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玥与宁晏一左一右跟着他,侍卫看到燕翎,径直让开路。

  这是宁晏第一次入宫,深长的宫墙一路望不见尽头,红墙绿瓦,映出一片明湛的蓝天。

  燕玥时不时与燕翎搭话,宁晏却半声不吭,她还在想燕玥说的那句话。

  今日临走时,秦氏那双眼也藏着兴许幸灾乐祸,可见今日这皇宫怕是龙潭虎穴。

  燕翎见小妻子一言未发,好几回撇过头看她几眼,却见她秀眉微蹙,仿佛有心事。

  宁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未注意他。

  越过几道殿门,坤宁宫巍峨的檐角映在蓝天下。

  忽然一阵风刮来,不知哪一处殿宇的檐角下悬挂着铃铛,一声细脆的铃声滑过宁晏心头,无端勾起一些寂寥的心绪。

  帝后在坤宁宫正殿候着燕翎夫妇,三人跪在殿中行了大礼,皇后先说了一声免礼,便吩咐燕玥去隔壁玩,

  “太子妃在侧殿绣花,你也过去瞧一瞧。”

  帝后想单独留下燕翎与宁晏说话,燕玥俏皮地施了一礼便退下了。

  宁晏站在燕翎身侧,垂首不敢多言,她注意到燕翎刻意站的离她很近,二人的衣袖几乎叠在一起。

  皇后上上下下打量宁晏一番,二人的婚服都是皇宫赐下来的,宁晏穿着对襟鸳鸯通袖喜服,配上一条绣凤凰牡丹的云肩,皆按照世子夫人品阶所制,一旁人撑不起宽袖云肩,宁晏个子高挑,生得又明艳,穿上这身喜服,端庄又秀美。

  皇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与皇帝道,

  “陛下,您总算亲眼瞧见翎哥儿媳妇了,这下该满意了吧。”带着揶揄的口吻。

  燕国公入宫与皇帝禀报婚事时,皇帝其实不大满意,他嫌宁晏身份不够,配不上他最宠爱的外甥,到底是臣子家事,又闻燕家与宁家早有婚约,不好失信,便应了下来。

  今日见宁晏形容貌美,举止端秀,心里的不快去了几分。

  “是不错。”

  皇后笑容越盛,示意二人落座,又朝宁晏招招手,让她上前来。

  宁晏缓步上前朝她屈膝,却被皇后拉住了手,皇后凑近又瞧了她,含笑道,

  “可惜你母亲去世的早,若能亲眼瞧见你们俩成亲,不知多高兴呢,说来,你这模样还真有几分肖似她……”皇后所说的母亲只能是已故的长公主。

  燕翎就坐在皇帝下首,二人听了这话同时看了过来。

  皇后指着宁晏嘴角若隐若现的酒窝道,“陛下,当年明阳妹妹是不是也有两个酒窝……”

  皇帝闻言目露恍惚,想起那张扬又肆意的妹妹,心口滚过一丝绞痛。

  她本是大晋最耀眼的明月,却如昙花一现,早早病逝了。

  皇后并非有意提起皇帝伤心事,不过是听闻燕翎与宁晏还未圆房,想起自己初入宫时的艰难,想让皇帝与燕翎怜惜宁晏几分。

  宁晏果然发现燕翎的视线紧盯着她侧脸,她面颊略有些发红,大约也明白皇后好意,心生几分感激。

  长公主生下燕翎不久就过世了,燕翎对她并无印象,不过这么多年,人人在他面前提起母亲,他心里也记着母亲一些特征,凭着亲人的念叨,他对母亲的怀念刻在骨子里。

  皇帝不一会便与燕翎去隔壁商议国事,宁晏陪着皇后唠家常。

  午膳便在坤宁宫用的,皇后招来太子与太子妃并燕玥一道过来用膳,膳后皇后有诸多宫务要料理,原来今日宫中有主子生辰,钟鼓司安排了戏班子,太子妃提议带着宁晏过去玩一玩,皇后同意了,宁晏自然不能拒绝。

  出坤宁宫时,燕翎将她与燕玥叫到一旁,嘱咐燕玥道,

  “你陪着你嫂子,万不可叫人冲撞了。”

  宁晏与他们兄妹隔着些距离,抬目看了他一眼,他的轮廓被树缝里透过来的光映得忽明忽暗,有光晕漫盖过他的面容。

  燕玥听了这话,反而笑嘻嘻的,“放心吧大哥哥,这里是皇宫,嫂嫂怎么可能有事。”

  她还特意回眸看着宁晏,眼底闪过一丝戏谑与挑衅,“嫂嫂如今是哥哥的妻子,身份不可同日而语,还有谁能欺负嫂嫂。只要嫂嫂谨言慎行,不会有事的。”

  这言下之意是万一宁晏受了委屈,定是自找的。

  宁晏什么都没说。

  燕翎也没有细究妹妹话里的漏洞,目光越过燕玥看向宁晏,却见小妻子侧眸瞥向另一边并未理会他,燕翎没功夫多想,又嘱咐几句便离开了。

  燕玥等他走远,懒洋洋看着宁晏,故意扬声道,“我的好嫂嫂,我带你去看戏。”

  宁晏自然猜到等待自己的怕不是什么好事,她大可独自离开,只是已经嫁给了燕翎,便踏入了这权贵场,该要面对的迟早要面对。

  更何况,这里是皇宫,她就不信有人能吃了她。

  燕玥仗着宁晏对皇宫不熟悉,并未将她带去戏院,而是来到太液池旁的花园。

  岸边有一条九曲环廊一直延伸至湖中心的水阁,环廊与水阁花团锦簇,人海如潮,想必不是皇亲国戚,便是京中名门贵女。

  燕玥扭头扫过宁晏平静的面庞,

  “哦,忘了告诉你,今日是太子妃的小寿。皇后娘娘不是让我们寻太子妃么,太子妃正在水阁与淳安公主玩叶子牌呢。”这是不给宁晏离开的机会。

  宁晏脑海刹那间闪过一些蛛丝马迹,淳安公主的名讳她好像从长姐口中听过,宁晏顾不上细想,见燕玥已先一步上了廊桥,只得跟过去。

  廊桥上倚靠着不少姑娘,个个都与燕玥打招呼,燕玥几乎目不斜视,众人不太认识宁晏,一时摸不准她的身份,直到有人认出她这身世子夫人品阶的衣裳,朝她屈膝行礼,宁晏回了礼,众人用团扇掩面,交头接耳。

  宁晏在京中十几年,甚少出门,最先京中宴会,祖母是不兴带她的,后来是母亲交好的一位夫人当众问起了她,祖母才捎带她两回,偏偏这仅有的两回,因她容貌过于出众,惹得一些男子尾随,追问她闺名,宁晏怕被祖母责怪,闷声不吭,后来宁家三姑娘是个锯嘴葫芦的名声便传了出去,自那之后,宁晏出门就更少了。

  是以,今日在这廊桥上姑娘,宁晏还真不认识几个。

  过了那段廊桥,来到水阁东侧,硕大的十二开苏绣花鸟屏风下坐着一桌人,为首的有两人,便是太子妃与她长姐宁宣。

  宁宣瞧见她,含笑招手,

  “三妹妹,快些过来坐。”

  宁晏注意到屏风内侧,隐约坐着一人,想必是那位淳安公主。

  几位姑娘围坐在二人身侧,听得宁宣这么一说,其中一人让开位置,宁晏只得坐到了宁宣身侧。

  侍女又端了一把锦杌,那位着杏黄色裙衫的姑娘坐到了燕玥身旁。

  宁晏察觉到她投来了一道冷冽的目光。

  那么多姑娘站着,唯独这几位能在太子妃跟前落座,想必身份不一般。

  太子妃跟前摆着一张黄花梨木长条桌,桌上搁着叶子牌。

  宁宣将手里那一把牌塞给宁晏,

  “嫂嫂,我这三妹妹玩牌最是有一手,我这局就让给她打了。”

  大家本来就是玩一玩,自然无不可。

  太子妃一面摸牌,一面问宁晏,“世子夫人平日里爱玩牌?”

  宁晏还未答,宁宣替她夺过话头,“她呀,就是个闷葫芦,平日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就爱揪着几个女婢打牌,我们家里几个兄弟姐妹加起来都不是她的对手。”

  太子妃闻言看了一眼宁晏,嘴唇抿了抿,没有再问。

  宁晏脸色淡了下来,宁宣还是老样子,在外头逮着机会就要踩她一脚。

  那头燕玥接过话茬,满脸诧异道,“嫂嫂爱玩牌?上回在家里怎么推脱不会呢,果然嫂嫂还没把我当家人呢。”

  黄衫女子在一旁轻慢接话,“我听说厉害的人都不屑于与咱们手生的人玩……”

  “原来是这样,”

  燕玥与那黄衫女子一唱一和,倒显得宁晏有多倨傲。

  那黄衫女子抽出一张牌,丢在桌上,目光往屏风后瞥了一眼,故意扬了一声,

  “我哥哥最会玩叶子牌,在京城鲜有敌手,偏偏就输给过公主殿下…我哥哥常说,公主殿下定是女子当中的第一,今日得知世子夫人也是个中好手,着实意外……”

  宁晏若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是傻子了。

  这个黄衫女子是谁,怎么非得跟她过不去。

  太子妃察觉到她疑惑的目光,介绍道,

  “世子夫人难道不识她?她是三弟的表妹,霍侯家的嫡小姐霍玉华。你叫她华姐儿就成。”

  宁晏淡漠看着她,“霍小姐误会了,我不过是跟家里人玩一玩而已,长姐言过其词,霍小姐不必当回事。”

  霍玉华冷声地翘了翘唇角,“世子夫人这是在挤兑自己长姐吗?且不说辈分,单论如今的身份,我表嫂也是三王妃,世子夫人不要以为能嫁给燕世子,在这京城就能横着走了。”

  宁宣一副大度的模样,连忙打圆场,

  “哎呦呦,快别说了,我妹妹就是个直肠子,华儿妹妹别放在心上,我替她给你赔不是…”

  宁晏受不了她们这番虚情假意,“霍小姐,依你的意思,我非得跟公主殿下比试一番,你才满意是吗?”

  她话音一落,桌面顿时一静。

  霍玉华还真没料到她这么直肠子,脸色发僵,却见宁晏继续道,

  “还是…你很乐意瞧见公主败给我,好替你哥哥报仇?或者你想看公主出丑?”

  霍玉华顿时恼羞成怒,“放肆,公主怎么会输给你!”

  宁晏不疾不徐笑道,“原来你还真是在拱火,想怂恿我与公主对上呢。”

  “你……”霍玉华脸色胀得通红。

  这时,屏风被两名宫女挪开,一道高挑的身影自里面迈了出来,她一身华丽宫装,梳着高高的凌云髻,眉宇带着与生俱来的傲慢与轻倦,居高临下睨着霍玉华,

  “本公主看起来像个傻子吗?”

  霍玉华支支吾吾站了起来,全然没了刚刚的不可一世,不敢对视公主,只糯声道,

  “臣女没有,臣女就是替公主抱不平……”

  “哦……”淳安公主尾音拖得长长的,慵懒地将肩上的护肩紧了紧,雍容尔雅问,“怎么个不平法?”

  霍玉华仿佛有了底气,目光淬了毒似的剜着宁晏,“臣女是觉着,燕世子旷世之才,文武双全,本是驸马不二人选,却娶了个出身不高,无德无能的女人,她母亲是商户女,父亲不过五品小官,凭什么抢公主的夫婿?”

  宁晏闻言悬在心中的担忧终于落了地。

  原来淳安公主喜欢燕翎。

  这就麻烦了。

  今后怕无宁日。

  宁宣看着宁晏蹙紧的眉心,心中说不出的畅快肆意。

  自她与燕翎有婚约的消息传出去,淳安公主就没待见过她,这些年见她一次捉弄一次,她被淳安公主折腾得苦不堪言,总算是苦尽甘来,轮到宁晏了。

  出乎众人意料,淳安公主听了这话,脸上没有半点多余的表情,反倒是悠哉哉地看着霍玉华,

  “是吗?是她抢了本公主的驸马,还是抢了你的意中人?本公主听说,宁宣被赐给三皇兄时,霍家派人上了燕国公府的门,想必你们家是想截婚没截成吧?你打量着本公主是个火药桶,好替你出气?”

  霍玉华吓得面色发白,连连摇头,嗓音也弱了几分,“臣女不敢……”霍玉华语无伦次,脑子里一团乱麻,陡然间想到什么,指着宁晏恨道,

  “公主殿下,这样的一个女人,却嫁给了燕翎,您甘心吗?”

  话音未落,一道响亮的巴掌拍在她脸上。

  敞阁内所有人都愣住了。

  宁晏吃惊地看着淳安公主,却见这位不可一世的公主殿下,淡定地从宫女手中接过手帕擦了擦手,旋即往地上一扔,眼神冷漠到了极致。

  “她好歹是燕翎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敢欺负她?霍家养出你这样的女儿,果真脸不要了……”

  霍玉华捂着脸都忘了痛,整个人呆若木鸡。

  其余人均站了起来,宁宣与燕玥相视一眼,带着几分难以置信。

  太子妃眼观鼻鼻观心,一字未言。

  宁晏有些反应不过来,这总不能是爱屋及乌吧。

  淳安神色极为倦怠地说完这些话,扭头在人群中寻了一圈,这才看到陌生的宁晏,盯了她一瞬,

  “你,跟我来……”

  果然高兴得太早。

第6章

  众人惊魂未定地给淳安公主让开道。

  宁晏看着她嚣张的背影,立在那没有动。

  太子妃却熟悉这位小祖宗的脾气,忍不住叹了一息,与宁晏道,“世子夫人,我陪你一道过去。”

  宁晏也知自己难逃一劫,颔首道了谢,跟着太子妃踵迹公主而去。

  待二人到了廊桥口子,那头公主已站在不远处的亭子里,瞥见太子妃跟来,她面色不虞,逆风喊道,

  “太子妃,我还能吃了她不成,让她一个人上来。”

  太子妃这下无计可施,回眸看着宁晏,低声交待道,“公主不喜与人虚以为蛇,你有什么话就直言相告。”

  宁晏也看出来这一点,感激地朝太子妃行礼,旋即提着裙摆大步上了三山亭。

  三山亭建在山坡的半山腰,恰恰将这一片湖光山色收入眼底。

  宁晏迈入亭子,朝她背影施了一礼,在她身后不远处迎风而立,“公主有何吩咐?”

  淳安公主扭头看着她,

  湖风将她面颊的鬓发悉数掀开,露出一张毫无瑕疵的脸来,淳安自诩貌美,肌如凝脂,却不得不承认比宁晏还差一筹,这女子,冰清玉洁,濯而不妖,生得这副惊世骇俗的容貌,也难怪燕翎看上她。

  “燕翎是瞧上你这张脸了?”她清凌凌地问,

  宁晏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自嘲一笑,转身迎视公主,“殿下难道不知,我们至今并未圆房?若燕世子真的瞧得上我,我也不至于被人笑话。”这事满京城都传开了,公主不可能不知道。

  淳安公主先是吃了一惊,旋即跟炸了毛的孔雀似的,“你们还没圆房?”她的宫女晓得她忌讳燕翎的事,一切与燕国公府的消息都未告诉她。

  淳安满脸不可置信,还带着几分恼怒,“他娶了你,却不碰你,是个什么意思?”

  宁晏正想解释,却见淳安炮语连珠鸣不平,

  “他还算男人吗?我怎么不知道他如此没担当?既如此,娶你过门做什么?”

  “这个燕翎,亏我以为他是个伟岸男子,不狎妓喝酒,举世无双,没成想背地里如此龌龊!”

  喋喋不休骂了半日,最后扶着腰喘气,

  “幸好我没嫁给他。”

  宁晏:“……”反倒不知该说什么。

  这一幅画面,落在远处众人眼里,便是淳安公主对着宁晏咆哮。

  有人气顺了,有人却替她捏一把汗。

  宁晏暗想这公主也不像个无理取闹的人。

  淳安公主被宁晏盯得面颊发窘,她昂着下颚,保持一贯冷傲的姿态,

  “我告诉你,我以前是喜欢燕翎,自上回我去奉天殿求父皇赐婚,被燕翎亲口拒绝后,我便死心了,我原也着实看你不顺眼,只是刚刚在屏风后,见你诸事泰然处之,不像你堂姐一副虚伪嘴脸,对你也就没那么大意见了。”

  不等宁晏松一口气,她双手叉腰,目光睨了过来,“不过,你得过我一关,我便再也不为难你了。”

  好吧,又高兴早了。

  宁晏心里叫苦,面上却不动声色,“公主何意?”

  淳安公主指着前方水面,有些许鱼漂若隐若现,“瞧见了吗?那里有七个鱼漂,你只用将这些鱼漂击中,我便放你过关。”

  公主双手抱臂,一副“我可怜你给你降低难度”的模样,“我也不用你一次击中七个,这事本公主都做不到,我给你七次机会,一次中一个便成。”她比了个手势。

  宁晏脸上没什么表情。

  虽然觉得这公主很无理取闹,可谁叫人家是公主呢。

  她此刻也没有别的逃生之法,便应了下来。

  提着裙子下去了。

  淳安公主从她背影看出了视死如归的坚决。

  ……

  半刻钟后,淳安公主追在宁晏身后,“哎哎哎,小宁宁,你自哪学来的本事,你一记七个全中,这不可能哪,你一个闺阁姑娘,手法怎么这么准?你老实说,是不是燕翎教你的?”淳安公主扯住宁晏的手肘不肯放。

  宁晏欲哭无泪,也懒得与她解释,“殿下,您是圣上最宠爱的公主,要言而有信,您说过,只要我过关,从此不再为难我,您不能失言。”

  淳安公主噘着嘴,带着委屈,不甘,松开了她的手。

  从来没人轻而易举逃出她手掌心,没有。

  宁晏是第一个。

  宁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孤独的孩子,没有玩伴,能做什么呢。

  她少时太无聊了,一人捡着石子扔水花,或用弹弓射靶子,她没有任何技巧,更没人教她,就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个人无趣又固执地重复同一件事。

  丫鬟们以为她在玩,她实则是打发那百无聊赖的光阴。

  原来老天爷不会薄待任何一个人,你的坚持会在不经意间被回馈。

  宁晏捏着手中的石子,笑了笑,朝宫门走去。

  她不太识路,路上逮着几个内侍问路,终于有人认出她的身份,亲自将她送去东华门,这一耽搁,原先那些姑娘们也都陆陆续续出宫。

  大家看到她,露出又敬又畏的神情。

  她们可是亲眼瞧见宁晏搞定了公主,并堂而皇之离开。

  宫门下立着一道醒目的身影。

  他不知何时换了一身二品的官服,红艳艳的狮子补子绯袍,面容平静而深邃,出众得过分。

  来来往往的视线均落在他身上,他却目不斜视,一眼捕捉到了人群中最耀眼的她,

  宁晏愣住了,看他的模样像是从官署区而来,莫非有急事,宁晏快步走过去,

  “世子爷…”正要与他请安,手腕却被他一把捞住,握在掌心。

  对上她琉璃般剔透又迷茫的眼,燕翎语气清定,“我来接你回府。”

  他的手掌过于宽大,温度是炙热的,甚至有几分烫人,那份灼热一路沿着手背窜至她心尖,宁晏脚步有些发涩,几乎是被他牵着走的。突如其来的亲近,令她无所适从。

  宽敞的甬道聚了不少出宫的女眷。

  周身布满低声耳语,隐约有些字眼窜入宁晏耳郭。

  她霎时明白了。

  燕翎定是听说了太液池的事,特意来接她,好告诉大家,他们夫妇并非传言那般冷漠。

  燕国公府的面子比什么都重要。

  宁晏配合着他,跟上他的步伐。

  早有侍卫牵着马车侯在宫外,上车时,燕翎特意扶了一把她的腰,待她站稳后,很快又松开了,丫鬟如霜在车内等她,燕翎并未进马车,而是上马送她回去。

  如霜一直记着上午燕玥说的那句话,担心宁晏在宫里受委屈,拉着她上上下下打量好久。

  宁晏拍着她手背,“我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

  “我总能保护好自己的,不是吗?”

  如霜委屈地哭了起来,抱着她小声嘀咕,“还以为嫁给了世子爷,世子爷能给您撑腰呢。”

  宁晏微愣了下,撑腰吗?

  她这辈子都没想过会有人给她撑腰。

  亲生父亲都没给她撑过腰,遑论别人。

  宁晏摇摇头,将这些杂绪挥去,她从不让自己沉溺于一些不好的情绪中,这样容易怨天尤人。

  燕翎这回没有半道离开,而是送她到府邸,看着她跨入门槛,方策马奔回官署区。

  皇帝给了燕翎一道差事,宣府的军器监分司研制出了一种新型火药,皇帝让燕翎亲自去一趟。

  燕翎还没有外出当差要跟妻子报备的自觉,当日晚边着云卓回府收拾行囊,径直从皇宫出西华门,直奔宣府。

  宁晏习惯燕翎不去后院,直到翌日去给徐氏请安,方才听说燕翎出了京城。

  秦氏坐在一旁笑了笑,

  “昨日世子去皇宫亲自接嫂嫂回府,难道没告诉嫂嫂吗?”

  宁晏手里握着茶杯,直言不讳道,“明熙堂是什么情形,二弟妹掌家之人心知肚明,何必特意问一句。”

  秦氏如鲠在喉,被这话说得下不了台来。

  徐氏罕见地现出几分厉色,瞪了儿媳一眼,秦氏连忙起身恭敬地不敢说话。

  徐氏又宽慰宁晏,“你二弟妹心直口快,你别往心里去,回头我再说她,想是事出紧急,国公爷也是昨晚方知,今日凌晨与我多了一句嘴…”

  婆母都这么说了,宁晏只能下台阶,“母亲客气了,一点小事而已。”

  这事就揭过去了。

  燕玥坐在一旁没吭声,昨日她多少算坑了宁晏,一直担心宁晏跟燕翎告状,今日也不好帮着二嫂抬扛。

  说来说去,那些人之所以敢欺负宁晏,无非就是笃定燕翎不重视她,偏生昨日大哥哥亲自接她出宫,燕玥不敢再轻易触宁晏霉头。

  燕翎离开这些时日,宁晏也没闲着,她在京中有些铺面,正到了查账的时候,这两日皆在外头忙碌。

  九月二十日的下午,燕翎上午赶回京城,入宫与皇帝禀了火药一事,出宫时遇见同窗,被邀请来铜锣街的酒楼吃席,窗外细雨濛濛,枫叶碎落一地,雨似雾,将满街的旌旗网在其中。

  窗外行人匆匆,酒楼内熙熙攘攘。

  “燕兄,想必你还没来过明宴楼吧,这是近些年打江南声名鹊起的酒楼,在京城开了两年,我也是近日方才发现,这酒楼的厨子很绝,味道独具一格,且这酒楼还有一条狗屁禁令,不许人外带……”

  “你跟燕世子说这些作甚,你以为人家闲着没事,跟你一样花天酒地……”

  “哎诶诶,食色性也,我这是尊圣贤之道……”

  “得了得了,没见燕世子不搭理你呢…”

  燕翎没有理会好友调侃,他发现了一个人。

  明宴楼的二楼正中是一敞厅,靠内街这边是一排雅间,因好友喜热闹,窗户被推开,敞厅的景象一览无余。

  燕翎瞧见宁晏带着如月上了楼来。

  一位管事的殷勤领着她在东窗入座,她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杏色褙子,梳着妇人髻,额前散落的留海被分至两边,露出光滑饱满的额头来,比起平日的秀美,又多了几分干练与端肃。

  与家里见过的她不一样。

  燕翎捏着酒樽,眼神深了几分。

  雅间被订满了,宁晏只能在大厅选了个靠窗的位置落座。

  如月怀里抱着一摞刚买的书册,坐在宁晏对面帮着她点菜,宁晏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推杯换盏,喧声叠叠,很是欣慰。

  余光发现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定睛一瞧,隔着满楼喧嚣与他对望,宁晏露出惊讶的神色。

  他什么时候回来了?

  宁晏下意识就要起身,瞥见他周身坐着四五好友,而他好像也没有过来的意思,便又重新坐回去,稍稍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将视线收了回来。

  临川王世子发现燕翎盯了敞厅许久,冷不丁顺着方向望去,隐约发现对面窗下那女子好生面熟,

  “咦,燕翎,那不是你……”

  燕翎一记冷眼扔过来,他生生住了嘴,想起这位祖宗洞房花烛夜撇开妻子入宫,想必对这门婚事不满,也就见怪不怪了。

  啧,也亏燕翎忍得住,换做他,面对这么一位娇滴滴的美人儿,早就扑过去了。

  “来来,咱们继续喝…”

  燕翎一面饮酒,一面时不时往那头看一眼,

  对面那人儿,慢条斯理享受珍馐,再也没给他一道眼神。

  起先也没觉着怎么,直到一浮浪男子,举着酒樽喝得醉醺醺的,吊儿郎当走到宁晏身旁。

  燕翎将酒樽往案上一搁,发出一声脆响。

第7章

  桌上总共摆了五道菜肴,分量不多,却是色香味俱全。

  管事的指着其中一道介绍道:“这道菜叫玉蝉羹,原是南宋余杭一摊主所制,听闻路遇微服私访的琅琊王,琅琊王吃得这道菜,引以为佳肴,将之推荐至宋宫廷,后为御厨,咱们将这方子改良了一下,将原先鱼片压实,滚了一层藕粉,去了些腥味,汤水里又多了些浓稠的成分,喝起来滑而不腻。”

  宁晏尝了一口,“着实不错……”

  “还有这道蕨菜兜子,用薄薄的皮,包着用黄酒腌制的蕨菜……”

  管事的话未说完,却被一面白气短的男子给推开,那男子眼眶下一片淤青,双眼发红望着宁晏,咧嘴笑道,“美人儿啊,独饮岂无趣,不若在下作陪……”一只手伸了过来,要去拉宁晏,

  如月气得冲了过来,将宁晏拉至自己身后护着,恶狠狠瞪着他,“公子,光天化日之下,还望公子注意举止。”

  管事的也连忙折回来,好说歹说劝道,“公子,公子,这里是酒楼,那么多人看着呢,来人呐,给公子备醒酒汤……”

  那高挑男子目露凶光,指了指自己,牙呲目裂道,“知道本公子是谁吗?你惹得起?”

  管事的眼神顿了下,看了一眼宁晏。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冷声,

  “你是谁?”

  男子后脊莫名滚过一丝寒意,扭头朝来人看去,一道沉湛的身影,面无表情矗立着,虽是一眼没认出燕翎来,却也感受到他浑身的杀气,气势顿时短了一大截,

  “你你你,你谁呀你……”

  燕翎看都没看他,目光钉在宁晏身上,问道,“他刚刚伸了那只手?”

  宁晏察觉到他眼底那一抹戾气,眉心紧蹙,这里可是酒楼,闹出事并不好,她斟酌着如何处置,如月已经先一步开了口,

  “是……是左手!”

  随着她话音一落,燕翎抬手拧住对方那只左手,只听见咔嚓一声,那男子短促地尖叫一声,手腕被拧断,人悄无声息晕死在地。

  燕翎自始至终目光就凝在宁晏身上,眼神没有半分变化。

  宁晏吓得身子一软。

  他这是生气了。

  心底生出几分后怕。

  这些年她也听人提起燕翎,说他冷血无情,可是自从嫁给他,他并未与她大声说过话,处处礼让她,让她以为他也不是那么不好相处,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她或许一点都不了解燕翎。

  偏偏燕翎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温声问她,

  “吃饱了吗?”

  宁晏双唇发颤,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她哪里是吃饱了,是吓饱了。

  燕翎猜着她也该没心思吃饭,抬手将她拉住,紧紧握住她发凉的手,牵着她往下走。

  宁晏步子踉踉跄跄的,只觉他掐着的不是她的手,而是她的心。

  心里软的不可思议,这种软是那种不知前程,不知安虞的软,又或者是怕。

  直到人被他扶着上了马车,紧接着瞥见他也跟着钻了进来,宁晏才微微回过神来。

  他从不跟她同乘。

  今日怎么与她坐一辆马车?

  车辘滚滚,马车披着婆娑细雨,缓慢朝燕国公府驶去。

  车厢还算宽敞,偏生燕翎个子高大,他往塌上一坐,显得整个空间过于逼仄。

  宁晏坐在他身侧,被衬得如同一只瘦弱的雏鸟。