膳时,男人们在前院喝酒,女眷都在老太太正堂吃席,宁晏打算用完膳便回自己院子收拾些旧物,临走时被老太太叫住了。
老太太也没顾忌她面子,当着宁家众女眷便问,
“你与世子圆房没有?”
宁晏喉咙梗了梗,脸上露出几分不耐烦。
老太太便知没有,老脸拉得更长,
“本本分分伺候夫君,万不可有半点差错,更不能丢了宁家的脸。”末了,加重语气道,“尽快跟世子圆房,也省的旁人在我耳边嚼舌根。”
宁晏无心与她分辨,屈了屈膝,“孙女知道了。”
扭头跨出门槛,沿着东边抄手游廊往她原先住的偏院走。
过了一段花廊,走至藤架下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凌凌的嗓音,
“三妹妹。”
宁晏回眸,望见宁宣满头珠翠站在明光里,她笑容自信且妩媚,
“若非我将这门婚事让给妹妹,妹妹还不知要被祖母塞去哪个旮旯里?如今妹妹攀了高枝,见到姐姐也没半分感激,是何缘故?”
宁晏与宁宣姐妹多年,对她的品性再熟悉不过。
吃着嘴里的,望着锅里的,什么好处都想占着。
宁晏一步一步迈向她,眼底异常冷漠,“堂姐,新婚夜是你遣了人来告诉世子爷太后病重的事,你存的什么心思,打量我不明白吗?”
那夜她听婆子说是三皇子身边的人来传讯,便知是宁宣所为。
宁宣眼底闪过一丝诧异,旋即勾着唇,
“怪我吗?不见得吧?毕竟燕翎也可以不去呀?”她眨眨眼,有恃无恐道。
宁晏闻言清冷地笑了一下,“没错,我怪不上你,只是,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装好人。”
扔下这话,她便转身离开。
宁晏自小孤单,闲来无事养了两只小兔子,新婚之时不敢带过去,昨日她问了老嬷嬷,能不能养兔子,老嬷嬷却笑着告诉她,
“您是明熙堂的女主人,自然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宁晏便管不着了,总之燕翎也不住后院,干脆将两只兔子带回去。
只是兔子有些难捉,一时半会没捉到。
中途,前院来了一婆子催促她,
“三姑奶奶,燕世子在门口等您,说是请您一道回去呢。”
宁晏抿了抿嘴,瞥了一眼还在笼子里乱窜的兔儿,再想了想燕翎那张脸,权衡一番,淡声道,
“你去转告世子,让他先去忙吧,我自个儿回去便好。”
燕翎要去忙公务,不必等她,更何况,在她眼里,两只兔子可比燕翎重要多了。
待她抱着灰扑扑的兔子出了大门时,却见燕翎身如壁刃,居高临下坐在马背上,眼神凉凉看着她。
宁晏差点打了个趔趄,他怎么还在这?
燕翎视线落在那两只脏兮兮的兔子时,嫌弃地皱了皱眉。
她就为了这两个小玩意儿,晾了他半个时辰。
女孩子家家的,都喜欢这种小东西吗?
若非上午瞅着她一个人孤零零去了后院,他也不必特意等她回府,罢了,燕翎也没说什么,使了个眼神,示意她快些上马车。
宁晏这回不敢迟疑,抱着兔子小跑上了马车,后面如霜如月都是灰头土脸的,各自抱着养兔子的食盒与箱笼,头都不敢抬跟着钻了进去。
宁晏将兔子搁在怀里,靠在车窗上思忖,燕翎不曾叫她丢掉这双兔子,想必不介意她养着吧。
忍不住露出个甜甜的酒窝。
这一路长大,能让她快乐的事情很少,哪怕一点点乐趣都能让她高兴很久。
燕翎也没送她回府,离开宁家那条街道后,便与她分道扬镳,朝都督府方向疾驰而去。
宁晏便明白,他特意等着是在顾及体面。
将带回的竹笼子安置在明熙堂后院,亲自给两只小兔子洗了个澡,将毛儿刷的干干净净的,扔了进去。
连着三日,宁晏除了去容山堂给长辈请安,余下的时光便陪着兔子适应新的环境。
这两只兔儿被她养刁了,非得吃她亲自做的食物,自来了燕国公府,宁晏便不曾下厨,为了安抚它们,愣是抡起了袖子,给它们小小做了一顿。
兴许了换了个地儿,小兔子有些不适应,其中一只病恹恹的,趴在笼子里一动不动,红彤彤的眼分外可怜望着宁晏,宁晏心疼极了,唤如月备药,晚风沁凉,宁晏打了个寒颤,将小兔子抱入正房,换做平日她从不会让兔子出笼,今日情形特殊。
燕翎便是在这时来到明熙堂。
余晖将落不落,天色青红交加,他的俊脸隐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
他来的突然,等到宁晏发现他时,人已到了门口。
燕翎一眼看到宁晏怀里抱着的兔子,眉头顿时皱得死死的。
兔子十分机敏,面对陌生人的气息,立即生出警觉,前一瞬还病泱泱的小兔子,下一刻突然从宁晏怀里蹬出,往左后方窜去。
闪电般划过博古架一角,白色的影子一晃而过从窗口跃出。
一只粉彩双鱼戏莲的赏瓶“砰”的一声,摔落在地。
宁晏看着满地碎片,大脑一片空白。
燕翎本就不待见她,她却摔了他的摆件,小脸煞白煞白的,扭头撞上燕翎深幽的视线,目光相对的瞬间,宁晏不假思索吐出二字,
“我赔!”
与此同时,手背被兔爪滑过,带出一条血红的印子,鲜血募的飘落下来。
宁晏当即将手往袖子里一收,正了正心神,小鹿般的眼眸难掩愧色,
“我定赔个一模一样的给您。”
第4章
燕翎心底一瞬间闪过诸多情绪,却唯独没有恼怒。
他从来不是狭隘之人,不可能为了个瓷瓶,跟自己新婚妻子翻脸。
只是有些嫌弃这些小猫小狗的,想劝她几句,却见她一张俏脸吓得红一阵白一阵,局促地立在那里,一双手也无处安放,原先准备的话全部咽了回去。
“无碍…”
宁晏闻言身子僵了一下,诧异地看着他,旋即摇拨浪鼓似的摇头,
“不不不,我赔得起的,我摔了你的东西,一定要陪的……”
燕翎按了按眉心,有些头疼看着她,细究起来,也不全是她的错,
“是我不曾通报,害你一时不察……”
宁晏听了这话,越发愧疚了,这本是他的院子,他哪里需要通报,说到底还是她占了他的地儿,心想,燕翎定是碍着面子不让她赔,她暗中补一个回来便是。
思及燕翎这个时辰来明熙堂,定是来用晚膳的,连忙温声问道,“世子爷还未用晚膳吧,我这就去传膳。”
受过一番惊吓,她嗓音有些娇软,听在燕翎耳朵里,有几分不自在,他迟疑地点了点头。
宁晏先将他迎入西次间,转身朝如月使眼色,低声吩咐,“快些将这些碎片整理好,莫要丢了,回头有用。”
原先宁晏每晚将膳食给燕翎送去书房,今日是他头一回来后院用膳。
算得上是夫妻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同食。
宁晏本着服务上司的原则,忙得脚不沾地,一心给燕翎布菜,又细心介绍了每一样膳食,
“这是生虾去壳,汇同鳜鱼碾碎,和盐少许,又杂以藕屑青梅酒制成的猪肉饼…”
“这是产自镇江的水晶肴肉,它以腌制的猪蹄为原料,佐以葱、姜、黄酒等料,再文火焖煮至酥烂,最后用冰块冷冻待其凝结便成。此肉凉而酥嫩,入口即化,又不油腻……”
宁晏如数家珍介绍每一道菜的做法与由来,燕翎就一个感受,这小姑娘行事过于周到了,他平日一贯不在吃穿用度上费心,填饱肚子便可,也不能泼了她的冷水,言简意赅道,
“你厨艺极好。”
宁晏听了这话,差点呛到。
这不是他惯常使唤的厨子所做么?这人到底有没有味觉?
怕是见她如此慎重,误以为是她亲自下厨。
宁晏哭笑不得,也懒得去戳穿他,想来燕翎不惯讲究,她就不费口舌了,宁晏冲他挤出一道笑容,“世子爷多尝尝。”
片刻过后,燕翎便吃饱了,随意往她瞥了一眼,不经意发现了她手背上那道伤。
这姑娘虽是他新婚妻子,燕翎却做不到事无巨细过问,想他出生入死,身上不知多少道伤疤,特意关心一句,显得有些做作,燕翎干脆装作没看到的。
宁晏见他吃完,迅速搁下筷子,起身道,“我去给您备茶水。”
“不必了…”
她刚刚一直在给他布菜,饭都顾不上吃两口,比起美味,燕翎更注重能否按时填饱肚子。
“你继续用膳,我回前院了。”
燕翎在一众丫鬟婆子失望的眼神中,大步离开了明熙堂。
还以为世子爷今晚要留宿呢。
害她们急吼吼地连热水都提前备好了。
宁晏记挂着碎瓶的事,压根没在意丫鬟们的心思。
次日清晨,天际飘着细蒙蒙的雨丝。
宁晏先去容山堂给长辈请安,耐心等着秦氏伺候老夫人用完早膳,才上前请示,
“我昨个儿摔皱了一只金镯子,想寻之前的工匠给整一整,今日想去一趟铜锣街,还请母亲准许。”
徐氏握着她细软的手腕,笑得合不拢嘴,“去吧,去吧,以后这样的事你自己安排便是,不用来过问我。”平心而论,徐氏这个婆婆看起来还不错,至少进门这段时日,不曾给她立半点规矩,估摸着不是正儿八经的婆婆,不想惹人闲话。
说来徐氏能在长公主故去后,得皇太后准许嫁入燕家,又多年负宠不衰,定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兴许她的分寸,是燕国公与燕翎能接纳她的缘由。
宁晏出了国公府,径直赶到铜锣街的古董铺,她特意将那碎瓷片捎上,让掌柜的依着模样儿寻,怎知掌柜的仔细考究一番后,却是皱着眉摇头,
“这是前朝官窑所制,专供皇宫大内,一年也烧不出几件来,如今想找个一模一样的,怕是不大可能……”
宁晏听了这话,当场发木。
“那…那它大概值多少银子?”
掌柜的见宁晏一脸悚然,也猜了个大概,身子往圈椅里一仰,笑了笑道,“小姑娘,算你运气好,这件瓷器虽是罕见,却在烧制时出了些差错,颜色有一丢丢不对,估摸着并非是当中的极品,不过物以稀为贵,怎么着也得值个三五千两银子吧……”
宁晏无神地盯着那堆碎瓷片,好半晌方找到自己的嗓音,“多谢您了……”
她嫁妆丰厚,咬咬牙也能拿出五千两,只是多少有些肉疼。
更重要的是,她既然寻不到一个一模一样的,便是欠了燕翎的人情。
她这个人,不喜欢欠人情。
宁晏沮丧地回到了国公府,斟酌再三让如霜拿了她压箱底的妆盒,将搁在底下的一千面额的银票数出五张来,趁着天色没黑透,往前院走。
细雨未停,将远近的天际织成密密麻麻的蛛网。
暮色四合,廊庑下次第燃起了宫灯。
燕翎是嫡长子,又是皇帝的嫡亲外甥,他住的院子规格不逊色于正院,从后院的明熙堂沿着湖边的长廊往前走,大约绕过一个竹林,沿着环成拱道的石径上去,过了一个抄手游廊,前方掩映在树木下的三开大间阁楼,便是燕翎的书房。
宁晏没有去书房,她听老嬷嬷无意中提过,燕翎书房是公府重地,等闲不让人进去,也从来没有外人进去过,而她现在于燕翎而言,不仅是外人,更是个陌生人。
她来到书房之东南的一个偏院,平日陈管家在此处理事,陈管家恰恰不在,她便将装好银票的手封递给小厮,
“烦请将这个交给陈管家,就说没买到一模一样的五彩瓷瓶,我只能赔这个给他。”宁晏塞了银票便回后院了。
小厮一头雾水,还是依言将信封交给了陈管家,陈管家更是毫无头绪,捏着信封去书房寻燕翎,“爷,少夫人送来一叠银票,说是没买到一样的瓷瓶,这是怎么回事?”
燕翎从一堆文书中抬眸,看着陈管家手里的银票便变了脸,
“你收了她的银票?”燕翎眼神凉的渗人,
陈管家唇角直抽,哆哆嗦嗦道,“老奴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燕翎简短地将瓷瓶撞碎的事说了,又皱着眉道,“还回去,多大点事。”心里却想着,这个宁氏有些小家子气了。
很快埋头翻阅公文。
陈管家晓得他的脾气,二话不说,操着信封,撑着油纸伞来到明熙堂,大晚上的,他一个男管家也不好进女主人的内屋,就站在门口的帘子外,笑呵呵禀道,
“世子夫人,一个瓷瓶而已,您就别放在心上了,”老管家倒是能理解宁晏的心情,刚嫁过来还不曾圆房,在这国公府是举步维艰,生怕惹怒了夫君与公婆,是以小心翼翼过日子。
又宽慰道,“咱们世子爷是个面冷心善之人,您处久了就知道了,这点小事千万别往心里去。您是这屋子里的女主人,别说摔碎了瓶子,无论什么物件随意处置都是您的权力,若为这事赔上银子,倒是显得生分。”
宁晏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她与燕翎与旁的夫妻不同,他们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她掀帘而出,身上披着一件挡风的斗篷,唇角笑容轻软,
“多谢陈管家开导,您刚刚说,我可以随意处置这屋子里的物件,敢问陈管家,能将这些贵重的古董送回库房吗?”
以防万一,将这些宝贝收起来才是最稳妥的。
无论如何,兔子是要养的。
怕陈管家觉得她生分,她甜甜地笑了笑,
“我养了两只兔子,也不能平白让它们糟蹋吧。”
陈管家愣了愣,略有几分吃惊,燕翎其实最不烦这些小动物,偏生少夫人喜欢,不过这些事轮不到他一个下人管,权衡再三,他道,“若是夫人执意如此,老奴便收回库房。”
宁晏开心地点头。
陈管家回到书房,将这事禀给燕翎,燕翎头抬都未抬。
翌日上午,陈管家将正房贵重的古董收入库房,宁晏舒坦了,开心地抱着兔子在屋子里转,事实上,她的兔儿很有灵性,从不在屋子里乱窜,那一回定是燕翎身上杀气太重,惹了兔子,兔子急了才跳墙。
宁晏不想欠别人的,银钱不收,便买了个价值相当的古董赔给燕翎,又吩咐陈管家不必与燕翎说,此外,为了感谢燕翎的人情,招来针线房的人,依着燕翎的旧衫尺寸,亲自挑了各色绫罗绸缎,指挥针线婆子替他做了几身冬衣秋衫。
陈管家捧着一大摞针脚细密的衣裳到了燕翎跟前,兴高采烈道,
“瞧瞧,瞧瞧,爷,这是夫人给您新裁的衣裳,果真娶了媳妇,就有个知冷热的人,公主殿下在天之灵也放心了。”陈管家笑得双颊的肉都在闪。
燕翎手中的狼毫顿了顿。
望着长几上铺开的三件大氅与五套秋衫,并一些棉袜鞋子之类,半晌没说话。
这小姑娘对他可真是体贴。
日日膳食不重样,从头到脚的衣物又备得齐全。
她对他这样好,他也该对她好些。
也不想欠人情。
“拿一万两银票给她开支。”
陈管家笑容就僵在脸上,乍然一听好像很财大气粗,很符合国公府世子爷的身份,只是怎么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呢。
人家鞍前马后地准备全套行头,世子爷就不能亲自替夫人挑些首饰之类?
新婚夫妇一点情趣都没有……
瞅着燕翎已坐下来忙公务,陈管家硬生生将这些话给吞回去。
一万两银票当晚被送到宁晏案头,她接过手只当是燕翎给她用于家里开支,一旁丈夫在外头得了俸禄银子交给妻子收好是常事,只要他愿意与她好好过日子,她乐见其成。
慢慢来吧。
宁晏心里这样想。
根本没意识到这是燕翎给她的私房钱,让她随意花的。
宁晏吩咐如霜单独记了一个账本,收入压箱底的匣子。
翌日天晴,秋高气爽,明澄澄的秋光洒落下来,明熙堂沐浴在温煦的光芒里,宁晏不喜潮湿,吩咐丫头婢子将所有窗牖打开通风换气,原先带来的书籍也全部摆在院子里的木架上晾晒。
燕翎有一段时间没来后院了。他人虽未来,日日吃穿用度宁晏都是替他张罗好的,每日晨起书房外便候着提着食盒的小厮,书房衣柜里堆了不少她新制的衣裳。
想起小妻子无微不至的照料,午后忙完,燕翎打算来看望她。
明熙堂的院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架秋千,一道倩影歪在藤架上,她穿着一身水红的马面裙,梳着一个堕马髻,独独一只白玉簪子斜斜插着,明湛的阳光下,她肌肤晶莹剔透,如冰肌玉骨,她托腮歪向里侧阖目浅眠,面朝他的方向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来,秋光流淌在她四周,她浑身流露出一种慵懒宁雅来。
燕翎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娘子容貌是极美的。
“咳咳…”他清了下嗓子,提醒宁晏他过来了。
宁晏懵懵懂懂睁开眼,瘦弱的双肩一耸,昏然扫了一眼,发现一道清峻的身影立在正房廊芜下,他着了一身湛黑的长衫,腰间系着和田沁玉的腰带,将身形勾勒得十分挺拔修长,一张脸被廊庑下的光映得如白瓷一般,轮廓分明,冷隽如玉,俊得让人挪不开眼。
宁晏盯着他,足足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捧了捧红扑扑的脸蛋儿,匆忙抚着衣裙,跳下千秋朝他迈去,
“世子爷……”
刚刚睡醒,杏眼如同蒙着一层水雾,带着平日不曾见到的娇憨。
眼神直勾勾看着他,盛满疑惑。
燕翎被她瞧得耳根泛红,将目光移向内室,越过洞开的窗牖,一眼瞧见那焕然一新的博古架。
原先上头安置各色珍贵的瓷器与古董,如今却摆着一些七七八八的玩意儿,有小盆的花草,还有一些彩绘的瓷娃娃,各式各样的小物件,倒也笨拙有趣。
换做以往,他不喜花俏的装扮,如今瞧着面前娇憨秀美的小姑娘,忽然想,或许姑娘家的就喜欢这些。
宁晏顺着他视线往里望去,登时脑筋一跳,忘了问燕翎意思了。
“对不起,世子爷,我…胡乱摆了些东西。”
“无碍的。”燕翎居高临下俯视她。
记得敬茶那一日,她站在女眷堆里,明明是高挑的,如今立在他跟前,倒是显得十分瘦小。
“这屋子是你住的,你想怎么安排便怎么安排,不必问我。”
宁晏顿生几分感触,这段时日虽相处不多,却也感受得到,燕翎对她的让步。
燕翎瞥见她手里抱着一本书,瞧封皮似乎有些熟悉,
“你在看什么书?”
宁晏愣了一下,她发髻松软斜斜的,双眸更是亮晶晶的,连忙将书递出来给他瞧,
“这是《盐铁论》…”
燕翎已经看清封皮了,心中稍吃了一惊,怎么会有姑娘看《盐铁论》,他记得家里的妹妹平日最爱倒腾些首饰花簪,哪怕看书也是游记话本一类。
“你怎么爱看这个?”
他随手将书接了过来,翻开一页,秀挺飘逸的簪花小楷映入眼帘,燕翎盯了一会儿,握着许久不动。
这姑娘字如其人,一个字,美。
燕翎出入皇宫,见惯美人,再美的人在他眼里,美则美矣,皆是绣花枕头。
不成想,她字也好看。
又定心瞧了她的几句注释,这才发现这姑娘甚有见解。
抬眸看向院中书架,上头晾晒着各类书籍,大步走了过去,扫视一眼,发现不是史书一类,便是食货志有关的书籍,其中有好几本涉及海禁。
本朝开国之初曾开海贸,福州,泉州并广州一带,商贸繁荣,后遇倭寇犯禁,牵扯朝中争斗,干脆施行海禁。
“你好像对边贸很感兴趣?”燕翎怀揣她的书册,侧眸瞧她。
她跟在他身后,熠熠的眸眼闪过一丝恍惚,“我外祖乃泉州人士,曾开船出海经商,去过暹罗等地……”
“原来如此……”燕翎想起自己书房有不少关于边贸的书籍,
“我曾在皇家藏书阁抄了几本书,兴许你会有兴趣。”招来门口候着的云卓,吩咐他去书房取书。
宁晏自然喜不自禁,婢子们端了两把圈椅并一高几过来,二人干脆坐在院子里看书,燕翎是个书痴,他少时便读过《盐铁论》,有意试探宁晏深浅,依着宁晏的注解便考较起她来,二人你一句来我一句去,竟也有几分较量。
“依你的意思,这海禁不该实行?”
“这实则是断朝堂财路,世子爷,您若有机缘,大可去泉州或广州一趟,便可瞧一瞧当地的情形,当年我外祖在世时,泉州遍地牙商,这些牙商上接朝堂,外引海商,内通百肆……”
宁晏滔滔不绝讲起自己的见识,燕翎听得入神,浑然不觉身子不自觉往她的方向靠,二人肩头无意交叉而过,神情皆十分关注,远远望去,男才女貌,十分养眼。
待云卓将书本送来,宁晏迫不及待翻开,这里涉及历朝历代关于盐铁边贸的课税政策及变迁,宁晏爱不释手,时不时请教燕翎几句,燕翎耐心解答,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凉风拂面,宁晏轻轻咳了一声,燕翎侧眸看着面前一丝不苟的姑娘,头一回对她生出探究的兴趣。
瞧着瘦小娇弱的人儿,脑子里却铺了宏图锦绣,不简单。
“外边冷,进去看。”
宁晏手中这本还有小半没看完,心中有些不舍,“世子爷,您能将这几本书借给我吗?”
燕翎还不至于这么小气,头一回在她面前露出浅淡的笑容,“你收着吧,我现在也用不着。”
宁晏喜滋滋道了谢,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
两个人的视线不经意撞了下,均尴尬地错开。
到了用晚膳的时间,便着下人将膳食摆在了西次间。
燕翎没有走的意思,宁晏自然邀请他一道吃饭。
二人不紧不慢用完,如霜给燕翎奉了一杯碧螺春,宁晏趁着他在,又翻起那本没看完的书,问了些疑惑之处。燕翎耐心解答,渐渐的便发现这姑娘有些不对劲,
“你怎么知道婆罗洲在南掌国之南,是独立的一片岛屿……”
海防图只有朝廷兵部与户部有,旁人不可能看过。
宁晏顿时打了个激灵,意识到自己一时失嘴,抬起明亮的双眼,“我小时候听外祖父说过……”
燕翎总觉得这小丫头有事瞒着他,却也不好意思多问。
明间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窗外黝黑一片,秋寒一阵阵席卷而来。昏黄的光落在他眉梢,将那一贯冷冽的冰霜化开一些。
时辰不早了。
宁晏缓缓将书本合上,抱在怀里,眉眼低垂着,落在他那双鹿皮靴上,是她吩咐绣娘新做的鞋子。
二人难得离这么近,他清冽的气息,缠绕在她周身,有些挥之不去,宁晏稍稍转了些身子,隔开了些,心中犯踟蹰,也不知他是有事而来,还是纯粹来后院瞧一瞧,若是再开口缠着他,会不会显得有些邀宠,宁晏脸皮还没这么厚。
洞房那一夜是他晾了她,她不会放下身段求他睡她,这是她最后的尊严。
第5章
持续了一个下午的融洽,骤然冷却了下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尴尬无声蔓延。
燕翎见她半晌不吭声,也意识到什么,缓慢起身,转过身子看着她。
宁晏跟着站起,书本被她抱在怀里,像是受教的学生,眉睫细长密集地遮住眼眸,瞧不清她眼底的情绪。
燕翎喉间忽然黏住似的,
“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明日帝后召见,我们得入宫请安。”
宁晏眼神飘忽了下,就知道他无事不登三宝殿,随后缓慢点头,“我知道了…”
恍惚记得敬茶那一日婆婆徐氏提过,皇后身子不适,晚些时候会召她入宫,原来是明日。
燕翎见宁晏再无二话,便淡声道,“那你早些休息…”随后大步跨出了门。
宁晏跟着他出了门槛,对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无声屈了屈膝,待人出了院门,方才折回来。
如霜替她掩上门,旋即急得跟进内寝,
“姑娘,您怎么不留世子爷?”
今日燕翎举止与寻常鲜见不同,二人好不容易有了进展,如霜希望宁晏趁热打铁,要知道这事拖得越久,于宁晏越不利,府上下人的话已经很难听了。
宁晏将书本搁在炕几上,朝如月使了使眼色,如月寻了她惯用的紫砂杯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宁晏接过抿了一口,心里无端涌现一抹疲惫,
“他若想,自己会留下来的……”
如霜闻言眼眶闪出一些泪花,知道宁晏这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也难怪,姑娘自小没娘,老爷因不喜夫人商户的身份,与夫人感情就不好,连带也不待见姑娘,少时姑娘去泉州住过三年,后来穆家出事后,将她送回了京城,从那之后,一个人孤零零的,再没过过好日子,无论多么惨,她却从未跟任何人低过头。
如霜心疼地上前将她抱在怀里,
“姑娘,会越来越好的……”
如月比如霜年纪小一些,还有些懵懂,见如霜泪如雨下,心里有些慌。
宁晏只是乏累了,不成想惹得两个丫鬟哭啼啼,待她们哭过一阵后,反过来安慰她们,
“你们呀,就爱多想,现在已经很好了,不是吗?你瞧,婆母不管我,世子爷也不束缚了我,以前二伯母日日来我院子里唠叨几句,嫌我养两只兔子,祖母时不时埋汰我几句,如今脱了牢笼,没了羁绊,反而自由自在的…”
“没有人总能事事顺心的,做好眼前的事,走好脚下这一步路,往事不追,来者不惧。”
心安即归处。
……
翌日宁晏比寻常早了半个时辰起床,天蒙蒙亮便来到容山堂给徐氏请安,临走时却发现,一同入宫的还有大小姐燕玥。
也不知什么缘故,燕玥竟是主动提出要与她同乘,宁晏总不能拒绝,便跟她一道上了马车。
燕翎骑马随行。
宁晏起先还疑惑,直到发现燕玥丫鬟头上戴的金钗,忽然明白了。
燕玥将她认亲送的那只双股金钗赏给了丫鬟,丫鬟一直不敢抬眼,跪坐在如霜对面,战战兢兢的,如霜一双眼几乎盯在她发髻上。
燕玥整暇欣赏这一幕,唇角勾得老高,
“嫂嫂母族不愧是商户,出手都是大手笔,我这丫头前日立了大功,我正好把嫂嫂给的金钗赏了她,嫂嫂不介意吧……”
宁晏无意跟个小丫头呛嘴,更何况她从来不以母亲身份为耻,她打心眼里敬佩外祖父。
“大姑娘随意处置吧。”宁晏并不上心。
燕玥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气得瘪瘪嘴,瞅了一眼自己丫鬟,负气将那金钗给抽了下来,随意往角落里一扔,“既然你不在意,那我就扔了。”
宁晏连眼神都没给她。
她在宁家这么多年,什么牛鬼魔神没见过,对付燕玥这种斗鸡一样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置之不理。
燕玥果然气得要命,都这样对她了,她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顿觉无趣得紧,闷声坐了半晌,片刻后,不知想到什么,斜眼看着宁晏,
“你别高兴得太早,知道我今日为什么要陪你入宫吗?我就是来看你笑话的。”
宁晏盯着她看了一眼,有种不妙的预感,莫非宫里有什么人等着她?
燕国公府离皇宫并不远,两刻钟后便抵达了东华门,马车停下后,燕玥抢先一步掀开车帘,宁晏诧异地发现燕翎居然站在外头,一副要接人下车的模样。
燕玥看见燕翎过来时,也愣了一下,大哥哥虽一贯宠爱她,却也没到扶着她下车的地步,燕翎见她先下来,自然也掺了一把,于是燕玥扶着哥哥的手腕便下了马车。
宁晏紧接着钻了出来。
一只修长的手臂伸了过来。
四目相对,燕翎目光坦然而平静,宁晏自然也不会不好意思。
人家应该是来扶妹妹的,顺带搀她一把。
宁晏想去借他的手腕,却反被他握住了,整个手被他捞在掌心,温热瞬间覆盖上来。
她的手太软了,稍一用力怕捏坏了,燕翎心里这样想。
扶她下来后,二人的手几乎毫不停留,很自然地就松开了。
燕翎转身走在最前,“随我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